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2024年第1期 | 南翔:書吧里的長耳鸮
1
臺風(fēng)常常是這座南海海濱城市的不速之客。
話說今年此城經(jīng)歷的臺風(fēng)尤其多,暹芭過后是杜蘇芮,杜蘇芮過后是卡努,卡努過后是蘇拉……好在這些不知從哪個碩大的娘肚子里竄出來的愣頭愣腦的臺風(fēng),每一次都來得快捷,走得干凈。說是走得干凈,也是這一次跟上一次比吧。譬如這次蘇拉過后,處處都留下了拖泥帶水的痕跡,讓小冬感覺像是一群喝醉了的野豬耍鬧過的灌木叢,滿目都是踐踏之后的折斷與毀損。
紅樹林書吧正南向,一棵一摟多粗的王棕因當(dāng)著風(fēng)口,在歷練了多次暴風(fēng)驟雨之后,轟然倒塌,一條長長的軀干無助地橫陳海濱公園的石板路上。小冬當(dāng)然沒有聽到轟然之巨響。此次蘇拉——小冬查了一下——此名有紫氣東來、氣勢磅簿之意——先是幾天的炎熱難耐,再是數(shù)日的瓢潑大雨,夜間聽得到嗚拉嗚拉的風(fēng)過耳。小冬半夜醒來,擔(dān)心書吧屋外的帆布雨棚被掀。次日趕來上班,四片翻飛如蝶翅花瓣的雨棚完好無損。東向幾棵麻楝、黃槿、菩提、人面子則全都聽令一般躺平,一道躺平的還有這棵原本趾高氣揚、帶著膝下一叢灌木小兄弟看海上日出月落的王棕。
陰涼的東向頓時一片敞亮,小冬想,如果小雪在的話,她一定會說:天開眼了!這是每當(dāng)雨收云開之后,小雪最愛的一句說詞,她講這是奶奶生前的口頭禪。小雪說這話時,總愛仰臉看著書吧對面的海面,海那邊是香港的新界。
她張望之時,有瞬間的凝神,那是小冬最喜回味的目光逗留:雨后的陽光把她原本光潔額頭上的一層細密的絨毛放大了,像是要與發(fā)際線爭寵的一群雪白的羔羊。一對大而黑的眼珠,專注、深情而略感憂傷,與平日里的警惕、譏誚乃至有幾分玩世不恭很不相同。
跟此前多股臺風(fēng)一樣,調(diào)皮搗蛋的蘇拉來時虛張聲勢,去時擦肩而過。聽新聞報道:全市倒伏了百十來棵大樹,損失了一些車輛和廣告牌,所幸無人員傷亡。小冬堅守了近兩年的紅樹林書吧,雖在海濱公園的風(fēng)口,基本完好,當(dāng)天照常開張,所需的就是得花一兩個小時清理積水,將枯枝挪到道邊,等待清潔車拖走。
往常與小雪一道做這些事,她是有些漫不經(jīng)意。
小雪愛穿一雙紫色卻半透明的高筒膠鞋,再戴上一副黃色的軟皮手套,清理殘葉,掰斷樹枝,打掃室內(nèi)室外……清理得干干凈凈之后,她身上也不見污漬。但見一片絨毛生長的額頭,早已沁出一排細密的汗水。此時她便摘了手套,洗了手,斜坐在剛剛擦干的雨棚下面的唯一一把鏤花的白鐵椅上,喝一杯熱氣騰騰的抹茶。尚未脫掉膠鞋的兩只腳,在桌下踩鋼琴踏腳一般,一張一弛。眼神專注得好似音樂已經(jīng)從劫后重生的海濱公園四處響起,只要用心去感受,就能聽到繽紛的節(jié)奏。
小雪有很多愛好,吹笛,吹簫,吹巴烏,吹葫蘆絲……但凡吹奏的民樂器,她都無師自通。從小爸媽叫她學(xué)鋼琴,給她買過一臺“長江”牌鋼琴。斷續(xù)彈過幾年,她始終培養(yǎng)不起興趣,止步于入門級。這個曾想打造鋼琴之城的城市,在世界鋼琴比賽中拿過大獎的都不乏其人,小雪不想成為鋼琴金字塔底座的一株小草。連體育愛好,她也放棄重量輕、觀賞性強、技術(shù)要求可高可低的花劍,選了速度非常快的佩劍。過于隨心所欲的后果顯而易見,那還不是與人生命運關(guān)聯(lián)不大的文藝或體育,而是高考之中的兩次失利,畢業(yè)紅本最終在本市一所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大專的動漫專業(yè)蓋了戳。
畢業(yè)之后的兩三年內(nèi),她在幾家文化與影視公司三跳兩跳,最后跳到出版集團旗下的紅樹林書吧,小冬與她搭檔了近一年。
這座城市有好幾個堪稱各區(qū)文化坐標(biāo)的大書城,書吧、書房和大小圖書館則密如蛛網(wǎng),滲入了各區(qū)街道的骨骼和肌理。當(dāng)今時代,但凡帶“書”字的空間,無論大小,光靠賣書難以自食其力,稱得起書城的地方,都得借助賣包、賣玉、賣字畫、賣筆墨紙硯、賣酒水面包,以及在“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的顯赫標(biāo)識兩側(cè),二樓左邊一路是音樂與美術(shù)培訓(xùn),右邊一路是“老碗會”” “農(nóng)耕記”以及食客能念卻都寫不出來的陜西“biángbiáng ”面,方得平衡收支。
小雪記得有一次是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官員迤邐而來,其中一位高鼻深目的老外用不錯的中文說:這是讀書和吃飯兩不誤的地方,讀書讀餓了吃飯,吃飯吃飽了讀書。右邊那位挽著他手臂、看起來是他太太的中國女子說:這叫精神文明和物質(zhì)文明兩手都要硬啊。經(jīng)翻譯一說,一群黑白面孔的人都笑了。
小雪在中心書城呆了一年多,自愿要求到新開張不久的紅樹林書吧做了店長。不是寧做雞頭,不當(dāng)鳳尾,而是她喜歡簡單、干凈、美麗的環(huán)境。她說繚繞的書香是內(nèi)環(huán)境,這在所有的幾大書城和幾十個書吧都有的;開門見海,見群鳥飛翔,見噴薄的日出,見濃得化不開的綠意,本市只有這么一個紅樹林書吧。
故而,她主動請纓,要求來此書吧做孤零零的掌門人。
小冬是她招聘的第一個員工,也是最后一個。
小冬迄今清晰地記得面試的那一幕:小雪身著黑衫黑褲,黑衫的一對尖前擺長遮大腿,腰上挽了一個松松垮垮的結(jié)。一頭長發(fā)在腦后束成了一只活躍調(diào)皮的黑兔,隨著她的頸項轉(zhuǎn)動,上下左右地跳躍。在這個年平均氣溫22.4度的亞熱帶城市,她出門從不帶太陽帽與遮陽傘。除非去大鵬灣游泳或騎摩托艇,她也從不抹防曬霜。以至她修長的脖頸與橢圓的臉龐都呈現(xiàn)一種淡雅的栗色,愈發(fā)把一雙眼眸襯托得芝麻丸一般烏黑發(fā)亮。
她:你有什么愛好?
