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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你好,陌生人
    來源:光明日報 | 夏魯平  2024年05月24日07:03

    人們常把去海南過冬的人比喻成飛來飛去的候鳥。去年冬天,我像湊熱鬧似的成為一只“候鳥”,從東北長春飛往遙遠的海南儋州,又在東北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從海南飛了回來。

    在海南居住的日子,每天看著街道兩旁高大的棕櫚樹,看著居住小區(qū)里茂盛的旅人蕉、扇葉葵、橡膠樹,感覺這些綠色植物,如同冬日里分泌出的多巴胺,給我?guī)砼d奮與快樂。行走在樹木華蓋遮掩的甬道,有時不經(jīng)意間抬起頭,會望見一只只藍灰色的鳥兒,在我叫不出名字的闊葉和小葉樹木間潛伏、跳躍。這種鳥兒跟東北的麻雀體型、習性頗為相似,但又與麻雀有些不同,麻雀的羽毛多為褐灰色,喜歡成群結(jié)隊地嘰嘰喳喳,吵吵嚷嚷,而藍灰色的鳥兒大多各自分散活動,無論在樹木間穿梭,還是在地上覓食,都悄無聲息。

    再望向那些火焰樹和紫荊花,我第一次見到許多大朵的花盛開在高高樹枝上,一片片花瓣不斷掉落在地面,又有無數(shù)新生的花朵緊跟著粲然綻放,鮮艷而熱烈。最為常見的三角梅,每枚花瓣只有兩厘米大小,卻以密集的花朵轟轟烈烈布滿樹冠,它們似乎正以這樣的方式,宣告在這塊領地不容忽視的存在。

    實在忍不住好奇,隨手捏起一朵三角梅,仔細辨別,三片粉紅色的花瓣,如同枝條上延伸出來的葉片,上面筋脈縱橫,若不是中間吐出細長的花蕊,定會讓人以為那就是變異的粉紅色樹葉。我上網(wǎng)查詢方知,原來三角梅色彩繽紛的花,并不是通常意義上的花瓣,而是它的萼片,是具有鮮艷顏色的花瓣狀萼片。

    不太引人注意的仙丹花,以其低調(diào)的橘紅色花朵,開放得不疾不徐、不溫不火,它的花瓣酷似東北春天的紫丁香花,只是顏色不同,生長環(huán)境不同。它們隨意扎根在路旁的綠化帶里,扎根在院子的墻根處或雜樹叢中,有牽牛花攀著它們的軀干探出頭,開起大朵的喇叭花,依然改變不了人們對它的注目。我驚詫地發(fā)現(xiàn),平時東北某些人家或辦公室里的花草樹木,在海南的土地上隨處可見,野蠻地生長,見怪不怪了。

    說來也怪,平時我不怎么關注天氣預報,可在海南居住的日子,我?guī)缀趺刻於家撮L春的天氣情況。看哪天晴朗,哪天刮風下雪了,是小雪、中雪還是大雪,最低氣溫和最高氣溫是多少度。我腦子里時常會想著在那樣的氣溫下體感怎樣,應該穿什么樣的防寒服,是否方便出行。我從小生活在冬天多雪的城市,對那里的環(huán)境早已習慣,我越來越感到,在一個城市生活久了,有必要出門走一走,見見外面的世界,于是便有了這次海南之行。

    在海南待久了,每天看著一成不變的鮮花和綠樹,我又回想起東北長春的漫天飛雪,想起大雪過后走出家門,腳踏積雪那種神清氣爽的感覺。

    我常想,雪大概是大自然對北方人的特有饋贈,每當一場又一場大雪來臨,我們?nèi)缤邮⒋蟮膬x式,行走在街上,感受大片雪花飄落在衣帽褶皺間的樣子,無比愜意。再抬起衣袖,看向成團的、脆弱的冰凌花瓣,如微雕般晶瑩剔透,感覺那是世間最美麗的花朵。

