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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代文學》2023年第3期|張金鳳:繩索記
    來源:《時代文學》2023年第3期 | 張金鳳  2024年04月29日08:00

    繩子來到世間,或許只是一個偶然。

    它首先以一條藤蔓的形狀出現(xiàn)在原始人的頭腦中。那條纏繞著古樹的軟藤,被松松垮垮的他扯下來,順手圍系在自己腰間。他那被繩子捆綁的腰似乎有了底氣,這個人也不再松垮。四野流浪的風再不能穿梭于他的粗衣之內(nèi),寄于他的皮肉之側(cè),讓他寒冷和不安。從此,那條藤就跟定了他,成了他珍愛的腰繩。

    那條藤蔓也開啟了他的心智:繩是軟弱的,卻箍住了堅硬、強大的事物。它箍住了這些事物,讓人安心。于是,他用更多的藤去捆綁更多的事物。兇猛自由的野獸屈從于人的繩子,它們被繩子牽進了人的圈欄,逐漸耗盡血脈中的野性,學會在人類面前乞食;異族的勇士被繩子所縛,成了斷頭臺上的祭品或田間勞作的奴隸。一條繩子,太美妙了,它捆綁著什么,什么就成了戰(zhàn)利品,誰牽著繩子的端頭,這戰(zhàn)利品就是誰的。于是,繩索幾乎成了圖騰,你只要握緊一條繩索,就可以去俘獲世間種種利益。每個人都想擁有更多的繩子,去索取想要的東西。

    繩子來到世間,或許是人的需求。

    那條繩出現(xiàn)在祖先頭腦中,是在山間的風吹動了樹上的藤時。山風看見那個直立行走的動物發(fā)現(xiàn)了些他帶不走的物品,正在發(fā)愁。“一定要有比胳膊還長的東西,才能幫我箍住它,帶走它。”祖先的腦海中出現(xiàn)了“比胳膊還長”的概念,他四處張望,風正撩撥著松樹上的藤,蕩了一下,又蕩了一下。那條藤長而柔韌,有小動物去扯著蕩過秋千。現(xiàn)在,這個需要什么東西捆扎一下才能帶走物品的人,長久地把眼光盯在那根藤上,腦海豁然一亮。他扯下藤來。它的柔韌和足夠的長度,正合他的心意。于是他把物品攏在一起,交付給藤。就這樣,藤成了最早的捆扎工具,成了他伸長的胳膊,走進了人類的生活。后來,很多柔而長的物品模仿了藤,成為繩索。

    繩子的出現(xiàn)比“結(jié)繩記事”要早。那時候人類懵懵懂懂,有了傷心事無法排解,就在繩子上打個結(jié);有了重大事不敢忘記,也在繩子上打個結(jié)。“結(jié)繩記事”不是繩子的源頭,而是史書的源頭,更是文字的源頭。最早的繩子是神圣的,它從高處垂下來,撩動著部落的喜怒哀樂。那些刻骨銘心的事不能讓它們隨風而逝,繩子替人類出場,“事大,大結(jié)其繩;事小,小結(jié)其繩,結(jié)之多少,隨物眾寡。”(鄭玄《周易注》)自上而下垂著的繩子,猶如上天降下的神諭,載著艱難跋涉的足跡和戰(zhàn)勝自然的累累勛章,俯瞰人類的生活,接受人的拜祭。

    我童年的許多記憶與繩子有關(guān),好像祖先那結(jié)繩記事的遺訓不經(jīng)意刻在了我的骨髓里,即便歲月磨礪日久也難以忘記。

    我?guī)е粭l繩子走向田野的時候,無憂無慮的日子開始沾染煙火。我需要在田野里找尋遺落的麥穗、谷穗、高粱穗、豆棵,甚至莊稼秸稈、枯萎的蒿草棵子。那些被遺落又被重新拾取的莊稼,成為我們粗陶碗里的浪花;那些被捆扎的野草,將生成漫長冬天里我們土屋中的暖。農(nóng)家孩子很小就知道,用繩子去縛取自然中的可用之物。祖父曾經(jīng)帶著我去冬日的溝壑套兔子,他用細繩綰成繩扣,這一個個柔軟的陷阱,埋伏在蕭索而饑腸轆轆的寒冬崖畔,被一只倒霉的兔子踩中。我注視著繩扣,一個近似圓形的井,一只兔子和我的童年掉在里面,都沒有爬上來。

