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4年第5期 | 王選:人間草藥(三題)
王選,1987年生,甘肅天水人,現(xiàn)居蘭州。曾獲人民文學(xué)新人獎、華語青年作家獎、豐子愷散文獎等多種獎項。出版作品《南城根:一個中國城中村的背影》《那些被光照亮的陌生人》《最后一個村莊》《青山隱》《彩虹預(yù)報員》《故鄉(xiāng)那么遼闊,為何還要遠行》。
連 翹
連翹三月開花,略晚于桃李。
幼時不識連翹,村里也未栽種。麥村下山到溝底,是梁村。梁村后山頂正好跟麥村海拔持平。每至春季,那山頂總有大片黃花盛開。遠看,如云裹在山頭,有氤氳之氣。其時,桃花、杏花、李花零落大半,而野草僅有綠意,樹木剛好萌芽,群山依然顯得黯淡,缺少生氣。一對比,那黃花竟在山中異常鮮艷奪目,也增了幾分生機,讓人心生溫暖。
閑時玩耍,去東臺,爬上一個墳堆,墳堆如錐,高高聳起,站在墳頂,四野盡收眼底,那片黃花自然一覽無余。長風(fēng)微寒,從西北趕來,腳步匆促。踩過那黃花,黃花微漾,如有人抖動一塊布匹。更近的春天,便在這抖動中,一一彈了出來。
也是好奇,這究竟是什么花?為何別處沒有?想問大人,忙于戲耍,竟也忘了。也曾異想,這墳堆下的人,每個春天都能看那花開花落,真是好事——也許他睡了一冬,就盼著這一山金黃呢。也想前去看看,一探究竟,可太遠,加之又非正經(jīng)事,也便作罷。這都是少年心思,一時興起,又一時便不在乎了。只是那花,每年照舊開著。開得很新,也開得很舊。
后來,不知從何處知道了花名。現(xiàn)在也實想不起了。想起,又能如何呢?人間事,大都是需要遺忘的。
有一年,村里給每家每戶發(fā)連翹苗。說是發(fā)展產(chǎn)業(yè),靠連翹致富。頭幾年,鄉(xiāng)上絞盡腦汁讓大家發(fā)展產(chǎn)業(yè),種過大蔥、柴胡、蓖麻、梨、核桃、花椒等,但終究沒一樣種成,更不用說收益了。村里人一則沒有技術(shù),二則觀念保守,三則覺得種麥子洋芋當(dāng)年或隔年就能收獲,能換成現(xiàn)錢,種其它,得等,兩三年,三五年,誰能等得住?家里支出可不由人。于是,大家種上后,沒幾年,不是任其自生自滅,便是拔掉了,還是守著老本行過日子。
后來,輪到了連翹。鄉(xiāng)上提供苗子,村上指定種植區(qū)域,然后自行栽種。要種的那塊地方,叫大灣溝,我家有一畝地。當(dāng)時,父親在城里打工,祖父替我家領(lǐng)了苗子,并打電話催促父親回去栽種,因為苗子已快脫水了,再放,就成干柴了。而且,最關(guān)鍵的是,種上后有補貼,每畝二三百元,能領(lǐng)三年。
父親從工地請了假,回到村里,一個人把連翹種上了。他覺得連翹能否成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每年的補貼。
連翹種上后,父親又進了城,在工地勞作。很快,那畝連翹也便被父親遺忘了,即便臘月回家,他也未曾去打理過。要種好連翹,得施肥、壓枝、鋤草、整形修剪,頗費功夫。父親自然是沒有這門手藝的,加之在城里打工,根本顧不上,那連翹也就任由其生長了。
春天,父親去過一次地里,回來說,連翹死了大半,可能是苗子本就不行,加上干旱,沒成活。他說著,我們聽著,都是有心無心的樣子。我們定然是不指望靠那連翹掙錢的。
于是,我們徹底忘掉了那畝連翹,就像它們壓根不曾存在一般。或許,那畝連翹也定然將我們遺忘了,就像知道我們從未指望過它們,它們真是失落透頂,甚至絕望了。如同那打死也不會開花的枝條,真是失落透頂了。
連翹花呈黃色,起初明黃,有些淡雅,再開,便有些橙黃了。花形如喇叭,四個花瓣伸展開,一對對挑在枝上。這春天的小酒杯,舉在春天里,風(fēng)吹,全是叮當(dāng)?shù)呐霰暋_B翹先開花,稍后長葉。葉片柔軟而鮮綠,橢圓形,邊緣鋸齒。枝干叢生,新枝修長,根根舒展開來,又下垂,呈拱形。
連翹花開了,葉子也綠了。黃是黃,綠是綠,互為修飾,彼此襯托,又融為一體。花花葉葉,黃黃綠綠,怎么這么好看?
