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藝》2023年第6期|戴志剛:嗲嗲
戴志剛,湖南臨澧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解放軍文藝》《湖南文學(xué)》《散文百家》等各級報刊發(fā)表作品20余萬字,出版散文集《風(fēng)雨起心瀾》《踏歌而行》《涼月微弄》三部,曾獲第八屆丁玲文學(xué)獎等文學(xué)獎項。
一
金色的陽光,從柔軟的云層縫抖落下來,被枝葉裁剪成條條縷縷,在林子里灑了一地,夢幻而通透。一個老人,扛著一把尖嘴鋤頭,走在林間斑駁的光影里,后面跟著一個孩子,提著一把泛著青光的柴刀,在光影里緊緊跟著老人前行。
在一個拐角處,老人停下腳步,轉(zhuǎn)向路邊一棵小樹。那是一棵黃檀樹,約莫一個成人握口般粗細,樹干離地上半尺處,有一個隆起的天然樹癤。老人握了握樹干,嗯!是一根好鍬把!于是揮起鋤頭,對準樹的根部挖去,結(jié)果連揮三鋤,卻沒傷著小樹皮毛半分。嗲嗲老了,你來砍!孩子依言揮起柴刀,使勁一刀下去,樹干綿韌的材性卻一下子將刀彈了回來,刀背嘭的一聲磕在孩子額頭上,鮮血從額頭冒了出來……
我猛然驚醒,原來是一個夢,可前腦勺卻實在鉆心地痛。開了燈,摸著額頭,鼓鼓一個大包,顯然是夢中不由自主地大幅度動作,碰到了床頭所致。忍著痛揉了好一會兒,神志和疼痛感才一并緩了過來。
三十多年了,我居然第一次夢見這個我叫“嗲嗲”的老人。這個夢毫無征兆,而且是以這種真真切切痛徹體膚的方式,這不僅非常奇怪,也讓我猝不及防。我捧著發(fā)昏的腦袋,使勁地想。嗲嗲去世三十多年了,說老實話,如若不是每年清明和過年都要按習(xí)俗去山上祭奠先人的話,我真的差不多忘了他。難道這是另一個世界的老人家,在提醒或者懲罰我對他事實上的將要遺忘嗎?
一切不會無緣無故,也不會無跡可尋,哪怕是個夢。我每一個腦細胞都在飛速地運轉(zhuǎn)著,我好像從來沒有這樣用力用心地想過一個問題。我近段說過的話、經(jīng)過的地方、見過的物件、接觸過與之有關(guān)的人,一一篩查過細,腦電波變成了一部雷達。當我把搜索的時間范圍擴大到三個月以上后,終于一件事,讓我找到了這個夢的來處。
三個多月前的大年三十,按湘西北地區(qū)的風(fēng)俗,得到逝去先人的墳前送燈亮、點香燭,表達追思。上香燭的時候,發(fā)現(xiàn)祭臺前有一棵很小還無法辨識出品種的樹苗,影響了操作,我想都沒想,順手一把就拔掉了。樹苗太小,根系就淺,拔的過程很是隨意,根本沒有費力,也就沒當回事。現(xiàn)在想來,從當時樹苗拔出來后黃澄澄的根系判斷,那應(yīng)該是一棵小黃檀苗。嗲嗲生前對木質(zhì)綿密的黃檀木一直情有獨鐘,他一些使用起來稱手的工具把柄,比如鋤頭、板鍬、鐮刀,還有一根龍頭拐杖,都是黃檀木做的。那些工具在他經(jīng)年的使用下,都有著歲月的包漿,光滑得好像桐油刷過一樣。
