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回邊地小城
20多年后,重新回到云南劍川,如游子返鄉(xiāng)。
20世紀50年代初,來自湖南的父母,在昆明有幸與一位白族的語言學家比鄰而居。這位先生,天天向我父母講述自己故鄉(xiāng)的風光之美,人文之厚,風情之奇,并告知他們那里特別缺乏師資力量。于是,父母就主動申請調往這位友人的故鄉(xiāng)教書育人。襁褓中的我,也隨之在那里安身。
滇西的劍川是一個被大山包圍的農業(yè)縣,那時滿縣城不論婦孺,日常皆說白族話。在這個白族人口在全國占比最高的地方,要融入當?shù)厣鐣鬃逶捈仁情T窗,更是門檻。
因為在那里生活了整整20年,天長日久的耳濡目染,使得我講起白族話來如母語般流暢,以至于長時間不講,還會生出想念。
“您好啊!”我用白族話與在第二故鄉(xiāng)遇到的每一位鄉(xiāng)親打招呼。
“回來啦?到家坐坐?”他們用白族話回答我。那么地不生分,仿佛遇到了剛見過面的熟人。而事實上,我已經20多年沒回小城了。
劍川雖處邊疆,但自古文風鼎盛,有“文獻名邦”的美譽。走在小城的西門街,仿佛在翻閱一頁頁線裝書。
腳下青石板鋪砌的街道寬不過五尺,分為三道。中道路面較高和寬,舊時只許達官顯貴、文人學士行走。左右兩條道的路面低一些,也較窄,是讓其他平民行走的。這樣的老規(guī)則,自然早在幾十年前就被人們所漠視了。如今,它僅被作為一種認識小城傳統(tǒng)風習的話資。
我東張西望走著的時候,有年輕人騎著自行車一顛又一顛地迎面而來,伴著路上丁零零的脆響。我連忙微笑著往邊道上讓。長長的街道延伸著,常常會生出一條條如藤蔓般蜿蜒的窄巷,一些深宅大院就如瓜果般結實于上面。
記得上初中時,上完晚自習從學校回家,走在這些沒有路燈的荒寂小巷,遙遠天際的星光那么縹緲微茫,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就會唆使聽到過的鬼故事輪番閃回于腦際。我總是急匆匆地往前走,不敢回頭,進了家門,一顆心還在怦怦直跳。
小城里的這些“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宅院群落,大多建于明清時期,是寶貴的建筑遺產,2006年被國務院批準列入第六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名單。近些年在政府的倡導支持下,人們對之進行了科學的保護性修繕,過去的空寂荒疏之相一掃而光。
走進五馬坊明代古建張宅,恰逢房主一家圍坐于階臺上的方桌前吃早飯。“咽餐,咽餐!”小城的人情味特別濃厚。一位中年婦人熱情地招呼著我這個不速之客。
在白族話中,“咽”即為“吃”,“餐”即為“早飯”。從這句寒暄中可以看出,白族話里包含了不少古漢語。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如“肚子餓”,在白族話中會被說成“腹饑渴”;“筷子”,被稱為“箸”;“村落”被稱為“邑屋”;“洗衣”被稱為“浣衣”。一些語言學家發(fā)現(xiàn),有些在現(xiàn)當代已經不用或者很少用的古漢語詞匯,在白族常用語中卻被保留了下來,成為語言的活化石。
張家的這個院落,年少時我經常出入。因為這里曾是一位比我年長幾歲的雕塑家的居所。這位當年的有志青年,曾以沖天豪氣讓我欽服。我永遠記得他眼睛看著遠方,仰著頭說“米開朗基羅、羅丹在向我招手”的那份軒昂。后來,這位雕塑家因以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的國寶《張勝溫畫卷》為藍本創(chuàng)作的大型雕塑而成名。張家老宅如今為他的旁親所居。
