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藝》2024年第1期|李約熱:又一個生日
李約熱,小說家。作品曾獲廣西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小說選刊》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民族文學》年度獎、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等獎項。
春節(jié),或者我們俗稱的年,是全世界所有華人的又一個生日——我沒有打錯,是生日,不是節(jié)日——節(jié)日這個詞不足以表達那些日子的磅礴和隆重;而生日這個詞所蘊含的意思精彩、駁雜,似滾滾春雷天邊萌動,似百獸奔騰卷起塵埃;是萬物復蘇蓄勢待發(fā),是死去活來。
此時此刻,我腦子里全是當年那些急于歸家的擁擠的人們,車站、碼頭,人山人海,他們或冒著北方的飄雪、或者頂著南方的暖陽,奮不顧身,歸家。
曾經(jīng),我也是他們中的一員,在武漢,在北京,白天排隊、夜晚排隊,擠在長得見不到頭的購票隊伍中間,臉上泛著焦急的神色,前邊的隊伍走得快就心情舒暢,如果隊伍阻滯,我的脖子就會伸長,前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車票有還是沒有?很多次,當我好不容易才站在售票窗口跟前,售票員卻告訴我,今天的票已經(jīng)賣光了,你明天再來吧。別說有多失望,我好像經(jīng)歷了一次小小的人生挫折,離春節(jié)越來越近,我心里發(fā)慌,希望寄托于明天。好在還有明天。好在還有遠方的家——家是一年之中最初的夢想和最后的盼頭。
那個時候,對我和很多人來說,腦子里一年十二個月,用公歷來計算的只有十一個月,剩下的那一個月,則用農(nóng)歷來計算。人們在十一個月里,不管是居家還是在外地奔忙,不管是從事什么工作,是忙得像只陀螺,還是閑得身上起青苔,他們的故事都屬于公歷(一九九幾或者二○○幾)。之后,剩下的最后一個月,忙也好閑也好,就屬于天干地支,屬于子丑寅卯,屬于臘月。公歷計算的日子里發(fā)生的故事,一般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沒什么隱私可言;而用天干地支子丑寅卯來計算的日子里發(fā)生的故事,則充滿私享的成分,不可為外人道。是的,我們的農(nóng)歷臘月,總是潛伏在公歷下一年的頭兩個月里,大義凜然,雷打不動,是賴著不走?還是舊日子和新日子最后的對峙?是甲方和乙方關(guān)于某個合同條款妥協(xié)之后達成的協(xié)議?十一比一,竟然如此的平衡和諧,水乳交融,沒有誰重誰輕。人們在那十一個月里忘了臘月,而又在臘月里忘了其他所有的日子,于無聲處,迎來又一個年輪……總之,只要一進入臘月,所有公歷的日子即刻從所有人嘴邊消失,臘月被頻繁提起,韻蔥無限放大。“辣懶”,是壯語,意思是“臘月里面”,一進入臘月,“辣懶”這詞就頻繁出現(xiàn)在我們拉烈小鎮(zhèn)說壯話的男人女人的嘴里,要表達的意思各有不同,最主要的還是年終盤點的意思。得意、失意,一年的辛苦和歡樂,都在“辣懶”這個腐蝕性極強或者說是包容性極高的詞里得到消解。我曾經(jīng)在我的一部小說里描寫我們拉烈小鎮(zhèn)接近“辣懶”里的某一個圩日的場景,小說里的野馬鎮(zhèn),其實就是我們拉烈小鎮(zhèn):