    我還曾經(jīng)牽著一只羊在河灘上行走。繩子是麻繩,父親用繩耙子絞出來的。他每年種很多麻,絞出很多繩子,粗大的、笨重的、中粗的、纖細的……每一條繩子都找到了自己的角色,拴住、捆綁了不同的事物。一條粗大的繩子捆住糧囤子,成了糧囤的腰繩,把糧食箍得緊緊的。金貴的糧食不能稍有松懈,從糧囤偷偷抓一把玉米粒子去換糖吃,母親都能發(fā)覺。一條中溜的繩子拴在兩棵樹中間,母親洗過的衣服,都在這條繩子上淚水滴答地向太陽撒嬌,然后被火辣辣的手撫摸得平息了對生活的抱怨。去田間勞動的母親總是帶著一根細繩子,每次回來,繩子里都是充盈的一捆,青草喂兔羊,干草喂灶火;莊稼的秸稈也被她一次次用繩子捆著背回家,分擔了父親手推車上的重壓。去秧地瓜的時候,父親用繩子吊著水桶到深溝里提水,給春旱的野地里的地瓜秧半瓢水安身。我的細繩子那端是只小羊,剛剛從集市上買回來。父親說,放好這只羊,過年的時候我們一家人就有肉吃,有好看的衣裳,還有紅頭繩和糖果。一家人的希望好像就是這只羊,這只被繩子拴了脖子失去自由的羊。

    繩子的兩頭拴著我和一只羊,我牽著羊在野地里游蕩。那時候它很小,我?guī)ツ睦锼偷萌ツ睦铩R驗榉叛颍也荒艿胶永锶ッ影觯也荒茉诖蠼稚蠐潋唑眩也荒苋W堂的窗外偷聽講故事,也不能跟伙伴們在村巷里捉迷藏。我被一根繩子、一只羊拴在野外,直到黃昏時候,肚子滾圓的羊跟著我回村莊。

    春風不斷把河灘的草吹綠,油嫩的青草長起來,小羊也漸漸長起來。我們之間最大的變化是,那根繩子的走向反了。我牽著它的時候,我倆被青草湮沒。后來,羊高過青草,大過了我的力氣。它牽著我,它往哪里去,繩子就往哪里去,我只能跟著繩子走。盡管我用力拽,但并不能改變羊的方向。我輸給了這只幾個月大的羊娃子。那時候我就明白了,并不是抓住一根繩子,就能抓住它所捆綁的所有事物,力量才是最重要的。我與羊之間,好像我是被捆綁、被牽引的那一個。

    走過浩蕩的四季風,冬天里,我的小羊完全長成一只壯碩的大羊。我也終于明白,繩索對它的意義,是可以始終把我和它拴在一起。這一年,我沒有長過一只羊,甚至沒有長過河灘上的草,它們?nèi)耘f高于我的額頭,始終沒過我。我沒有掙脫繩子的力氣和膽量,我需要好好被它牽著走到年下。但這并不是我最悲傷的,悲傷的是,長大的羊褪下了繩索,留給墻上一張羊皮。那段繩子空了的時候,我的心也空蕩蕩了。我們渴望的很多東西被它換回來,我吃著糖果,穿著花衣裳,看見空蕩蕩的繩子,有剎那的悲傷。