他:讀書。
他不大敢正視她那對烏黑的帶著毫芒的眼睛。
她:到這里來工作的人,讀書是工作之一。來書城書吧和圖書館工作的人,沒有誰不愛讀書的。
他:那……我還喜歡寫作和畫畫。
她:哦,那可以給我看看嗎?晚一些我們加微信之后,你也可以從微信里發(fā)給我。
他:我還有個自己的公眾號,不過很少打理。
她:有自己的愛好,還希望表現(xiàn)自己,這就是好的啊。
此后不久她帶他去觀看深圳灣體育中心的一場佩劍表演,她的一招一式,尤其是刺和劈給他留下了目瞪口呆的印象。他沒想到,平時那么一個文弱的姑娘,戴著面罩到了擊劍場上,像是完全換了一個人,變得靈如鷹隼,活若蛟龍。
此刻與小冬在一起搞清潔、收拾蘇拉頑皮搗蛋留下斑斑劣跡的,不是恍惚中的小雪,而是小冬招來的榕榕。小雪在去年年底就辭工了。當(dāng)時小冬問她是不是準(zhǔn)備去考公?小冬的畢業(yè)證雖是本科,卻來自本省北部一所名不見經(jīng)傳的二本學(xué)校。畢業(yè)這幾年,他看見太多的同學(xué)或朋友貓在家里復(fù)習(xí)一年或數(shù)年,再見時帶著一臉缺乏日照的寡白和缺少睡眠的兩只夸張的黑眼圈,或者喜上眉梢,或者垂頭喪氣。小雪鄙夷道,你以為我還會回到那條道上去嗎?我已經(jīng)被虐多少遍了,不想被他們笑話。話是如此,小冬瞥見她讀的書里,仍有大本教材。
榕榕比小雪矮,卻比她胖了一輪,因此也顯得壯實。搞起衛(wèi)生來很是賣力,個把鐘頭之后,里外是干凈了,她自己也弄得一身污泥濁水。索性連鞋襪都拖了,一起扔在屋后的水池里。她從儲藏間自己的收納柜里,取出一雙拖鞋。小冬不用提醒,她讓自己那一雙胖得像施肥過猛的白蘿卜分不開趾叉的腳透透氣,很快會穿上鞋。那是一雙后跟足有兩塊磚高的松糕鞋。小冬想,愛穿這種鞋的女子,是不是天生就有踩高蹺的欲望?
榕榕既不愛讀書,也不愛吹拉彈唱,更與舞劍之類的高雅體育無緣,希望工錢能長一點,加班費多一點,多有點閑錢去逛逛超市,休息日去到對面的香港,買點歐萊雅或資生堂的護膚品之類,就是她生活期望值的一個等高線了。
話說回來,誰又嫌錢多咬手呢?如果先前小雪不是嫌工錢太低,她是不會舍棄自己很喜歡的這個工作環(huán)境的。小雪慨嘆過一句:我記得一位文學(xué)教授來做講座,引用的是阿根廷盲人圖書館館長博爾赫斯講過的一句話:如果世界上有天堂,那一定是圖書館的模樣。現(xiàn)在的書城除了座位少點兒,其它跟圖書館沒有太大區(qū)別。如果博爾赫斯能看到這個海濱生態(tài)公園的紅樹林書吧,面向大海,四季生綠,該不知道用怎樣的形容詞來夸贊這樣的天堂了!
2
今天周六,下午三點有嘉賓過來書吧二樓做講座。
小冬要趕緊收拾干凈,他帶榕榕正擬上樓,燁子來了。燁子是一樓拐角處咖啡角的經(jīng)理,只不過她這個經(jīng)理是一個光桿司令,點心是“星星面包坊”配送的,她的角色是咖啡師、服務(wù)員、收銀員三位一體。此刻她站在門邊收著傘問,還好吧?除了倒了一棵樹,臺風(fēng)又是跟咱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她撐傘并非因為擋雨,而是為了防太陽。燁子跟小雪完全相反,一個視紫外線為寇仇,一個熱烈擁抱四季——這個城市并無明顯的四季——的陽光。故而一個臉色白得像涂了白蠟,一個額頭和雙臂像枝頭剛爆開外殼的栗子。
榕榕道,你看得見的我們都收拾干凈了。
燁子拍手道,好啊,我正好過來坐享其成。
小冬和榕榕上到二樓,剛把當(dāng)頭一塊被吹落地上的“與書相悅”的講壇牌子拾起掛上,忽然聽得咕咕兩聲鳥鳴。兩人四下尋找,榕榕認為在屋外的樹上,小冬搖頭,認為不像在外面?zhèn)鱽淼穆曇簟D亲蛞沟呐_風(fēng)將鳥吹落到了屋里?
