紅幫裁縫的亭子間
親戚叮囑,走樓梯當心點哦,這里比淮海坊樓梯還要陡和窄。仨人憑腳感一步一步往上。眼前突然閃了一盞白熾燈,也不亮,剛好暈染樓梯盡頭轉(zhuǎn)彎角。轉(zhuǎn)彎角亭子間門開著,藏青中山裝老頭轉(zhuǎn)身招呼我們。哦,就是親戚口中的正宗紅幫裁縫老法師。據(jù)說請他做西裝的人排隊等。一張大臺子,靠墻堆了面料,熨斗置一角,繰邊機另放小臺子,墻上一長條擱板當然擠著一包包面料,躬身的老師傅撥開桌上攤開的料子,接待我們。
七十歲左右了,臉方篤篤,點頭微笑都是慢慢的。拉過一根軟尺,給外子量尺寸。篤悠悠,一個尺寸量好,圓珠筆小本子上記一筆,紋絲不亂,腦子煞清。邊上親戚還跟他講講閑話,他手里不停,嘴上略接幾句寧波口音上海話,不熱絡(luò),也不敷衍。摸摸我們帶過去的面料,全毛深灰牙簽條,灰褐隱條全毛花呢。我講去老介福買的,老師傅儂覺得做三件套還可以(口+伐)?好咯好咯,老介福的料子,好咯。在亭子間里待的時間不長,老師傅晚飯還沒吃,定了試樣的辰光,我們就告辭了。我轉(zhuǎn)頭望望滿架的面料,看看躬身白發(fā)的老師傅,卡其布藏青中山裝,洗得泛白,前襟處點點油漬。再會哦再會。老師傅在亭子間門口揮了揮手。
試裝,定樣,兩套西裝做得合身挺括,圓角兩粒扣,西褲前褲片加半襯,做工細致,尤其見功夫的肩袖處剛剛好,助人一臂挺拔之氣,收腰處亦如是,這是西裝做工的細微真章,絕對好手勢。不過這個時候西裝用的還是那種黑炭襯的衣襯,挺括是挺括的,提在手里分量不輕,且這樣的西裝比較適合正規(guī)場合,若是日常穿,顯得有點太板正了。要到了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男式西裝開始少用黑炭襯,改用比較輕薄的襯,夾里也不一定是俗稱羽紗的,而是改為略微輕薄點的美麗綢,這樣的西裝看上去既線條修勁又不過度厚重,比較摩登一點,不那么用力過度。何況還進來了諸如比爾卡丹的西裝,只是不少人袖口的商標不舍得拆掉。1990年那年在紅幫裁縫家做的三件套其實穿的機會不多,再后來休閑風起,夾克衫牛仔褲更方便,三件套大多數(shù)束之高閣,每年還得曬曬,這些年斷舍離只保留了背心,其余皆處理了。
三十多年過去了,倒還記得那位老師傅。實在不太像江湖傳說中的紅幫裁縫如何精明,眼光犀利,不過是藏身亭子間勤勉做生意的老法師。一臺縫紉機,一把剪刀,一個頂針箍,一塊劃線粉,一只熨斗,一把用得油光光的老尺,白天做,夜里做,賺的都是辛苦銅鈿。說起來,紅幫裁縫在上海灘是大有口碑的。網(wǎng)上搜搜,詞條下洋洋灑灑一長段。“中國第一套西裝,中國第一套中山裝,第一家西服店,第一部西服理論專著,第一家西服工藝學校”,這五個第一使紅幫裁縫被專門寫進了中國服裝史。遠的不說,1990年代的上海做西服男裝去培羅蒙,女裝認鴻翔,承傳著紅幫裁縫的傳統(tǒng),是南京路上響當當?shù)呐谱印.斈晡覜]穿過婚紗,倒是去鴻翔定做了一套乳白色全毛華達呢西裝套裙,青果領(lǐng)上衣,后開衩及膝一步裙,猶記得試樣時覺得整個人都高了一寸,青果領(lǐng)線條大氣,肩袖和腰身挺秀流麗,一步裙恰當好處的裙擺略收,鴻翔的師傅用小針這里別掉一點那里掐去幾毫米,讓人覺得身體是那么值得好好認真地對待,身體和衣服可以如此進退得當。當然,200元的工價在當時算來是不菲的,畢竟工資只有一兩百元的,不過人生大事也值得認真對待一下。年輕時不免虛榮,好看的衣服怎么著也得多見見光,明知一套白西裝行旅不太合適,但1991年春第一次坐飛機去汕頭還是攜了白西裝,參觀工廠穿之;轉(zhuǎn)道去廈門,鼓浪嶼沙灘走一走穿之。后來想想真是可笑,但那時歡喜呀,如今倒也不再笑話自己了,不可復(fù)制的年輕和歡喜,管什么旅游合適不合適呢。
當然,好裁縫也不一定非得紅幫不紅幫的,我從大學始至今與裁縫陸陸續(xù)續(xù)打過不少交道,本地的,江蘇來滬的;從服裝廠退休的,從小學生意出來的,數(shù)數(shù)也有八九個了吧,男女皆有。大致感覺老裁縫做工扎實,但式樣較為傳統(tǒng),若想新式點,最好給他樣子,他還是能基本復(fù)原出來。年輕點的呢,能接受時尚信息,給他看看服裝雜志,能拷貝得大致不走樣。接觸過的幾位裁縫還都會做中式裝,尤其那位四十歲不到的,做工細致,各種盤扣,還引入西式工藝。借了間衡山路一幢老公寓底樓的小房子,室內(nèi)陳舊暗淡,卻為不少上海女子翻出精致行頭。可惜后來聽說他回江蘇鄉(xiāng)下去了,孩子大了,家事增多。至今我還留著他做的中裝。
如今滬上裁縫是越來越少了,請裁縫做衣服的也少了。時代變了,那種先精心挑選面料,想象式樣,覓好裁縫,量體裁衣,上門取衣,這樣的且高興且費心力的體驗是依稀了。這中間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若結(jié)果略有小不稱心,也是留點遺憾的,確實不如買成衣方便爽利。不過,仔細回想,過程中也皴染不少想象和人情。各式各樣的裁縫,連接著大上海和小鄉(xiāng)鎮(zhèn),卻在領(lǐng)間袖里得到銜接。熟悉的一位老裁縫前幾年中風了,在江蘇老家療養(yǎng)了三四個月,老裁縫由家人陪伴來滬,約了老客戶取回或料子或成衣。坐在輪椅上,看著那間除了工作臺縫紉機,將將兩個身檔轉(zhuǎn)圜的小屋,二三十年啊,壯年而老年的老裁縫突然放聲大哭,手抖個不停。這么多年手腳并用,掙出一家子生活,如今再也無法細細剪密密縫了。
裁縫的故事,似一曲手工業(yè)的挽歌。轉(zhuǎn)行的,去世的,患病的,還在堅守的,有些得做另一份工,否則一臺縫紉機養(yǎng)家糊口也是難了。機器生產(chǎn)確有勝過手工之處,但也時常看到以老法師為服裝精品店的招牌。說來,再好的設(shè)計,裁和縫,方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