就這樣,一個沒有任何預(yù)兆的夢,撥開了一道時光塵封的木閂,我分明聽到了記憶深處,一扇沉重的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那個我叫嗲嗲的人,在時間與情感的追光里,一點點顯現(xiàn),一步步還原,一層層豐滿,從一個模糊的輪廓到一張清晰的面孔,直至讓我淚流滿面。
二
湘西北地區(qū),過去普遍把爺爺叫作嗲嗲,這和長沙地區(qū)泛稱年長男性為嗲嗲不同。但我的嗲嗲,不是我血緣關(guān)系上的爺爺,而是父親的繼父。父親九歲那年,過繼給他無兒無女的舅舅,隨之改名換姓,婚后生的兩個兒子,繼承了繼父的姓氏,撐下了門戶,遂了當年嗲嗲過繼他的初衷。
嗲嗲除了有一個書面姓名外,還有一個叫“木生”的小名。我知道他這個小名,是一個偶然機會,彼時老人家已去世多年。在他生前,我從來沒聽別人叫他過這個名字,這可能是我與他在這個世界開始交集時,他已經(jīng)是一個受人尊敬的長者。一個人的年歲、閱歷以及身份,是可以在別人對他的稱呼上找到痕跡的。“木生”小名,應(yīng)該好理解,要不就是他的母親在一棵樹下生的他,或者生他后,取一個認為好養(yǎng)的名字,希望孩子人生天養(yǎng),不病不災(zāi)。木頭生的孩子嘛,有風(fēng)雨就長。那個年代,人們會把很多東西寄予天意。當我知道嗲嗲還有這樣一個名字時,一點都沒有感到突兀或者驚訝,甚至覺得他就應(yīng)該叫這個名字。就是這個名字,讓我找到了他一輩子那么喜歡樹木的密碼。
在我看來,嗲嗲喜歡樹木的方式很特別。一般人對植物的喜歡,體現(xiàn)在栽種、培管、守護和研究,而他對樹木的喜歡,體現(xiàn)在它們的功能性。也就是說,嗲嗲喜歡一棵樹,是看這棵樹是否具有實用性,能否可以成為一件他認為合格的生活工具,也就是能不能用得上。比如看到一段樹干彎曲角度很大的苦楝樹,他會說,不錯,再長兩年就能制得一架好木犁;看到一棵長得筆直的茶樹,他會用手把攥一下,要得,是做一根鋤頭把的料;看到一棵高大的杉樹,他會拍拍樹干后說,嗯!做堂屋的檁子剛好;若見得一棵水桶粗的椿樹,他會圍著轉(zhuǎn)兩圈,然后自言自語,打一對衣柜足夠了。再不濟的樹,就會說,在堰塘搭碼頭應(yīng)該可以,或者說當柴燒煙子不大。我小時候跟嗲嗲一直跑,他對一根樹判別好賴的獨特方式也直接影響了我,以至于后來我每看到一棵有眼緣的樹,總會從實用性出發(fā),來表達自己的觀點,這個適合做什么,那個可以做什么。前些年去川西自駕游,在大渡河邊看到一處千年的冷杉林,樹干粗圓端直,樹梢高聳入云。喜歡喝茶的我,心里想的居然不是這種植物品種的珍貴、習(xí)性的堅強,以及氣質(zhì)的儒雅,而是在想,這要是能拉得一根回去,也能做幾個上好的茶臺吧!