這座紅樹林書吧,原先是中鐵二局參與建設(shè)海濱生態(tài)公園留下的一座廢棄的工地建筑,本來是要拆除的,有一位設(shè)計專家提出,中山市的岐江公園是在粵中造船廠舊址上改建而成的主題公園,引入了一些西方環(huán)境主義、生態(tài)恢復(fù)及城市更新的設(shè)計理念,是工業(yè)舊址保護和再利用的一個成功典范,拿了不少建筑或設(shè)計類榮譽獎。這幢二層的小樓,亦可做一些加減法,改造成一個酒吧、茶吧或書吧都是可以的。既保留了建筑工業(yè)遺產(chǎn),又使海濱公園多一處市民休憩的場所。
在一位深港兩地聞名的設(shè)計師的修復(fù)圖紙上變現(xiàn)之后,三選一,成了紅樹林書吧——一處但凡到過濱海生態(tài)公園的人都知曉的網(wǎng)紅打卡點。二樓環(huán)伺都是落地玻璃,屋頂接檐處空出小半米,通風(fēng)透氣,吸納海潮鳥鳴自然之聲。
寂靜時分,在二樓聽到鳥叫,尤其是海鷗的鳴叫很是常見。可這次太不同尋常了,感覺近在咫尺。一番側(cè)耳傾聽,小冬斷定鳥叫來自東面的木柱上橫著的一根鐵皮蓄水槽。榕榕立刻給他搬來一架金屬人字梯。小冬躡手躡腳爬上去,榕榕一手扶梯,一手握嘴,卻發(fā)出喔喔的叫聲。小冬爬到頂,剛要伸頭探看,未料隨著咕咕一聲,一只鳥頭倏然探出,反倒把他嚇了一跳,趕緊縮回頭去。
榕榕啊了一聲叫道:一只貓頭鷹啊!
小冬爬在梯子上,俯下的身子慢慢升起來,這只貓頭鷹與他相向?qū)σ暎髯缘哪X袋都往后退了半尺。小冬喃喃自語道,你別怕我,是我該怕你。說著讓準(zhǔn)備拍照的榕榕將手機遞上來,就近給眼前半立半坐在鐵皮槽里的貓頭鷹連拍了幾張。拍第一張貓頭鷹還沒有準(zhǔn)備,拍第二張,它做了個偏頭姿態(tài),拍第三張,它調(diào)整了表情,眼睛睜得又大又圓,就差舉起一只爪子來做一個V字了。
很快的,小冬,還有榕榕,就要為這位不速之客操心了。
小冬將貓頭鷹的圖片發(fā)給田老師——一位中學(xué)的生物教師、本市觀鳥協(xié)會副會長,曾經(jīng)來紅樹林書吧講過一次《怎樣觀賞海濱生態(tài)公園的鳥兒》。田老師回微信道:這是國家二級保護野生動物長耳鸮,鸮形目的鳥在民間都稱作貓頭鷹。貓頭鷹除南極洲以外,其它大洲均有分布。長耳鸮在北方部分地區(qū)為留鳥,到南方來一般是冬天。這個季節(jié)能在紅樹林看到,大概率是跟氣候變化有關(guān)。
小冬記得去年田老師過來做講座,是小雪開的場子,她對田老師PPT展示的本市各種鳥類看得目不轉(zhuǎn)睛:小青腳鷸、黑嘴鷗、黑鸛、東方白鸛、黑臉琵鷺、黃嘴白鷺、卷羽鵜鶘、烏雕、白腹海雕、黃胸鹀……講座結(jié)束之后,還圍著田老師問個不停,并講自己也要去買一臺無反光鏡相機,得閑跟上觀鳥協(xié)會的拍攝隊伍。田老師對這位年輕好學(xué)的主持人,自然是贊美有加,主動出示手機互加了微信。小冬便也湊趣,掃了田老師的二維碼。
田老師提醒,但凡牽涉到保護動物,最好都給野生動物保護站打個電話,他們會過來檢查并提出保護意見。
小冬交代榕榕去給野保站打電話之時,小冬將長耳鸮的圖片發(fā)給了小雪。
小雪秒回:長耳鸮,就一只嗎?公的還是母的?
