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生于20世紀(jì)80年代，山東人。在《人民文學(xué)》《十月》等發(fā)表作品400余萬字，已出版作品30部，代表作：《遷徙記》《寂靜人間》《草原十年》《萬物相愛》。榮獲華語青年作家獎、茅盾新人獎提名獎、冰心散文獎、丁玲文學(xué)獎、葉圣陶教師文學(xué)獎、三毛散文獎、索龍嘎文學(xué)獎、廣西文學(xué)獎、山東文學(xué)獎、草原文學(xué)獎等多種獎項(xiàng)。現(xiàn)為內(nèi)蒙古大學(xué)教授，文創(chuàng)一級，內(nèi)蒙古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十屆全委會委員。

一

那時(shí)我像豆芽菜一樣瘦弱，長得還沒有小賣鋪的柜臺高。父親從田里回來，見母親燉了一鍋白菜豆腐，熱氣騰騰的，便用鼻子嗅了嗅，又跺一跺布鞋上的泥土，喚我過來：“去，到小賣鋪打二兩散酒來。”

我知道父親今天心里高興，雖然他一句話也不多說。脾氣暴躁的父親，只有心里愉快的時(shí)候才會喝酒，這一點(diǎn)，全家人都是清楚的。母親于是一邊用棉花枝拍打著身上的麥秸碎屑，一邊笑著說：“今天狗剩家的豆腐嫩得很。”父親沒有接母親的話茬，只是舀來一搪瓷盆水，噗噗洗完了臉，從繩條上拽過薄得透亮的毛巾，覆到臉上猛一頓揉搓，這才慢悠悠說道：“開春這幾場雨，可是下好了，麥子都鮮亮得很。”

我曉得父親為什么喝酒了。我飛快地去抽屜里拿出兩毛錢，又從碗柜里取出酒瓶子，一蹦三跳地出了門。巷子里一只大黃狗見我喜氣洋洋地跑過來，倏地住了腳，傻乎乎地朝我笑，似乎想要跟我說些什么。我懶得理它，一臉傲嬌地從它身邊走過。墻頭上一只公雞伸長脖子，用足了力氣，朝我發(fā)出一聲響亮的鳴叫。我笑瞇瞇地看它一眼，它欣喜地?fù)淅庵岚颍w到旁邊的大槐樹上。白色的槐花撲簌簌地震落下來，香氣彌漫了整個(gè)的巷子。太陽灑下萬千細(xì)碎的金子，暖風(fēng)吹動著大地，我覺得身體輕盈，仿佛行走在天堂里，尚未買到的白酒，早已注入我的血肉，讓我化作一只鷹隼，尖叫著飛入云端。

小賣鋪的女人在春天里發(fā)了福，紅艷的夾襖襯得圓圓的臉盤愈發(fā)地飽滿。她或許早就聽見我在巷子里歡快的腳步聲，不，父親喚我打酒的時(shí)候，她肯定就在院子里聽到了，于是便端坐在柜臺前，專門等待我的出現(xiàn)。我踮起腳尖，將酒瓶高高地舉起，朝著女人響亮地喊道：“嬸子，打二兩散酒。”女人笑意吟吟地接過酒瓶，麻利地在瓶口插上漏斗，而后打開酒壇，將竹制的酒提子放進(jìn)去，微微傾斜一下，便迅速提了出來。

一粒麥子或者高粱，是如何被人類釀造成酒液的呢？小小的我，尚不能明白物質(zhì)之間奇妙的變化，我只被撲鼻而來的酒香深深吸引。我覺得自己變成了一粒微塵，在春光中自由地浮動。一切都暖洋洋的，慵懶而又舒適，村莊里彌漫著槐花的清甜，還有白酒的醇香。我的睫毛化作蝴蝶的翼翅，微微合攏，鼻尖努力地向前，似乎想要將整個(gè)酒壇里的香氣，都吸進(jìn)肺腑，而后儲存在那里，回家?guī)Ыo父親。

臨走，女人給我一粒晶瑩透亮的水果糖。我將酒瓶緊緊塞住，仿佛那些精靈會在太陽下瞬間飛走。我顧不得平日里寶貝一樣的糖塊，我只抱著酒瓶，大踏步地向前走。誰碰到我，我都不搭理；誰問我話，我都假裝沒有聽見。我有一瓶子的驕傲，它們在里面發(fā)酵、燃燒、沸騰。它們是天邊的云霞，雨后的彩虹。它們是父親極少向我表達(dá)的全部的愛。

