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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湘江文藝》2024年第1期|許玲:無人抵達
    來源:《湘江文藝》2024年第1期 | 許玲  2024年04月26日09:00

    許玲,中國作協(xié)會員。文字散見《中國作家》《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湘江文藝》《芳草》《清明》《湖南文學(xué)》等,曾獲《湘江文藝》雙年獎,出版長篇都市小說《向前三十圈》《南回北歸》等。

    無人抵達

    文 / 許 玲

    “房子前有棵歪脖子樹,估計得有幾百年了,樹干上趴著一只樹蛙,它的身體和樹長成了一體。你對上它眼睛的時候,魂就被吸走了。”

    “我講的不是一個傳說,這事千真萬確啊。”那個女人在攝友群里說,她先是被一雙泛著血光的眼睛驚了魂,再被一聲咳嗽動了魄,落荒而逃。回家后,大病一場。她一副驚魂未定的腔調(diào)繼續(xù)說,“那聲音很像一個年邁的雄性人類,它一定是成精了。”

    張三從電子相冊里選出一張照片端詳,鏡頭里的那條青石板路發(fā)著白光,它像匹生銹失靈的鑰匙,卡在了路兩旁高低破落的商鋪之間,再也啟動不了人煙鼎沸的時光。德山沅水經(jīng)枉水進入沅江,這個傍江而建的古渡口已經(jīng)廢用近三十年。沅江沿岸線像老人萎縮的筋骨不斷后縮,來往商船在江上慢慢沒有蹤跡,人煙也逐年稀少,它的荒廢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兩年前,政府下令全體撤離。攝友們?nèi)ミ^一撥又一撥了,不同角度地展示著它的荒涼。這很容易讓人想到——過去與現(xiàn)在,殘落與繁華。新鮮勁過去,那地方也就再沒有人去了。現(xiàn)在,一只成精的樹蛙讓張三再次動了心思。那些看得見的動物、生物,看不見的微生物必將統(tǒng)領(lǐng)那些荒蕪,淹沒人類的痕跡。在徹底被挖土機推平之前,它是另一個世界的樂土。這種背景下的任何活物,都值得一拍。

    “你這次四十五天才來。”

    “老了,頭發(fā)也長得慢了。”

    一片一片的白發(fā)像落葉般從江山的腦袋上掉了下來。蔣善舉著剃頭刀問:“要不給你搞個光瓢,管得更久。”

    “我從來不剃光頭的。”江山從對面的圓鏡里看到蔣善模糊的影子,鏡面被腐蝕成了一只沾滿了污穢的眼睛,一只手正在那只眼睛里劇烈里地抖動。江山昂著脖子等著蔣善給他剃胡子。江山說:“你真的老了。你要是想一刀下去,就要利索點。”

    蔣善一刀一刀刮著江山的脖子和腮幫。刀下的皮膚松弛了,剃刀如同在稀泥上行走。他嘟嚷著:“一個唱戲的,長這么濃茂的絡(luò)腮胡。”當(dāng)他收起刀,陽光穿過屋頂,投射在家里的那些斑駁的影子,已經(jīng)失去了銳利,變得柔和,馬上要和陰暗融成一體。江山說,“今天給你唱漁鼓,那把二胡被老鼠咬斷了弦。”

    “小杏喜歡聽你唱的《投親》和《鬧嚴府》,唱這個。”

    “每次都要聽這個。”

    “小杏聽了多少遍,她也聽不膩。”

    江山唱了起來。蔣善給他剃頭,一段曲子就是他的剃頭錢。他的聲音似風(fēng)穿過破了洞的屋頂時,帶動瓦片時的那種回響:“小英啊/要相見/隔幽冥/有負親恩似海深/難效目蓮把孝行/十八地獄去尋親。”小杏喜歡聽的就是江山這種破銅爛鐵的聲音。蔣善瞇著眼睛,漁鼓陣陣,揚琴、二胡、三弦的聲音四面八方向他攏過來,包圍著他。他站起身,從這個低矮的房子里走了出去,外面一片白光,讓人睜不開眼。小巷里的人擦肩接踵,世界在他的腳下一顛一跛。小時候一場病,讓他的一條腿細得像根火柴似的。孩子們學(xué)著他的樣子在沅江岸邊像鴨子一樣搖搖晃晃。他要去找小杏,有顧客來取她定制的對襟旗袍。巷子里那些愛美的女人喜歡找她。小杏完成的每一件衣服的領(lǐng)口或者袖口,都會用五彩絲線繡上一只斑斕的蝴蝶。她把自己的頭發(fā)束起來,剩下的布料也會變成各式各樣的蝴蝶。他第一次見到小杏,她由遠房親戚領(lǐng)著,低著頭,又黑又瘦的。親戚說,這個可憐的女娃,家里遭了災(zāi)。你要是看得起,就收了她。親戚像遺忘一個包袱一般,把她留在了他這里。

