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是糊餑
童年時,我家?guī)缀跆焯斐蕴}卜,炒、燉、生調(diào)、蘸醬、炸丸子,蘿卜再難吃出新花樣。我們擰巴著不吃,扭臉轉(zhuǎn)頭,皺眉噘嘴。母親說明天中午用蘿卜烙糊餑。糊餑?我們兩眼放光,歡呼雀躍。
母親把蘿卜洗凈,去頭切尾,用擦床子把蘿卜擦成細絲,拿刀再橫豎攔幾下,細白布包著搦凈水,放入切碎的蔥花姜丁,攪拌均勻,用紗布蓋上。六分玉米面四分白面倒入面盆,與蘿卜絲摻在一起,來回攪拌,撒入面鹽,再攪。白面的細嫩和玉米面的粗糲巧妙地融合,蘿卜絲被面糊包裹得緊實。稍加水再攪拌,覆上細紗布。好半天,面醒好了,母親喊我燒火。
點著曬干的樹葉,一小把一小把地往鍋底添加。母親說:“火也得喘氣。”會喘氣的火才好用。鍋底的樹葉中夾雜著小樹枝,咯嘣脆響。鍋熱了,母親兩手先在碗里蘸下水,起一塊面糊,在兩手之間快速拍著,拍成四指長二指寬半指厚的餅,往鍋底輕輕一貼。母親邊貼邊翻前面貼好的。涼餅與熱鍋接觸,就幾乎固形了,但上面還是面糊狀。用鍋鏟挑住餅邊緣最下沿,輕輕一挑,餅翻了個兒。刺啦,面糊狀的那面與熱鍋接觸,又立馬固形,力道恰好。
母親忙而不亂。該貼該翻,母親手底下有數(shù)。母親說:“小火。”我抄起撥火棍,摁住樹葉往鍋門臉拉拉。貼完了,餅都翻兩遍。母親說:“常火。”那些葉筋葉柄蓄勢待發(fā),稍一撥弄,立馬開足馬力。
沒油的熱鍋,餅特別容易烙煳。餅焦煳了,這糊餑就塌了。鍋幾成熱貼餅,面不滴淌即刻固形,母親拿捏得剛剛好。她拿鍋鏟翻動那些餅。火柔和而持續(xù),餅沒一個焦煳的。煎到兩面金黃,母親把餅盛出來,放在盤子里,鍋底的碎渣屑被母親用鍋鏟兜著倒在我手心里。那是犒賞我的。只要烙糊餑,我總是搶著燒鍋,目的當然是嘗一口鮮。
吊湯非常重要。鍋要刷干凈。放入一瓢清水,撒入蔥姜絲,倒入醋。“大火。”我往鍋底續(xù)著干枝等硬柴。大火咕嘟咕嘟把水頂開,小火煮味。等鍋里的水變成咖啡色,醋香飄滿整間廚房,彌漫到院里。“再大火。”母親倒入莧菜菠菜,打個滾,緊跟著把餅倒進鍋里,餅在鍋里沉浮幾個來回,糊餑的焦香味中和了青菜的菜香氣,老醋的酸香把蘿卜的辛辣轉(zhuǎn)變成濃郁的陳香。
母親說糊餑好了。芫荽已被切碎,想吃隨便抓到碗里。
盛到碗里,糊餑金黃,蔬菜青綠,湯色透亮。雖然沒油,但湯汁油亮,用勺子一撩,拉出光鮮透亮的絲來。醋香已浸入糊餑和湯汁里。酸只在口齒間稍作停留,瞬間變成滿嘴的陳香。我們大快朵頤,燙嘴也吸溜著啃咬著,嘴里塞滿了,腮幫子鼓突著。
我們恨不能頓頓吃糊餑。母親說再好的飯吃長了也會倒胃口。第二天換成了瓠瓜糊餑,比蘿卜更好吃。第三天母親又換成了菜葫蘆糊餑,比瓠瓜更好吃。配菜也變換著,小白菜葉、莧菜、菠菜、青蒿葉、薄荷葉、地瓜葉等,老運河堤上有的,隨手摘下,燙燙放在里面……糊餑是一道再傳統(tǒng)不過的美食,可母親做出了不同的味道。她的“秘方”在鄰里間一傳十十傳百,家家糊餑香,孩子肚腹圓。這是鄰里之間最好的饋贈,更是我們成長年月的助長劑。
前年,我回老家,臨近中午,母親說:“烙糊餑,你吃吧?”我十萬個愿意吃。只是做這個有些麻煩,我擔心年已八十的母親身體吃不消。母親說烙糊餑的勁還留著哩。我又吃到了糊餑。糊餑的香浸透了歲月,這香徜徉在我人生的時光里,揮之不去。連吃兩碗,母親笑了,說想吃了就回來。
糊餑,一頓家常飯,讓走遠的時光有了回憶的載體。我分明看見擱淺在童年里的“香”和“飽”,在陣陣香氣中蕩漾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