    那根繩索被父親收起,明年春天,它會去捆綁和牽引另外的事物。

    作為一部草本史書的繩子,卻沒有記錄自己從哪里來。它從攀緣的藤蔓中來,從柔韌的野草中來,從麻的筋骨中來,從棕櫚的皮中來,從脫落的發(fā)絲和馬尾中來。那根垂下來的繩子,被賦予很多大小不一的結(jié)。讀遍青山、閱盡人世的人,站在繩前滿臉虔誠,卻讀不透彼時一個個結(jié)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繩無言,在歲月中擎著一個個結(jié)的謎,隨風飄擺。那或許是一次地震,他們簡陋的棚屋傾斜、倒塌了;那或許是一次天火,電閃雷鳴的雨中,森林火起,動物們四處奔逃;抑或是某個深夜,天空突然來了場流星雨,他們驚恐萬分,以為天災降臨,結(jié)果是一場虛驚;又一次,他們無意中從長久摩擦的木頭上得到了神圣的火;風調(diào)雨順的豐收年,谷子漲滿糧囤,果子壓折枝頭,河流里突然多了很多魚;或許是老酋長垂垂老矣,把權(quán)力的手杖讓給新主……繩結(jié)上留下種種猜測和敬畏,那些結(jié)是疤痕或者勛章,載著恐懼、敬畏抑或喜悅和感恩。

    繩的分支眾多,使命各異,它們兄弟姊妹一大群分布在人類生活的各個角落。眾多的繩子被人類制造出來,賦予它生命也賦予它名字,井繩、腰繩、纖繩、纜繩……落草在世間的人,跟草相親相愛,將韌性的草、木的皮纖維擰成一根繩,用它來捆扎亂糟糟的日子,日子就變得順須順尾,錦上添花。

    一條井繩蜷縮在那里,它干完了所有的差事,正在享受陽光的按摩。太陽把它骨骼中的水漬一點點剔除,給它一個懶洋洋的春夢。井繩是往縱深里走的,井有多深井繩都不怕,它必定能抵達水面。井繩吊著水罐去深井里探訪甘甜和清澈,它左右一晃,就像迷人的舞蹈,水罐就倒伏在水中,任水汩汩流進來。滿滿一水罐水被提上來,散給眾多嘴巴,養(yǎng)育眾多生靈。井繩粗大而結(jié)實,方便人的手能握緊它并提取重物。它生性潑辣,即便淋上了水也能迅速抖掉晾干,一根怕水的井繩是沒出息的。井繩從水井中不停地提上水罐,把明晃晃的水面一次次攪擾,這便是井繩的一生。

    一條蛇模仿了井繩的存在,模仿它靜默一隅的狀態(tài)。它蜷縮在那里冥思或修煉,靜止得如同一條井繩。多次邂逅蛇的人,被蛇驚嚇到怨怪起井繩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們說。不單是井繩,所有繩子都具備柔韌和蜷縮的功能,丟落草間的它,就是一條隱沒的蛇。那根繩子被遺落在草叢中,被茂盛的青草遮掩。它蜷曲著,嚇得行路人一聲驚叫,鐮刀都掉在地上。那蜷曲的繩子與一團蜷曲的蛇看起來并無差異,差異是,一個永遠不會開口啃噬。一段沒有生命、沒有牙齒、沒有毒液的草繩,卻要替蛇去擔負駭人的罪責。其實,它的牙齒藏在每一個繩扣里,對要被捆綁的事物絕不姑息。

    農(nóng)事中離不開捆綁的繩,它是一根細繩,把簍子固定在推車上,讓簍子在木質(zhì)的運載工具上扎根。運送糧食的香氣讓繩子迷醉,運送肥料的污穢有時候也會把繩子弄臟。繩子沉默著,接受著。莊稼秸稈攜帶著糧食在馬車上越堆越高,就像一座小山,捆扎一座“小山”的繩子要粗一些。它一頭帶著“滑子”,一件木質(zhì)的捆綁神器。“滑子”就像向?qū)В嗽凇吧健边@邊一扔,它就帶著繩子越過這座虛浮的小山,準確地到了對面的人手中。車兩邊的人用力,繩子越來越緊,把“小山”打壓下來。捆綁的人最后拍拍那座實實在在的莊稼的小山,又試了試繩子,它已經(jīng)繃緊得放不進一根手指。農(nóng)人吆喝馬車開路,繩子箍緊的莊稼,絕不會半路傾倒、歪斜,甚至連一根秸稈都不會掉。