    人潮起了微瀾,又有一艘客船靠岸。它停泊時拍起的浪花,卷起岸邊洗衣婦人寬大的褲腿。一群游販對著上岸的客人吆喝著,客官,上好的青檳榔呢。煙來一包啊!浪花沖過他們的包圍,把人潮朝巷口遠處推送。雜貨店、裁縫鋪子、藥店、擂茶館前的簾子挑了起來,伙計們在門口招手搭腔,黃土店擂茶,客官,來喝一碗再趕路啊!

    人們繼續(xù)朝前走,會在巷尾停下來。一座翹檐木頂?shù)臉牵譃闁|西兩座,中間用幾米長廊相通。月初的時候,東半邊樓頂著船弦一樣的月亮,將月亮和自己一起跳進沅江的水里。西邊樓檐有一塊黑匾,題著三個字——沉月樓。穿著旗袍的女人手拿碗碟,唱著咿咿呀呀的絲弦,聲音軟糯,能把那些過客的身體牢牢粘住。二胡,京胡,三弦、琵琶、大鼓的樂隊常端坐在西樓。來到這里的外地人,是一定會來聽?wèi)虻摹LK家渡口房梁上的木頭,街上的每一塊青磚,都是在聽?wèi)蛑虚_始衰老的。

    有一天,從一艘扁瘦的漁船上下來一個外地人,一身的魚腥味席卷了他停留的每一個商鋪。他停在理發(fā)店門前的時候,蔣善正從抽屜里拿出剃刀,正對著一個腦袋問話。

    “稀客,你從哪里來呢?”

    “從湘西來,去湖北送批貨。”

    小杏卷起里間的碎花簾走了出來,手里拿著一件縫了一半的衣服,驚慌失措地“啊”了一聲。蔣善這才注意到了門口站著的人,問道,“稀客,要理個頭?”男人沒有搭話,掉頭就走。

    第二天,他又過來了。蔣善一刀一刀把一張俊朗的臉還原出來。他問男人,“稀客,你來這里干什么?準備待幾日。”

    “我不走了。”

    “那貴客怎么稱呼?”

    “免貴,叫我江山。”

    這個男人把自己落在了蘇家渡。沒有什么好奇怪的,這里有不少外地人,他們被浪沖到了這里后,決定不再離開。那幾年,蘇家渡越來越擁擠壯大,每個屋檐下都住滿人。從那天之后,戲臺班里就多了一個拉二胡、唱漁鼓的江山師傅。慢慢地,來理頭店取衣服的人總是碰不到小杏了。她開始一趟一趟往沉月樓戲臺子那里跑。以前,她并不愛聽?wèi)颍咳兆诶戆l(fā)室的布簾后面,縫制著別人委托她裁剪的衣服,安靜得針掉到地上的聲音能聽到。蔣善也不愛出門,他不喜歡來往的陌生人把目光放在自己身上。蔣善第一次出門找她,他從巷頭找到巷尾,最后在沉月樓下面一片仰著的腦袋里看到了小杏,她的臉龐如同江水拍過一樣潮濕,叫江山的男人在樓上拉二胡。他用二胡把沅江水吸進了曲子里,灌進聽者的耳朵,從眼眶里一行一行流出來。蔣善不懂音律,但他聽出了悲傷。沅江在沉月樓下面波光粼粼,像一張哭皺的臉。蔣善站在人群后面,他看到江山換了行頭,左邊坐著彈琵琶的,右邊是個拉三弦的,已是準備唱漁鼓的架勢。江山端坐著,右手夾持竹簽,同時擊鼓敲镲:“八角琉璃水井旁/只聽那個撲通一聲響/黃金蓮一聽就作了慌/三魂六魄飄蕩蕩/連爬帶滾來到井旁/手扶井沿朝井中望/只聽看到那井內(nèi)翻花浪/莫非我兒那中亡。”

    江山的聲音灌滿泥沙,嘶啞沉重,沉月樓下黑壓壓的人群,用喝擂茶的筷子敲著碗。

    “哎呀,換一個,換一個!”