這個時候,如果有人站在加廣嶺上,肯定會發(fā)現(xiàn)野馬鎮(zhèn)的這個日子非同尋常。只要稍稍側(cè)起耳朵,就會聽到市場上嗡嗡的人聲比去年高了很多。最刺耳的聲音主要是由豬仔行傳來的。去年糧食豐收,野馬鎮(zhèn)的母豬一下子就多了起來。獸醫(yī)李向陽養(yǎng)的兩頭公豬,自去年下半年起就忙個不停,平時很兇的兩頭公豬,配種配得脾氣全無。現(xiàn)在,小小的豬仔行,擠滿了待賣的豬仔,這些小家伙待在竹子籠里,很不安份,它們驚聲尖叫,好像等在它們面前的,是沸騰的油鍋。豬仔的尖叫已經(jīng)讓人受不了了,再加上獸醫(yī)李向陽手拿閹豬刀,不停地閹割,那些被綁在條凳上的小豬拼命地嚎叫,凄慘的叫聲使人不得不掩住耳朵。跟買賣豬仔沒有什么關(guān)系的人,一般都躲著這個地方。
相比之下,賣牛賣馬的市場就顯得安靜了許多,因為來這里的,多是些沉默寡言的人,他們身邊的牛啊馬啊,好像什么市面都已經(jīng)見過似的,早已無所謂誰是它們的主人,它們冷冷地看著它們跟前那些討價還價的人,好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一樣。而那些討價還價的人,他們的聲音低得只有他們自己才聽得見。他們不敢高聲說話,是因為買賣成交的價錢是他們之間必須保守的秘密,如果這個秘密被別人知曉,正在市場大榕樹下打瞌睡的管理人員很快就會知道,那么他要收的牲口交易的管理費,就會比別人的多。價錢談好之后,買牲口的人,就會再次用力地掰開牲口的嘴巴,看牲口的牙,再一次判斷牲口的年齡以及有沒有一副好的胃口。這樣還不夠,他們還會再次檢查牲口的四蹄,判斷它在面對野馬鎮(zhèn)復雜的路況時會不會走得很穩(wěn)當。整個過程安靜而又莊重。所以在加廣嶺上看野馬鎮(zhèn),賣大牲口的地方很容易被忽略。而人們的眼光很容易被豬仔行和成衣行這樣熱鬧的地方所吸引。
被豬仔行吸引是因為聲音,被成衣行吸引是因為色彩。在野馬鎮(zhèn),除了語錄塔上鮮紅的文字,有色彩的,就是成衣行了。近兩年來,野馬鎮(zhèn)的年輕人突然喜歡穿大紅大綠的衣服,好好的一朵鮮花或者說好好的一片樹葉到了他們的衣服上面,鮮艷得像要滴油。他們穿著這樣的衣服在野馬鎮(zhèn)走來走去,得意得很,好像這個世界,已經(jīng)完全徹底是他們的一樣。所以,野馬鎮(zhèn)的年輕人都喜歡去成衣行玩,他們高聲地說笑、打罵,熱鬧的勁頭看來只有豬仔行才能媲美。
以上這些曾經(jīng)讓我有些得意的文字,描寫的就是我的家鄉(xiāng)拉烈小鎮(zhèn)臘月前后的景象。我的父老鄉(xiāng)親,那些在以公歷來計算的日子里忙碌奔波了十一個月的人們——那些饑渴的人,像急于找到水源的野獸,一頭鉆進臘月。臘月是加油站,是順風車,是告解室,是聲音里的珠穆朗瑪——響亮、悅耳。忙碌的而又短暫的臘月,讓所有的人提起精神:因為所有的問題必須在臘月里解決,解決不了的也必須在臘月里放下。年三十之前,就會經(jīng)常有這樣的故事在鎮(zhèn)上流傳:誰誰誰把借了好多年的債給還掉了;誰誰誰還不了債,只好躲出去了。當然關(guān)于臘月的話題不止是欠債還錢,幾乎一年里高興的事和不高興的事都要在這個時候被人拿出來說一遍,相當于現(xiàn)在公職人員的年終述職。在這些對人或者對己的話語中,你會看到一個地方的人基本的生活情狀。窺一斑而知全豹,從我們拉烈小鎮(zhèn),放眼全國,再放眼全世界,這樣的日子所飽含的內(nèi)容,于華人來說,不是用“節(jié)日”這個詞所能概括的,所以我說,春節(jié),或者我們俗稱的年,是全球華人的又一個生日。
現(xiàn)在回想起來,臘月里讓我印象最深刻的主要有兩件事,第一件事是殺年豬。
說到殺年豬,我表哥的岳父瞬間跳了出來。
我表哥的岳父,名字我已記不清了,因為表哥的孩子們叫他外公,我們也就跟著叫他外公。外公身材高大,一身黑色的唐裝——連衣服的扣子都是用布扭成的,系在腰間的布條一頭開不大不小的扣眼,另一頭縫著銅錢,銅錢套在扣眼里,就是最結(jié)實便利最經(jīng)濟的褲腰帶。值得一說的還有他寬寬的褲腿,高大的他走起路來寬寬的褲腿前后擺動,呼呼生風——當時幾乎拉烈鎮(zhèn)所有的老人,都穿著有寬寬褲腿的褲子,我們不止一次看見,街上那些喝多了的老人解小便的時候根本不用解開褲帶,而是高高撈起褲管,直接對著路邊的石頭沖射。
