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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張德斌:細(xì)掃紅樓“雪”
    來源:北京晚報(bào) | 張德斌  2024年01月16日08:18

    約半月前,一場罕見的北京大雪上了熱搜。近日,哈爾濱的冰雪游更是持續(xù)火爆。北國大地,雪的誘惑,是冬日里獨(dú)有的驚喜與浪漫。

    《紅樓夢》第四十九回中,也有一場大雪從天而降,成就了一篇使人拍案叫絕的錦繡文章。曹雪芹極寫了大觀園里那場雪的色、香、味、韻,讀來令人蕩氣回腸。

    雪色動人

    雪無色,而正宜出之以絕色。我國現(xiàn)存最古之雪景山水畫,是南朝梁張僧繇(傳)的《雪山紅樹圖》(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占據(jù)畫面大部的白茫茫一片雪霽山色,與點(diǎn)綴其間、置于近景的紅樹綠葉形成鮮明對比,產(chǎn)生強(qiáng)烈的視覺沖擊力,予觀者以獨(dú)特的審美愉悅。

    曹雪芹是懂畫的,所以在這一回書里,最先帶來飛雪消息的是薛寶琴。

    正說著,只見寶琴來了,披著一領(lǐng)斗篷,金翠輝煌,不知何物。寶釵忙問:“這是那里的?”寶琴笑道:“因下雪珠兒,老太太找了這一件給我的。”

    薛寶琴是何許人?何以一定要由她而不是別人來向讀者報(bào)告雪情?同樣在本回書,此前已經(jīng)有交代——

    襲人笑道:“他們說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三姑娘看著怎么樣?”探春道:“果然的話。據(jù)我看,連他姐姐并這些人總不及他。”

    在賈寶玉身邊那些丫鬟們看來,薛寶釵的美貌在大觀園里無疑是遙遙領(lǐng)先的,“你們成日家只說寶姐姐是絕色的人物”。然而薛寶琴一來,“連他姐姐并這些人總不及他”,沒有可比性了,大觀園全體女生的平均“顏值”被直線拉高了幾個(gè)維度。

    行文至此,曹雪芹對薛寶琴的具體長相還未曾交代一字(所謂“背面傅粉”),然而薛寶琴之美已然追魂攝魄。不過,高潮還在后面,只是在繪制紅樓版《雪山紅樹圖》之前,先要讓雪下得更大些:

    到了次日一早,寶玉……一面忙起來揭起窗屜,從玻璃窗內(nèi)往外一看,原來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下將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綿扯絮一般。……出了院門,四顧一望,并無二色,遠(yuǎn)遠(yuǎn)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卻如裝在玻璃盒內(nèi)一般。

    這真有“隔牖風(fēng)驚竹,開門雪滿山。灑空深巷靜,積素廣庭閑”(王維《冬晚對雪憶胡居士家》)的意趣。畢竟,白雪須襯托以“青松翠竹”才不俗。生活時(shí)代略早于曹雪芹的張岱,在《夜航船》中載錄:

    越人王冕,當(dāng)天大雪,赤腳登潛岳峰,四顧大呼曰:“天地皆白玉合成,使人心膽澄澈,便欲仙去!”

    賈寶玉感嘆“自己卻如裝在玻璃盒內(nèi)一般”,與王冕“天地皆白玉合成”如出一轍。只不過,賈寶玉尚在“綺櫳晝夜困鴛鴦”的沉酣一夢時(shí)節(jié),未到懸崖撒手的關(guān)頭,所以也就沒有“赤腳大呼”“便欲仙去”的心境了。

    轉(zhuǎn)過來,到了第五十回,還是那場雪,借賈母這個(gè)賈府里頗有審美能力的“老祖宗”的眼睛,驚鴻一瞥:

    賈母笑著,攙了鳳姐的手,仍舊上轎,帶著眾人,說笑出了夾道東門。一看四面粉妝銀砌,忽見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山坡上遙等,身后一個(gè)丫鬟抱著一瓶紅梅。……

    這就是如今早已成為經(jīng)典名場面的“寶琴立雪”。在中國傳統(tǒng)審美里,“雪中漫步”或“立雪”一直是一個(gè)詩意盎然的話題。《世說新語·容止》載:

    王長史為中書郎,往敬和許。爾時(shí)積雪,長史從門外下車,步入尚書,著公服,敬和遙望,嘆曰:“此不復(fù)似世中人!”

