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久辛: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這天我們懷著無比虔誠的心情,來到了辛棄疾的終老之地陽原山,拜謁劍筆凌云、一心要灑血踐行“九州歸一,山河一統(tǒng)”的千古風流人物辛棄疾。
天有點陰,似水墨洇染,濕氣未干。我們來到鉛山縣永平鎮(zhèn)彭家灣村牛皮嶺的陽原山半山腰,駐足望去,通往稼軒墓的神道有點窄,好在鋪了新石階,我們沿階而上。來到墓前,眼見碑上中間的“顯故考辛公稼軒府君之墓”已斑駁模糊,麻石砌就的墓冢有4層,頂堆黃土,墓前原有郭沫若題寫的挽聯石柱一對,上聯:“鐵板銅琶繼東坡高唱大江東去”,下聯:“美芹悲黍冀南宋莫隨鴻雁南飛”。頭頂上,有一塊浮云停在蒼穹,我在想,辛棄疾1207年謝世時,國家仍是山河破碎,那應該是他心頭揮之不去的烏云吧?否則,辛公生前,怎么會把自己的新居命名為“停云堂”呢?那是家仇國恨未報的標志,時刻提醒他,要“收拾舊山河”啊!
一
公元1161年,金主完顏亮大舉南侵,欲滅南宋。只有21歲的辛棄疾毅然“鳩眾二千”,參加了聲威浩大的起義軍。想想都吃驚,一個剛二十冒頭的青年,竟能糾集起兩千多人跟著他去拼殺,這是多大的感召力呢!沒有點點滴滴、言行一致的行為示范,沒有從心而至的信任與追隨,絕無可能。這在辛公自己獻給皇上并藏于史的《美芹十論》里,就有白紙黑字記載。公元1162年正月,耿京命辛棄疾等人奉表南歸。宋高宗在建康接見他們,任耿京為天平軍節(jié)度使,辛棄疾為右承務郎、天平軍掌書記。然就在此時,義軍內部生變,叛徒張安國等殺了耿京,降了金朝。辛棄疾聞聽此訊,即與統(tǒng)制王世隆等50余騎飛馬急馳,面對5萬眾金軍大營,如入無人之境,直搗黃龍。此刻,張安國正與金將酣飲相慶,辛棄疾等出其不意,殺將進去,扭住張安國的脖頸,就是一個五花大綁;之后,甩于馬上,飛身跨騎,再次沖入5萬金兵的圍追堵截中,左沖右突,仗劍而出,按著叛徒張安國拼馳而歸。在臨安,叛賊張安國被公審,梟首示眾,鼓舞了南宋軍民的士氣。而辛棄疾的壯舉,在朝野上下產生了極大的震撼,辛棄疾后來詩憶這段少年往事:“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辛棄疾因此名重一時。宋高宗任命他為江陰簽判。自此,開啟了辛棄疾的仕宦生涯。
我堅信,任何教養(yǎng)都比不上血親的言傳身教。辛棄疾7歲就隨父親辛文郁帶領族人偷著練兵,期待有一天能為祖國統(tǒng)一獻身。遺憾的是父親辛文郁、母親孫氏早亡,他只能由爺爺辛贊撫養(yǎng)。祖父辛贊是北宋末年進士,有文化,且精神健碩。“靖康之變”后,很多人跟著宋高宗趙構逃到南方去了,而辛贊卻留在北方等待王師北伐。他是有影響的人物,所以敵國拉攏他到朝廷做官,出任朝散大夫、知開封府。但他始終不忘家國天下,對子孫后代的教育更是從來都不馬虎。且每逢閑暇,辛贊就帶著辛棄疾等子孫“登高望遠,指畫山河”,公元1154年和1156年,辛贊還兩次要辛棄疾以應試為名,到燕京偵察地形,告誡辛棄疾時刻準備,機會來了方能大顯身手。辛棄疾沒有辜負爺爺的教導,一有機會,他便緊緊抓住,不僅自己走上了抗金的道路,還召英聚雄,帶領身邊的朋友和他一起奔向戰(zhàn)場。
二
瓢泉,辛棄疾晚年的故居遺址,位于鉛山縣稼軒鄉(xiāng)瓜山山麓。我們來到瓢泉,老遠就看到迎面山下,有一塊石碑,那是“鉛山縣文物保護單位”石碑,上面刻著隸書“瓢泉”兩個大字。下邊留白處刻的正是辛棄疾的《洞仙歌·訪泉于期師,得周氏泉,為賦》:“飛流萬壑,共千巖爭秀……”近看山腳下是大青石,其上內里的左角,是鬼斧神工般凹下去的一個窩,窩內蓄滿了清澈見底的泉水。公元1186年,辛棄疾發(fā)現的那一泓天然石潭,就是這里,其“形如瓢,水澄淳”。據說:辛棄疾見狀,鐘情流連,夜宿泉邊,并賦如上詞一首,寫的正是他內心的喜愛。我俯身向泉,撩起一掬潑向右眼,再撩起一掬潑向左眼,念想稼軒長短句那目視千里、直入魂靈的力道,必定與他那雙銳目有關。我要沾沾大詞人的福靈。
剛才直奔瓢泉,忽略了泉邊坐著的一位老者,他正沖我微笑呢。我忙上前打招呼,老者指指上山的小路,我猜那示意是說:你不上去看看嗎?稼軒當年就常從這里上山,你若真是來尋稼軒蹤跡的,豈能不上?我仰頭朝沿山的翠綠望去,望不到山頭,卻見正有一片白云停在我的頭頂,陽光鍍金熠熠生輝。這不正是辛棄疾寫過無數遍的停云佳境么?“且飲瓢泉,弄秋水,看停云”。我三步并作兩步,一鼓作氣往上沖,好似回到了青春少年!