    “來一個公子小姐,王爺將侯。”

    “來一個劉海戲金蟾,釣金龜。”

    蔣善耳朵里響起這些聲音,腳步就又到了沉月樓前。小杏呢?小杏在哪里?目光從所有的腦袋一排排掃過去。沒有一只蝴蝶從里面飛出來。沉月樓穿紅戴綠,是座輝煌的宮殿。他看到了肉店的徐屠夫,有客人點戲的時候,徐屠夫就坐在這里喝擂茶、聽花鼓戲,他喝茶時笑瞇瞇的樣子像個菩薩,一點不像一個殺生的人。鐵匠鋪里的伙計眼睛盯著絲弦班上的女孩子們。那個身材削瘦、有著一張長臉的女孩,他特別中意,但是他根本不敢上前和她說上幾句話。這都是替他理頭時,他自己說出來的。

    天怎么就黑了呢?周圍一個人都沒有了。沉月樓上掛著的紅燈籠在夜色中發(fā)出瘆人的光,戲臺上空空蕩蕩的,蔣善叫著小杏的名字,“小杏!有人要取衣了!黑婆子要吃晚飯呢!”

    黑婆兒是他們的兒子,一年四季在沅江邊上玩耍,曬得一身抹了油的發(fā)亮。小杏要讓黑婆兒跟著江山師傅去學(xué)二胡。蔣善說:“不去,不去,聲音太悲了。”

    有尖厲的聲音和紛雜的腳步從碼頭那邊傳過來。鐵匠鋪里的伙計叫著蔣善的名字,跳著腳喊,“黑婆兒被水淹沒了!”

    孩子生下來,我就當(dāng)他的親爹。蔣善答應(yīng)過小杏,她也承諾過蔣善。整個蘇家渡都知道這是他們的兒子。他們唯一的兒子被沅江收走了。

    蔣善的心臟飛了起來,然后再落了下來,這是一個必會失足而醒的夢境。蔣善猛地睜開眼,屋頂和黑暗在一粒燭火中搖晃。

    江山說,“你睡醒了?”

    蔣善緩緩舉起自己的右手,他就是用這只手打了小杏一巴掌。那張越長越好看,比戲臺上的女人還要耐看的臉上,印著一個鮮紅的巴掌印。它像一塊烙鐵一樣燙在自己的心臟上面,他捂緊胸口,發(fā)出沉悶的咳嗽聲。

    江山站了起來,“那我回去了。”

    蔣善說,“下個月早點來。”

    江山推開門,看到一個黑影在門口探頭探腦。那個影子受驚大叫,跳了起來。江山說,“怕什么!我們是人,不是鬼。”

    每年沅江都要帶走一些孩子。我希望暑假之后,每一個孩子都能平安返校。

    這是微信群里老師發(fā)過來的暑假安全提示。張三打印了群文件,將自己的名字簽在暑假防溺水安全責(zé)任承諾書上,拍照傳到了班級群里。兒子放假就被他媽接走了,那個女人會買根鐵鏈拴住她在意的人。張三為自己慶幸,如果不離開她,就不會有現(xiàn)在自由的生活。

    張三在攝影群的對話框里寫上:那天的咳嗽,不是樹蛙的,是兩個老年人類的。寫完之后,又迅速刪了,靈感和發(fā)現(xiàn)不能輕易分享。因為在等一個叫作離離攝友的回復(fù),他顯得有些焦躁,不斷刷著手機。到中午的時候,終于等到了消息:好,我在河街。

    張三在河街接到了離離,她站在河街入口的雕花牌樓下,穿了一襲修身的藕色旗袍,像一株幽靜綻放的荷花。她說:“晚上,我還要到河街看表演,時間夠嗎?”張三笑著說:“不遠,十多公里,我覺得你一定可以寫一個好故事。”

    離離沒有說話。張三對她頗有好感,正是因為她和前妻完全不一樣的氣質(zhì)。她在攝影群,不愛發(fā)言,也不參加群體活動,像一條在湖底沉睡的魚。張三特意打聽過,單身,愛拍照,愛寫故事,在市報的副刊寫世態(tài)百相的專欄。張三問道,“晚上河街什么節(jié)目?”