我曾坐于連翹花下,抬頭望,花在高處,天在更高處。花那么燦爛,天又蔚藍無比。藍和黃,是上天賜予世間最深情的色彩。此刻,它們是海洋,深邃而遼遠,給予一個鄉(xiāng)村少年無限慰藉。他于黃土枯草之上,看到生命最明亮、最疼痛的部分。他聽到大海的胸口,綴滿金色鈴鐺。他聽到萬物屏住呼吸后,一朵花的嘆息。
我曾坐于連翹花下,許久許久。那時間的長度,剛好修補了一個人活著的裂縫。
秋初,連翹果熟,果常為橢圓形,先端喙?fàn)顫u尖,表面疏生皮孔。
連翹果實可入藥,清熱,解毒,散結(jié),消腫。治溫?zé)幔ざ荆哒睿b瘍腫毒,瘰疬,小便淋閉。《本經(jīng)》載:主寒熱,鼠痿,瘰疬,癰腫惡瘡,癭瘤,結(jié)熱。《別錄》載:去白蟲。《藥性論》載:主通利五淋,小便不通,除心家客熱。《日華子本草》載:通小腸,排膿。治瘡癤,止痛,通月經(jīng)。用法用量為,內(nèi)服,煎湯,三至五錢;或入丸,散。外用則為煎水洗。
當(dāng)然,這都是書上所說。麥村以前未曾栽種連翹,自然也不知其藥性。
梁村那大片連翹,后來得知,是之前從外地引進,種了幾株,數(shù)十年后,竟繁衍開來,如水波蕩開,成片成林。
據(jù)傳,在河南新密市岐伯山上,岐伯墓東有一地方叫大臣溝,溝上溝下遍布連翹。
五千年前,岐伯在此采藥、種藥,他有個孫女,名叫連翹。
一日,岐伯和孫女連翹上山采藥時,岐伯自品自驗一種藥物,不幸中毒,口吐白沫,頭昏腦脹,雙目直視,不省人事。
孫女連翹看爺爺中毒,心急如焚,抱著爺爺哭喊救命,但因在山中,四周無人,情急之下,順手捋了一把身邊的綠葉,在手里揉碎后塞進祖父口中。
稍過片刻,岐伯蘇醒過來,把綠葉咽下肚里。兩刻之后,岐伯有所好轉(zhuǎn)。連翹攙扶著他回到家中,幾番調(diào)養(yǎng),逐漸恢復(fù)了健康。
之后,岐伯開始研究這綠葉,幾番實驗,發(fā)現(xiàn)其有清熱解毒作用,效果甚佳,便將其記入中藥名錄,取名連翹,以孫女之名代之。后又在他所居的大臣溝栽種了許多連翹。
中國人向來好編故事,關(guān)于連翹也不例外。似乎給每種藥材賦予一則故事,這藥材就通了人性,或者藥材就成了另一個會救死扶傷的人。其實,大多故事,無非是忠孝兩字的翻版,并無崎嶇之處。但中國人的有趣之處,就在這里。人們把藥人化,把人藥化。人們用藥醫(yī)身,用故事醫(yī)心。
前些年,村里來了老板,要流轉(zhuǎn)土地。
那時麥村和其他村莊一樣,除去老弱病殘,其余全進城,大人務(wù)工,孩子上學(xué),于是田地撂荒。麥村地多,人均五六畝。大片土地荒蕪,長滿蒿草,數(shù)年以后,竟分不清田地和荒坡。曾經(jīng)耕種、收獲的場景,一夜之間成了歷史和回憶。那兩千余畝田地,雖不肥沃,但能長麥子,能生洋芋,也養(yǎng)活了祖祖輩輩的麥村人。只是,到了這一天,人們輕易就拋棄了。
老板流轉(zhuǎn)了那些撂荒地,每畝每年五六十元流轉(zhuǎn)費,前期流轉(zhuǎn)十年。村上通知流轉(zhuǎn)一事,大家也是無所謂的態(tài)度,似乎那些田地不曾被他們耕種過一般,甚至他們恨不得趕快甩掉這些能埋人的黃土,把流轉(zhuǎn)費早早打到存折上。老板出了租賃合同,守在村里的人,草草一看,便簽了字,大多數(shù)在城里的,也叫人代簽了。至于合同上的內(nèi)容,也是無心過問的。
翻年,上面有水土保持項目,幾臺大型設(shè)備進村,來到田野里。它們冒著黑煙,抖著鐵腰,用利齒不足半月便將曾經(jīng)狹長、陡峭的山地推平了。被蒿草掩蓋的土地推平后,猛然如撕破了皮肉,灰色、褐色、紅色,甚至白色的泥土,裸露在外。田野已不復(fù)舊時模樣。千百年了,那些土地被祖先們開墾出來,一直保持著原樣,大不了多開墾出幾塊。土地上的莊稼,始終離不開麥子、玉米、洋芋、胡麻、蕎麥、荵等,后來又增加了油菜、葵花。就這般,年復(fù)一年,春耕秋收,夏耘冬藏,人們在土地上撒滿生死、悲歡、夢想和無助。可現(xiàn)在,一切被重新安置。
接著,老板在那些地里栽上連翹苗,齊膝高的苗子,橫平豎直,站在田野中,它們看著群山綿延、大風(fēng)沉浮,自有說不出的滋味。它們是外來者,但很快,它們就適應(yīng)了這片土地,蓬勃生長,扎根發(fā)芽,蔓延開來,成為了最終的主人。幾年后,那成片的連翹,鋪滿田野,在春天盛開,在尚且焦黑的泥土上,那鋪排開來的金黃,異常醒目,若再有風(fēng),似乎便朝著溝壑梁峁流淌了起來。