她就是這樣,有時秒回,有時要拖到第二天,或者更久才回。
小冬回答:目前就一只,不識公母。
小雪道:好好看著它,說不定它會帶來更多的伴侶。如果是一只母的,興許會選擇紅樹林書吧孵雛呢。
小冬回復(fù):那才好,書吧成了鳥兒的產(chǎn)房。你我都是助產(chǎn)士。屆時請你過來助力。
小雪沒有再接話。小冬略感失望。
小雪辭別的時候,是一個陽光刺眼的下午。她用嫵媚的眼風(fēng)快速掃了一眼小冬道,如果我如愿以償了,一定會再來。
這么說,大半年過去了,她還沒有達到目的吧。她是考公?繼續(xù)提升學(xué)歷?還是轉(zhuǎn)換職業(yè)做別的?個中因由,她一直沒跟小冬講。小冬也就不問。不問,并不意味著他不想知道。牽掛一位曾經(jīng)的姑娘、也是他小小的頂頭上司的選擇,這是有點兒撓心的。好在小冬還年輕,并不因此影響吃喝與工作,愛的火苗宛如春天的海風(fēng),時不時會舔舐心口,帶來一種麻酥酥的異樣感,有點兒酸澀,也有點兒甜蜜。每次給她發(fā)了微信,就有所期待;故而他一定會選擇某些有趣味的事情發(fā)過去,發(fā)出去之后,克制自己的迫不及待,三分鐘、五分鐘之后再看。在這漫長的三五分鐘當(dāng)中,他要找一些必做的干擾頻繁翻手機的事兒,阻止或延宕看不到她及時回復(fù)的失落。
野保站很快過來一男一女,他們登上梯子查看之后,一是辨認出這是一只雌性長耳鸮,二是目前沒有發(fā)現(xiàn)受傷,或許是受臺風(fēng)驚嚇留下了,再次飛走是大概率事件,三是不要驚擾到它,包括不隨意投喂。他倆走前留下了更準(zhǔn)確的聯(lián)系方式,包括24小時有人接聽的座機。
送走兩人之后,小冬在書架上沒找到相關(guān)長耳鸮的圖書資料:長耳鸮喜歡棲息在山地的森林中,晝伏夜出,聽覺特別靈敏,可以憑聽力找到獵物,主要捕食各種鼠類,偶爾也捕食小鳥。每年的3到6月是繁殖季,長耳鸮在森林之中建巢,通常利用烏鴉、喜鵲或其它猛禽的舊巢,有時也在樹洞中建巢。長耳鸮每次可產(chǎn)5、6枚純白色、卵圓形的蛋,孵化期約13到14天。剛孵出的小長耳鸮毛茸茸的,在雙親的共同喂養(yǎng)下一天天長大,白天鳥爸爸飛到旁邊的樹上警戒,鳥媽媽待在巢中,夜晚爸爸媽媽都出去捕食,把捕到的獵物放在巢邊,育雛期大約40天。小冬把一些相關(guān)文字及圖片下載備存,他希望長耳鸮在這兒多呆一呆,不要那么快飛走。
為什么會這么想呢?小冬忙完手里的活兒,捫心自問。并非他對長耳鸮有某種特殊的喜愛。海濱、紅樹林、綠地,各種鳥兒不缺吃食,也幾乎沒有天敵,他經(jīng)常能看到各種鳥兒,他的日記中就不乏各種不請自來的鳥兒的描述。這只長耳鸮飛進了書吧,幾次查看也處變不驚,惹得不知貓在哪兒攻讀的小雪驟起了興趣。小冬在忙活的一會兒,她已經(jīng)發(fā)來好幾條信息了。
留住了長耳鸮,就留住了小雪在微信里的心思。
明白了這一點,小冬感覺甜蜜而充實。一早過來忙到現(xiàn)在十點半了,也不覺得累。
除非逢年過節(jié)放假,但逢周六下午,多半會有一位國內(nèi)外的華語作家,或者文化人應(yīng)邀過來做客“紅樹林名家講壇”。講壇以文學(xué)為主,兼及諸類藝術(shù)、教育、文史哲以及博物百科。小雪曾告訴小冬,前年一位北京過來講《西游記》的學(xué)者事后得知她為學(xué)歷和穩(wěn)定工作之類發(fā)愁,一邊大口喝咖啡一邊道,你現(xiàn)在的工作環(huán)境很好,堅持每周聽課,相當(dāng)于在讀一所綜合專業(yè)的大學(xué)。在三十年代的上海,就有一些書店學(xué)徒工通過自學(xué)成為了不起的專家。他們的老師一是四壁的圖書,二是店老板以及常來店里買書的大學(xué)者。教授還告訴小雪,上海市虹口區(qū)四川北路2048號的內(nèi)山書店,是魯迅1927年從廣州到上海后逛的第一家書店,也是魯迅人生最后十年的“客廳”,他來這個書店多達四五百次,在此買書、收轉(zhuǎn)信件、會客、避難。內(nèi)山書店在魯迅文章中被多次提及,成為他晚年經(jīng)歷的重要見證。你想想,如果你這個聰明伶俐的店小二,十年中跟文豪魯迅相遇了幾百次,你是不是也會成為一個小魯迅啊?
這次講課令小雪興奮了很久,以至于將原本的英文微信名蘇菲亞,毫不猶豫改成了地道中國味的:店小二。
講壇的專家,通常是周五晚八點在市內(nèi)中心書城講過一次,次日周六下午三點再到紅樹林書吧的“與書相悅”,來講另外一個話題,這樣可以達到效益優(yōu)化。概而言之,本市出版集團下屬的五大書城,聯(lián)動百余家書吧,如同幾條主動脈,再搭上密如蛛網(wǎng)的幾百條毛細血管,閱讀及講壇深入了一座現(xiàn)代化都市的肌理脈絡(luò)。看看能否借此催生出文化的骨骼。試想,一位嘉賓從北京或更遠的地方飛來“南方以南”,風(fēng)塵仆仆,講一課就飛返,豈不可惜!常常是,一些聽眾周五晚八點在市內(nèi)書城聽了嘉賓的課,欲罷不能,周六下午又追隨到紅樹林書吧,續(xù)上了“且聽周六分解”。
通常是三點開張前半小時,中心書城活動部的小李叫了網(wǎng)約車,送嘉賓到濱海大道輔道上的紅樹林公交站,小雪過去接即可。小雪之后是小冬。中心書城連派主持人都免了,小雪很快可以獨擋一面,不就是開頭介紹一下主講嘉賓,結(jié)束前再上去主持互動,來幾句結(jié)束語嘛。小雪離職之后,接手的小冬很快也續(xù)上了。這一點中心書城非常滿意。網(wǎng)購黑云壓城的這些年,實體書店勉力支撐大不易,稍不留意就有墮入深潭的危險,哪里還能聘用更多的員工來削弱原本就菲薄如刨花的薪資!無怪那位大口啜飲咖啡、把《西游記》講得生動活潑的教授慨嘆:現(xiàn)如今能在書城呆下來的年輕人,一種是真正愛書,喜歡這種氛圍;還有一種是無處可去,只有呆在愛書的路上,靜靜等待命運的垂青。這是兩道籬笆,不是被前一道圈住,就是被后一道圈住。
小冬認為自己是被教授講的兩個籬笆都圈住了,是雙重的套牢。
那么小雪呢?她是在兩個籬笆之間,硬是想要趟出一條濱海大道來?