中國自古隔代親,嗲嗲對我也不例外,況且父親是他繼子的原因,更是對我這個隨了他姓氏的長孫歡喜得緊。過去的農(nóng)村,長孫在爺爺奶奶面前,一般是自帶天然受寵優(yōu)勢的。父親說嗲嗲其實是一個不茍言笑非常嚴厲的人,他小時候挨過不少的揍。而我那時覺得父親是在說嗲嗲的壞話,在挑撥我們爺孫關(guān)系——他可能是忍受不了老人家對我的溺愛,因為我來到這個世間見到嗲嗲的第一眼,他就一直是一副笑瞇瞇的樣子,臉上每一道刀刻般的皺紋里都藏著和藹,而每一根花白的胡須上都結(jié)著可親,甚至有一次我把他一個裝滿茶油的油壇打破,他臉上都生氣到抽筋扭曲,也只是把右手食指和中指彎成釘錘狀,在空中對著我的腦袋比畫了兩下。
多年后,當我再憶起嗲嗲那張滄桑的面龐,再憶起跟他屁股后面滿山跑的情形,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些人其實就是一株長在自己心里的樹,根須盤滿了所有的血管和細胞。當某天失去,就是一棵樹被連根拔掉的過程,不管時過多久,那種根須扯動的生疼感,仍然刻骨銘心,哪怕一點輕微的觸碰,就會痛徹心扉,無語淚流。
三
在動蕩的亂世,普通人就是一葉漂萍,進與退,生與死,全由不得自己。嗲嗲是個苦命人,出生在兵荒馬亂軍閥混戰(zhàn)的清宣統(tǒng)末年,三歲喪母,七歲逝父,曾有一姐,不知所終。不過,正應(yīng)了“木生”小名寓意,他還真如一棵不知名的樹秧秧,一個人孤零零地在戰(zhàn)火、瘟疫、自然災(zāi)害中長大、成家、立業(yè),到最后壽近杖朝,含笑而去,也算圓滿。
嗲嗲沒跨過學(xué)堂門檻,新中國成立前上無片瓦之家,下無立錐之地,棲身于一個破敗的城隍廟遮風(fēng)擋雨,歷經(jīng)三朝,顛沛流離,吃過最苦的苦,受過最痛的痛。小時候先給大戶人家當放牛娃,后做長工,饑餓和寒冷是他童年和少年時期全部的記憶。成年后,他先是跟著一個從湘西下來的“排古佬”放木排,在浪高灘險的澧水河上拿著命討過幾年生活。后又做過擔鹽的挑夫,用一根榆木扁擔,從重慶地界接貨,翻越湘鄂兩省西部的重重大山,一路不僅要對付豺狼虎豹,還要防范千年不絕的綠林匪患,一直挑到洞庭湖畔的津市港上碼頭,九死一生。抗戰(zhàn)后期,嗲嗲又做過兩年轎夫,主要送一些淪陷區(qū)國民黨官員家屬到重慶避難。那時國民政府首都南京已淪陷,遷都重慶,很多大小官員及軍官先期隨遷,安穩(wěn)下來后,再寫信讓家眷前往。一些受盡了驚嚇的闊太太便拖家?guī)Э冢瑪y帶細軟金銀,坐船沿長江逆流而上,經(jīng)洞庭湖進入澧水,到津市港上岸,再由陸路到重慶。他當轎夫走的路,實際上是和以前做鹽挑夫時走的是同一條路,只是貨與人的出發(fā)地和抵達點剛好相反。從津市到重慶地界數(shù)百里,山高路遠,流血流汗不消說,還有些官員家眷平日耍慣了威風(fēng),根本不把轎夫當人看。嗲嗲的一頂木轎,抬盡了人間冷暖和世態(tài)炎涼,一生苦難,筆墨難述其詳。