    有時,大雪下在夜晚,第二天早晨,陽光朗照,雪光耀眼,空氣澄明,在雪的大寫意中,積雪覆蓋的汽車、密集的樹枝以及一切景物,既虛幻,又觸手可及。

    想到雪,自然會聯(lián)想到在東北司空見慣的霜花。那些霜花可能生成在城市公交車的車窗上,生成在綠皮火車的車窗上,生成在每家房屋的玻璃窗上。記得小時候,我每天早晨醒來,打開窗簾,看著一夜之間窗口布滿的霜花,有的似茂密挺拔的松枝,有的似高山大川,有的似奔跑的動物與細小的花草,有的又抽象得什么都不像,只覺得大自然的畫作竟是不可思議地精美絕倫。

    我伸出一根手指按霜花,指溫將霜雪融化成一個小小的圓洞,再將眼睛貼上去,看向室外的皚皚白雪、光禿禿的樹、樹枝上嘰嘰喳喳的麻雀。不顧家里大人阻攔,我穿上棉服跑出屋門,在雪地里玩耍,抱起一只爬犁,放在坡地上,人坐在爬犁里面,順坡而下,身后蕩起一團如雪的煙霧。

    直到臉凍紅了,手指凍麻木了,我才跑回家。這時,屋里的爐火生起來了,陽光烘烤著玻璃窗,奇妙的霜花消融,變成水,慢慢往下流淌,在窗臺上聚積起一汪冰涼的清水。然而,第二天早晨,多姿的霜花又以不同姿態(tài)如約而至,涂滿玻璃窗,真是妙趣橫生。緊接著,又一場大雪來臨……

    小區(qū)里的居民來自全國各地,陌生的面孔,不同的衣著,偶爾從遠處傳來的與自己迥異的口音,似乎時刻提醒我正身處異地。陌生人之間喜歡相互搭訕,一句簡單的“您好”,會使人感到十分親切。每當身邊有揮動掃帚、頭戴斗笠的環(huán)衛(wèi)女工,小區(qū)門口的保安向你點頭致意或打一聲招呼,那種人與人之間的生分瞬間消除了。

    如果能捕捉到熟悉的鄉(xiāng)音,我會像巧遇到親人般喜出望外。我和妻子每天夜晚常去小區(qū)廣場,希望能碰到老鄉(xiāng)。廣場里每天晚上都聚集著一群男女老少,白天強烈的陽光帶來的熱氣散去,夜晚涼爽的風吹來,在和煦的夜風中,嘮些家常,或各自做著自己想做的事。

    老人們喜歡坐在長廊里的兩排長條凳上,天南海北高談闊論,思緒信馬由韁。兒童游樂場上,孩子們在五顏六色的塑料滑梯之間爬上爬下,盡情玩耍。有燈光從廣場上空投射下來,照耀著一群打籃球的活力少年,照耀著兩三個打網(wǎng)球的中年人。伴著《最炫民族風》的樂曲,一群跳廣場舞的大媽也樂在其中。我們擇一石凳默默坐下來,拿出手機看短視頻,看直播,查返程機票,耳邊的喧囂被屏蔽了,全然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

    有一天,也許是看手機的時間過長,妻子感覺身體有些不適,我上前幫她放松。可能動作過于急促緊張,引起旁人注意,有位陌生的老婦人問:“怎么了?”聲音不高不低,卻驚動了很多人,《最炫民族風》戛然而止,黑夜仿佛靜止了,只有廣場上的燈光神態(tài)自若。

    這時,有位比我年齡稍大的男士從長廊里跑了過來,他體態(tài)微胖,身穿短袖白襯衣,說:“別慌,別慌,沒事,沒事。”但他明顯比我慌,邊跑邊從褲兜里摸出一支白色藥管,說是麝香保心丸。面對陌生男人的熱情,我忙說不用,可他已經(jīng)打開藥瓶,讓我伸出手,往我手心倒上三粒藥丸。盛情難卻,妻子含上三粒藥,感覺好多了,那陌生男人說一看就是心臟問題,他心臟先后做過三次支架,懂得這病;又反復告訴我不要緊張,我真就不緊張了。

    可能那三粒藥拉近了我們的距離,他告訴我平時兜里一定要揣上這種急救藥,比如他,不僅每天揣在兜里,家里茶幾、床頭柜、餐桌、衛(wèi)生間、廚房、陽臺到處都有擺放,隨手可以摸到。他說他不但有心臟病,膽囊也切除了,得過腸癌,做了手術,現(xiàn)在沒事了,所以什么事都不是事。

