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江岸邊的活力之城
2013年夏,我租住在廣東東莞一棟電梯公寓十六樓的一間小屋內(nèi)。
窗戶正對面是密密麻麻的摩天大廈,近處是擠成團的農(nóng)民房,側(cè)旁是喧鬧的下壩坊酒吧街,而樓下正對著一塊袖珍農(nóng)田。每日凌晨,農(nóng)田里都會出現(xiàn)一個農(nóng)夫,拎著水桶,用勺子一點點舀水澆地。每日凌晨,站在陽臺上的我,都會向這片菜地及這個農(nóng)夫行注目禮。我不知道這塊菜地因何被剩了下來,但我知道,它不會長久地存在下去。因為在它的周圍,幢幢高樓早已切開云霄,讓頂部直抵云天。
從這個居所出發(fā),我的自行車穿過壩新路,躍上東江大道,經(jīng)過金鰲洲塔后,終于抵達嶺南美術(shù)館對面的東莞文聯(lián)。這條路線,是我的上班路線。午休時,我可以到美術(shù)館去看畫展,也可以到可園博物館去看黑天鵝,還可以拎著布兜去細村市場購物,或者到莞城圖書館看雜志。這段職場生活從2013年年初一直延續(xù)到2021年年底——那一年,我退休了。
盡管我不斷地行走、觀察和思考,但其實,我只接觸到東莞的“皮毛”。我根本無法看到東莞的全景,因為它實際上擁有上百種、上千種風(fēng)貌。我發(fā)現(xiàn),無論我站在哪個地方觀察,我所看到的東莞都是千差萬別的。我在這里住的時間越久,就越是無法說清它。
東莞有一條江,名字叫東江。
我有時覺得,東莞這座城是建立在河流之上,而不是建立在陸地之上。所以,東莞和中國大多數(shù)城市有些不同;所以,東莞依仗的不是穩(wěn)固,而是變化;所以,東莞永遠不會被真正定型。清晨,當?shù)谝豢|曦光投射到江面時,這座城便開始喧鬧起來;深夜,當橘紅青紫的燈光倒映在江面后,那光會編織出一條長帶,不斷向前延伸。東江就是這樣,日復(fù)一日看著岸邊城市的變化,包容一切,接納一切。
外地人對東莞的理解,可能停留在“制造業(yè)名城”的認識上。然而有誰知道,改革開放前,這座城除了莞香、莞草、煙花、爆竹等手工作坊外,工業(yè)幾乎是一片空白。1978年的秋天是一個分水嶺——香港太平手袋廠在東莞虎門鎮(zhèn)開設(shè)了第一家工廠。東莞人利用祠堂、飯?zhí)煤蜁茫约坝皠≡骸⑴f教學(xué)樓等作廠房,承接“來料加工”。那些原本種水稻、割橡膠、捕魚蝦的手,開始接觸皮革、毛織或電子板。
到1988年,東莞升格為地級市,但東莞政府的治理結(jié)構(gòu)為市直接管到鎮(zhèn),沒有中間縣這一級。進入21世紀后,東莞從低端加工的服裝、制鞋、家具等產(chǎn)業(yè),逐步升級為科技含量較高的電子信息、生物醫(yī)藥、機器人、新能源等產(chǎn)業(yè)。如今,東莞已躋身“新一線城市”行列。今天我們只有通過攝影家拍攝的老照片,才能看到割莞草、編漁網(wǎng)、牛耕地、用鐵锨修整河道等這座城市的昔日生活場景。
在東莞,生活不僅是忙碌的車間、奔馳的貨車、繁忙的碼頭,還是酒樓里的早茶、榕樹下的粵曲、球場上的燈光。在東莞,城市與鄉(xiāng)村并沒有鮮明的分界,反而處處彰顯出一種聯(lián)姻與融合的甜蜜狀態(tài)。在這里,雖然很容易就能看到一座工業(yè)園,可你隨便一個拐彎,又能與一個擁有幾百年歷史的古村落劈面相逢。在這里,人們的腳步是匆忙的,但同時,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也是自洽的、豐足的。在這里,新興潮流和老舊傳統(tǒng)就像一棵樹的兩根枝丫,持續(xù)地生長著,不斷地交纏著。
那個位于莞城的細村市場,是老東莞人最愛的購物地。第一次進入這個市場時,我居然迷路了!我被那高低不平的窄巷、斑駁的騎樓墻、石板路中肆意生長的茅草所吸引,一步步向前,就像走進一個大迷宮。無論是推著大捆蔬菜的車夫,身穿羽絨服、腳踩拖鞋的主婦,準備買熱騰騰大包子的少女,還是站在一排鳥籠旁的銀發(fā)老人,都讓我感覺分外新奇、分外親切。
東莞是一座移民城市,也是一座富有活力的城市。晚上,當我坐的公交車駛過某個工廠附近時,常常能看到一群人——他們穿著湖藍色的工裝,白色的運動鞋,腳步匆匆地往前走。我知道,這是吃了晚飯趕著去加班的工人。我覺得他們才是這座城市的主體人群。東莞的常住人口有一千多萬,而戶籍人口不到三百萬。所以,有七八百萬的外來人口生活在這座城市,在這里打拼。他們?yōu)檫@座城市帶來了無盡的活力,讓這座城飛速地發(fā)展著、變化著。
到了春節(jié),這座城便歇息了下來。當打工人拎著大包小包回老家后,這座城便顯得空空蕩蕩。最初的征兆,是從快遞慢下來開始的。接著,我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的餐廳,無論是湖南大碗菜、川味小炒,還是江西菜館,全都暫停營業(yè);我常開車行駛的道厚路上,車流量也大幅度減少。春節(jié)過后,千百萬人提著編織袋,拖著拉桿箱,再次投奔到東莞的懷抱。他們知道,這座城會讓他們夢想成真。
在我看來,古老的東莞和現(xiàn)代的東莞是彼此相通的——沒有其一,便無法想象其二。在我看來,東莞是豐富而無限的——它每天都在發(fā)展,每天都在變化,如東江之波濤,生生不息,永遠向前奔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