而嗲嗲的婚史,更是一把辛酸淚。解放前的他,孑然一身,借居寺廟,一直到三十多歲,也沒見動姻緣,怕是月老都忘記了人間還有他這個人。新中國成立后,分得一間原來地主家的房子和幾畝薄田,算是有了家業(yè)。終于安穩(wěn)了下來的嗲嗲,靠著鄉(xiāng)鄰公認的忠厚能干和也還算靚爽的人才,月老也想起他來了。不久有人保媒,說二十里地外的火燒沖有個姑娘,因眼神差了點,三十多了沒嫁出去,女方還不要彩禮。眼瞅要上四十的嗲嗲想,眼神差點不打緊,田里地里的活自己一把好手,家里有個人,自己回去有口熱飯就行,當然還有更重要的是,不能讓老戴家斷了香火。媒人帶著滿心歡喜的嗲嗲到火燒沖看親,他瞅?qū)Ψ焦媚锒瞬璧顾策€靈泛,打著滿口就應(yīng)了婚事,反正他也沒個人商量。半個月后,嗲嗲一頂花轎就接回了新娘。新婚大喜,歲近中年的他喝了個八開,也沒覺得新娘有啥異常。第二天,酒醒的他才知道,新娘這哪只是眼神差了點,那是差太多了,下床找個鞋子都摸老半天,出門只能摸著板壁墻往前走——她的眼里只有一層模糊而微弱的光。嗲嗲當即明白,他抬回來的這個新娘是被調(diào)包了。這個新娘,便是我的婆婆(湘西北地區(qū)很多人是把奶奶稱作婆婆),我打小叫瞎子婆婆。
更糟糕的是,婆婆不只是眼神問題,智力也有障礙,她自來到麻雀灣那一天起,就再也沒有出去過一步,甚至都沒走開過那間房子十米的距離,娘家也從沒有人來看過她,直到三十多年后她去世。自知被騙婚的嗲嗲,抱著黃連木敲門——苦到家了。但他沒有悔婚,還是寄希望婆婆能給他生個一兒半女,老戴家不能在他這里走到了頭。三五年過去了,婆婆肚子終是沒個動靜,而眼睛又完全瞎掉。后來嗲嗲才曉得,婆婆不僅年齡上比他大兩歲,以前還嫁過一戶人家,但正因幾年沒有生養(yǎng),才被趕回娘家,他當年在火燒沖看到的,是婆婆的妹妹。不過嗲嗲終究善良,想到自己苦處出身,沒有把婆婆趕回去,雖然有時發(fā)脾氣也責打過婆婆,但最終還是選擇了隱忍、包容、照顧這個同樣的苦命人,直至后來婆婆安詳?shù)仉x開這個世界。
幾年后,嗲嗲也步婆婆后塵而去。他在去世前頭腦還清醒的時候,交代我的父母,死后不要和婆婆合葬。也許,這是一個認了命而又不甘于命的男人,生命最后的倔強吧。他和婆婆共同生活了三十多年,但婚姻中的嗲嗲,是沙漠中一棵離群索居的胡楊,千年孤獨,萬古蒼涼,只有春天夕陽下拉長的樹影,才讀得懂他平靜而波瀾壯闊的內(nèi)心。
四
如果非要找一個記憶里第一次我和嗲嗲交集的場景,似乎就是穿行在一片樹林之中。那時的嗲嗲,是麻雀灣生產(chǎn)隊隊長,同時兼著護林員。我記事的時候,麻雀灣山上幾年前新植的樹開始成林成材了,于是就有人趁著月黑風(fēng)高之夜,偷砍了幾棵去。有時一大早上山放牛,看到昨夜剛被偷砍后留下的幾個白慘慘樹樁,心里也會覺得像被砍了幾刀似的疼。
幾歲的我,常常跟在背著一把板鍬的嗲嗲后面,走遍了麻雀灣的每一片山林。在那一片片山林深處,他教我認識了常見的樅樹、茶樹、楊樹、杉樹、栗樹、柳葉樹、櫻桃樹、雷公樹、鳥不踏樹等百十種樹名,還教我認識了悶頭花、亮亮果、冬果兒、雞血藤、蛇夢兒、八月炸、雞頭苞、紫金鐘花、打破碗花等五花八門的花草藤刺植物,當然還有野雞、喜鵲、斑鳩、布谷鳥、猴面鷹、苦娃鳥、畫眉、竹雞等各種鳥兒。他教我使用一根細細的松針葉,在山上一些圓圓的小洞中釣一種叫“干蝦子”的蟲子;讓我折了一根中空的草莖,吸食茶花蕊中沁甜的蜂蜜;還帶我用新長出來尚還是白色的棕樹葉,簡單折疊裁剪后,做成可以飛的蜻蜓或者飛機;他還會扯出春天里新抽穗的芭茅稈,撇破后編織成玩具馬、槍以及梭鏢。那會兒的我,感覺嗲嗲就是一個無所不能的人,是一個承包了我幼年時期所有快樂的人,以至于他去哪我都要追著纏著。