到家時(shí)，見母親正將燉得爛乎乎的白菜豆腐端上圓桌，父親也已備好了溫酒壺，只等我的到來。我將酒瓶小心翼翼地放在父親面前，又從兜里掏出溫?zé)岬乃牵瓉砀踩サ匕淹嬷ｉ偌t色的糖紙?jiān)谑中睦锔O窣作響，我將糖塊蒙到眼睛上，整個(gè)房間立刻變得暖意融融。我看到父親剛剛刮過的下巴，從冷寂的青色，變成熱烈的紅色。杯中的白酒，也閃爍著奇異的光澤。

父親舉起酒杯，深深嗅了一下，隨后又像想起了什么，放回桌上，溫柔地朝我碗里夾了一塊軟糯白嫩的豆腐。我受寵若驚，為父親很少有過的深情。我立刻放下糖塊，夾起豆腐，咬下一口，而后一邊將滾燙的豆腐在嘴里顛來倒去地吹著，一邊含混不清地對父親說：真香。

父親將酒杯放到唇邊，微微閉起雙眼，輕輕呷了一口。酒在父親的嘴里，停留了許久。我猜想父親想讓每一滴酒，浸潤所有的味蕾之后，才讓它們順著食道滑入五臟六腑。酒讓父親變成另外的一個(gè)人，如此陌生，又那樣親切。他素日嚴(yán)肅的臉，猶如解凍的冰河，蕩漾著動人的漣漪。陽光透過綠色的紗窗，灑落在飯桌上，饅頭、白菜、豆腐、大蔥、大蒜、碗筷，昔日樸素的一切，便被一一照亮，散發(fā)出圣潔的光。

我和酒后的父親，說了許多的話，仿佛我們久別重逢，仿佛昔日他對我的打罵，都不復(fù)存在。酒神帶他飛離貧窮黯淡的日常，讓他在疲憊的瞬間，瞥見一抹美好的光。他因這光，愛世間的每一個(gè)人。

二

風(fēng)把很久未曾相見的朋友，吹到我的身邊。

正是春天，大地復(fù)蘇，草木在泥土里蠢蠢欲動，萬物散發(fā)蓬勃生機(jī)。天空一覽無余，耀眼的寶石藍(lán)讓人心醉神迷。大風(fēng)長驅(qū)直入，吹開北方冰凍的江河。黃河以積蓄了一整個(gè)冬天的力量，推動萬千冰凌浩蕩向前。綠色沿著無數(shù)裸露的枝干，潛滋暗長，遼闊的北方瞬間被桃紅杏白包裹。空氣中蕩漾著沁人的花香，荒野中，園林里，花團(tuán)錦簇，熱鬧非凡。在這古老又新鮮的春天，除了一杯美酒，還能拿什么與遠(yuǎn)方的朋友慶祝？

美酒只有半瓶，是一次喧嘩的飯局后剩下的，因找不到人同飲，又沒有獨(dú)自飲酒的心境，它便一直在角落里待著。我偶爾打開柜子看到，總是心生哀愁，想這一世，每日為生活奔波勞碌，既沒有自斟自飲的閑情雅致，又沒有一個(gè)朋友，可以與我共享這天地佳釀，真是孤獨(dú)。孤獨(dú)當(dāng)然是人生常態(tài)，學(xué)會一個(gè)人獨(dú)處，猶如一株千年古樹，站立在天地之間，無須行走，卻用遒勁的根系、枝繁葉茂的軀干觸探歷史的長河。這半瓶酒，也是孤獨(dú)的吧，它見識過觥籌交錯(cuò)，傾聽過酒場上人們信誓旦旦，卻在散場后將諾言即刻忘記，仿佛他們從未相識。它在狂歡過后，化作歸倉的麥子、高粱、稻谷，重陷寂靜。但瓶中的空，卻讓這人間的瓊漿玉液生出惆悵，它在角落里安靜等待，每次柜門打開的聲音，都會將它喚醒，而后黑暗降臨，那束照亮瓶身的光，消失在喧囂之中，半瓶酒又重回冰冷的天地。

