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蔭公園球場散記
退休之前,單位是太陽,我是地球。退休之后,社區(qū)是月亮,我是星星。新搬入的社區(qū)樸實無華,動我心者,在于有一座柳蔭公園,園內(nèi)有一處室外羽毛球場——我中年迷上寫作,晚年又迷上羽毛球,得其時哉!得其所哉!
球場位于湖心島,泥土場地,一分為三,一號為“青壯龍虎隊”,二號機動,三號為“老而不朽弱而不殘隊”——不說你也知道,我在三號。
三號由娘子軍唱大戲,歲數(shù)普遍比我大,個個華發(fā)皤然而又英姿勃發(fā)。男性只有寥寥幾位,聊勝于無。其中有位沈老爺子是名副其實的老黃忠,驍勇不遜青壯,通常鏖戰(zhàn)一個上午,對手走馬燈般換了一個又一個,他從不言累,更不言退。
“您年輕時打下了好底子。”我既羨慕又嫉妒。
“哪里,您不曉得,我30多歲時患嚴重肝硬化,醫(yī)院曾下達病危通知。”
“怎么治好的?”
“治療之外,輔以氣功,打通全身經(jīng)絡。”他用手比畫了幾個動作。
改天,他帶來一沓資料,是他練習氣功的心得,外加他發(fā)明的專利:疏通經(jīng)絡儀。老人家大難不死,后福儼如得道成仙。
“可是,您這身腱子肉與氣功無關吧?”我壓抑不住好奇。“小時候練體操,老來堅持玩器械。”難怪,一只球打不出兩個落點,童子功與氣功各有妙處。
沈老來前,場地三副球網(wǎng)總是被學齡前頑童扯得七零八落。沈老來后,掏錢買了新球網(wǎng),并在旁邊貼了告示。
有一天,落了一宿大雪,漫天遍地皆白。推窗——我住在十八層,居高臨下——透過冬日“化繁為簡”的樹梢,瞅見球場一角有紅衣女子在清理積雪,是老謝。
老謝早先搬到此地時還叫“小謝”,如今已叫“老謝”了。不光是因為年歲增加,也是對她為人和球藝的高度肯定。
老謝是一號場地的元老,球風潑辣——猜測與她的農(nóng)活磨煉與爾后的獸醫(yī)專業(yè)有關——她力量足,落點刁,指哪兒打哪兒,從容不迫,舉重若輕,一派大將風度。
大將名聲遠播,地壇體育館一幫江湖高手邀她加盟,按日按點包場。但她每次征戰(zhàn)歸來總要途經(jīng)柳蔭公園,會會舊友新朋,順便指點指點。
露天球場,怕風,三級以上便玩不成。一日大風過后,我看到老謝一人在打掃落葉;更怕雨,京城干旱,夏季照例也有幾場滂沱,某場滂沱過后,我瞧見老謝肩扛拖把走過公園的小橋,去清理場地的積水。
這兒已不是她的主場,她打的是“界外球”?啊不,這兒永遠是她的主場,她打的是暖人肺腑的“壓線球”。
隨著泥地改為塑膠,又添設了太陽能路燈,夜場立刻火爆。那晚球場格外熱鬧,有城內(nèi)的高手前來搦戰(zhàn)。來的一男一女身材高挑,動作輕盈,一望便知,是練家子。
本隊主力首選“007”,這是綽號,他姓嚴,中國科學院在讀博士。“007”確實有幾把刷子,動作剛勁,速度奇快,尤其反手扣殺,我最驚羨。
其次,有王教練,曾經(jīng)的專業(yè)排球選手,如今因地制宜改打羽毛球。球類運動是相通的,他出馬三相,迅速稱霸一號場地,其一招一式都是教科書級的。另一位也姓王,為免混淆,叫他王指導。他倒是正宗的羽毛球科班出身,主場在地壇公園東門,偶爾來此,總是一團和氣,謙沖自牧,僅以交友授徒為樂。
打住,對方是一男一女,我方豈能上倆爺們?女選手呢,技術全面,還有一項劈叉救球的絕活,正當眾人屏息,時間凝止,她彈簧般觸地反跳,一躍而起。“上官教授”也行,她反應奇快,出手簡捷靈巧,與“007”搭對,所向披靡……正琢磨,有人起哄,我沒聽錯,是讓我和沈老爺子上。哈哈,難道說本場無人嗎?
說話間,但見兩個半大的毛頭小子挺身而出,既始料不及,又在情理之中。有道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那一刻,我希望那就是我,少年的我。人生若有夢,到老亦少年……
中午,玩家都收攤了,偌大的操場僅剩得一人,利用丟棄的廢球苦練基本功。他姓周,兩年前入伙,諢名“燈神”。因為球場高桿路燈亮度不足,他主動購買了多盞戶外照明燈,晚間他一來,光明就跟著大放。
“燈神”的球技,起初屬于程咬金,熱情卻是“上上”,架不住他從頭練起,一絲不茍,水平是直線上升,迅速迫近秦瓊。也就在這一飛沖天的過程中,他又得了個諢名“大牛”。
“大牛”之牛,在于他是曾經(jīng)滄海仍不甘寂寞的干才。甫入隊,就在網(wǎng)上建起“柳蔭羽毛球高手群”,四面八方招兵買馬。他擅于管理,牛人一多而場地有限,水平也參差,誰跟誰搭對、誰跟誰去哪號球場、誰先上誰后上,就成了不是學問的學問。他長于造勢,插科打諢,談笑風生,整個場上自始至終笑語喧闐,喜樂洋洋。那場上的贏是快樂輸也是快樂,那場外的助威是快樂調(diào)侃也是快樂。他還動輒舉辦球友游園、遠足、聚餐——“所謂靈感,實乃剎那的天光乍破,云影初掠……”我寫下此句,是在北海公園的畫舫,而這次集體出游正是由“大牛”牽頭組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