    若是在穿著上講究一些,比如披上“鶴氅裘”,就更能產(chǎn)生“神仙中人”的即視感。《世說新語·企羨》載:

    孟昶未達(dá)時(shí),家在京口。嘗見王恭乘高輿,被鶴氅裘。于時(shí)微雪,昶于籬間窺之,嘆曰:“此真神仙中人!”

    就連大文豪蘇軾也對王恭這種“神仙中人”的形象十分神往,他曾在《雪詩八首·其二》中寫道:

    閑來披氅學(xué)王恭,

    姑射群仙邂逅逢。

    只為肌膚酷相似,

    繞庭無處覓行蹤。

    值得一說的是,“寶琴立雪”這個(gè)場景在視覺傳播中往往被曲解。現(xiàn)代畫家劉旦宅繪制的《石頭記人物畫》中,將“寶琴立雪”畫成薛寶琴身裹一襲大紅氈衣,擎一枝紅梅花做嗅狀。87版《紅樓夢》電視劇拍攝了一段薛寶琴身披大紅斗篷,與賈寶玉攜手在雪地里奔跑,隨后在一株盛開的紅梅樹下站立的劇情。實(shí)際上書中交代了,薛寶琴披著的鳧靨裘并不是大紅色,而是“金翠輝煌”,即亮黃與碧綠的組合,她所賞的紅梅不是一整棵樹而是一小枝。在曹雪芹構(gòu)建的這個(gè)畫面里,白雪是大背景,身著“金翠輝煌”鳧靨裘的薛寶琴是視覺中心,一枝紅梅是點(diǎn)綴。若薛寶琴身著大紅斗篷,則與紅梅“撞色”;若紅梅為一整棵樹,則搶了寶琴的風(fēng)頭,均為煞風(fēng)景。

    雪香雪味

    雪無香,而雪中之花必有濃香。雪中之花當(dāng)然首推梅花。南宋詩人盧梅坡堪稱“人以詩傳”的典型,他的生平事跡已無從查考,他的詩作《雪梅》卻廣為流傳:

    梅雪爭春未肯降,

    騷人閣筆費(fèi)評章。

    梅須遜雪三分白,

    雪卻輸梅一段香。

    盧梅坡將梅花與雪相比,結(jié)論是各擅勝場。同樣是寫梅花之香,元朝著名畫家、詩人王冕的《白梅》營造出更為雄渾闊大的境界:

    冰雪林中著此身,

    不同桃李混芳塵。

    忽然一夜清香發(fā),

    散作乾坤萬里春。

    有盧鉞、王冕的詩作在上,《紅樓夢》要寫梅花之香,必須另辟蹊徑。曹雪芹的寫法是先聞梅香,后見梅紅,以先聲奪人之感,給讀者帶來一種全新的審美體驗(yàn):

    (寶玉)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順著山腳剛轉(zhuǎn)過去,已聞得一股寒香拂鼻。回頭一看,恰是妙玉門前櫳翠庵中有十?dāng)?shù)株紅梅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分外顯得精神,好不有趣!

    雪無味,而須賞之以至味。有雪天嚼梅花者,必非凡俗中人。《夜航船》載:

    鐵腳道人,嘗愛赤腳走雪中,興發(fā)則朗誦《南華·秋水篇》,嚼梅花滿口,和雪咽之,曰:“吾欲寒香沁入心骨。”

    后文林黛玉聯(lián)句“沁梅香可嚼”,寶釵笑稱好,即用此典故。

    古人雪天必思飲酒,所謂“雪中酒戒最難持”(明代袁宗道《雪中共惟長舅氏飲酒》)。白居易《問劉十九》道出了無數(shù)文人墨客的心聲: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后文探春聯(lián)句“價(jià)高村釀熟”,意指因大雪天寒而酒漲價(jià),語用唐代詩人鄭谷《輦下冬暮詠懷》詩:“煙含紫禁花期近,雪滿長安酒價(jià)高。”

    雪天飲酒其樂無窮,雪水烹茶則妙不可言。《紅樓夢》第二十三回寫賈寶玉作了幾首即事詩,其中《冬夜即事》有句“卻喜侍兒知試茗,掃將新雪及時(shí)烹。”第四十一回寫妙玉收得“梅花上的雪”,視為水中極品,以之煮茶:

    妙玉冷笑道:“你這么個(gè)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甕一甕,總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只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嘗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那有這樣輕浮,如何吃得。”