是朋友千里迢迢的一場奔赴，將我從飆車一樣急速行駛的人生路上攔下，在春天的相聚中，看到枝頭簇新的嫩芽，樹下篩落的光影，吹開湖面的風(fēng)，還有半瓶等待蘇醒的美酒。

被喝掉的半瓶，早已從人間蒸發(fā)。那時(shí)，一桌人頻繁舉杯，彼此說著言不由衷的恭維的話，斟滿的酒杯醉醺醺地左右晃動著，將一兩滴不想進(jìn)入腸胃的液體，灑落在杯盤狼藉之中。這些珍貴的液體，曾經(jīng)是盛夏翻涌的麥浪，深秋金黃的玉米，而今，它們被人隨意地拋灑，每喝下一杯，都是為了復(fù)雜的人際。它們不再是夜晚狂歡的酒神，讓人載歌載舞的璀璨煙火，它們成為散場后吐出的污穢，摁下馬桶，便瞬間消失在城市的下水道中。

剩下的半瓶酒，此刻安靜守候在我們面前。春天透過落地窗，將細(xì)碎的陽光灑落在地板上。窗外兩排高大的白楊樹，直刺深藍(lán)的天空。隔著一條寬闊的馬路，是滿都海公園。塞外傳奇女子滿都海，因?qū)⒛晟僬煞蚍湃牍壙`懷中馳騁疆場，英勇殺敵，而成為星辰大海般耀眼的存在。這遼闊蒼涼的北疆大地，被母性的光芒包裹，在春天宛若新生的嬰兒，散發(fā)毛茸茸的愛與暖。

你不能逞英雄，將一杯酒直接灌入腸胃，那是對美酒的褻瀆，你要讓酒充分浸潤你的每一個(gè)味蕾，你要將它柔和細(xì)膩的香氣留在唇齒之間，你要讓這人間的甘露，與你度過的一分一秒交融，只有你將一顆心慢下來，為一杯酒停留，你才會真正懂得它綿長不息的醇香，懂得光陰如何將泥土里堅(jiān)硬的糧食，變成另外一種熱烈沉靜的液體，那是生命的結(jié)晶。朋友這樣告訴我說。

一份鮮嫩的手把肉，一盤肥而不膩的牛血腸，一碟清爽的涼拌沙蔥，只是簡單的下酒菜，就可以讓半瓶美酒，陪伴我們度過一個(gè)美好的下午。曾經(jīng)被我視為應(yīng)酬避之不及的白酒，在飯局上想盡辦法弄虛作假的白酒，此刻撩撥著我的每一個(gè)細(xì)胞，讓它們在芳香中充分地打開、完全地綻放。沉睡的身體被忽然喚醒，隱匿的靈魂離開肉體，沿著一束明亮的光向上飛升。一切新的生命在枝頭閃爍，風(fēng)纏繞著風(fēng)，光穿透光，飛鳥沖破云朵，就在萬米高空之上，我看到鼓樂笙歌、人間天堂。

我想一杯一杯將美酒飲下，我想與朋友起舞。我愛途經(jīng)我的每一個(gè)人，我與他們是兄弟姐妹，相親相愛，永生不忘。

你微醺的樣子風(fēng)情萬種，如此迷人。朋友對我說。

再給我半瓶美酒，我將向整個(gè)世界怒放。我飲下最后一滴酒，回復(fù)朋友。

三

“酒是辣的，大人為什么還要喝？”阿爾姍娜歪著腦袋問沈先生。

“當(dāng)我們和好朋友在一起，酒就會變成甜的。”沈先生微笑著回答。

窗外，是肅殺的寒冬，大地一片蕭瑟。在北疆，萬物遵循著四季嚴(yán)苛的法則，藏身洞穴，隱入河底，或腐爛成泥。大地露出清癯的骨骼，一切冗余的修飾都消失殆盡。世界朝著開闊的邊界無限伸展，仿佛風(fēng)中長滿無數(shù)的腳，向著星空奔跑。