每至清明,回麥村上墳,連翹尚未開花,得再等一段時間,我自是等不了的,再說,這花,開與不開,與我似乎關(guān)系不大。
我看到的麥村的連翹花(其實也不能說是麥村的連翹花,它們是老板的,是借種在這片土地上的,是合同里的花,是每畝地用五六十元換來的花),多是在村里人的朋友圈,或新聞上。因這連翹,麥村倒是反復(fù)上鏡;此前,祖祖輩輩都沒有媒體來過吧。而鏡頭里的連翹,都是中藥材產(chǎn)業(yè)、群眾致富、規(guī)模化種植的代名詞,和花無關(guān)。
鏡頭里,麥村留守下來的人,多是六十歲左右的婦女,穿著粗布衣衫,勒著或藍或黃的舊頭巾,在鋤草,在施肥,在采摘。
我至今記得哪塊土地是誰家的,哪塊土地上發(fā)生過什么事,但現(xiàn)在,這些土地不再屬于誰家,人們和土地的關(guān)系似乎由主人變成了打工者。可事實又是人們大都不耕種,土地荒蕪,種了連翹,至少,土地還有它的價值吧。
梁村的那片連翹是集體的,當(dāng)初應(yīng)是為了綠化,不曾想著以此掙錢。那果實熟了,自然也無人采摘。畢竟量小,也無販子來收。梁村人和麥村人一樣,也不懂如何將連翹入藥。是藥三分毒,大意不得。
有段時間,單位幫扶梁村,村里一些人家分到我們名下,作為幫扶戶。我有兩戶:一戶常年在建材市場當(dāng)裝卸工,我去梁村,很難見到。另一戶倒是門常開著,家口大,人多,這家兒子女兒常年在外打工,家里留老兩口和兩個孫子。
老兩口都快六十了,和我父母差不多的年齡,是那種淳樸老實到黃土之下的農(nóng)民,穿著陳舊,面孔滄桑,待人和善。我去他家次數(shù)多,每次去,男人都下地去了,或在鄰村打零工;女人忙著家務(wù),照看孫子。我去時,她總是蹲在地上,用手攪動塑料布上的一種焦黃色東西。我問了才知是連翹籽。多年前,村上組織大家種,她家種了二畝,現(xiàn)在掛果了。她說結(jié)的不多,不摘又可惜,摘了也沒人收,也不知道啥價錢。她又說連翹籽摘的時候有點綠,摘回來晾曬,后面干透了,就黑了。
我們閑聊,她說起家務(wù),多是苦澀之事。
她說大兒子在南方打工,過年回來時帶了一個女朋友,他們作為父母倒是歡喜,開年,天暖和了,給兒子在村里辦了婚禮。不久,兒媳婦生下娃,他們更加歡喜。過了半年,兒子又出去打工,畢竟一家人要養(yǎng)活。兒媳婦留在梁村,吃吃喝喝,由他們伺候著,就這么過了幾年。某天,兒媳婦不見了,他們找來找去,杳無音訊,最后四處打聽,才在一個年輕人那里得知,兒媳婦跟另一村一個男的鉆在了一起。去找,果然在,一起吃住已一段時間了。他們氣得心窩疼,又很臊臉,可又沒轍,畢竟是兒媳婦,不能趕走。他們找來兒媳婦,把握著火候,說教了一番,至于兒子,是沒有告知的,怕弄不好妻離子散。
他們本以為兒媳婦已收心,這事也就過了,重新做人吧。但兒媳婦又犯了三六九去鎮(zhèn)子上趕集的毛病,去了就買吃買喝買穿,沒錢了,就向兒子要,要來的花掉,不好再要,就到處借,親戚朋友,借到人斷路熄。他們也納悶,隔三差五去鎮(zhèn)子上,有啥集可趕?也是私下打問,其實是在鎮(zhèn)子上又有了人,吃喝完畢,待在人家,晚上回來。后來,總有人托人或直接來他們家要錢,一問才知,是兒媳婦沒處借錢,到鎮(zhèn)子上的店鋪里開始賒賬,少則幾百,多則幾千。他們付了錢,欲哭無淚,心如刀剜,實在憋不住,把這事告知了兒子,可兒子也沒辦法。
第三年,兒媳婦說要去外面打工,老兩口不同意,說娃還小,他們身體有病,看不過來,要她還是留在家里。兒媳婦死活要去,沒辦法,也就讓去了。這一去,再未回來。起初,還能電話聯(lián)系到,后面就毫無蹤影了。有一次,家里來人,說是要錢,他們以為是鎮(zhèn)子上欠的,一問,兩人差點驚厥過去。兒媳婦是要把娃賣給一個沒有后代的人家,要了人家五千元保證金,正是拿著那筆錢,遠走高飛了。那家人來,要么還錢,要么帶走娃。他們真是有苦說不出,給人家求情下話,賠了錢,算是息事寧人。他們也冤,可跟誰說呢?只能在午夜里唏噓長嘆,老淚縱橫。
老婦把連翹籽上的干葉子摘掉,揉著眼睛,眼里布滿血絲,兩只手異常粗糙,滿是裂紋,裂紋里盡被泥土草木染成黑色。她說,人家(兒媳婦)走的時候把結(jié)婚證帶走了,過段時間,娃就要上幼兒園了,名咋報呢?說著,又嘆息,人也聯(lián)系不上,婚也離不了,唉。