    一條堅韌的繩子吊在懸崖上,攀著它的人比猿猴還靈敏。危崖有奇珍,多少次人們望而興嘆。有了一條攀緣的繩子,就可以去采摘稀罕的果實和救命的草藥。那攀巖的人把生命都系在繩子上,他信任一條繩子大于一切。后來,有一種挑戰(zhàn)的游戲叫攀巖,人們模擬懸崖和可以手腳攀登的石塊,腰上系牢一根護命的繩索。高空攀緣,總有失足落崖的可能,只要腰上有這根繩子,生命就不會隕落。追逐刺激的人,又憑借一條繩子的護佑,發(fā)明了蹦極。跳躍者站在高處,把一根長長的橡皮繩綁在腳踝處,他兩臂伸開,頭朝下跳下去。這兇險的一躍猶如高空墜下,而當人體落到離地面一定距離時,橡皮繩就會牽引人體反方向彈起,絕地重生。這幾乎是一次模擬死亡的運動,一根繩子在陪著人類做生死游戲。更多的繩子是危急關(guān)頭的救命稻草。懸崖邊失手的人,身體幾欲墜崖,手攀的石頭松動了,扯住的野草也斷了莖。危在旦夕時,一條繩子遠遠拋過來,從地獄邊緣拉回了他。

    鄉(xiāng)下男孩很小的時候就拾起纖繩,那條繩子拴在父親手推車的車頭。平路上,繩子松著,甚至挽起來掛在車梁上。山鄉(xiāng)歲月,有太多的上坡路,手推車滿載著莊稼秸稈或者土肥,在山路上吱吱呀呀。纖繩深深勒進孩子的皮肉中,這對蹣跚的父子明白,生活的車需要他們一起往前拉。纖繩就像一根教鞭,教會孩子生活和思考,逐漸鍛造了金剛一般的臂膀和頂天立地的漢子。拉纖繩的他,減輕了父親負載著的壓力,一家人的艱難日子,繩子歷歷在目。

    我有一根深情的繩子,從父親的繩耙子中來。父親最結(jié)實的繩子一定是捆綁最重要的生活,只是年幼的我無從察覺。那根最結(jié)實的繩子每年清明時會挪給我用,給我?guī)砜晒┮簧匚兜臍g樂。父親在院中畫了四個圓圈,把它們挖成深坑。他把儲備了用來蓋房子的木料栽進去,吊成了我的秋千。我踩在秋千板上大聲喊著悠,我坐在秋千板上小聲哼著歌悠,我甚至學一些老婆婆跪在秋千板上悠。從早晨到黃昏,我被繩索托舉在春天的光陰中。偶爾,母親也會在秋千上悠一悠。她身軀高大,打秋千的那一刻,眉頭舒展,臉上春風蕩漾,像少女一樣靈動。這是繩子最高光的時刻吧,終于不用緊盯著生活,板著臉捆綁、打結(jié),行使威嚴和凌厲。秋千唱著咿咿呀呀的歌,繩子在木頭下軟成一潭春水。母親像這秋千繩一般,享受片刻的一潭春水。

    窗外又飄雪了,我想起某一年的雪天,父親扔給我們一根繩子,我們一起去給祖母買藥。一個人在大雪地行走是危險的,父親用一根長繩子分別捆在我們的手臂上,不遠不近地相跟著。這樣,一旦誰掉進雪坑里,另一個就能用繩子把對方拉上來。