    “四號點有新排的漢劇,今天第一場。”

    “換節(jié)目了?這些人真有想法。”

    護城河像一根碧帶穿城而過之后,匯入沅江。河的兩邊近幾年修建了長長的仿古商鋪街——河街。經(jīng)營地方小吃和特產(chǎn),兩家民俗博物館也設(shè)在這里。白天倒沒覺得,一到晚上商賈云集,熱鬧非凡。沿岸設(shè)了幾個表演點,情景劇、絲弦、漢劇、花鼓戲。游客坐在游船上,隔窗觀看節(jié)目。絲弦聲聲,燈光隱約,煙霧重重。著清末民初服裝的女人拿著手絹在岸邊叫著,客官,來喝擂茶唦!客官,來盒煙抽唦!張三坐過那種游船,有舊時秦淮河岸的繁華和奢靡,看戲的人忘了自己的今世,生出今夕何夕之感。這種感覺太難得了,所以游客如織。張三說,“河街的繁榮,是一種了不起的營銷。”

    見離離沒有說話,他又接著說,“當(dāng)年的蘇家渡聽說也是這般繁華,這是把蘇家渡搬遷了。如果不是因為水上運輸已經(jīng)成為歷史,舊址翻新應(yīng)該更有感覺。”

    “那兩個老人怎么不搬走呢?”離離問道。

    “誰都沒有發(fā)現(xiàn)還住了兩個人。”

    “你們聊了沒?”

    “沒聊,我去的時候天黑了,上了年紀的人都是天黑就睡覺。”

    張三那日先找到了那棵粗大的歪脖子柳樹。它斜長在一間平房上,將整個房子擠得搖搖欲墜。樹枝上面空空如也,他接著在蘇家渡轉(zhuǎn)悠。失去了人間煙火的舊時碼頭,成了一座張著大嘴空空洞洞的巷子。一路走過,雕花鏤空的閣樓小窗織滿了蜘蛛網(wǎng),主人最后一次出門離家上的鐵鎖銹跡斑斑。后來起了一陣風(fēng),它跑進每一個縫隙里發(fā)出嗚咽的哭泣聲。張三確信風(fēng)傳送來一陣隱約的漁鼓之聲,是一個男人如泣似訴的腔調(diào)。天色漸濃,所有的一切都只剩下了輪廓。張三一激靈,他聽人說過,蘇家渡的沉月樓是聽?wèi)虻睦吓_樓。這未必是時光和空間錄制的,就像故宮黃昏里那些掌燈前行的宮女。但是,他很快發(fā)現(xiàn),蘇家渡對岸的新城區(qū),燈火開始輝煌,跳廣場舞、吹長笛的民間高手在新修的城市廣場各顯神通,河街的最后一個表演碼頭就設(shè)在那里。是風(fēng)把那邊的繁華吹了過來。他耐心等待著黑夜里另一個世界的降臨,再次回到了柳樹那里,樹蛙還是沒有出現(xiàn),倒是有煙頭一樣的燭火搖曳在黑暗低矮的小屋里。張三后來確定是兩個老人。一個坐在燭火旁,一身黑衣。另一個開了門,慢慢朝巷子深處移動。那個穿黑衣的老人像影子一般飄了過來,然后門發(fā)出一聲低沉的悶哼,在張三前面關(guān)上了。

    到了蘇家渡后,離離舉著相機在一塊草叢上轉(zhuǎn)著圈,最深的地方,已沒過腳踝。張三跟在身后說:“這就是以前沉月樓所在的地方,我在老照片里見過。”

    離離將鏡頭對準幾根腐爛的竹子,它們嵌在草叢里,面目模糊,發(fā)黑腐爛,長出棕面、紅面?zhèn)愕哪ス剑罎M了細細的黑蟲,成了另外一種生物部落。幾堆鵝卵石往前還是草叢,遠處是沅江。過了江,對岸的高樓像一把把出靴的劍刺破了視野。離離像是自言自語,“這個地方,再過幾年,一定就會不認識了,你再想看它現(xiàn)在的樣子就看不到了。”

    “河街準備按照沉月樓的樣子修一座戲樓?”