她把一把連翹抓起,又放下。這苦涼之物,能清熱、解毒、散結(jié)、消腫,但它終究治不了她心中積郁的苦痛。人間的藥,終究治不了心里的病,也治不了生活的病。
后來,我再去他們家,已是翻年春天。
她不在家,問別人,說是去種蒜了。我在門口等了許久,她才來。扛著鋤頭,身上沾滿泥土,頭發(fā)徹底灰白了,是短發(fā),沒有梳理,異常蓬亂,整個人也異常蒼老了。我們進屋,她倒水,說把你麻煩的,經(jīng)常來,有心了。我說時間長了來看看。我去時,往往給她家提箱牛奶,或一版雞蛋,或一版大米,僅是心意,也有時空手去。
她疊著炕上的被褥說,一早上就去種蒜了,被褥都沒有收拾,屋里爛臟得很,讓你笑話。
問她,得知男人帶著孫子進城上幼兒園了,在城中村租了民房,跟兒子住一起,兒子打工,男人接送孫子。至于怎么入學(xué)的,我沒問。她說,過幾天,她也要進城,男人給娃做不了飯,她去,做個飯,男人打工,也能掙點錢。
當(dāng)然,還說到她的病,好幾種,舊病新病,纏在一起,勒得她難以喘息。她說,晚上睡不著,整夜眼睛睜著,后半夜丟個盹,一做夢,又驚醒來,第二天,頭昏眼花,渾身乏軟。這倒其次,躺平睡下,心慌,嚴重時,吸不上氣,就要休克了,只得坐起來,倚在被褥上,徹夜坐著。我說得看看,住段時間院,身體是大事。她說住了,也沒作用。我想她定是怕花錢,也就隨便住了幾天,求個寬心罷了,病還是原樣。
她說男人在時,半夜總要醒來幾次,叫娃他媽,看答應(yīng)不,生怕一口氣沒上來歿了。現(xiàn)在在城里,也睡不著,也怕她沒氣了都沒人知曉。于是叫她進城,好歹有個照應(yīng)。她不愛進城,擁擠,吵鬧,加之租房,寄人籬下,幾口人塞在巴掌大的房子,吸口氣都費勁。
又說了一些其他事,大都不盡人意,她總是嘆氣,那嘆息聲,如她頭頂?shù)幕野l(fā),又如隔夜寒霜一般,落滿心坎。她操心兩個兒子的媳婦,操心他們的樓房,操心自己的病,操心這一院房子,操心幾畝山地……但這些都操心不過來啊,真是束手無策。
臨走時,我看她廊檐曬著黑乎乎的東西,問,說還是去年的連翹,沒賣出去,一直放著。
我沒有聞見藥味,也沒有想起那金黃的花朵。想是生活的苦澀早已遮蔽了這藥味。想是所有的花都抵不過生活中苦痛的霉變。
我在城里見過連翹,全作綠化之用。
以前是沒有栽種的,應(yīng)是近年,從別處引進的。天水氣候溫潤,很多外來植物都能安身立命,一些還會生機勃發(fā),愈加繁茂。有些連翹,是矮品種,長到膝蓋處,像小葉黃楊那般,密密實實栽著。園林工人給它削了頭,修了邊,四四方方,規(guī)規(guī)矩矩。春天開花,也是規(guī)規(guī)矩矩,花掩藏在枝條間,乖乖巧巧,羞于見人一般,沒有一點大大咧咧之氣。花開完,連翹便湮沒于眾多綠植中,毫不起眼了。
也有高稈的,零散著,夾雜在冬青里,或栽于路邊,枝條修長,舒展開,顯得很是輕柔。它們也開金黃的花,不過連翹花開時,其它花也開。櫻花、李花、垂絲海棠、貼梗海棠、碧桃,一咕嚕全開了。城里的花,愛湊熱鬧,發(fā)育也早。連翹耐不住,也開。繁繁密密的花,姹紫嫣紅的花,全開了,連翹混于期間,也就并不特別了。不比鄉(xiāng)下,山野焦黑,缺少生氣,一片、一株,甚至一朵連翹,在陽光下,都異常奪目,異常絢爛,都讓人溫暖,甚至淚目,都能把春天的燈盞點燃。
我本想在寧遠的院子里栽一株連翹,想想,便作罷了,它們本屬于鄉(xiāng)野,得由著性子,何必去委屈它們呢?
我在城里見過許多連翹,但我沒有見過它們掛果,許是我疏忽沒注意,許是它們本就不掛果。它們僅是裝飾,僅是點綴,在城市,它們不是一味藥,它們更治不了城市人的浮躁和騷動。
五倍子
春末,應(yīng)是農(nóng)閑,祖母帶我去摘五倍子葉。
下坡,在一條溝邊,長著幾株五倍子樹。樹不甚高,伸手可夠到樹梢。五倍子樹麥村少見,不比槐、楊、杏等,漫山遍野皆是。那這幾株從何而來呢?或許是風(fēng)捎帶而來,又或是鳥雀嘴銜而來,但定然不是有人從別處移栽而來,因為沒人會在溝邊栽樹。
五倍子枝干呈棕褐色,質(zhì)地較脆。葉片卵形,頂端尖,中間圓,邊緣具粗鋸齒或圓齒。一根葉柄上,生有葉片數(shù)枚,形如羽毛,頗似香椿葉。那時因是新葉,顏色鮮嫩蔥綠。
祖母將籃子放地上,伸手勾來樹枝,把葉子摘掉,遞給我,我再放進籃子。我尚年幼,邊放葉子,邊折花掐草玩耍,又很好奇,問祖母這是啥樹?
五倍子啊。
摘這葉子能干啥?