外公是個屠夫,他一身唐裝,只有在臘月里才出現(xiàn)。
外公背著一個軍挎包,挎包里有殺豬刀和剔骨刀,他的兩只手,左手一把鐵鉤,右手一根鐵條,來到親戚們的家中。那個時候,殺年豬還是使用很古老的辦法,首先要燒一大鍋滾突突的水——這鍋滾突突的水,也透著來之不易的喜氣,那是因為,就是雨水充沛的南方,到了臘月里,就干旱無比,很多地方缺水。因為缺水,殺年豬用水就成了問題,很多年豬背上的毛沒辦法褪干凈,迫不得已,不得不用火來燒。所以好好的一個年,在燒豬毛的時候,多少就有些兵荒馬亂的凄惶的感覺。因為我們鎮(zhèn)上有一條名叫刁江的河,所以拿火來燒豬毛的情形從來沒有發(fā)生。外公來到的時候,一鍋滾突突的水早就準備好了。外公放下挎包,手里拿著鐵鉤,幾個親戚跟在他身后走到豬欄面前,抽掉木欄桿,一根木棒敲在年豬身上,年豬奪欄而出。這個時候,外公的鐵鉤準確的勾住年豬的脖子,凄厲的聲音在親戚家響起。外公在前面拖,親戚們在后面抬,年豬很快被死死按在條凳上面,外公扔掉鐵鉤,一把尖刀遞到他手上,一個臉盆同時伸在年豬的脖子下面,外公刀進刀出,刀下的臉盆很快就噴滿冒著熱氣的紅湯。這是體力活,這樣的體力活不足以顯示出外公的厲害,外公最厲害的地方是:年豬重重地從條凳上落下的時候,遵循古老的辦法,他在年豬的兩只后腿靠近肚子的地方劃開一道口子,然后拿著鐵條沿著口子伸進去,交叉捅到兩只前腳的位置,之后用嘴對著口子使勁吹,他的脖子青筋暴突,比平時粗了一倍。外公一邊使勁吹,親戚一邊用木棒敲打年豬的身子,很快,年豬被吹得腫脹無比,這個時候棉線派上用場,外公拿棉線綁住年豬腿上的口子,以免漏氣。為什么會這樣做,又是割又是捅又是敲又是綁,都是為了方便褪毛。我猜測,老祖先為什么想到用這樣的方式殺一頭年豬,是因為要節(jié)水,我想,最早使用這個方法的可能是缺水的北方。我們拉烈鎮(zhèn)并不缺水,但是古老的辦法必須要遵循。這也是殺年豬最見功夫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也是我們最喜歡觀摩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在我們的眼前,很多屠夫都在吹氣這個環(huán)節(jié)敗下陣來,成為過年時的笑料。外公從來沒有失手,他是拉烈鎮(zhèn)殺年豬的No. 1。一陣忙活之后,澆水褪毛,開膛破肚,上水下水各歸其位,兩扇豬肉越割越小,即將變成扣肉、叉燒、肉餡、更多的即將變成臘肉……當天晚上,外公帶著親戚給的豬肉、下水和濃濃醉意,背著他的挎包,提著他的鐵鉤、鐵條,心滿意足地離開。他整個臘月都沒閑著。
聽說外公去世后,祭臺上還供著那把殺豬刀,大概是親人們替他經(jīng)常殺生開脫責任:所有死在他刀下的畜生,是天殺地殺,不是他殺。
關(guān)于過年我最想敘說的另一件事與火有關(guān)。
年關(guān)將至,街上賣柴火的人就多了起來。平時可不是這樣。在我們拉烈小鎮(zhèn),幾乎家家戶戶,都會為拿什么來燒火做飯頭疼不已。平日里,大家各顯神通,上山砍柴,到坡地上割干草,到地里拔玉米稈。凡是能點燃的東西,都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各家各戶的火灶里面。在我們拉烈小鎮(zhèn),沒有不去山上砍柴的大人,也沒有不去坡上割草的孩子。其中,上山砍柴是最危險的事情。我們那里山高路遠,砍柴的人又多,容易砍到的柴木越來越難找到,砍柴的人只好往山勢陡峭的地方攀爬,每隔一段時間,拉烈衛(wèi)生院就會收治因上山砍柴跌下懸崖的傷者。曾經(jīng),我的二哥,就是那些被收治的傷者里的一員。