    “對,沉月樓投胎重生了,這一世,它叫鴛鴦走馬樓。”

    張三和她并排站在巷口,看到一片高低交錯的屋檐,殘破坍塌的地方形成一個黑洞,深藏著過去的秘密。張三說,“看到?jīng)],那棵長在房子上面的柳樹,他們就在那里。”

    進入那間房子,光線就掉了下去。一切都像被水浸泡過般,透著一股陰冷的潮氣。房子中間是一個漆面脫離斑駁的老式理發(fā)椅,一面長滿了老年斑的鏡子,這種布局告訴訪客,這里曾經(jīng)是一個理發(fā)店。張三一扭頭,看見了擺在房間一側(cè)的黑色棺木,像突然冒出來的黑暗衛(wèi)士,按照這里的風(fēng)俗,棺木在入土之前才會被上色。離離被逼得退后了一步,然后站定。他們看到一個蓬亂花白的腦袋從棺材里抖抖索索探了出來,瞇著眼睛對著來客問道:“你們是誰?”

    張三說:“我們進來坐坐,陪你聊聊天。”

    離離看到散落在地上的頭發(fā),問道:“這兒還在營業(yè)嗎?”

    “還有一個老顧客。”

    蔣善打量著離離。他問道:“你這衣服誰幫你縫的呢。”

    “買的。”離離回答。

    離離溫和得像對待一個剛學(xué)會說話的孩子,話語中吐出根線耐心地牽引著蔣善。離離指著掛在墻上的照片問道:“是你女兒嗎?”

    “不是,是小杏。”

    “小杏是誰呢?”

    “是黑婆子的媽媽。黑婆子是誰呢?”

    “是我們的兒子。”

    “小杏在哪?”

    “她走了。”

    “是去世了嗎?”

    “我打了她一巴掌,離家出走了。”

    “為什么打她一巴掌呢?”

    “黑婆子淹死的時候,她在聽?wèi)颉!?/p>

    張三發(fā)現(xiàn)離離眼眶里流出柔軟濕潤的光。這應(yīng)該是她獲得故事時一貫的態(tài)度。老人掙扎著從棺材里爬出來,張三要上前幫忙,他擺了擺手拒絕。他踏著墊棺材的條凳一角,慢慢地溜下來。再坐回到理發(fā)椅上,將頭昂著,像名等待服侍的顧客。

    “都搬走了,你為什么不走呢?”

    “我搬到哪兒去呢,哪里都是我自己,我哪里都不想去。”

    張三盯著他的頭發(fā),問道:“你自己給自己理發(fā)?”

    “去外面啊。”

    張三一愣,這兒不是古代的聊齋城,離這里一公里的地方,就是回遷小區(qū)。這里即將被規(guī)劃為新的工業(yè)區(qū)。老人要理發(fā)、要吃飯生存,他的腳步是要通往外面的。張三問:“您自己走過去嗎?”剛才,張三已經(jīng)注意到他異常的腿,他爬出來的時候差點摔了下去。蔣善沒有再回話,瞇著眼睛,又像睡著了。離離說:“打擾了,我們走吧。”

    上車的時候,張三對離離說:“還有時間,可以多問一下的。那天晚上,還有一位老人。”

    窗外幾幢零星散落的私房一晃而過。一戶人家的坪上掛著了黃色長頸鹿的被服,孩子花花綠綠的小衣裳。張三說:“人煙離蘇家渡如此之近,我像剛結(jié)束一場夢境。”

    “房間里每一樣?xùn)|西都是故事的主角。照片上那個女人扎著蝴蝶結(jié),長得真漂亮。”

    “這老頭長得又瘦又小,還是殘疾。他老婆跑了,也是正常的。”

    “愛情的事,誰講得好呢。”

    張三打開音樂,歌詞中溢出的憂傷愛意彌漫整個車廂:落葉隨風(fēng)將要去遠方/只留給天空美麗一場/相信你還在這里,從來不曾離去。

    “你還相信這樣的愛情嗎?”張三轉(zhuǎn)過頭看著離離的側(cè)面。

    “老人一直在等愛人回來,這是一個可以感動所有人的故事。”

    “你一個人住孤獨嗎?你的家里人呢?”