古建張宅為穿斗式木構架,重檐懸山頂,明代的民居建筑風格突出。我看見院落階臺的一角,放著一只背木柴、稻黍的籮筐和幾把被泥土擦得锃亮的鋤頭。而在古木柱子上,貼著一副他家老人書寫的楹聯(lián),橫聯(lián)是“耕讀傳家”4個字。
聽我回答“吃過了,不客氣”,那女人連忙起身,找出一把椅子請我坐下,為我泡茶。那邊飯桌上,男主人正在往老人和小孩的碗里夾菜。這充盈著人間煙火氣的人家,讓我心中充滿如遇故人般的溫暖。
來到古城,應該到七曲巷的何宅看看。這座房院系明代天啟年間官至太仆寺卿(正三品)的何可及所建。據(jù)傳,當年他的同鄉(xiāng)、禮部給事中楊棟朝向明熹宗參了奸臣魏忠賢一本,不料奏章被魏忠賢截扣,楊棟朝性命堪憂。何可及用白語寫了一首詩——“烏鴉已占鳳凰巢,廟中佛祖已非真,一時黃土成金錠,莫再冒死行;華山劍水是故鄉(xiāng),梓里親情系在心,城東門外快打點,夢蒼快逃生”。夢蒼是楊棟朝的字,何可及給楊棟朝通風報信,成就了一段冒險救鄉(xiāng)親的佳話。這首詩“三七一五”的句式,被稱為“山花體”,與中國古代詩詞中的“竹枝詞”“添字浣溪沙”等調式相近。
由于白語有8個音調和罕見的聲門混合擠擦音,既有自己的特殊性,又融匯了漢語甚至其他云南少數(shù)民族的語言元素,堪稱語言什錦。
何宅說不上特別豪華,但細部精雕細刻。方形梅花格子門有用很講究的木條拼接成的花樣,瓦當紋飾精美多樣,被稱為“明代瓦當博物館”。
小城的古老建筑一般以白色為主色調,用水墨山水花鳥畫、唐詩宋詞行楷、精細的木石雕刻等裝飾墻壁、門窗,色調與白族民族服裝風格相統(tǒng)一,與自然環(huán)境相融合。照壁兼有圍合院落、反光照明和計時作用,獨具一格。細加考究,這些建筑,不論在實用性還是審美性上,都是與中原民居文化融通互鑒的產物,堪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光祿第是清末民初著名白族學者趙藩的故居,如今已修葺齊整。來到這座建筑前,我不由得放輕了腳步。記得年少時從未走出過大山包圍的我,在學校的圖書館翻閱到一本畫冊,從中第一次看到昆明大觀樓的“天下第一長聯(lián)”和成都武侯祠著名的“攻心聯(lián)”的圖片及介紹,知道前者系這位故鄉(xiāng)人書寫,后者系他撰著,崇敬感和自豪感油然而生。那時他的故居雖然破敗,可如果路過,我都會斂神屏氣,注目禮敬。
趙式銘故居如今也是一個參觀勝地。房主就是父母當年的朋友——那位白族語言學家的祖父。趙式銘1907年創(chuàng)辦《麗江白話報》,比胡適在《新青年》雜志上發(fā)表提倡白話文的《文學改良芻議》還要早10個年頭。他一生留存下來的詩詞有2000多首,其影響之大如云南歷史上唯一的狀元袁嘉谷所評價的,“如翠海金鐘,喚醒昏睡”。與趙藩等一大批白族文人一樣,趙式銘的漢文化功底非常深厚。
在這里,我遇到了一群外地觀光客。他們正饒有興致地向講解員學說白族話。“咽餐”(吃早飯)、“咽背”(吃晚飯)、“咽蔭等”(吃午飯),他們的發(fā)音左聲左氣,激濺起的笑聲此起彼落。
忽地,從安放在古宅某個角落的音箱里流溢出輕柔的樂聲。我聽出播放的是一首白族民謠。雖然聽不懂全為白族話的唱詞,很多人還是靜下來側耳聆聽。
我這個白族之鄉(xiāng)的螟蛉之子忍不住當起了翻譯:“問你如今在何方?哪天才能回家鄉(xiāng)?你說想家也想我,淚濕白月光。田間稻香輕飄蕩,我要送你白月亮。我倆說過的話語,你要記心上。”
圍在我身旁的人紛紛叫好。其實,不論翻譯與否,白語特有的柔韌在白族三弦、簫笛的伴奏下傳達出的那縷繾綣情思和淡淡憂傷,人們都能會意。因為生活在中華大地上的各個民族,都心靈相通,情感相諧,本為一家。
(作者:原因,系云南省文史研究館館員、中國作協(xié)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