海拔300多米的瓜山不高,被我一口氣登上,折了兩個“之”字彎后才到小亭子。檐下匾額上3個大字突入我眼:“停云亭”。哦,這就是辛棄疾多次寫到的“停云亭”么?廊柱上聯:撫意煙霞松竹靜,下聯:寄情鷗鷺水云閑。吟罷站到亭子里遙望四邊風光,心想:當年辛棄疾登高望遠所佇立之亭,就是這里么?難怪老者示意我登山,那是希望我獲得與稼軒一樣的視野呀。當地文聯的朋友指著山下左角的圍欄給我們看,說那里圍著的就是“瓢泉別墅”的原址,現在是空出來的閑地一塊;而這個亭子,就是稼軒讀書作詞之余,常來遠眺望云的地方,也因辛棄疾愛“停云”、寫“停云”而建。
在我的印象里,辛棄疾最少有十五六首詞寫到了“停云”,對“停云”情有獨鐘。那時辛稼軒四十多歲,卻已經等白了少年頭。沒辦法啊!只能棄官歸野。可以猜想到:辛棄疾不改初衷,始終在等待著應召出戰(zhàn),甚至急不可耐。家仇國恨都沒報,內心無法平復,辛棄疾只能效法先賢隱士,窩居鄉(xiāng)野,以期安撫自己躁動不安又委屈傷痛的靈魂。
三
在去往鵝湖書院的車上,有一個與辛棄疾有關的問題縈繞在腦海中:在中國歷史浩如煙海的詩詞歌賦中,如果沒有辛棄疾那些爍金閃光的長短句會如何?想想看,他難道不是中華詩詞歌賦大廈上,那最耀眼的飛檐翹角之一么?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把吳鉤看了,闌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看試手、補天裂”“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更無花態(tài)度,全有雪精神”“三軍甲馬不知數,但見動地銀山來”“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這些豪情萬丈的長短句,包涵著英雄熱血與家國情懷的極致表達,充盈著豐沛的精神力量,任何時候、尤其是國有危難之時,這些沉雄無比又鋒銳無比的長短句,裹著沙場飛揚的氣勢與英雄虎膽一齊吼嘯,恰如一柄柄出鞘的利劍,狂閃如電,又似驚濤拍岸,震撼著、鼓舞著人心。自辛棄疾之后,在中國歷史上,那些叱咤風云的人物,哪個沒有讀過他的詞、受過他深深的感染呢?大凡久有凌云志的各路英雄豪杰,只要想起他的這些長短句,就渾身是膽雄赳赳。包括在中國百年的新詩史上,大凡留下點名的詩人,又有哪個沒有受過他的感染與激勵呢?
據史載,中國思想史上有影響的兩次“鵝湖之會”都在鵝湖書院舉行:第一次,是朱熹和陸九淵陸九齡兩兄弟的哲學辯論,主題是:圣賢人格;第二次,是辛棄疾與陳亮縱論國家統(tǒng)一大業(yè),核心是:英雄理想。
“辛陳相會”,朱熹爽約,由呂祖謙主持。雖是“二人專場”的“鵝湖之晤”,卻將“英雄與理想”闡揚個透底,當然,這也是辛棄疾與陳亮,兩位惺惺相惜的思想家、大英雄、大詞人,一次難得的痛快淋漓的精神交流,整整10天。且結束之后,又有詞作飛傳,進行思想情感的交流、交集與交融。史記:陳亮到鵝湖當夜,辛陳就對酒當歌,共商復國大計,卻因報國無路而涕淚長流。中國文人的“士”之精神,在他們身上得到了一次極致豐沛的展現。從這個意義上說,辛陳會與朱陸會,剛好形成了互補,一個是向虛的、從形而上的精神上探索“圣賢人格”,一個是向實的、從形而下來踐行“英雄理想”。這個小小的書院,承載了大歷史觀的兩根粗壯的頂梁柱。我站在書院“講堂”之中,想象著這些古代先賢的精神風貌,突然就覺得:他們的思想,他們的精神,一直都縈繞在我們的生命與生活中,一刻也不曾離開過。
歸隱后,辛棄疾在上饒生活了27年。公元1207年10月3日抱憾病逝,享年67歲。當年辛棄疾吊祭朱熹時寫了4句話,用在他自己身上似更貼切:“所不朽者,垂萬世名。誰謂公死,凜凜猶生”。他是一個堅執(zhí)不二的人,是一個有著英雄抱負、胸懷天下而“猛志固常在”的人,尤其還是一個天真浪漫、無邪赤子般純粹的人,正如他詞中所說:“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他滿眼熱望,心懷美好地看待一切,不僅青山,還有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