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洛神賦圖》的相遇
中國的神話傳說中,有不少女性的形象。這些女神,由凡人變成仙女,在天地間遨游飄飛,把世俗女子無法實現(xiàn)的夢想,變成了流傳在人間的故事,盡管虛幻,卻令人神往。古老傳說中的神女有很多,如補天的女媧、奔月的嫦娥、法力無邊的西王母、太陽之母羲和等等。現(xiàn)代人能記住這些女神的名字,也知道有關(guān)這些女神的故事和傳說,但誰能描繪她們的形象呢?文學家們的筆下出現(xiàn)女神時,有了具體的形象。譬如屈原在《九歌》里寫到山鬼,也是神話中的女神,但只是簡單的描寫:“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乘赤豹兮從文貍”。宋玉《神女賦》中的巫山神女,“其象無雙,其美無極”,賦中有大段對神女姿容的描繪:“其始來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進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須臾之間,美貌橫生。曄兮如華,溫乎如瑩……”宋玉筆下的巫山神女,形象清晰迷人。這樣描寫女性之美,可以說是前無古人。
傳說中的女神中,還有一位絕色女子,她是水中的仙女洛神。洛神相傳為伏羲之女,在洛水中溺亡,化為水神。洛神如何模樣,沒人見過。但是因為一篇文學名作,洛神翩翩而降,成了天下無雙的美人。這篇名作,是曹植的《洛神賦》。在文學作品中,寫女性之美,曹植的《洛神賦》可謂登峰造極,超越了宋玉的《神女賦》。《洛神賦》是一篇幻想作品,是一個夢,一段神話,也是一首綺麗凄美的長詩。曹植在幻想中遇見洛神,為她的絕美姿色和風韻傾倒,從此相思綿綿,夢牽魂繞。人神之戀,只能是擦肩而過,永無結(jié)局。
少年時代,第一次讀《洛神賦》,驚異于文中描寫洛神美貌的華美文字。洛神長什么模樣?曹植這樣寫:“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髣髴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這些漢字的組合,產(chǎn)生神奇的效果。一個幻想中出現(xiàn)的仙女,被瑰麗綺美的文字化成了聲色靈動的具體形象,從她的表情神態(tài)、身姿肢體,到裙裾衣飾,甚至是身上散發(fā)出的蘭蕙幽香,都呼之欲出。
文字描繪的美,給人提供了想象的天地。也許,不同的讀者,想象中的女神形象并不一樣。但是文字可以轉(zhuǎn)化成圖畫,畫家可以用線條和色彩,用畫面把文字描繪的美畫出來、固定下來,這是對文學作品的再創(chuàng)造。曹植離世一百多年后,有一位偉大的畫家,把《洛神賦》畫成一幅綺麗多彩的長卷,洛神復(fù)活在畫家的筆下。這位畫家,是東晉的顧愷之。顧愷之畫《洛神賦圖》,距今一千六百多年,原作已經(jīng)亡佚。世人能看到的《洛神賦圖》,都是后世畫家的臨摹。
我曾四次看到《洛神賦圖》,每次都有不同的感受。
第一次看到《洛神賦圖》,是在北京故宮博物院。那是宋人的摹本,是近千年前的絹本長卷,褐色的畫面上布滿歲月的煙塵。但諦視之下,畫中的人物情景還是清晰可見。洛神是長卷的主角,她一次次出現(xiàn)在畫面中,演繹著曹植《洛神賦》中無望的人神之愛。洛神從天外飛來,伴隨她的是龍雁祥云,是奇花異草,是群仙翩躚。畫家用柔軟飄逸的線條,細致地勾勒出洛神的形象,畫出她深情惆悵的表情。這樣的線條,被人形容為“春蠶吐絲”。曹植也是長卷的主角,他和洛神遙遙相對,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畫中的曹植,是被隨從簇擁的王公貴族。他的目光,和周圍人的視線不一致,始終專注地凝視著洛神。曹植在畫中的形象沉穩(wěn)端莊,卻讓人感覺悵然若失。