江南農(nóng)村,主人大都會在屋前周圍種上各種樹木,房子被一團綠蔭掩映包裹,每當清晨和傍晚,裊裊炊煙就會從一團團綠樹中飄起。山村里飄散著淡淡的木柴清香、鍋巴飯的米香、辣椒炒蛋的嗆香,而更多的,是一個古老民族千百年來魂系夢繞的鄉(xiāng)愁。勤勞的嗲嗲,當然也會圍繞著他苦心操持的家,以在房子周圍種樹栽花的形式,蓬勃著他的夢想和希望。春天的時候,他就帶著我去就近的幾個圩場趕集。我當然只是為解個嘴饞,集市上的美食才是我跟著跑的動力,而嗲嗲準會背上一捆樹苗回家。他在屋后種的是杉樹。杉樹成材周期短,樹干筆直,修房子可以當房梁檁條用;房子左側(cè)種了紅椿。椿樹木性細膩,紋理漂亮,是做桌椅板凳的好材料;而在房子右邊呢,則種著香樟。香樟材質(zhì)堅硬,自帶天然驅(qū)蟲香味,當然是打衣柜箱子的絕佳選擇;房子前面,因為打眼,就種了一些水蜜桃、柑橘、柚子、柿子等果木樹。而在一些空地,還種了一些桂花樹,甚至還有兩棵蠟梅樹——哪怕是現(xiàn)在,江南農(nóng)村庭院植栽蠟梅都比較少見。那個年代,一座農(nóng)村土磚屋,房前屋后一年四季有花有果,想想就是一件愜意的事。可見,不善言辭的嗲嗲,其實骨子是有著浪漫因子的,只是以前生計使然而被忽略。嗲嗲種得最多的是泡桐樹。泡桐樹長得極快,三五年便高達數(shù)丈,但木質(zhì)疏松,只適合做豬欄、牛欄、菜園籬笆這些易消耗的材料,也適合做房子的椽木。泡桐樹的種法簡單到極致,就是將樹枝插進松軟的土里就行。每年春天,嗲嗲就會折一些泡桐樹枝,讓我抱著,他插一根,我遞一根。
嗲嗲種的樹,大多在他有生之年實現(xiàn)了栽種時的預(yù)設(shè)希望,家里木頭制作的家具農(nóng)具,都是他辛勤勞動的成果。八十年代中期,我家建新房,四大間房子,所用的檁條椽木掛瓦條模板等,取材俱為嗲嗲多年一手植下的林木。唯一沒有實現(xiàn)他預(yù)設(shè)希望的,就是幾棵柏樹。他本指望那幾棵柏樹長大后,為自己割一副好壽棺的。民間認為柏木壽棺最好,那也是一個普通人最后的愿望。但嗲嗲沒有等到那幾棵生長緩慢的柏樹成材,就離世而去。他其實知道等不到那幾棵柏樹長大,只是為自己種下了一個美好的心愿而已。十年前,麻雀灣被征遷。拆老房子時,我看著那堆發(fā)黑的檁條,以及早已老舊的家具,就想起當年一個老人帶著一個孩子,屋前屋后到處種樹的情景。而它們,也和二十多年前那個老人的去世一樣,逃不了塵歸塵、土歸土的命運。可以肯定的是,多年之前,我也將和嗲嗲以及這堆木頭一樣,最終成為滋養(yǎng)樹木的養(yǎng)分。人與樹,表面上看似兩種完全不同層面的生命體,實際上殊途同歸,從哪里來,終要回哪里去,一切都要交還給最公正的大自然。
五
嗲嗲曾有兩次改命機會。一次是縣城和平解放時,一支解放軍部隊的指揮部就設(shè)在城隍廟,他幫著隊伍打過柴、做過飯,修過馬掌補過行李箱,做事條理清晰穩(wěn)重可靠,深得一個東北口音的首長欣賞。一個多月后,那支部隊南下,首長要他隨隊一起出發(fā),但他婉拒了。那個首長走的時候,還送了他一根石楠木煙斗。第二次是解放后不久,嗲嗲以前做鹽挑夫時,一個曾有過生死交情的小兄弟派人來找他,讓他去湖北一個地方做事。原來那個小兄弟后來參加了紅軍,幾十年出生入死,也成了部隊的一個大官,找到嗲嗲,以還當年過命之交。