    “我和我的老伴都在這里。”

    “她去哪里了?”

    每次到這兒,江山就不想說話了。最近總是有人過來問江山,很久沒有這樣熱鬧過了。他手里拿著一臺收音機,里面正播放著某個城市暴雨水災(zāi)的新聞。這幾個年輕人又給他帶來了一些東西。他把吃了一半的棒棒糖丟在臺階上。一塊殘破的青磚上擠滿了黑壓壓的螞蟻。穿著白夾克的小伙子將一瓶礦泉水倒在上面,螞蟻們在這股突然而至的洪流中掙扎。江山跑了過去,蹲下去,一只一只把它們撈出來說,“不要欺負它們呢。老天爺不高興了,給我們一瓢水,人就和螞蟻一樣了。”穿紅衣的小姑娘舉著相機拍著他,一邊對同伴說,“我要把這個爺爺放到抖音上去,好有意思的。”

    江山用樹葉給螞蟻們當(dāng)船,一些螞蟻很快爬了上來。江山蹲久了,他感覺一陣眩暈。大腦里一片汪洋,面前白花花的一片。四面八方都是水,哭聲、喊聲從他的耳朵里跑出來。天空裂了大口,水從天上跑出來,它們像強盜一樣沖進每一間屋子,贓物浮在水面浩浩蕩蕩。那張頂梁雕有并蒂花,腳下帶踏板的床,剛上完桐油,再過一個月,他就要娶回一個姑娘。娘牽出一頭牛,哭著兇他,快走,快走,把牛看好……人騎在豬、牛、羊的身上,和牲畜一起掙扎,在水里打著轉(zhuǎn)轉(zhuǎn),像一只只垂死掙扎的螞蟻,娘,奶奶,田野,家鄉(xiāng),所有的一切都被黑暗吞噬。這是多久的事?小杏,你還記得不?

    江山抹著眼睛,他的眼淚把幾個小年輕嚇著了,為了一群螞蟻,這個老人家真是菩薩心腸。

    “可憐的老人,已經(jīng)不太清醒、明白了。”

    “他讓我想起了我爺爺,挺難受的。”

    年輕的聲音越走越遠。江山開始做飯,自從小杏和他在一起,他就認真對待每一餐飯。飯桌上,他擺個酒盅,一小口一小口喝著,對面坐著她,她笑吟吟地看著自己。他們邊吃邊聊天。江山說,“七月初七,咱們那里的小伙子和姑娘坐在葡萄藤底下聽牛郎和織女的講話。你聽得那么認真,聽到什么沒有?”

    “我聽到織女說,我以后要嫁給江山的。”

    “你聽到了什么?”

    “我聽到牛郎說,如果有什么把我和小杏分開了,我要有河過河、有山跨山,像牛郎一樣把她追回來。”

    小杏哭著說:“你一定在怪我,你的二胡拉得那么傷心。”

    “我不怪你,誰都以為我不在了。”

    “你怪我還給他生了一個孩子。”

    “說了多少次,我不怪你。下輩子,我們會有自己的孩子。”

    江山收拾碗筷,小杏像往常一樣站在他身邊。江山說:“你聽,外面是不是又下雨了。一個月了,我要帶著我的漁鼓去看蔣善了。”

    蔣善睡在他的千年屋里,壽衣穿得整整齊齊,再也不用日復(fù)一日從里面爬進爬出。江山拿出漁鼓,“我唱一曲給你送送行。這次,我給你唱個新的:大哥名叫胡江山/一場禍從半夜降/大水沖走他的美嬌娘/手持斧頭把路趕/身輕如燕飛一般/將身一躍幾丈遠/雞窩巷已到眼前。”

    那晚,幾個從客船上下來的人說,一個女人身著白衣服,發(fā)梢系著一只白色的手絹,像只蝴蝶一樣從碼頭上飛了下去。那幾個人對舉著火把,整個巷子叫著小杏名字的蘇家渡人說。他們指了指女人飛翔的地方,蔣善跳著腳,哭了起來。黑婆子正是從那里滑下去的。蔣善哭得像只貓一樣,求求大家,我們再找找。他拖著腿,走得那么快。小杏!小杏!空中到處都是小杏的名字,尋找著瘸子蔣善的女人。江山跟在他們后面,喊得撕心裂肺。他感覺心已死去的那一刻,突然有了心靈感應(yīng),轉(zhuǎn)頭而去。小杏果然站在他的門外說,江山,我終于可以來了。

    這首曲子到底唱了多久,江山不知道。他唱完后睜開眼,看到了兩個人正看著自己。離離眼中含著淚,問他:“你唱的是誰呢?”