我的二哥為了給家里省柴火錢,經(jīng)常上山砍柴,有一次,他不小心從巨石上跌下,摔破了太陽穴,血流不止。他跑到醫(yī)院讓醫(yī)生處理傷口,清洗、消毒、縫針,包扎;之后的日子他反復到醫(yī)院換藥,直到最終拆線。但是事情沒有那么簡單,過了一段時間,二哥已經(jīng)愈合的傷口又開始發(fā)炎,太陽穴又重新紅腫。再到醫(yī)院,除了變換地使用各種消炎藥,醫(yī)生再也沒有什么辦法。日復一日,二哥紅腫的太陽穴成了我們?nèi)业囊粔K心病,各種土藥輪番使用,都未見好轉(zhuǎn)。后來,一個下鄉(xiāng)支農(nóng)的外地醫(yī)生接診,他說傷口遲遲沒有愈合,是受傷的時候,有一小截木頭沒有取出來,本來應(yīng)該成為燃料的一小截木頭,鑲嵌在二哥的太陽穴里,這是癥結(jié)所在。后來支農(nóng)醫(yī)生親自做手術(shù),把在我二哥太陽穴里藏匿了半年的那一截木材取了出來,這才解了全家的心頭之患。
前面說到,年關(guān)將至,街上賣柴火的人多了起來,拉烈小鎮(zhèn)的四條街道,七繞八繞,加起來最多一公里,這一公里,全部被柴火填滿了。臘月里,我們拉烈小鎮(zhèn),需求量最大的應(yīng)該算是柴火。
需求量最大的為什么不是雞鴨魚肉,為什么不是米面油糖,為什么不是燭火鞭炮、為什么不是小孩的新裝,因為,那些年貨,都需要根據(jù)各家的經(jīng)濟狀況,小心翼翼地買,踮著腳尖去買。只有柴火,反正也花不了多少錢,還能免了很長時間不用上山砍柴之苦,可以放著膽去買、由著性子去買。所以你能看到,拉烈鎮(zhèn)最窮最窮的人,在臘月里的圩日,就會勇敢地走上街頭,去跟賣柴火的人討價還價。在他回家的時候,身后就會跟著長長的挑著柴火的隊伍。然后這些柴火,就會整整齊齊碼放在自家破爛的房子里,當這些柴火變成火焰,我們的主人才會有終于也買了很多年貨的富足感。
關(guān)于火,前面我還說過,凡是能點燃的東西,都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各家各戶的火灶里面。在我家的火灶里,木材、雜草、玉米稈、木糠、廢紙殼等,曾經(jīng)或暢快或艱難地燃燒,和拉烈小鎮(zhèn)其他人家沒有什么兩樣。和其他人家不一樣的是,有一年過年的時候,我家曾燒掉幾十桿“三八大蓋”。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鄉(xiāng)間的民兵組織還經(jīng)常開展軍事訓練,槍支隨處可見。我的大姐夫在公社武裝部工作,那一年快要過年的時候,上級要求各地武裝部把所有不能使用的舊槍支全部銷毀,槍管上交,槍把自行處理。我大姐夫毫不猶豫把卸掉槍管的槍把用獨輪車推回家。幾十桿卸掉槍管的“三八大蓋”,仍然威風凜凜,陳舊而又油亮。要知道,我們那一代是革命老區(qū),這些“三八大蓋”,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兩三代人的手,被不同的人托舉著瞄準自己的敵人,幾乎每一把都有故事,但是這些故事我無從知曉,那年春節(jié),它們堆放在我家的火灶邊,成為我家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燃料。那年春節(jié),我家火灶里的火燃得非常輕松暢快,那些槍支,冒著油,吐著紅紅的火焰,貪婪地舔著鍋底。剛開始的時候,面對火灶里熊熊燃燒的“三八大蓋”,家里人一下子無所適從,掌握不準火候,肉很快煮爛了……
如今,舊時的煙火已經(jīng)熄滅,只能出現(xiàn)在回憶里,想一次醉一次。
就像電視劇里唱的“歲月的列車不為誰停下”,這么多的“年”就這樣呼嘯而過,熱烈而又尖銳、蓬勃而又溫暖。感謝老祖宗賜予我們這個節(jié)日,在這個節(jié)日里,中國人因思念而奔赴,所有的人情世故在臘月里奔騰,千年不歇,萬世流轉(zhuǎn)。而關(guān)于過年的故事,也將不會枯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