3
小冬接到自廣州來的陳老師,離三點開講只剩不到十分鐘了。陳老師偏胖偏矮,走路卻很迅疾。斜背著的一個資深黃包,漆皮斑駁,不時敲打他凸起的屁股。走到書吧門口,他還不忘從包里掏出香煙與打火機,點燃后猛吸了兩口趕緊啐掉。跟隨小冬上到二樓,他徑直到前排鞠躬落座,抬頭看一眼東面木柱上的掛鐘道:當(dāng)老師,守時,是他們優(yōu)點的最大公約數(shù)……
他忽然愣住了,那上面有只鳥,是真的,還是假的?
座下三十多位聽眾一起朝東面墻上看去:
哇塞,還真有一只鳥,貓頭鷹,泥塑吧?
真的吧?它的頭會動。
哇呀,它扇翅膀了……
小冬走到臺前解釋,昨晚過境的臺風(fēng)蘇拉,帶來了這只貓頭鷹,它的學(xué)名叫長耳鸮。我們不知它為何而來,也不知它何時會離開。但愿我們不會打攪到它,它卻肯定不會打攪到我們。
像是為了應(yīng)和小冬的主持詞,長耳鸮探頭探腦,咕咕兩聲。
座下轟然笑了。
一位聽眾聳聳肩道,我們那里農(nóng)村把貓頭鷹叫做夜貓子,有句俗話,“不怕夜貓子叫,就怕夜貓子笑。”
陳老師開講道,我今天的講題中,有“文化”二字,就拿這只貓頭鷹開個頭。貓頭鷹在中國文化中有確實有“厄運、恐怖、死亡”等意義,除了這位讀者剛才講的,還有“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稱它為“不祥之鳥”。認為它是逐魂鳥、報喪鳥,不為人所喜,現(xiàn)如今也存在這樣的說法,那多數(shù)都是在農(nóng)村。古希臘人的看法恰恰跟我們相反,他們把貓頭鷹當(dāng)作智慧的象征,希臘神話中的智慧女神雅典娜就喜歡一只小鸮。貓頭鷹在中西文化中的定位,恰巧與蝙蝠在中國相反。蝙蝠在中國文化中,是迎福納祥,磚雕、木雕、刺繡、剪紙上隨處可見;在西方文化語境里,它與吸血鬼同義,等同魑魅魍魎……
小冬站在后面,兩耳傾聽陳老師的講課——老師的開場實在是有趣啊,能夠即景發(fā)揮,一下子就hold住了全場。他的兩眼盯著的卻是鐵皮槽里的長耳鸮。莫非因老師給它正了名?此刻它可以與俯瞰的蕓蕓聽眾一樣,安靜地聽講。到底年幼吧,它時不時轉(zhuǎn)動小腦袋,卻又很快轉(zhuǎn)看講壇,一副我是你的小粉絲的神態(tài)。小冬把手機調(diào)到靜音,拍著全景的小視頻,主角除了陳老師,就是這只高高在上的長耳鸮了。
陳老師接下來講到,文化不僅僅在廟堂,在故宮,也在江湖,在民間。中國幾千年傳承下來燦若星漢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就有很多從民間走向廟堂的,反向的也不勝枚舉。1950年代,時任中國美院院長的張仃,在大街上見到了“面人湯”湯子博——這是一位走街串巷、捏面人掙點小錢糊口的民間藝人。大藝術(shù)家張汀延請“面人湯”到家里捏了不少藝術(shù)精品:鐘馗舉劍、高僧打坐、孫悟空智斗金錢豹……后來經(jīng)各方努力,在文化部藝術(shù)局過問之下,居然把湯子博請到中央美院來上班了。后來中央工藝美院有不少民間藝人獨立的工作室,譬如湯子博的面塑,張景祜的泥塑,劉金濤的裱畫……他們什么學(xué)歷也沒有,就憑自己的獨門絕活,走進了殿堂,可以在堂堂帶中字頭的美院授課……
小冬在講座當(dāng)中,便把幾個視頻發(fā)給了小雪。長耳鸮聽課那個認真的勁頭,一點不輸于座下。聽課者固然沒有誰中道離席,卻也不乏不時翻翻手機的。長耳鸮聽講就專心聽講,對手機一點興趣也沒有。
小雪在微信那頭感喟:那個憑著一技之長就可以進大學(xué)任教、辦工作室的時代,我們沒遇到,今后不知還能不能遇到?現(xiàn)如今,學(xué)歷就是唯一的人才尺度。
書吧的講座比照中心書城,有線下,也有線上,只不過書吧線上的平臺是騰訊會議,有直播,卻不能回看。小雪看了小冬發(fā)去的視頻,后悔道,早知講得這么精彩,我就上騰訊會議了。
小冬答應(yīng),從今而后,他會提醒她收看。可惜的是,人不到現(xiàn)場,看不到長耳鸮萌萌的樣子。
小雪還說,長耳鸮這么愛聽講,它的前世一定是一個好學(xué)生!野保站不讓投喂,可也不要讓它餓著才好啊。如果它頻繁飛出去找食,怕就不會再回來了。
接下來的日子,長耳鸮確實是出去找食了,都是在夜晚。
趁它飛出鐵皮槽之時,小冬和榕榕都登上去看過,里面有一些干枯的雜草,干鮮昆蟲的遺體和鳥的糞便,有次還發(fā)現(xiàn)一只鼠頭,嚇得榕榕跑到屋外干嘔。
它卻從沒有一飛不返,也沒有帶回伴侶或朋友
小冬問小雪,它可能是真愛聽講座,才不走了。
小雪對講座有興趣,北京那位學(xué)者的觀點影響到她了——“堅持每周聽課,相當(dāng)于在讀一所綜合專業(yè)的大學(xué)。”如果不是薪酬太過低廉,她哪里會選擇忍痛離開。她知曉自己離開這個帶著講壇的環(huán)境優(yōu)美的紅樹林書吧,一定是有得必有失的。她同時對長耳鸮也感興趣,它都能認真地從頭聽到尾嗎?它是真聽還是假聽啊?