    緊張的場面消除了,我和妻子要回住處休息,他又說:“明天去醫(yī)院檢查一下吧。”

    我說:“好的。”并表示了感謝。

    我以為這樣就沒事了。

    這天晚上,我跟妻子又來到小區(qū)廣場,這里依然有玩耍的孩童,有打籃球的少年,有長廊條凳上聚集的高談闊論的老年人。我看見給我們麝香保心丸的陌生男人也在其中,他說話時嗓門很大,兩手不停地打著各種手勢,神態(tài)之投入,一點也看不出是心臟被放入三個支架、腹部做過兩次手術的人。

    我想跟他們熟絡起來,便有意湊過去,默默坐在一旁的條凳上,充當一個忠實的傾聽者。從他的話語中,我得知他是山西太原人,工作了一輩子,在崗位上始終吃苦耐勞,很受同事認可和領導賞識,每年都獲得先進。

    可能他的嗓門兒太大,影響了別人,在一群跳廣場舞的大媽中,有一個人停下跳動的舞步,走到播放機跟前,猛地放大音量,一首《九兒》的歌曲蓋過了他的大嗓門兒,蓋過了廣場里所有的喧囂。陌生男人回頭看看他身后的播放機,再看一群跳舞大媽,知道了那邊人的抗議,便放低了嗓門兒,我一時聽不清他說什么,人們的注意力有所分散,陌生男人這時才看見我,我借機向他打起了招呼。

    陌生男人問:“你們?nèi)メt(yī)院了沒有?”播放機的音量又隨之調(diào)小了,陌生男人不再放大嗓門兒,他的聲音我完全能夠聽得清楚。

    我說:“今天上午去了,檢查了一下,醫(yī)生說沒什么問題。”

    陌生男人好像對我的回答并不滿意,他說:“你們一定要重視起來,心臟的事不是小事,這樣檢查肯定不行,你們一定要去上海、北京找心臟病專家徹底檢查。”

    他說話的語氣很重,生怕我們不把他的話當回事,于是又開始了現(xiàn)身說法,說他當初就是對自己不重視,心臟才放上了支架,現(xiàn)在后悔都晚了。他稍稍克制了一下自己情緒,講起他心臟每次被放入支架的詳細過程,以及當時的心理感受。講著講著,男人不自覺地抬起左手,攥成拳頭,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按在虎口處,告訴我心臟主動脈和上腔靜脈的位置,然后收回拇指,移動食指,在拳頭的手背、手心皮膚上畫出幾根線條,指出每根血管的走向,連毛細血管分布都比畫出來了。

    真是久病成醫(yī),我感覺他對心臟的了解,快趕上一名專業(yè)的醫(yī)生了。

    說話間,陌生男人的嗓門兒又加大了,他身后播放機的音量跟著增加,男人停頓了一會兒,放低嗓音,向我們推薦常備藥:硝酸甘油、復方丹參滴丸、麝香保心丸,特別是復方丹參滴丸,每天必須服用,千萬不能大意。那份誠懇,那份毫無保留,好像我們已相識多年。

    這天晚上,陌生男人一改最初勸我們不要緊張的態(tài)度,語氣凝重,態(tài)度堅決,若我們再不去上海、北京的醫(yī)院做徹底的檢查,真就對不起他這番苦口婆心了。

    不知有幾天沒去小區(qū)廣場了。我們好像有些害怕見到那陌生男人,害怕聽他不厭其煩地講他的病情,害怕他催促妻子去上海或北京。有那么兩次,我在小區(qū)里看見遠處那陌生男人的身影,趕緊找理由轉(zhuǎn)身避開。妻子也是這樣,她認為他雖然出于好心,但多少有些小題大做,她好不容易來到海南,想盡情享受這里的陽光、空氣、鮮花和綠意,沒必要整天惦記著身體會出現(xiàn)什么問題,況且她已經(jīng)去醫(yī)院做過檢查了。

    妻子計劃去旅游。她多次跟王姐通電話,準備結(jié)伴出行。王姐是妻子以前來海南時坐火車相識的伙伴,兩人由陌生人處成了“閨蜜”,每年來海南,雖然居住在不同的城市,但總要通幾次電話,問一下平安。