第二次看到《洛神賦圖》,是在倫敦的大英博物館。同是古人摹本,和故宮所見,似乎大同小異。但大英博物館收藏的那幅《洛神賦圖》,更多地留下了歲月的滄桑。數(shù)米長的絹本長卷,布滿了千年風塵造成的龜裂,裂縫中斷損的絹絲依稀可見。但畫面中眾多的人物,大多還完整地保存著。主角洛神飄然翔游在畫卷中,每一次出現(xiàn)都呈現(xiàn)不同的曼妙儀態(tài)。畫卷的最后一組圖給人印象深刻。當洛神的身影在縹緲的洛川中消隱,傷心的曹植不顧一切,乘船在水上追趕。畫面上,飄在水上的洛神正回首深情望去。殘缺的畫面上,曹植乘坐的那艘船已經(jīng)殘缺不全,船身和船上的隨從都已形跡難辨,唯有端坐在船艙的曹植完好無損。曹植的目光,正執(zhí)著地追趕著遠處的洛神……
第三次見到《洛神賦圖》,是在臺北故宮博物院。擁擠的展廳里,很多人在圍觀,那是古人臨摹的長卷局部。那次,我只是隔著玻璃柜遠遠地看了一眼,落在眼簾中的,是一片發(fā)散著神秘氣息的黃褐色,繁密的線條和斑駁的色彩在畫頁中交織,其中隱藏著洛神和曹植的夢中之戀……
第四次邂逅,是在歐洲的萊茵河畔。那次,我們從德國慕尼黑坐車去奧地利維也納,沿著萊茵河走了很長一段路。途經(jīng)一座奧地利小城,我們進城休息用餐,找到了一家門面素雅簡樸的中餐館。餐館老板是中國僑民,一位熱情的中年人,說話帶著閩南口音。聽說來了中國的作家和藝術(shù)家,他表情有點神秘地笑著說:“來,我要把你們帶到中國的古代去。”說著,穿過廳堂,把我們引進一個幽暗的大包房。
進門,一片漆黑。我正感到納悶,燈光突然亮起來。眼前的景象,讓人驚愕不已。這是一間沒有窗戶的暗室,四面都是白墻。白墻上,畫得滿滿的,都是中國的古人。我發(fā)現(xiàn),畫面上的人物,都是我熟悉的。正面的大墻上,是巨幅線條白描《八十七神仙卷》。這是唐代的名畫,當年被徐悲鴻從海外收購回來捐給國家,成為美術(shù)史上的佳話,相傳是吳道子的杰作。白墻上的圖畫,是這幅畫的局部,把原作放大了很多倍。畫面上,刪去了原作頭尾兩群男性官吏武士,只留下隊列中那一群衣裙飄拂、姿態(tài)優(yōu)雅的仙女。我眼前的《八十七神仙卷》,當然不是原作,是現(xiàn)代人用毛筆和墨汁在白墻上的描摹,但繪者手筆不俗,墻上的畫面足夠讓人感覺驚艷和震撼。另外兩面相對的墻壁上,還有讓我更為驚奇的畫面,墻上畫的竟然是《洛神賦圖》中的情景。一面墻上,畫著洛神乘坐龍舟遠去的場景。六條昂首飛行的神龍,拽著旌帶飄揚的龍舟,穿行在浪花和云波間。坐在龍舟上的洛神,正含情脈脈地回首凝望,眼神中,是留戀,是惆悵。對面墻上,畫著曹植,他正坐在船上,追趕遠去的洛神。兩面墻上的一男一女,無奈地隔空相望。這兩面墻上的人物,永遠不會有重合的一天。
我站在餐廳包房的中間,環(huán)顧這三面墻上的墨線白描,驚訝得說不出話。白墻上的《洛神賦圖》和《八十七神仙卷》,形象傳神,技法高超,是誰的手筆?曹植,洛神,仙女,顧愷之,吳道子,正在這小小的空間聚會。怎么也想不到,在萊茵河畔的歐洲小城中,竟然會有如此奇遇。餐館老板笑著為我解開了謎團。他告訴我,墻上的《洛神賦圖》和《八十七神仙卷》,是一位年輕的中國畫家留下的墨跡。這是一位從北京來奧地利留學的美術(shù)研究生,曾經(jīng)在這座小城生活了一段時間,吃住都在這家餐館里。為了報答老板的熱情款待和照顧,年輕的中國畫家揮舞畫筆,在這間包房獨自畫了很多天,在三面墻上畫出了這三幅畫。這個展現(xiàn)中國繪畫和神話的包房,成了萊茵河畔的一個景點,很多人慕名前來,在品嘗中國美食的同時,欣賞中國的繪畫,走進千百年前的神話世界。
離開小城,在萊茵河畔繼續(xù)旅行,我的眼前飄動著洛神的形象。萊茵河的波光,居然和我幻想中的洛水融為一體。洛神,傳說中的中國神女,此刻正在遼闊的世界到處漫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