當(dāng)菜吃,香得很。
我更是好奇,苜蓿、五葉尖、洋槐芽,都吃過,甚至蕁麻嫩時,我也吃過,可五倍子葉能吃還是第一次聽說。
不大一會,籃子便被裝滿。籃子本就不大,加之葉片蓬松,裝得不多,祖母還特意壓了壓瓷實些,能多裝一些。
五倍子長出嫩葉時,野草莓已熟過頭,我摘了零星幾顆,紅如火粒,但僅夠打打牙祭。五倍子葉提回家,祖母燒水,水滾,將其倒入。葉片漂浮于水上,用筷子下壓,開水一焯,瞬間變得異常清脆。滾水再煮兩三分鐘,不可時間長,否則會爛。撈出,放進涼水,一則淘洗,二則可去苦味。然后切小段,撒蔥花,澆熟油,調(diào)鹽醋即可。
洋槐芽味微苦,發(fā)木。蕁麻又太嫩,味不重。五葉尖有濃郁的藥香味。苜蓿纖維粗,稍晚點掐的,吃起來略柴。五倍子呢,我僅吃過這么一兩次,早已忘了。或許它并無別樣的味道,況且在時光的消磨和日漸濃重起來的口味中,那種平淡之味早已消弭殆盡了。
麥村鮮有人吃五倍子葉,如不是祖母,我也不知這種葉子能吃。
每至春夏,祖母都會摘各種野菜,可為什么她再沒有摘過五倍子葉為我們調(diào)個涼菜呢?或許是忙于家務(wù)和農(nóng)事吧,也或許是別有原因。祖母已離世許多年了,我問啥,她都不語了。
那長在溝邊的五倍子樹,我再未去看過,想必它已長到參天,枝葉亭亭如蓋了。可樹下,再也沒有那祖孫二人了。
五倍子,屬漆樹科鹽麩木屬植物,一般指鹽麩木。
春天,五倍子發(fā)芽生葉新枝通體灰綠,有細絨毛;長一年,經(jīng)霜雪,則成棕褐色。
夏天,五倍子開花。花呈圓錐形,花序?qū)挻螅喾种Γ刍ㄐ蜷L,雌花序較短,密被銹色柔毛;苞片披針形,被微柔毛,小苞片極小。花瓣為橢圓狀卵形,邊緣具細睫毛,里面下部被柔毛;雄蕊極短;花盤無毛;子房為卵形,密被白色微柔毛,柱頭頭狀。
五倍子花為乳白色,一枝一枝,單枝似棉花糖,整樹開,則白蒙蒙一片,如云霧。蜜蜂飛來,穿梭于花間,絨絨的,似乎那白色云霧也在飄動。
秋天,五倍子果熟,核果球形,略壓扁,黃豆大小,被具節(jié)柔毛和腺毛,成熟時為紅色。
到了暮秋,五倍子葉經(jīng)霜變紅,異常明麗,堪比楓葉。若天晴,站于樹下,抬頭,陽光盛大而燦爛,天藍得清澈深邃,云淡如絲縷,五倍子葉被光照著,透明起來,脈絡(luò)清晰可見。而葉片的紅,那么純粹,那么安靜,讓人拋卻雜念。
冬天了,葉子落下,五倍子的枝條光禿禿的,一些麻雀在上面,假裝葉片,風(fēng)吹來,唰一聲飛走了,枝條又光禿禿的了。
醫(yī)學(xué)所說的五倍子,是指蚜蟲將五倍子作為寄主,在幼枝和葉上形成的蟲癭。
小時候,見五倍子樹上結(jié)著形狀奇怪的東西,太陽直射處還泛著微紅,以為是果子,摘幾顆,捏爛,一聲碎開,皮薄而中空,竟生滿黑色蚜蟲,還有帶翅的蟲子在慢慢蠕動,白色粉末也紛紛落下。我立感不適,隨手扔掉,自此,也就很少去拿那東西玩。
后來,方知此乃蟲癭,是一味藥。五倍子蚜蟲是一種寄生昆蟲,夏季主要寄生在鹽麩木的復(fù)葉葉翼上或小葉嫩葉上,吸食樹液,同時分泌唾液,刺激吸食部位的植物組織,使植物細胞不斷增生,成為不規(guī)則瘤狀蟲癭。植物細胞不斷增生,漸漸將蚜蟲包在里面,并讓蚜蟲在其中不斷繁殖。到秋季,將蟲癭采摘回來,置于沸水中略煮或蒸至表面呈灰色,殺死蚜蟲,取出,干燥。按外形不同,分為“肚倍”和“角倍”。“肚倍”質(zhì)量為佳。
關(guān)于五倍子的藥用,《本草綱目》有記載,“治瀉痢不止:五倍子一兩。半生半燒,為末,糊丸梧子大。每服三十丸,紅痢燒酒下,白痢水酒下,水泄米湯下。治自汗、盜汗:五倍子研末,津調(diào)填臍中,縛定一夜即止也。寐中盜汗:五倍子末、蕎麥面等分。水和作阱,煨熟。夜臥待饑時,干吃二三個,勿飲茶水。治鼻出血:五倍子末吹之,仍以末同鮮綿灰等分,米飲服二錢。治瘡口不收:五倍子,焙,研末,以臘醋腳調(diào)涂四圍。”
五倍子在明代前被誤認為植物,直到李時珍給予糾正:“五倍子,宋《開寶本草》收入草部,《嘉祐本草》移入木部。雖知生于肌木上,而不知其乃蟲所造也。”
在一些地方,五倍子乃是孩子的“零食”。將其切開,洗凈蟲子,就可食用,據(jù)說味道酸咸,能止渴。麥村孩子無此習(xí)慣,一看那團成疙瘩、擠擠攘攘的黑色蟲子,便讓人發(fā)怵。
五倍子還可在鞣革、塑料和墨水等工業(yè)上使用;植物幼枝和葉可作土農(nóng)藥;果泡水可代醋用;種子可榨油;其根、葉、花及果均可藥用。
清代黃官繡《本草求真》中說:“五倍子染發(fā)皂物最妙。”據(jù)日本國史資料載,在鳥羽天皇御字之際,盛行一種“湟齒風(fēng)氣”,湟即是染黑的意思,即用五倍子與鐵漿將齒染黑。當(dāng)時習(xí)尚男女并重玄服,自臣僚至婦人,不論貴賤,皆崇湟之儀式,各自染黑其齒。婦人論嫁,必湟齒以別之。自明治元年,始稍許通融。明治六年下令廢止,此風(fēng)遂革。