    我擔心妻子的身體,希望她取消這次出游。可妻子滿懷熱情,似乎任何力量也阻止不了她。我只好買了硝酸甘油、復方丹參滴丸讓她帶在身上,又往旅行袋里、備用的衣服里、洗漱用品袋里放進這些藥品,像那陌生男人說的,角角落落都放了,伸手就能摸到。

    妻子出門旅游了,在她出行的日子里,我們每隔半天或一天通一次電話。妻子每次通話都興致勃勃,她早已把那些不愉快的事拋到腦后,沉浸在旅游的歡快之中。她說她在三亞下海游泳了,去了陵水的猴島,馬上趕往五指山,等回來時會去一趟東坡書院。妻子反復強調(diào),她的身體沒問題,爬山坡登臺階的速度比王姐還快。

    與妻子通過電話,我站在家里的陽臺上,放眼眺望窗外蔥蘢的綠色,以及遠處樹梢間上下翻飛的鳥兒,想到大自然具有療愈身心的功能,我沒有必要過分擔心。

    在妻子出門旅游的某天上午,我外出回到小區(qū)。天剛下了一場小雨,雨水打濕的樹葉與花瓣撒滿地面,而頭頂?shù)臉淠疽琅f滿目翠綠,鮮花奪目,飄零的落葉絲毫沒有影響它們的枝繁葉茂。我行走在涼爽的空氣中,四周不見行人,聽著腳下踩踏樹葉的聲響,隱約聽到一聲:“老夏!”

    那聲音既陌生又親切,像一位久違的熟人在召喚。可我在這個小區(qū)里根本沒有熟人,更不會有人知道我的姓名。我轉(zhuǎn)回頭,樹林后面電動車棚里又傳出一聲:“老夏!”這回我聽出來了,是喊:“老鄉(xiāng)!”可能那人說話語氣急促,加上我不太熟悉的口音,把“鄉(xiāng)”和“夏”聽混淆了。

    是那位陌生男人。幾日不見,我感覺他又陌生了許多。不管怎樣,我同樣以熱情回應了他,心想,吉林長春和他居住的山西太原相隔千里,我們無論如何算不上老鄉(xiāng)呀。可又一想,我們這是在海南,同為北方人,同住在這陌生的小區(qū)里,又不能不算是老鄉(xiāng)。

    “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這句話是上輩人的心理感受和情感表達。雖然我沒有兩眼淚汪汪,但心里還是一陣熱辣。看樣子,他有重要的事要說,我奔過去,他推起那輛電動車,張開大嗓門兒問:“你愛人怎么樣?”

    我說:“挺好的。”

    他問:“丹參滴丸吃上沒有?”

    我說:“沒有,但我給她買了,帶在身上。”

    他說:“一定要讓她吃,千萬別不重視!”

    我說:“謝謝。”

    那一刻,他的真誠,他的不厭其煩,讓我從心里感謝這位熱心的老鄉(xiāng)。我說:“我一定再跟她說說。”晚上,再次跟妻子通電話,我告訴她一個驚喜,今天我找到了一位老鄉(xiāng),一位實實在在的老鄉(xiāng),他就是那陌生男人。

    妻子旅游回來了,她給老鄉(xiāng)帶了一份禮物,并說:“我跟王姐閑聊時,王姐也提出,必須重視自己的身體。我覺得,我們應該看看那位好心的陌生人。”

    這天,我們早早吃過晚飯,走出家門,奔向廣場長廊。夜晚小區(qū)里的鮮花和綠色的植物,在路燈的映照中更加賞心悅目。不知從什么樹木飄來的香氣彌漫在涼爽的空氣中,一想到我們很快就要見到那位老鄉(xiāng),心里竟有一種莫名的滋味,我不知道他是否感覺出前幾日我們對他的躲避,我心生歉意。

    來到廣場長廊處,發(fā)現(xiàn)這天晚上沒有了以往的熱鬧,人也似乎稀少了很多,左等右等,我們始終沒有見到那位太原老鄉(xiāng)。過了好長時間,在與另一位陌生人搭訕時得知,昨天小區(qū)里有一批人離開了,他們乘坐同一航班回老家,要想見面,只能等下一個冬天了。

    (作者:夏魯平,系長春市作協(xié)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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