她把這個問題留給小冬,很快贏得了小冬的認同。他愿意緊密跟蹤長耳鸮的動態(tài),他對長耳鸮是真聽還是假聽葆有濃厚的興趣。
又一個周六到了,來講課的是一位本市大學(xué)的教授,后面留著一束馬尾似的辮子,下巴頦也留了一撮短須。在小冬的見識里,一般只有搞美術(shù)的才愛留長發(fā)。事先讀這位金老師的簡介,令他有些犯暈,從本科到博士后,跟中文、美術(shù)史、雕塑和美學(xué)都扯上了關(guān)系。接上他,幫金老師拎著電腦包,小冬由衷贊道:金老師真是學(xué)富五車啊!金老師白了他一眼,聲腔卻不無豪邁道:我就是一盒清涼油,哪里不舒服都可以抹一把。他說自己九十年代大學(xué)剛從研究生畢業(yè),就“雁南飛”到了本市,是這座后發(fā)之城崛起的見證人之一。
進來書吧,小冬主持辭很簡單,他說,金老師是一位跨界學(xué)者,學(xué)養(yǎng)很豐富,相信通過他的講座,我們一定會收獲滿滿,在紅樹林書吧度過一個愉快的下午。下面掌聲歡迎金老師開講《從文化中升華出來的美學(xué)》。巧了,他的講題中也有“文化”。
小冬很快來到后排坐下。今天來的人不多,后面兩三排都是稀稀拉拉的。好在這一點不影響金老師的情緒,他中氣十足,索性連話筒也不用。他說:
文化是什么,文化是指人所共同擁有的價值觀、信仰體系、社會習(xí)俗、藝術(shù)表達、語言等非物質(zhì)的精神財富,是人類共同創(chuàng)造和傳承的一種方式。文化包含了人類的思維方式、行為準(zhǔn)則、審美觀念、宗教信仰、社會組織形式等方面的內(nèi)容,反映了人類在不同歷史時期、地理環(huán)境和社會背景下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文化可以通過語言、文學(xué)、藝術(shù)、習(xí)俗、建筑等形式傳達和表達,具有獨特的地域性、時代性和個體差異性。文化對個人和社會起著形塑、引導(dǎo)、推動和影響的作用,是人類社會的基礎(chǔ)和精神支柱。文化是文化累積的產(chǎn)物,可以增加對歷史的了解、對文化的了解,豐富自己的知識儲備……
小冬側(cè)過身去拍長耳鸮。開場之后,它聽了兩三分鐘,頭縮下去好幾次。聽到五分鐘之后,再未見它將頭升起。它大概是昨晚到海灣道上去捉老鼠累了吧?
接下來金老師講,什么是美學(xué)。
他講文化之時,陸續(xù)走了兩三人。講到美學(xué),也沒把后排兩個一直在用手機攬鏡自照的美眉留住。小冬怕金老師難堪,心里暗暗著急,希望他能講講具體的美景、美食,美物,當(dāng)然,如果能講點美妝技巧,這兩個美眉怕是不會斷然離席的。再不然,講講我們海濱生態(tài)公園的鳥之美也好啊!金老師畢竟在小冬出生的年代就來到此城了。
堅持聽完金老師講座的僅剩三人,且預(yù)留的十五分鐘互動,座下沒有一人舉手。小冬只有自己提問了:當(dāng)代年輕人對自己的工作和薪酬常處于一種矛盾的狀態(tài)。理想的工作薪酬太低,不喜歡的工作又覺得在浪費生命。您說該怎么選擇?
金老師略一思索道,有一位蘇聯(lián)作家,好像是奧斯特洛夫斯基講過,人的生命,似洪水奔流,不遇著島嶼和暗礁,難以激起美麗的浪花。年輕人不要指望一帆風(fēng)順,手到擒來。比照蘇格拉底的那句格言,未經(jīng)省察的人生沒有價值。可以更進一步,省察之后,勇于爭取,敢于嘗試,一切都是靠自己努力掙來的,才有價值。即便努力之后未能如愿,也不會留下太多的遺憾。在我看來,努力大于結(jié)果……
頭頂傳來響亮的咕咕兩聲,驚得眾人——一共才有五位一起朝上看去。
小冬笑道,原本怕嚇著了這只長耳鸮,沒想到它白天也會大叫,倒反嚇你們一跳。
這個“你們”不包括你嗎?哦,你是事先知道屋檐上面有埋伏的。金老師摸著自己下巴頦的短須不無自嘲道,動物通靈,知我者,長耳鸮也!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謝謝貓頭鷹!
4
送走金老師,小冬回到書吧,在一樓咖啡角坐下。榕榕雖是書吧的店員,平時沒事也會幫著燁子沖咖啡、端面包。俄而,她給小冬端來一杯檸檬水,一只羊角包。她看出店長今日有些疲憊。小冬正是精力旺盛的年齡,他的疲憊不來自身體而來自心里——一堂他覺得不夠圓滿的講座,足矣拖累他的目光暴露出游離與沮喪。此刻他看到書吧內(nèi)外,包括雨棚下和廊檐邊,都有一些熟悉的面孔,那是講座中途離席下來的情侶或閨蜜。滿架的書香、海邊的風(fēng)景和散淡的聊天,超過了二樓講座的吸引。這是小冬不愿看到的現(xiàn)實,他需要每次將圖片發(fā)去中心書城,那邊會及時推出公號——即使把頑皮的長耳鸮加上,終場也只剩五位聽眾,還別忘了主持人。
他忽然想起了手機微信那邊,趕緊打開,令他欣喜的是,小雪發(fā)來很多條信息了。她說今日閑著,硬著頭皮聽完了金老師的講課。她在騰訊會議里聽到了長耳鸮的咕咕叫聲。遂問,長耳鸮是不是一直沒有情緒聽講,只在結(jié)束前聽到金老師幾句金句才咕咕做了回應(yīng),算是給了點掌聲。
小冬道,你猜得太對了,你是長耳鸮的一生知己(一連發(fā)去九朵殷紅的玫瑰花)。
小雪道,金老師的講稿,無需太用腦子,她用ChatGPT聊天軟件,搜索就都齊了。難道金教授一點都不珍惜自己的羽毛嗎?這樣用聊天軟件做課件,可以復(fù)制多少講題啊!