在有些地方,五倍子水還可洗發(fā)。將五倍子洗凈,用以煮水,待水溫,即可洗發(fā),據(jù)說可使頭發(fā)秀美。
而在麥村,除嫩葉偶被食用,五倍子僅為一株普通植物,生于鄉(xiāng)野,湮沒于草莽之中。
祖母有一妹妹,我們方言稱呼為婭婭婆。婭婭為姨的意思,婭婭婆,即為姨婆。
年幼時,每逢春節(jié),我和堂兄弟們背著禮物和祖母的問候,去婭婭婆家走親戚。婭婭婆腿腳不便,走路一瘸一拐,常用手撐著膝蓋方能行走。她們村離麥村遠,行走不便,所以只能是祖母去看望她。而春節(jié)祖母忙于家務(wù),自是難以分身,只得由我們孫輩代她前去。山路蜿蜒,且多是羊腸小道,步行一個鐘頭才能到,若遇大雪,腳下滑溜,更是難行。走到山巔,渾身冒汗,頭頂蒸汽升騰。遠眺,見婭婭婆家兩棵大樹,枝條漆黑,如墨畫一般,便知婭婭婆家快到了,于是,滿心歡喜。
每到婭婭婆家,她要么跪在廊檐下填炕,要么在廚房做飯,少有空閑。我們?nèi)ィ惓SH熱。待我們在供桌前燒完香,磕完頭,她趕忙拉我們上炕,問長問短;又一手撐膝,瘸拐著,給我們端來油餅和甜醅,讓我們吃。其實出門前,我們都已吃飽,并不餓,看婭婭婆忙前忙后,只得多少吃一點,讓她安心。吃完,她又端來瓜子糖果,放在被窩上。我們邊吃,她邊問我們家中之事,祖父母身體是否安康,家中莊農(nóng)收成如何等,我們一一作答。那時婭婭婆已顯蒼老,頭發(fā)盤于腦后,夾雜的白發(fā)愈加明顯,而皺紋也布滿眼角。
婭婭婆的丈夫已過世許多年,我未曾見過。她生有一兒一女,女兒外嫁,兒子和我父親年齡相差無幾,我叫柴爸。柴爸娶了媳婦,生有一子,比我略小。
他們家境況雖非貧困,但也窘迫,這或許跟柴爸平日喜好喝酒,而務(wù)農(nóng)又不盡心有關(guān)。
那次我們在婭婭婆家時,柴爸去了親戚家燒新靈紙,他兒子也不在,許是在外玩耍。不一會,柴爸的女人端來粉菜,一人一碗。這是我們西秦嶺的待客之道,親戚來自然要做飯。粉菜放桌上,柴爸的女人便出門去了廂房,和我們沒說幾句話。婭婭婆又讓我們吃粉菜,我們吃得太飽,但又不好辜負她的心意,又勉強吃了一碗,吃得在炕上難以挪動。婭婭婆笑著說,吃飽了就好,別餓著。
臨近中午,柴爸回來了,喝過酒,滿面泛紅,又因皮膚黝黑,頗似一顆燃著的煤塊。他噴著酒氣,問我們吃飯沒,問我們家人身體情況,又問我們學(xué)習(xí)、考試如何,第幾名,拿獎狀沒?我們兄弟最怕這些問題,一個個支支吾吾,答非所問。末了他鼓勵我們好好念書,不要像他們一輩子扎進黃土里刨食吃,沒個出頭之日。我們嗯嗯應(yīng)著。
到下午,臨走時,婭婭婆把我們送到門口,我們見她腿腳不便,讓她不要送了。她又折回身,拿出一小包東西,塞給我們,說你婆的腳老出凍瘡,這個煮了,洗腳好。我們并不知那是何物,捏起來干硬,如樹皮一般。她摸摸我們的頭,說又長高了半截,眼睛里噙著淚水。
她揮著手說,去了問候家里人,路上滑,慢點走。她的聲音里有淚水的澀味。她知道,再見我們就是明年了。
后來,有一年,我聽母親說柴爸的女人跑了。那天早上,柴爸下地去了,女人跟婭婭婆說她去坡里掐五倍子葉。那女人提了一個布包,包里鼓鼓囊囊,婭婭婆也疑惑,掐五倍子拿這東西干啥?況且門口就有,何必去遠處?但婭婭婆自己腿腳不便,也沒有多問。那一去,那女人就再未回來。據(jù)說是跟莊里一個男人跑了,人家早有預(yù)謀。婭婭婆和柴爸還蒙在鼓里。
過年,我們又去看婭婭婆,她依然如往年那般招待我們,但明顯蒼老憔悴了許多,說幾句話,便是嘆息,甚至抹起眼淚,看得我們也難過。柴爸給我們準備糖果,嚷道,給娃娃們說那難場事干啥。婭婭婆揩掉眼淚,弓著腰身,拉著腿,給我們下廚做粉菜去了。
又后來,聽說柴爸的兒子去蘭州打工,失聯(lián)了。柴爸四方找尋、打探,也無蹤影,設(shè)法聯(lián)系到兒子他媽,一問也不知。最后報警,也無消息。婭婭婆心急如焚,度日如年,四處去算卦,有說已不在世間的,有說今年過年回來的。她和柴爸抱著一絲希望,盼著哪天孫子回來,可終究等了一場空。她就那么一個孫子,竟然沒有了。那可是她自小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成天和她睡一個被窩長大的,心頭肉啊,竟然沒有了。日子一天天過了,她一天天衰弱起來,最后疾病纏身,又沒有心勁去醫(yī)院看,況且家中也無余錢去看。她和柴爸的日子漸漸昏暗下來,如天塌了一般,滿是漆黑,毫無一絲光亮。