這次嗲嗲仍然沒有去,一則考慮自己年近不惑,二則當時他剛剛分得房子和田地。可以想象,那時一個無家可歸無田可種苦了半輩子的人,突然有了家業(yè)的感覺。農(nóng)民嘛,有田有地才是硬道理。樹挪死,人挪活,嗲嗲一輩子挺直腰桿行事做人,生命的根須早已扎在這塊土壤里,他只愿做一棵原地挺立的大樹,不仰人鼻息,不隨波逐流,把自己站成了一棵寧折不彎的大樹。其實很難評價嗲嗲面對兩次改命機會的態(tài)度,不過從后來二十多年間驚濤駭浪的政治風(fēng)云來看,他的選擇也許才是正確的,也是睿智的。
嗲嗲天性忠厚,贏得了麻雀灣幾代人的信任,從五十年代后期一直到八十年代中期,他一直當著麻雀灣的生產(chǎn)隊長。在那個入黨很不容易的時代,大字不識一個的他,還被鄉(xiāng)親們一致推薦,成為一名中國共產(chǎn)黨黨員。這在當時,可是無上的榮耀。他積極履行著一個中國農(nóng)村最基層官員和一個基層最樸實黨員的職責,身體力行地帶著鄉(xiāng)親們插秧割谷、開荒種地、興修水利、植樹造林,在歲月的風(fēng)雨中,把自己從一株壯碩光滑的白楊樹,變成了一根皴皮彎腰的老松樹。
八十年代中期,在外地工作的父親調(diào)回縣里,家里也因母親精心操持,生活條件好了一些。步入暮年的嗲嗲,奔波勞累了一輩子,還能得以享了幾年清福。彼時的他,喜歡獨自到離家一里遠的一片板栗林子中轉(zhuǎn)悠。那片一百多畝山地的板栗林,是六十年代縣城一所中學(xué)為了師生勤工儉學(xué)有個地方,借了麻雀灣的一片山種下的。哪曉得劉備借荊州——有借無還。八十年代初期,在還沒有卸任麻雀灣生產(chǎn)隊隊長的嗲嗲據(jù)理力爭下,終于把這塊山收了回來。這片板栗林,經(jīng)過近十幾年的生長,早已郁郁蔥蔥,如一片綠色的海洋,每年板栗成熟季節(jié),就是麻雀灣人的歡樂節(jié)。
那時的我,考上了縣城里的一所初中,路程較遠,需要寄讀,一個星期才能回家一次。每次周末從學(xué)校回來,我準能在穿過板栗林間的山路上遇到嗲嗲。那條山路,是麻雀灣上縣城的必經(jīng)之道,站在路口,可以居高臨下看到很遠一段通往縣城方向的路。后來我才知道,嗲嗲并不是每天都去林子里轉(zhuǎn)悠,他只在星期六掐準了我放學(xué)回來的時間點才去。難怪每次刮風(fēng)下雨甚至落雪的時候,我都能在林子里巧遇“隨便轉(zhuǎn)轉(zhuǎn)”的嗲嗲。他是喜歡看我每個星期散學(xué)后蹦蹦跳跳回來的樣子,喜歡我每次把他從林子里攙扶回家的感覺。他只是沒有說出來而已。自知去日無多的嗲嗲,不過是借助了這片不會說話的樹林,來掩飾他享受天倫之樂的喜悅,來表達他對苦盡甘來生活和社會的認可。他這一輩子,只有無聲的樹才懂他,樹就是他最信任的代言人。
嗲嗲離世幾年后,我去當了兵。部隊第一次探親回家,卻發(fā)現(xiàn)那片板栗林已消失,只留排排行行鋸砍后的樹樁。原來是村里為了區(qū)區(qū)兩萬塊錢,把這片林子賣給了一個燒炭的人,一種巨大的悲哀感在我心中升騰。那個和這片樹林感情最好的人走了,這片樹林就失去了靈魂,它們也就該走了。誰也想不到,二十多年后,連同這座板栗林生長過的山,還有我居住了幾十年的老宅,因無可阻擋的城市擴張,也消失在了歷史的進程之中。被迫搬遷他地的鄉(xiāng)坊鄰居們,也如一棵棵高矮不等粗細不一的樹,拔離了原本舒適的土壤,從枝繁葉茂,漸漸羸弱凋敝。不過幾年,一些老人紛紛離世,而年輕人遠離故鄉(xiāng)。甚至,那個叫麻雀灣的地名,也在合村并鎮(zhèn)的行政區(qū)劃改革里,如一棵被雷電擊中起火的樹,徹底化為灰燼,最終風(fēng)吹影散,沒有了一點存在過的痕跡。
