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動的鳥巢
多年前,看韓國作家許世旭寫過的一篇散文《移動的故鄉(xiāng)》,讓我至今難忘。許世旭本來在中國臺灣長大,后來去了韓國。許世旭兄弟姐妹有四人,分別住在韓國不同的地方。父母都在的時候,他們年節(jié)會自動的匯集到父母家,在他們眼里,父母所在的家,就是他們生命的巢。后來,他們的父親去世了,家里只剩下母親。起初,母親還是一個人守著那個家,兒女們年年照樣按時歸巢。漸漸地,隨著年齡的增大,兄弟姐妹們也都有了孩子,工作非常忙碌,母親便提出她可以分別在四個子女家住上三個月,這樣還可以幫助他們做些家務、照顧孩子。子女們覺得這樣的選擇也是不錯的。于是,母親便開始了在子女間家庭的奔走。母親的行囊,常是一個大大的布袋,里邊裝著各種雜物,而她的吃食則是干硬的面餅。許世旭說,從那一刻起,故鄉(xiāng)在他的眼里就成了移動的故鄉(xiāng),而以前,他一直認為,母親在哪里故鄉(xiāng)就在哪里。多年后,當母親去世時,許世旭不得不含淚寫道:如今,母親不在了,故鄉(xiāng)也就從此不在了。
此刻,我寫這篇文章,是我剛在樓后的地鐵公園看到驚人的一幕。我所居住的小區(qū)位于北京東北三環(huán)邊上,幾年前就一直建地鐵。小區(qū)的居民在幸福喜悅之時,還不忘關心地鐵周圍的環(huán)境綠化如何建設。進入春天以來,環(huán)境綠化工人每天都在作業(yè)。一些悠閑的老人常站在路邊,對工人鋪路栽樹進行評頭論足。也難怪,這些上歲數的人,年輕時幾乎都干過些體力活,誰沒搬過磚蓋過房,說沒栽過花種過樹,說道多著呢!
驚人的一幕來自一輛起重吊車將一棵大碗口粗的銀杏樹從載重汽車上吊起的那一刻。銀杏樹有十幾米高,樹根處綁著大大的土坨,我倒不是驚奇園林工人移種這種大樹用的機器操作模式,而是看到在樹冠的枝椏間竟然有一個臉盆大的鳥巢。在吊車的轟鳴位移抖動中,那鳥巢竟然沒有任何散落,甚至沒有任何松動。要知道,在這之前,這棵樹是從幾十公里外的郊區(qū)運來的,在起挖、吊裝、運輸時已經被折騰過一回。我不知道這個鳥巢是喜鵲建的,還是麻雀建的,可以想見,它們要把上百根樹枝搭在一起,不知要花費多大力氣。我更無法知道在這個鳥巢里曾經誕生過多少小生命·就在昨天晚上,或者說就在今天早晨,說不定還有鳥兒們在這個鳥巢里睡過覺。那么現在,這個鳥巢被人類不打任何招呼就移動到我們這個小區(qū)的邊上,那邊的鳥兒會像人類一樣來尋找它們的家嗎?假如哪個雌鳥真的來到這里,她的孩子會跟來尋找嗎?
我把自己的聯(lián)想跟身邊的幾個老人說了,他們對這個話題頗感興趣。一個老人說,鳥巢多的地方,說明那里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好,鳥比人對空氣質量更敏感。而另一個老人則說,我過去住密云那邊,兒子大學畢業(yè)后在城里工作,為了照顧孩子,我們老兩口就把密云的房子賣了,搬到這里來。您說我這家算不算移動的鳥巢呢?我說,大叔,您這家當然屬于移動的鳥巢了。不過,比起那些空巢老人,您要幸福得多了。
最近,我到幾個老先生家探望。他們要么是老作家、老報人,要么是當過有關部門領導干部的。這些人都八九十歲了,家庭情況不同,生活能力各異。甲老是一位企業(yè)集團的領導,退休后喜歡書畫,經常和老友交流,兩個兒女都在北京工作,經常回家團聚,日子過得倒也悠哉樂哉。乙老是老報人,早年當過兵,寫作很勤奮。退休前,一個孩子到了國外,另一個孩子經商。如今,歲數大了,老伴病臥在床,孩子們出錢雇了保姆,也不常回來。我去他家時,他執(zhí)意不讓來,說屋里亂七八糟,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我問他喜歡吃點什么,乙老說什么都甭買,干脆給我發(fā)個紅包吧。后來吃飯時才知道,乙老夫婦的退休費不在他們手里。至于丙老,情況更讓我戚戚然。他今年八十二歲,十幾年前老伴病逝。兩年后,他找了一個老伴,但女兒不同意他們在家居住。經過幾次爭吵后,他只得和老伴在外邊租房。原來的房子只好出租,房租他與女兒各得一半。在女兒眼里,這房子永遠是她的,她不允許任何女人有非分之想。提起這事,丙老就和我唉聲嘆氣,說有家不能住啊!
時下,老人的養(yǎng)老問題已經成為社會熱點。我認識的作家朋友,有很多人都去了各種養(yǎng)老中心。我對此不持己見。不過,我倒很佩服我最初的文學輔導老師劉延。劉老師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入藏的女兵,曾在文工團工作,其代表作品是歌曲《遠飛的大雁》。后來,他和先生轉業(yè)到北京朝陽區(qū)文化館。劉老師先后居住在新源里,順義馬坡,現在居住在北四環(huán)干休所和女兒家。如果把她居住的地方稱作鳥巢,那她就是永遠飛翔的大雁。劉老師今年已經93歲,三年前我在太陽宮公園見她時,她坐在電動輪椅上,不時的用手機拍照,她非常喜歡做小視頻。而前幾天我見她時,她居然不坐輪椅獨自一人從樓上下來。她問我,你怎么今天想起來看我了?我說,昨晚看了一個藏族歌手演唱《遠飛的大雁》,便想今天無論如何要見您一面,看看大雁是否還能高飛!
我和劉老師及她的女兒胡濱一起在一家陜西面館午餐。胡濱告訴我,老太太非常喜歡吃面,而且飯量還不小。我問老太太獨住時身邊有保姆嗎?胡濱說不用,老太太棒著呢,可以簡單地做飯,也會網上購物叫外賣。有時,她還帶著老太太到游泳池游泳。胡濱的話讓我聽得有些驚訝。我要為劉老師夾菜,每次她都把手中的碗快速移開。胡濱說,老太太的意思是她要自己夾,養(yǎng)成盡可能不依賴別人的習慣。不然,一個人在家該怎么辦?我說,剛才上門口臺階時,老太太手扶著欄桿,然后再扶著墻及旁邊的桌子,她只是輕輕地拉著我的手,原來用心如此良苦。如果老人家不說,我還以為大雁老了,再也展翅不了了呢·看來,人老不老,精神意志決定了很多。
和劉延老師分手的那一刻,我好想擁抱她,希望她在我的臉頰上能親我一口。而且,繼續(xù)像上世紀八十年代那樣,聽她給我們唱《遠飛的大雁》。在我的內心,老太太居住的地方,就是我們那一代文學青年心中的鳥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