    那時候我才明白一條繩子的意義,它牽著的是生命。

    我們一路上都很順利,雖然滑倒過,卻沒有滑進看不見的深溝。那條繩子讓我感激,因為有它,我對即將到來的人世間災難有了抵御的勇氣。

    繩無處不在,它一頭拴著遙遠的先祖,一頭落在凌亂的生活。

    一根束發(fā)的繩宣告了有尊嚴的成年生活到來,從此不再是嘻嘻哈哈的孩童時代。這根束發(fā)的繩是歲月給予成人禮的嘉獎,也是給予童真時代的挽歌。從此,責任跟定著他,禮儀圍繞著他,他必須時時中規(guī)中矩,克己復禮。還有沒有散發(fā)不羈的歲月了?難!“明朝散發(fā)弄扁舟”的詩人,就是世俗眼中的癡癲。不放下所有羈絆,無視世俗的眼光,誰有勇氣去掉發(fā)繩,散發(fā)而歌?

    一根扎腰的繩保全著溫度,提醒著折中。“老巴子進城,腰系麻繩,頭戴氈帽,身穿條絨。”鄉(xiāng)下人眼里時尚又實用的裝扮,被文明人戲謔成歌謠。可是那一條土氣的麻繩是鄉(xiāng)下人的寶,老人們管它叫“腰繩”。“腰繩”有兩個支流,一個是腰帶。腰帶扎在褲子上,也叫褲帶,防止褲子脫落。寬大的袍子,沒有內(nèi)襯的大棉襖,穿在身上空蕩蕩并不熨帖。從外面扎一條腰繩,就束住了它們的野性。這是腰繩的另一個支流,它的功能是防御般的捆扎。鄉(xiāng)下許多老人,在冬天是離不開一根腰繩的。身體的火越來越弱,更需要一根腰繩收住那些溫暖。修習拳腳的人,有一條寬而結(jié)實的腰繩,運氣擊打時,要把腰繩扎緊。那耍雜耍的魁梧大漢,在場子中間跺著腳扎緊腰繩,旋即躺在釘床上,胸腹托起一塊石板。持捶者“嘿喲”一聲,捶落處石板裂開。掌聲中,大漢起身,毫發(fā)無損。那一根腰繩功德無量。后來我發(fā)現(xiàn),人的腰繩就像器皿的箍,箍住的是最重要的地方,那里是丹田之氣萌發(fā)之地,是一口氣的源頭。扎緊這個源頭,氣才不會散,才會有氣貫山河的豪情。

    一根紅頭繩,把人類的喜悅和盼望扎在烏發(fā)上。頭繩是女孩家的寶貝,所有色彩中,她們最鐘愛紅色,那是朝陽的顏色,那是胭脂的顏色,那是石榴花盛開的顏色。當紅頭繩扎起烏云般的秀發(fā),喜悅就從心里漾出來。那紅色的絨線繩,是一個女孩家過年的最盼。《白毛女》中喜兒扎紅頭繩的片段成為經(jīng)典,令人動容。在極度困苦的歲月,衣食簡陋的貧苦人家,過年時沒有雞鴨魚肉,更沒有新衣新鞋,慈祥的老父親只能以紅頭繩慰藉自己心愛的女兒。即便是如此貧苦,還頂著吃人的閻王債,他也不忘給孩子買一件新年禮物。當那雙老手擎著紅頭繩,給喜兒扎紅頭繩的時候,場面多么感人。紅頭繩,此刻是一個貧家女孩的終極滿足。染了色的繩子,如此高光地輝耀在人類的精神世界。

    在鄉(xiāng)間,繩索隨手可取,藤條、瓜蔓、稻草、麥秸、胡麻、馬蓮草。青嫩的草太脆,就像少不更事的年輕人,火星子哧哧地冒,“啪”就折斷了自己。把那些桀驁的草放在陽光下鍛打,不能曬干,要保留它對生命的渴望。曾經(jīng)的血氣方剛交付給歲月磨礪,在生死之間掙扎過,它就妥協(xié)了,茍且了,讓它彎,它會彎成一條你想要的繩索。于是,繩成了人類的幫兇,專門去對付那些青澀的少年和無辜的事物。