又到過年,我們?nèi)タ赐稍诳簧希瑵M頭白發(fā),瘦弱到皮包骨頭。見我們來,依舊招呼我們上炕,但起身給我們拿東西很是吃力,顫巍巍的,如風(fēng)中燭火,搖搖欲墜。屋里冷清,又異常凌亂,毫無過年的喜慶之氣。她看著我們,想起孫子,又哭了起來。這回柴爸沒有說她,坐在炕沿邊,眼圈也紅了。他喝過酒,但已看不出,而是滿面醬黑了。
我們離開時,婭婭婆已不能出門送我們了,只是費勁地從炕柜中取出一包每年讓我們給祖母帶回去的東西。想必她早已備好,就等我們來了。我們也曾好奇,打開那布包,里面包著一些碎片,土黃色,干硬,像什么皮,又不認識。
兒子已五六年沒有回來了。他們想,一定是歿了。這讓他們異常傷心。
祖母過世時,婭婭婆沒有來。她已讓家中的不如意熬倒了,難以行走,況且來送姐姐,定會讓她心里雪上加霜。
春節(jié),我們又去看望她。她已徹底不能走動了。滿頭白發(fā),蓬亂而稀疏;衣物還是年年穿的青布衫,里面是失去火氣的舊棉襖。她倚在炕根,跟我們說話,氣息虛弱。說起孫子,她已不再哭,只是說,要是活著,跟你們一般高了,說不定都要給說媳婦了。她望著窗外,窗外是漫天大雪。炕煙從窗口飄過,灰白,虛幻,如此刻的光景。有鞭炮聲傳來,把寒冷炸成窟窿。外面有孩子的打鬧聲,自是熱鬧的,而婭婭婆家,則異常冷清,要結(jié)冰一般。
柴爸不在家,走親戚去了,騎著電三輪。
婭婭婆已不能下炕給我們做粉菜了,也沒有甜醅和油餅了,她指指炕柜,說有葵花籽,你們拿著吃。我們也吃不下,心里難過。就那樣坐著,說一些話,說起柴爸近來又能喝酒了,喝完酒還到處跑,雪天路滑,她總是提心吊膽,生怕出事,而說了柴爸又不聽。又說起祖母,說祖母活著時沒有享過一天福,她們姊妹一輩子都是命苦人,好在祖母還有一幫孫子,而她什么也沒有。
那一刻,我分不清眼前的人是祖母還是婭婭婆,恍惚間,她們竟是一個人。她們已比蒼老還蒼老,她們已邁過了生死的門檻,她們在世間所有的苦都落成了窗外滿天的大雪。
人間的雪有多厚,婭婭婆的苦就有多深。
后來,婭婭婆也過世了。世間的雪,有些落在心里,就如落在那陰坡,終年都不會融化了。那冷,在骨縫里,在心坎上,在每逢春節(jié)的時刻,在那些不盡人意的日子,總會生長起來,最后,竟如那門口的兩棵樹,繁茂起來,漆黑起來。
后來,我才知婭婭婆每年送給祖母的那包東西是五倍子。秋末,婭婭婆用竿子打下來,淘洗完,曬干,包著,等到春節(jié),我們?nèi)タ赐龝r,她再交給我們。于是每個秋末,五倍子樹落著葉子,葉子紅了,鮮血一般,樹下站著顫巍巍的婭婭婆。
有一年,聽說婭婭婆的孫子回來了。那么多年,他究竟干什么去了?為什么不給家里人捎個音訊?我不得而知。我知道,婭婭婆臨終時,一定心想她就要和孫子見面了。
黨 參
許多善飲,亦能飲。在酒桌上,他能大殺四方,飲斤半而不醉,而后,還嘲笑眾人一番,得意歸去,腳下不亂方寸。若一人時,他亦會開瓶自飲,少則半斤,多則八兩,隨后心滿意足,逍遙睡去。
我們向來怕跟他喝酒,因為量不如人,幾杯下肚,便暈暈乎乎,而他還未駛?cè)胝墶F饺眨Q乙粩ⅰN抑涠ㄊ呛染疲愣嘤型泼摗D炒危瑢嵲谑⑶殡y卻,便去了。去時,他媳婦不在。詢問。他一揮手,嘟囔道,臭娘們,愛去哪去哪。我不好再問。于是,就著花生米、榨菜、葵花籽,喝了起來。
酒過三巡,許多拉我起身,說,兄弟,帶你看些好東西。他滿臉神秘且興奮,在臥室邊,打開一雜物間,開門,開燈,進去后,從里面將門反鎖。屋內(nèi)擺滿三排木架,木架上,皆是玻璃壇,大大小小,數(shù)十個。許多指著瓶子,難掩自豪,說,這些全是藥酒,有些泡了十年,有些泡了二十年,最少也有五年。你看顏色,黃亮黏稠,已是極品。你再看,這啥?人參。人都泡酒,用什么蛇啊鹿茸啊海狗腎啊,或者鎖陽啊肉蓯蓉啊淫羊藿啊,都是胡整,他們?nèi)欢疲颇肆倚灾铮糜梦⒑铮庩栒{(diào)和,而人參,則是泡酒上品。他不厭其煩逐一講解,我頭昏腦脹,聽得迷迷糊糊。只見那酒中所泡之物,白白胖胖,似乎腫脹著,突然又想到福爾馬林,遂止住聯(lián)想。感慨一番,真是好東西。又想,無論酒好歹,僅這些人參就很值錢了。
參觀畢,許多鎖好門。我們又落座舉杯,他說門得鎖好,防外賊也防家賊;又說他酒量如此好,是藥酒喝出來的。這酒不光大補,還能增量。我聽著,嘖嘖稱贊。他許諾我說,兄弟,過段時間給你送一壇。我大喜,又敬酒數(shù)杯。最后,大醉歸去。
此后好久,酒場再未見許多,想必是在忙,便沒有細問。某天,一友說,許多怕是再也喝不成酒了。大驚,問何故。說許多那雜物間的藥酒全被他媳婦砸了。我又大驚,似乎看見許多驚懼至慘白的臉,如同那泡到白膩的人參,混合著玻璃碎片,灑了滿地,狼藉不堪。朋友說,平日,他媳婦就嫌他好酒,家中事不管,家里錢全用去搞酒,就隔三差五抱怨,卻如秋風(fēng)過耳,他照舊喝酒泡酒。一次,兩人吵架,媳婦一怒之下,用斧頭破了雜物間的門,把藥酒全砸毀了。