小冬道,好在他后面那幾句話,還有些價值,不然我們挑剔的長耳鸮也不會附和了。
過了一會兒,小雪回復(fù)道,是的,那幾句話雖然是引用名人名言,我還是聽進去了。不過一個半小時耶,是不是太浪費了啊!你的那只長耳鸮是很好的本色的聽眾,動物不會虛與委蛇,接下來,我倒有興趣看看,我和它聽課,是不是一直會同頻共振。
小冬回了三個大拇哥,道,是我的長耳鸮,也是你的長耳鸮,因為你是紅樹林書吧的首任店長,我屈居第二任。
小雪回復(fù),等我忙過這一陣復(fù)習(xí)考試,一定過來看看可愛的長耳鸮。對了,我下次過來,如果它還在,我一定會給它取個響亮的名字。
小冬回了一個OK的手勢道,一定,它會等你的。原本跟了一句:等到海枯石爛。凝視了一會,覺得這太不含蓄了,太有搶著表白之嫌了。刪去,加了一句:等你金榜題名,我和它,一道來給你慶賀!
榕榕過來問,看你今天好疲倦的樣子,要不要再來一杯奶,還是咖啡?
小冬下意識地把手機收起在胸前,做出讓她收拾桌面的姿態(tài),嘴里道,夠了,謝謝。
都講如今的青年人,卷得很,不僅不想生育,也不想婚戀。起碼紅樹林書吧里的男女都食人間煙火。咖啡角的經(jīng)理燁子,剛?cè)粋€調(diào)皮不亞于男生的女兒已經(jīng)讀小學(xué)了。她告訴小冬,小雪曾經(jīng)談過一次戀愛,她的戀人瘦瘦高高,去了歐洲,不曉得是留學(xué)還是工作。那一天書吧打烊之后,小雪一個人在海邊的石凳上一動不動枯坐了很久,不仔細看,以為是一座雕像。心上人的遠離,把初戀的小雪傷到了啊。燁子的言語,比一般婚育過的女子還要放肆得多。她鼓勵小冬大膽用身心之軟硬,去填補小雪剛拔去紅酒瓶塞似的空缺。
小冬還在反復(fù)躊躇之時,小雪便已辭職了。
燁子用了一句粵語譏嘲他,有食唔知食,冇食頭眈眈!
榕榕雖然是湖南人,卻精通粵語,她倆在一起竊竊私語用粵語交流之時,來自安徽的小冬大都聽不明白。可從燁子促狹的眼風(fēng)和榕榕不無羞澀的顏面中,猜得到燁子故伎重演,只不過眼下她慫恿的主攻方是榕榕,被攻者是小冬。
小冬說不上榕榕有何缺點,如果硬要找,那就是榕榕在錢份上過于計較,經(jīng)常沒加班也想多報一兩個加班,再就是做事不那么上心。小冬欣賞小雪的是,看不起這份菲薄的薪酬,那就請辭,另擇高枝——誰不想掙錢?所謂掙,就是憑借自己的本事。如果說小雪坦坦蕩蕩,凡事不藏不掖,榕榕就有一些與她的年齡不相當(dāng)?shù)拇侏M。
小冬喜歡坦蕩的人,他預(yù)設(shè)自己未來的女友,做不到兩小無猜,也得做到不騙不欺。
小冬不認為小雪已經(jīng)遠離,她離開的只是這個書吧,并非這個城市。小冬把小雪揣在心里溫著,他就覺得妥帖而充實,盡管他不曉得那個相處不很久,如今已難得一見的小雪,能在心里揣熱多久。
小雪與小冬在微信里相約,觀察一下長耳鸮聽課的反應(yīng),她與它是否是和諧共振?
接下來的兩期“與書相悅”講座,一個是“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古今”,另一個是“從生態(tài)變化看未來”。小雪聽后都覺得不錯,小冬拍來的視頻顯示,長耳鸮也一直都很專注,偶爾探身朝座下前后掃視,那也是在表達:雖然鄙老鷹高高在上,好似在包廂里聽講座,其實跟你們一樣都是聽眾。
小雪興奮道,長耳鸮可真是一只靈鳥,分得見美丑,聽得出好壞!比當(dāng)前那個熱火朝天的AI靈通得多,不相信,你讓AI出來走幾步,他辨識得了一個講座是好是壞,還是不好不壞嗎?
小冬樂道,長耳鸮真是你的隔世知音,你倆惺惺相惜。
小雪回道,我跟它既不是隔世,也不是隔代,是隔種。可是,隔種的未必就比同種的難交流,人與狗,與貓,與其它很多動物交流起來,并不比與人打交道更多障礙。
很快的,小雪便與長耳鸮分道揚鑣了。再后的兩個講座,一個講蘇軾的人生與文學(xué),一個講曹操墓的發(fā)掘。小雪覺得講蘇軾的完全是老生常談,一堆資料壘砌;講曹操的,不僅有考古,還有文學(xué),材料豐富,觀點也很新穎。長耳鸮的反應(yīng),聽講蘇軾它津津有味,聽講曹操它只升起過兩三次小腦袋,很快就遭遇臺風(fēng)橫掃一般,縮下去了。
小冬調(diào)侃,它看你始終不露面,也不過來慰問一下,生你的氣了,有意跟你作對吧?即使看法跟你一樣,也要做出相反的姿態(tài)。
小雪道,是嗎?我很快就能過來看它了(三個鼓掌)。
小冬遂問,勝券在握了不是嗎?