    麥子割倒在麥田里,那些金黃的麥穗和通體透亮同樣散發(fā)著成熟氣息的麥秸草,都敞亮地躺在曾經(jīng)生養(yǎng)的大地上。把兩縷麥子的穗頸交叉,手一綰,就打了個結(jié),抻開就是繩子,就能捆綁住一群麥子。這是最簡易的繩子,這是農(nóng)人的智慧。

    繩來自于草,也捆綁草,來自于麻,也捆綁麻,來自于人的手指,也捆綁人的肢體。繩多是作繭自縛的人類自我構(gòu)建的園囿,許多人被繩子繞進去捆住了一生。

    街巷間、樹蔭下,總有小孩子手擎著線繩在游戲,那是老祖母教的。幼小無知的歲月,她們以翻花繩的游戲來度過無邪的光陰,并不知道,祖母是恨透了繩子的。她的父親就是被一根繩子捆走,從此沒有下落。她只是聽人說,父親半路上逃出來,投奔了我們的隊伍。也許他在戰(zhàn)場上犧牲了吧,從此音信皆無。她的母親被另一條繩子捆綁著,不知道去了哪里。兵荒馬亂的歲月,幼年的祖母拾起一段繩子頭捆在腰間,乞討度日,艱難地活了下來。祖母像講故事一樣說起一些往事,從她褶皺縱橫的臉上,仍能讀到陳年舊事賦予她的悲傷。

    這條繩索把祖母捆綁得太久了,她怕是這一生也掙脫不了。但是她又時常拿起線繩,用游戲的方式去重讀歲月里的悲傷。“我們來翻棉單繩吧。”她對孫子孫女們說。她取了細棉繩,兩端系在一起形成一個繩套,在雙手間綰來綰去,以十指撐成立體的形狀。棋子、大門、牛槽、老井、十字梅、酒盅……老祖母的手就像變戲法,把綿軟的繩撐出不同的花樣。翻線繩的時候,她就像在度歲月,有時候眉頭微皺,更多時候是從容而安詳,總能破解一團亂麻般的迷局。小孩子在翻到好的形狀時,就會喜笑顏開:“元寶,元寶呢!”“牡丹花,我翻到牡丹花了!”當翻到“雞腚眼”時,嘴就噘得老高。最后,小孩子翻出了一團亂,垂下頭來。老祖母把那團亂線擇擇抖抖,就又成了一個線圈。她把線圈打開,一條經(jīng)歷了百般變化戲臺的線,繼續(xù)縫縫補補的生涯。

    鄉(xiāng)間的小丫頭都喜歡聚在一起跳繩。農(nóng)閑的時候,從家里偷一根繩子出來,她雙手擺繩,讓繩子飛在天空中又掃過自己的腳底。她跳起來,逃過了繩子的牽絆。“啪啪”,繩子狠狠抽打地面,發(fā)出響亮的搏擊聲。她由前往后搖繩做前擺跳,又由后往前搖繩做后擺跳,她還雙手交叉擺繩,讓繩在空中形成一個扣子狀,她躲閃騰挪,仍舊能夠從這樣的繩扣中逃脫,順利跳過去。她又單腿跳、蹲跳,甚至帶人跳,有時候跑步快跳,搖著繩子跑出很遠。她們有的是力氣和花樣,她們在年輕的歲月中,一直跟繩索較勁,逃過繩索對她們的打擊和牽絆。這好像是一場有象征意義的預演。很多女孩子跳來跳去,終是逃不脫生活的繩索,她們咿咿哭著被送上花轎,才明白,小時候玩的跳繩游戲為什么叫“跳百索”。那是一百條繩索,都是人生的劫,“綁”上花轎只是個開端。花樣繁多的繩索,在人的手臂間飛舞,去套人的頭和腳,不管是單人跳還是多人跳,那些繩索攜帶的災難,都是人類制造的。她們身輕如燕,動如脫兔,最終還是要落進繩套中。繩子從硬的事物里脫胎而出,硬的時候,它易折,現(xiàn)在,它任自己軟下來,就可以長久地活著。

