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仲春好時節(jié)，我應友人之邀來到了株洲龍?zhí)舵?zhèn)，繁盛的花事雖已接近尾聲，但漫山遍野的綠正是肆意張揚之時。友人說要去看幾棵古樹，我從小在鄉(xiāng)村長大，對花草樹木有著特別的情感，自是欣然。

一行人卻來到一所鄉(xiāng)村小學，今日是周末，校園里一片安靜。從傳達室門口走過，迎面是一排兩層高的教學樓，我正在心里嘀咕著古樹在哪里，待穿過教學樓時，眼前就猛然一亮：一座祠堂式建筑及屋后郁郁蔥蔥的樹冠躍入我的視野。一旁的解說者老王為學校守門人，生于此地長于此地，他告訴我們，學校的前身為肖氏祠堂，此保存下來的三開間為祠堂后廳。抬頭但見堂內(nèi)掛有“敦本堂”牌匾，深紅色墻壁，黛瓦飛檐，自有一種沉靜從容的氣質(zhì)。隨眾人走進敦本堂，高大寬闊的堂內(nèi)立有紅色圓形木柱和麻石方柱，石柱上刻有對聯(lián)。就在后墻右下角處還有碑文，湊近一瞧，碑文明確記載祠堂建于清乾隆元年（1736年），落成于乾隆四年（1739年），竟整整修了4年，可見當時肖氏族人的用心與用情。

從那時到現(xiàn)在，先是肖氏族人為了族中子弟的教育在祠堂辦起了私塾，后改為私塾小學，又改為馬跡小學，至1958年還辦起了初中，至1982年又成了一所完全小學，現(xiàn)在只有4個教學班72名學生了。可古樹在哪里？在敦本堂后面么？

我走出敦本堂，再次一眼瞧見敦本堂屋頂上冒出來的嫩綠的樹冠，不由急切地朝敦本堂后奔去。當轉(zhuǎn)到旁邊的小泥路上，斜坡上一群高大的綠樹猝然展現(xiàn)在我眼前，我忙立住了腳，懷著滿心激動，與眼前的大樹對視：從左至右9棵古樹散立于斜坡之上，再上去便是操場，操場邊緣至少立有4棵大樹，而操場上去便是長滿高高低低竹子、綠樹的山坡。此時，純凈的天空上浮著些白云，清澈的陽光如水般籠罩著那9棵大樹，微風掠過，陣陣清涼而濕潤的氣息襲來，令人神清氣爽。9棵大樹各具情態(tài)，但深褐色的樹干一律粗壯，枝枝葉葉蓬勃茂盛，嫩綠的樹葉隨風輕輕搖曳，渾身泛著淺綠色的光芒，用清爽、樸素的目光凝視著眼前安靜的校園。

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些樹并不是樟樹，是什么樹呢，一時還看不真切。當踏上沿山而上的臺階時，便見臺階上散落著零亂的深褐色的小樹枝和楓球，哦，是楓樹。我忙抬頭去看，近在眼前的就是兩棵楓樹，片片楓樹葉如同舉起的可愛的小手掌。楓樹在湖南各處山村很常見，但如此高大的楓樹實屬難見，怕會有二三百歲吧。當我爬到操場邊緣，抬頭張望那幾棵大樹，便發(fā)現(xiàn)這幾棵卻不是楓樹，嫩綠的樹葉為橢圓狀披針形，葉脈清晰細致，頂端漸尖，而樹皮呈黑褐色，厚厚的樹皮皆縱向裂紋，滿是深深淺淺的滄桑。再三查看，依然不知是什么樹。干脆湊近樹干，赫然有保護牌：小葉櫟，248年，2020年11月。小葉櫟樹？我長在鄉(xiāng)村，之前竟未曾聽說過此種樹名。

正在疑惑間，老王帶著同伴們走了上來。見到這些生機盎然的罕見的大樹，一個個驚嘆不已，爭著去辨認那一棵棵樹。老王一棵棵地指點，竟有4棵楓樹，都將近200歲了，還有4棵小葉櫟樹，均在240歲以上，站在最角落的那棵竟是皂角樹，也有100多歲了。

同伴們在樹下走來走去，紛紛感嘆這些大樹的奇特，我卻陷入了沉思，這些樹是肖氏族人栽種的，還是自然成長的？為什么還栽種罕見的小葉櫟樹？我想，在肖氏宗祠建好后，族人應是在前后栽種了好多樹，期盼未來的日子里高大的樹木能護佑祠堂不被風吹雨打。只是幾十年過去后，族人赫然發(fā)現(xiàn)，宗祠后的坡地上，竟有些小葉櫟樹脫穎而出，自是喜出望外，從此著意看護，任其自由成長。再過幾十年后，一批楓樹越長越高，又被肖氏族人精心保護下來了，直到這些大樹蔚然成林……

就是這片樹林，春天里，樹葉悄然萌發(fā)，在微風細雨里日趨豐潤飽滿，小鳥在樹葉間飛躍蹦跳鳴唱。到了秋天，則楓葉紅，黑色的楓果掛在鮮艷的楓葉間，鮮艷悅目；櫟葉棕黃，圓圓的櫟果藏在葉叢間，閃著咖啡色的光芒，潔凈堅挺；當秋風從樹葉間掃過，沙沙的聲響，應和著孩子們美妙的瑯瑯書聲，人們在很遠的地方都能聽到。當秋風吹得急時，楓葉、櫟葉翩翩而下，落在樹下玩耍的孩子們身上，他們的秋衣因此沾惹了樹林的色彩，而找尋草叢里的果實給孩子們帶來無窮的快樂。

而此時是春天，和風一直在吹，我感受到來自嫩葉的濕潤和清涼，同伴都走了，我還在小葉櫟樹下轉(zhuǎn)悠。我抬頭往上張望，但見樹冠像一把撐開的綠傘，樹頂圓潤，樹枝密密麻麻向四周自由伸展。我心里一動，雙手忙扶住黑褐色的樹干，從上往下慢慢地滑動，任樹皮粗糙的凹凸紋理在我手心移動，手心竟?jié)u漸發(fā)熱，我仿佛感受到樹之生命深處激越的情感。我干脆將右耳貼著樹皮，極力去傾聽樹心跳的旋律，竟驚訝地聽到了歲月的悠長和淡定，還有一種莫名的親切。仿佛很久以前，我也在這所學校里上學，和眼前這些大樹的心靈息息相通，不時地來到它們身邊。我熟悉它們的呼吸、歡笑，我見過它們?nèi)彳浀幕ǘ洹⒕碌膱怨c同學們在樹下歡笑、打鬧及尋找藏在草間的楓果和櫟果。一時間，我陷入一種從未有過的寧靜和從容之中……

同伴們的呼喚驚醒了我，我不得不和這些古樹告別，念及也許從此不再相見，不由再三打量眼前的古樹，戀戀不舍。就是這些珍貴的古樹，用最本真的模樣隨意地站立在這里，那么坦誠，還有那么一點憨厚，如一群看透世事風雨不驚的老人，安靜地打量著我，目光如這個季節(jié)里的陽光一樣柔和清爽，異樣的溫暖剎時溢滿我的心頭……

多少歲月如風遠去，馬跡小學里的古樹卻巍然屹立。這不僅僅是這方土地的福氣，不僅僅是這方子民的福氣。回首往日，我好似依然靜靜地站立在那些古樹之下，陽光閃爍，樹姿挺拔。

（作者系湖南省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瀏陽市文聯(lián)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