小雪回復(fù):上帝擲骰子,偶然性很大。不到最后那一刻,誰敢講自己就是幸運兒。
小冬道,你頭上有一道幸運的光環(huán),被擲中的骰子一定有鮮明的指向性(捂嘴一笑)。
小雪鄭重告訴他,現(xiàn)在街道或圖書館之類的單位,細分一下,有公務(wù)員、事業(yè)編兩大劃分,事業(yè)編又有全額事業(yè)編、差額事業(yè)編、自籌自支事業(yè)編、參公事業(yè)編等。事業(yè)編還分職員和雇員。雇員是過去的編制,目前退一個減一個,不再增加。還有一種屬于購買服務(wù)或叫勞務(wù)派遣,勞派一般不能評職稱……
小冬看得眼花繚亂且心里打鼓。他此前只曉得兩個詞,一個是學(xué)歷至上,一個是逢進必考。故而他揣測小雪要么是在提升學(xué)歷,要么是在考公或考編。總之,都離不開一個考字。
此刻他已經(jīng)無心再問小雪準(zhǔn)備考什么,宛如三九天強灌了一杯冰水,一股陰冷之氣,裊裊從心頭升起。
小雪道,我需要你的鼓勵,我更需要長耳鸮的加持(露齒一笑)。
這樣啊?!
接下來的日子,接下來的講座,小冬都在視頻上做了手腳,移花接木,每次都讓長耳鸮“配合”小雪聽課。但凡小雪喜歡聽的課,長耳鸮都全神貫注;小雪聽不下去的,長耳鸮也垂頭喪氣。
憨厚而又伶俐的長耳鸮啊,誰叫你是小雪姑娘的隔種知音呢!
11月30日,也就是本市一年一度讀書月的最后一天,是小雪考試放榜的日子。小雪講了,無論考試結(jié)果如何,她都要過來看看長耳鸮,跟它拍幾張合影。她的語調(diào)中有壓抑住的興奮,那是有所期待的矜持。
5
30號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日子,太陽明晃晃的照耀著波紋如鏡的海平面,入冬以來,白天還有穿T恤的年輕人在海濱公園穿行。長者戴著墨鏡,坐在石凳上看海、曬太陽;戀人成丁字交叉,躺在張了彩色瑜伽墊的草地上。此情此景,小冬想看,卻不敢盯著。大約潮水漫涌的緣故,白鷺坡的白鷺,尚止于屋后兩三只栩栩如生的雕塑。渾黃的海水覆蓋了各類水鳥也包括白鷺立足覓食的灘涂,白鷺已然藏身不遠處的紅樹林了。林子里,草地上,卻不乏蹦蹦跳跳與快步行走的鳥類。一身黑白相間長裙的紅嘴藍鵲,在鳳凰樹上探頭探腦。樹下草坪,一只成熟的黑領(lǐng)椋鳥,黑項白腹,眼圈兒鵝黃,一步一步像是小跑;它后面緊跟著一只團團絨絨的雛兒,走走停停,惹得它前面的那位父親還是母親,亦跑亦停,不忍將雛兒拉下太遠。
八點左右,小冬來到書吧,快速上到二樓,二樓的臺風(fēng)掃蕩過后一般的寂靜使他略感吃驚,他咕咕兩聲,沒有回應(yīng)。他快速支起梯子躡手躡腳爬上去,悄悄探頭一看,鐵皮槽里空空如也,長耳鸮不知去向,只剩下一堆亂草與白花花的鳥糞。
兩三個月以來,長耳鸮從來沒有早上出去過。小冬每天上班,它要么在鐵皮槽里補覺,要么升起小腦袋咕咕兩聲,代表早安過了。
榕榕上來了,安慰一臉喪氣的小冬道,頑皮的家伙,可能是昨夜里在紅樹林周邊捉老鼠玩累了,隨便躲到哪里去睡了,等等它自己會回來的。
上午過去是中午,中午過去是下午。長耳鸮一直沒有飛回。
小冬始終心神不寧。他擔(dān)心小雪隨時過來看長耳鸮。他以前是那么盼望小雪過來,此刻卻一直懸著,不知是期望她來微信,還是別來微信,更別來電話。
待得下午五點半,夕陽如一只紅彤彤的溏心蛋,失去芒刺,唯留柔軟。長耳鸮與小雪好似串通過了,約會去了?均無一星半點消息。
小冬坐在雨棚下那只平素小雪愛坐的鏤花白鐵椅上。兩眼空寂而不甘地望著紅樹林那邊漸漸退潮的海水,海水上面落日悄悄隱退。
落日的對面,一輪不易辨識的月亮已經(jīng)越升越高了。
榕榕給他端來一杯檸檬水,一只羊角包。
他若無表情,一動不動。直到夜色一層一層地涂抹上來,海濱萬物都被燈光勾勒出安靜的輪廓。
書吧里的人陸續(xù)都走了,到了十點的打烊時分。燁子問榕榕,他還在想那只鳥兒嗎?
榕榕道,是吧,也許還有別的心思哪?
燁子在她耳邊講了悄悄話。
榕榕搖頭,一個人的心思要是太深了,別人是很難進去的。
倆人走前都跟小冬打了聲招呼,榕榕還把他的夾克給披在他身上。他嗯吶一聲,還是什么話都沒有。
小冬清晰了自己一向以來,就是一種單相思,就像小雪對體制內(nèi)或編制的單相思一樣。最終是難有結(jié)果的,那就不如放手吧,放棄吧。雖是這么想的,在提醒自己放棄的剎那,他的心如同琴弦,被一個彈撥生手猛地刮了一下,有一陣陌生的回不過神來的疼痛。
他就在沉寂中放飛自己的紛亂如落葉的想象。沉寂的不僅有他,還有長耳鸮,更有小雪。他一直坐在海邊的夜色里冥想,把自己坐成了一座被濃濃夜色隨意涂抹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