    人類盯著那些垂下來的藤,賦予它一個神符般的標志。后來,一雙蒼勁的手,把眾多草擰成了繩,以眾草之力,結(jié)成繩的偉大。人們用絞絲旁(纟)模仿了它們旖旎的姿勢,修飾對它的熱愛。“繩”字誕生的時候,懸崖上的藤在歌唱,澗谷里的草在歌唱。

    旖旎的絞絲旁大都與女性有關(guān),絞絲旁的字都與繩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男耕女織的農(nóng)耕歲月里,紡織的女人坐在絞絲旁的身邊。紡線車前,她一手搖動,一手續(xù)遞棉花,扯出棉線。紡車嗡嗡旋轉(zhuǎn)著,一條棉線越扯越長。“織”是攢集絲線的游戲,織布機前,這些單一的線經(jīng)緯有度地排列和擠緊,成了布匹。歲月有千瘡百孔,需要一根根線繩縫紉,坐在笸籮前的女人,手持銀針,穿針引線,針腳細密,沒有她縫補不了的日子。

    屋梁下垂著麻綹,搓麻繩的手越來越硬。男人在院子里悶頭絞繩,無聲地把許多韌勁絞進歲月中去;女人在炕頭上搓麻繩,把一把麻縷掛在高處,抽取麻絲搓成長短粗細不等的麻繩,去縫補無盡的日子。

    細的為絲為線,粗的為繩為索,眾多的絲線繩索牽起手來,消隱了自己,織成一張巨大的網(wǎng),籠在天地間。生活的網(wǎng)、名利的網(wǎng)、親情的網(wǎng)、愛情的網(wǎng)、一網(wǎng)打盡的網(wǎng),法網(wǎng)恢恢的網(wǎng)。不是掉進這個網(wǎng)中,就是掉進那個網(wǎng)中,沒有人逃得掉。有些網(wǎng)是幸福,掉進去是甜蜜;有些網(wǎng)是魔窟,掉進去是萬劫不復。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網(wǎng)都是自己織的,喜悲各有因果。

    一根單股的線是脆弱的,這些線絞扭起來,才會成為多股的越來越結(jié)實的繩子。草莖可以擰成繩,往事可以擰成繩,夢也可以擰成繩。有的繩子拴著漂亮的風箏替你在風里飛,有些繩等待在歲月的暗處,等一個漆黑的夜晚和絕望的心。

    “我是被一條繩子拽到人間的。”那人胸腔里轟鳴著,說出這個真理。那條繩柔軟溫和,他使用了十個月,他從那里獲得食物、排掉廢渣。那條繩是母親拋出的,用以牽引他慢慢長成,然后牽引他來到人世。人被那條繩牽引著在母腹中暢游,終有一天斷掉它而自謀生路。也有不幸的生命,沒能走出生命的暗道抵達光明,在母腹中與繩子糾纏不清,最后自縊而亡。接生婆可惜地拍著產(chǎn)下的死嬰說:“臍帶纏頸討債人,不是家人不進門。”那條臍帶繩,喂養(yǎng)了他也終結(jié)了他。帶著臍帶降生的孩子很快就失去了這條繩,它被無情斬斷。要活命,就要自己大喊一聲,從世間獲取第一口氧氣,并從此激活肺,長久地獲取生存的那口氣。那條繩自此斷了,與母親的關(guān)系變成無形,母子間那條看不見的繩拴著彼此的心。在外勞作的母親,乳水突然決堤而出,她就會狂奔回家。因為她知道,嬰兒正在啼哭喚奶,即便相隔遙遠,它的乳汁也會與孩子的啼哭聲同步奔涌而出。兒行千里母擔憂,他去求學,他去當兵,他去外面的世界打拼,母親心上的那根繩,時緊時松,總是拽著他的飛翔,不讓他迷路。