    文人雅士用雪水煎茶的偏好,唐宋文獻(xiàn)中已有記載。唐代大詩人白居易有詩句“融雪煎香茗,調(diào)酥煮乳糜。”(《晚起》),又有“吟詠霜毛句,閑嘗雪水茶。”(《吟元郎中白須詩,兼飲雪水茶,因題壁上》)。宋代大詩人蘇東坡在《記夢回文二首》序中寫道:“十二月二十五日,大雪始晴,夢人以雪水烹小團(tuán)茶,使美人歌以飲。”宋代陶榖取雪水烹茶,自認(rèn)為其趣味高人一等。《夜航船》載:

    宋陶榖得黨家姬,遇雪,取雪水烹茶,請姬曰:“黨家亦知此味否?”姬曰:“彼武夫安有此?但知于錦帳中飲羊羔酒耳。”公為一笑。

    明代著名畫家、詩人文徵明的曾孫,著有《長物志》的博物學(xué)家文震亨認(rèn)為,“雪為五谷之精,取以煎茶,最為幽況。然新者有土氣,稍陳乃佳”。據(jù)《紅樓夢》可知,妙玉從玄墓蟠香寺的梅花上收集雪之后,用鬼臉青的花甕盛著埋在地下五年之久,這可能就是因?yàn)椤靶抡哂型翚猓躁惸思选薄?/p>

    由于有史湘云的加入,大觀園雪天風(fēng)味為之一變——不僅有酒,更有燒烤,而且是不常見的鹿肉燒烤:

    史湘云便悄和寶玉計(jì)較道:“有新鮮鹿肉,不如咱們要一塊,自己拿了園里弄著,又頑又吃。”……湘云一面吃,一面說道:“我吃這個(gè)方愛吃酒,吃了酒才有詩。若不是這鹿肉,今兒斷不能作詩。”……湘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風(fēng)流’,你們都是假清高,最可厭的。我們這會子腥膻大吃大嚼,回來卻是錦心繡口。”

    正所謂“大俗即大雅”。史湘云為我們找到一個(gè)雪天吃燒烤而不失優(yōu)雅的最佳借口,不過前提是“腥膻大吃大嚼”之后要有“錦心繡口”。

    豈可無詩

    所謂“錦心繡口”,當(dāng)然要吟詩作賦。前文提過的盧梅坡,還有另一首《雪梅》詩,講雪天不可無詩:

    有梅無雪不精神,

    有雪無詩俗了人。

    日暮詩成天又雪,

    與梅并作十分春。

    古人詩思常于風(fēng)雪中得之。五代孫光憲《北夢瑣言》載:

    唐相國鄭綮雖有詩名,本無廊廟之望。……或曰:“相國近有新詩否?”對曰:“詩思在灞橋風(fēng)雪中驢背上,此處何以得之?”

    大詩人陸游詩句“結(jié)茅杜曲桑麻地,覓句灞橋風(fēng)雪天。”(《作夢》)宋代詩人周紫芝詩句“北風(fēng)何日掛駝裘,長嘯灞橋驢上雪。”(《數(shù)日秋暑不復(fù)可堪馬上作此》)都是這一文化傳統(tǒng)的寫照。《紅樓夢》第五十回寫“蘆雪廣(yǎn)爭聯(lián)即景詩”,史湘云吟出上句“野岸回孤棹”,薛寶琴續(xù)之以“吟鞭指灞橋”,也是用的這個(gè)典故。

    大觀園里早有詩社,所以雪天作詩正所謂理所當(dāng)然:

    “……只見杯盤果菜俱已擺齊,墻上已貼出詩題、韻腳、格式來了。寶玉湘云二人忙看時(shí),只見題目是‘即景聯(lián)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蕭韻’。”

    于是有了熱鬧非凡的詠雪大聯(lián)句,參與者多達(dá)十二人,連從不作詩的王熙鳳也參與進(jìn)來;于是有了邢岫煙、李紋、薛寶琴的“紅梅花”三首,以及賈寶玉的《訪妙玉乞紅梅》詩。

    明人張岱把冰雪之氣作為評判詩文高低的核心指標(biāo),“蓋人生無不藉此冰雪之氣以生……故知世間山川、云物、水火、草木、色聲、香味,莫不有冰雪之氣;其所以恣人挹取受用之不盡者,莫深于詩文。”曹雪芹為大觀園里的一場雪作這一大篇文章,看來也不是沒來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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