六
帶走嗲嗲的病是肺癌,發(fā)現(xiàn)時已是晚期。那一天,父親把嗲嗲診斷的X光片子給我看,指著片子上一大塊空無狀的陰影,那是無數(shù)肺泡失去了功能呈現(xiàn)出的影像。看著片子中間那塊虛空,我想起多年前生產(chǎn)隊曬谷場邊一棵高大的楊樹,平時看上去葉青枝勁,可是有一天在一場風(fēng)雨中攔腰折斷,原來樹芯已經(jīng)被白蟻完全噬空。嗲嗲的身體看上去一直是健康壯實的,七十多歲的時候還使得動犁耙,農(nóng)忙季節(jié)一擔百多斤的谷子仍然能挑一里地不換肩。他的肺部是什么時候出問題的,我不得而知,可能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就像一棵被白蟻盯上的大樹,病菌吞噬他的第一個肺泡時,是感覺不到疼痛的。他很坦然接受著這個結(jié)果,說自己一生從刀尖斧口走來,見過和經(jīng)歷太多生死,能活到這個歲數(shù)已經(jīng)賺了。他堅持不住院治療,他要死在自己最熟悉的麻雀灣。
從醫(yī)院回家后,嗲嗲根本沒把病當回事,生活方式和節(jié)奏一點都沒有改變,辣椒照樣吃,燒酒照樣喝,大家勸他,他說樹活千年,最后不也還是要死的嘛!他每過幾天就會到一戶鄉(xiāng)鄰家中鬧嗑幾句,好像沒事人一樣,其實大家都知道,他這是在辭路。湘西北農(nóng)村有辭路習(xí)俗,是指人在自知去日無多的時候,會到處走走,見見熟悉的人,該感恩的感恩,該解結(jié)的解結(jié)。他就是一棵被噬空的老樹,看上去步履穩(wěn)定,但隨時都可能在生命的狂風(fēng)中,轟然倒地。
一個多月后,我被父親從學(xué)校接了回來——嗲嗲走了。他沒有臥一天床,走的那天早上還沽了二兩燒酒。他真的是一棵空了芯的樹,走得干脆自然,毫不拖泥帶水。母親從田里干活回來,發(fā)現(xiàn)嗲嗲靠在曬坪旁的大樟樹下打盹,喊了兩聲沒回應(yīng),過去一摸,才知道嗲嗲已安詳離世。而那棵枝虬冠濃的香樟,正是嗲嗲當年手植的十多棵同品種樹中,長得最高最大的一棵。而就是這棵樹,成了嗲嗲生命最后一站。這個小名叫木生的男人,生命從一棵樹開始,最后又在一棵樹下結(jié)束。如果真要說有圓滿人生的話,這個生與死都與一棵樹相關(guān)的過程,應(yīng)該就叫圓滿了吧。
嗲嗲最后的歸宿是一副杉木棺材,那是他在去世前十幾年就為自己準備好了的。最后的封殮,當我看到那塊沉重的壽棺蓋板一寸一寸地合封,我才敢相信,我是永遠失去了那個最喜歡我的人。出殯那天,按照本地喪葬風(fēng)俗,我是長孫,得坐在棺材上壓喪。我用這種方式陪著嗲嗲走過了最后一程。出殯的路不過幾百米,我感覺卻像經(jīng)過了很多年,一路想著和棺木里的這個人,生命交集十幾年的一幀幀一幕幕,心悸顫抖。就像清晨站在一棵樹下,一串冰涼的露珠從樹葉落下,滴進我的脖領(lǐng)口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