    繩子不想與傷害和死亡扯上關(guān)系,可是很多生命自己走到繩索前。一種終極懲罰叫絞刑,繩成了索命的刑具。而有很多人卻是自己找個角落,把繩子套進脖頸子。“一哭二鬧三上吊”是撒潑的人慣用的三種遞進手法。悲傷至極窮途末路者,會在暗夜把繩子一頭系向屋梁頭,一頭與自己的生命較量。多年前,放羊的獨眼老漢死于一條繩子,他看見一條繩子遺落在河灘的草叢中,就去撿拾。一根繩索有很大用處的,何況是一條看起來粗大的繩子。那繩子卻突然穿行在草叢中不見了,他正狐疑中,發(fā)現(xiàn)手指頭疼,已經(jīng)腫脹。臨死之前,他還說,是繩子咬了他的手。另一條繩子從屋梁上垂下來,索走了老光棍的一生。他是我們村唯一一個上吊死去的人。婆娘死后他撫養(yǎng)的孩子們都成人了,他最后卻吊死在自己的破屋子里。

    繩子一定知道些秘密,不管它有沒有打成結(jié)。我沿著一條繩子回溯思索,最先對它起了叛逆之心。長大后,我像一只風箏,試著離開養(yǎng)育我的黃土地,追著風飛翔。那根繩子始終在母親的手中,就像當年剪斷的臍帶,雖然已經(jīng)看不見了,但血脈永不消失。母親從不用力拽繩子,她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天空,再怎么拽也拽不回熱血青春。她只是牽著那條線,我時不時會沿著線繩回來。如今,母親不在了,我以為那條繩子從此消亡,卻總也忍不住回望故鄉(xiāng)。原來,那根繩子已經(jīng)勒進了我的靈魂深處。

    君王以法度為繩,束天下人為奴,天下人以綱倫為繩,束自己為奴。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一個男人掙脫了繩子,于人群中喊出了胸腔里的不平和詰問。那一刻,世間所有的繩子都在發(fā)抖。繩子也有捆綁不住的時候,它們搖搖晃晃正如大秦的江山。那一聲呼喊是短暫的,就像一道閃電,劃過即消失。風急忙掩飾了它的蹤跡。但是,這聲吶喊卻劃破了幽暗的歷史天空,銘刻在那里成了燈盞。從此,繩子們潰不成軍,叛逆站成繩子的敵人。

    繩子對人的捆綁無處不在,最疼的是把一雙健壯的腳,捆綁成骨斷筋萎的殘廢。那條繩開始時是被長輩強加給的。后來,她們接受了這樣的命運,自己不斷給腳加刑,一生中無數(shù)次把腳捆緊。后來的后來,這條寬大的繩,束縛了一代又一代女兒,一直束縛了千年。那些如刀削一般的腳,在歷史中呻吟。人們戲謔地說,那篇文章是“老奶奶的裹腳布——又臭又長”,于是,裹腳布成了冗長而無味事物的代言,且充滿陳腐之氣。

    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見到一條完整的繩子了,難道它們已經(jīng)殺進我的皮肉,縛住我的靈魂,化于無形?以前還是有一條繩子束著我的腰的,既給予我底氣又束住我的野心。現(xiàn)在腰帶不需要了,雄心像一截垂下來的繩子頭,死蛇一般耷拉在中年的尾部,不僅春風喚不醒,激素也喚不醒了吧。于是我向橫里發(fā)展,那些曾經(jīng)的欲望成為厭惡的贅肉,那些膨脹的不再是我的欲望,是我無法代謝掉的無奈和悲傷。

    我還是輸給了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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