    江山說:“我唱的是古人。”

    離離對張三說:“這才是最傳統(tǒng)的漁鼓。河街上的絲弦和漁鼓,都是改良了的。”

    “我們又不是古人。等我們的孩子長大,還會不會聽這些呢?”

    江山站在棺木前,對著蔣善那張冷得像石頭一樣的臉說:“你的話太多了,是你告訴他們,我們的清靜才沒有了。”

    蔣善走的時候不想麻煩任何人。可是,他這種方式的離去,讓他最終占據(jù)了民生版的重要位置。因為離離寫在副刊上的故事,讓很多人知道他和他一直等待的小杏。蘇家渡最老的理發(fā)店前面,一片鮮花盛放在廢棄的瓦礫之上。人們?yōu)樗墓陋毢蛨载懙膼矍榱鳒I,他們或許想到了自己必將到來的晚年和從未來臨的愛情。江山看著人群冷笑,他們知道個屁!只有蘇家渡的那些老人都知道,理發(fā)店的蔣善后來又收留了一個又傻又笨的女人,她脫光了衣服往外跑,蔣善拖著一條腿到處找她,比沉月樓戲臺還要吸引人。她有一天突然也不見了,還是船上的客人說,一個穿著花短褲的女人跟著浪花跑了。

    江山站在棺木前的冷笑,讓大家同情而又興奮,這又是另一個可以挖掘故事的老人。

    離離說:“我要把小杏的故事改成花鼓戲,給河街上的表演者去唱。”張三附和道:“真是一個好主意。”

    離離的本子很快就寫出來了。表演的曲子是要換的,故事也要常新,要不然游客坐了一趟船,不會再坐下一趟。首演那天,游船畫廊在河上穿梭不停。一個聲音在河水上空飄飄蕩蕩:中秋佳節(jié)賞月光/生死家書無一字/老淚滂沱淌滄桑/漁鼓曲怨悠悠/余音飄蕩/夜寂靜/月光寒/波濤斷腸

    張三說:“你成功了,我看見好多人都哭了。”

    離離說:“還真謝謝你。”

    張三鼓起勇氣說,“我只知道你叫離離,你的本名是什么?”

    離離的臉龐在船艙里若隱若現(xiàn),“張三也不是你的本名吧。就這樣,不挺好的嗎?”

    “哪天咱們再去蘇家渡看看?”

    “不去了,那么多人都去了,就沒有什么好看的了。”

    一撥一撥的人去往蘇家渡,去瞻仰它最后的時刻。他們巷口撫琴,努力地想在鏡頭下,與它們和諧地融成一體。有些姑娘把衣服穿得重重疊疊,裙擺拖過巷子上的青石板,頭上綁著長長的發(fā)帶,她們在破敗的木門前拍照合影。江山說,小杏,這是哪個朝代的衣服,我們那個年代不是這樣穿的吧?我怎么不記得了。

    晚上也開始有人來了。幾個半大的孩子站在巷口,音響聲音巨大,他們扭著身子,做出各種奇怪的姿勢。沉月樓的翹檐在他們身后飛出去,像一只黑色的蝴蝶。雕梁上的燈籠高高懸在上面,是黑夜發(fā)紅的眼睛。沉月樓被音樂震得發(fā)抖,在沅江之上時隱時現(xiàn),在前世和今生之間搖搖晃晃。月亮不像魚鉤,恰似一塊銀色的月餅。對面幾幢高樓的墻體燈光閃耀,漁船在一片桃花林中行走,落花繽紛。桃花源的盛景畫面高清,栩栩如生。

    江山和他的影子一起躲進黑暗里。他說,小杏,你看這世界。我的心,就是我們的世界。我們在這里,哪里都不去。如果我關(guān)上門,沒有人能偷看到里面的東西。如果我不講,它就永遠都是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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