庭院里空蕩蕩的，海棠樹裸露的枝干上，掛滿了紅色的“小燈籠”。尚未被鳥雀啄食的海棠果，在月光下閃爍著清冷的光。更多的果實(shí)，在幾天前的一場大雪中，葬入泥土。草坪上殘留的三兩處雪跡，被呼嘯的冷風(fēng)吹成堅(jiān)硬的冰刀，人經(jīng)過時(shí)，便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聲響。枯草瑟縮著身體，彼此依偎著取暖。墻頭的五六只流浪貓，不知在何處躲避風(fēng)寒。阿爾姍娜喜歡那只詭異的黑貓，它的雙眸有著迥異的色澤，藍(lán)色的仿佛汪洋大海，綠色的則如古老叢林。許多個(gè)夜晚，它站在高高的樹上，沐浴著月光，恍若荒原上一匹桀驁不馴的狼。

我們一邊喝酒，一邊談?wù)撝@只永遠(yuǎn)與人類保持距離的黑貓。我們希望幾只活潑可愛的奶貓，都是它的子嗣，盡管它們并未遺傳它孤傲的基因。沈太太每日都會在庭院的一角撒滿貓糧，沈先生下班后，也會蹲在樹下逗引貓咪玩耍片刻。只有那只黑貓，享用著人類的饋贈，卻從不與人親近。它只愛自己的伴侶，那是一只渾身雪白的母貓，每一根毛發(fā)都散發(fā)出慵懶的性感。它們時(shí)常依偎在一起，在陽光下瞇眼午睡。那時(shí)，庭院里悄無聲息，人們各自忙碌，這自由的角落，便如同荒野，成為一群貓的天堂。

此刻，兩只貓與它們的孩子棲息何處，我們一無所知。在廣袤的自然中，貓自有它們的藏身之所，我們只需靜享此刻有美酒相伴的夜晚，而不必打擾貓的世界。酒是十年的陳釀，跟隨沈先生、沈太太一路北上，在此刻天寒地凍的夜晚安靜開啟。它醇美的芳香瞬間喚醒了我，讓我想起三十年前童年的庭院。那里曬滿了玉米、高粱、棉花、大豆、花生，我像一只無人管束的貓，在秋天給予人類的豐厚的饋贈中穿行。有時(shí)我累了，便會躺下，枕著棉花睡一個(gè)長長的午覺。父母在田地里忙碌，沒人關(guān)心我在做些什么，仿佛我已化為收割的糧食，等待曬干后歸入谷倉，而后歷經(jīng)漫長的光陰，成為一滴芬芳的酒。

我不知將根基從故土強(qiáng)行拔出，而后扎入塞外邊疆的自己，會化作一枚海棠果，搖晃在冬日的枝頭，還是腐爛成泥，重回大地，抑或在歲月的磨礪中，化為一杯美酒。我只知道，此刻我與沈先生一家相識，并在冬夜共享一瓶美酒，是由無數(shù)的偶然凝聚而成，是一只不肯被人類圈養(yǎng)的貓，在天地間孤獨(dú)行走時(shí)，上天恩賜的一束星光。

我們談起那些逝去的人，他們猶如流星，從人生的旅途中劃過。我們也談起這個(gè)城市的大風(fēng)、沙塵，以及陰山上常年不化的積雪。我?guī)淼孽r花插在瓶中，以其短暫的香氣，浸潤著風(fēng)塵仆仆的肉體。透過燈光，我看到窗外墻頭上，一個(gè)黑影悄然走過。或許，那是來去自由的貓。

就在大人們談笑風(fēng)生時(shí)，阿爾姍娜拿起一根筷子，在我酒杯里蘸了一下，而后放進(jìn)嘴里，好奇地品嘗著。

“麥子會變成甜的面包，怎么也會變成辣的白酒？”阿爾姍娜蹙眉問道。

大人們注視著她紅撲撲的小臉因酒皺縮成一團(tuán)，全都笑了起來。

“酒現(xiàn)在變成我的眼淚了！”阿爾姍娜淚眼汪汪地向我們抗議。

這天真的發(fā)現(xiàn)，立刻將我擊中。一滴酒，變成了一滴淚，這奇妙的變化，要?dú)v經(jīng)多少的光陰！

窗外，北國冰封的大地，正在風(fēng)中發(fā)出喑啞的吶喊。沒有人言語，我們只是舉起酒杯，為此刻短暫而又永恒的相聚，飲下這歲月斟滿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