剛好久不見許多,也頗想念,電話聯(lián)系其出來小酌,他情緒頗為低落,借故推辭了。
我想,許多也許就此別過酒場了。后來,聽人說,許多抑郁了,且很嚴重,失眠、頭疼、煩躁、心慌氣短,凡事毫無興趣,甚至有厭世之感。我本欲去探望,朋友說他怕見人,于是作罷。我想,許多那壇藥酒,我此生難以喝上了。
某次酒場,中途,眾人又談及許多,不免唏噓感慨一番。我正欲提議干一杯,以敬曾經(jīng)的酒友,望他早日康復(fù)。有人竊笑道,你們不知道,許多那酒壇里泡的,壓根不是人參,而是黨參,他糊弄大家而已……眾人皆驚詫。
麥村也有黨參,但僅限于一處叫馬家灣的地方,其余各處均沒有,這倒是奇怪。
我們放牛、戲耍,幾乎翻遍了麥村所有角角落落,再無發(fā)現(xiàn)哪里有過黨參。那么馬家灣最初的黨參是哪里來的?人工有意種植?還是小鳥在別處啄食了種子,飛到此處,排泄出來而生長發(fā)芽?還是像傳說那樣在不知不覺間,黨參從很遙遠的地方鉆出泥土,光溜著白身子,趁著夜色跑到這里,安家落戶?都難說。我問大人,大人們也滿是困惑。
那好吧。打破砂鍋問到底,意義不大。反正它們就生在馬家灣了,也不曾想著壯大家族、擴大地方,僅堅守在那塊坡上,就很知足了。
黨參為多年生草本植物,桔梗科黨參屬。我看到黨參時,已是夏天。它們?nèi)衢L的藤蔓從酸刺叢中蜿蜒而上,攀在樹枝上。黨參葉片蔥綠,互生,卵形或狹卵形,葉柄有疏短刺毛。花未開時,花苞呈桃狀,里面藏著花蕊。盛夏開花,花灰白,帶著淡紫色,形如鈴鐺,跟桔梗花頗像。秋天,花落結(jié)果,果紫色。冬天,莖葉枯萎,黨參便混跡雜草枯枝中,難以分辨。
黨參補中、益氣、生津,可治脾胃虛弱、氣血兩虧、體倦無力、食少、口渴、久瀉、脫肛等癥。
麥村老人放牲口,會偶爾挖一些,帶回家,曬干,切片,泡水喝,也有熬米湯時放幾片的。老人們也說黨參燉雞湯、排骨湯,或鴿子湯,美得很,但我家從沒這么做過——那時我們能吃肉的次數(shù)也屈指可數(shù)。我挖去的黨參,掛在窗欞上晾曬了許久,最后不知所終。
我跟堂弟去放牛。馬家灣溝底,有一大壩,壩周圍叫爛山灣。因有壩,多爛泥,故名。年幼時,我們在壩邊放牛,能見壩中水,碧波蕩漾,四周柳梢垂于水中,有草魚、鯉魚偶爾冒頭吐泡。還有大人脫光衣服,撲通一聲,跳入水中,揮著胳膊游泳,水花四濺。我們坐在地埂上,很是羨慕。
有一年,堂弟跟伯父在壩邊割麥,他獨自玩耍,便到壩沿逗水撈魚,不慎落入水中,所幸被對面割麥的人看到,喊了伯父,撈了上來。
我們長到十歲左右,許是連年天旱,那壩終究一點點干涸了。干涸后,壩中因土壤潮濕且富含營養(yǎng),長滿蓼花、水芹、蘆葦、水蔥、木賊、馬鞭草等,極為豐茂。我們便將牛趕入其中吃草。因草多、鮮嫩,很合牛的胃口,兩個鐘頭,就能把牛吃得肚腹鼓鼓,臥下歇息。牛不亂跑,我和堂弟就去挖黨參。黨參纏繞在枝條上,我們扒拉開酸刺,順藤摸瓜,找到根部,用棍子一點點挖開泥土。白胖的黨參根暴露于外,我們順著挖下去,有時不小心,弄斷了一條根須,便有白色乳汁狀液體流出來,散發(fā)出某種不可名狀的氣味,粘在手上,不久便氧化成黃色,最后發(fā)黑,難以清洗掉。黨參根系發(fā)達,不好挖,得掘地一尺。我們又沒工具,忍不住一拔,便斷了。
我們總是試著要挖出一根完整的黨參,最好跟人一樣,四肢健全,面目清晰。據(jù)說,這樣的黨參通靈性,吃掉之后,可以成仙。我們帶著些許恐懼,一邊挖掘,一邊討論。好幾個夏天,我們并沒有挖出一根完全人樣的黨參。有些略有模樣,但被我們搞斷了手腳,失去人形;有些,根須繁多,只能想象了。看來我們終究難以成仙。
后來,有一年秋天,陰雨迷蒙,正是收了葵花掰玉米的日子。一天早晨,父母匆匆去了伯父家,面色慌張。到中午,母親下來,說你弟歿了。那時無知,對生死不甚明了,只是覺得堂弟不在了,我放牛,再無人作伴。堂弟的喪事草草料理完畢,伯父伯母傷心欲絕。他埋在了我們常去放牛的一個路口。
堂弟和我同歲。至于他歿掉的原因,有說是誤吃了打過藥的梨,有說是急性腦膜炎。村里大夫來看了,也含含糊糊。堂弟歿后,我便經(jīng)常獨自一人去放牛。在馬家灣,我總想起我們趴在泥土里挖黨參的日子,但現(xiàn)在只有我孤獨一人,坐在荒草深處。我隱約感到他還在我身邊,只是不說話了。我常想,要是我能找到那根像人一樣的黨參,堂弟吃了,是不是就會活過來?
后來,我也便不再挖黨參了。
如今,堂弟要是還在,應(yīng)該跟我一樣,成家立業(yè)了。只是,他永遠停在了十二歲,永遠睡在了那個地頭。他小小的墳塋,是那個秋天我們心口長出的血泡,再也難以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