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翻譯再解《登幽州臺歌》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這首《登幽州臺歌》一直被視為初唐詩人陳子昂的代表作,收入家喻戶曉的《唐詩三百首》,也是陳子昂唯一的入選作品,可謂其經(jīng)典地位的最佳證明。
《登幽州臺歌》很早就進(jìn)入翻譯家的視野。英譯者先后有賓納(Witter Bynner)、翟理斯(H.A.Giles)、李德蘭(Teresa Li,吳經(jīng)熊)、白英(Robert Payne)、華茲生(Burton Watson)、許淵沖、蔡宗齊、宇文所安(Stephen Owen)等。
宇文所安對于詩題的翻譯是Song on Yu-chou Terrace,華茲生、蔡宗齊則將“登”字譯出,分別用Climbing和Ascending,后者更為書面化。幽州臺即薊北樓,又稱薊丘、燕臺。燕國曾被齊國打敗,相傳燕昭王繼位后,為了招賢納士,專門筑成此臺。唐時幽州治所為薊,故城在今北京西南。武則天萬歲通天元年(696)陳子昂隨同建安王武攸宜進(jìn)兵契丹,以右拾遺身份參謀軍事。《登幽州臺歌》正作于此時。當(dāng)時陳子昂的提議屢為“謝絕”,還被降職,當(dāng)他登上燕臺,燕昭王禮遇郭隗、樂毅的往事自然會浮現(xiàn)在眼前,讓他無比感慨。
有趣的是,有些譯者放棄了“登幽州臺歌”的字面意思,選擇了靈活的意譯策略。比如白英采用了The Ancients(古人),既凸顯了該詩的懷古主題,也很好地對應(yīng)了首句中的“前不見古人”,但問題在于無法照顧到“來者”。
一般的懷古詩都是只講古人,以古喻今,很少談到未來。陳子昂寫《登幽州臺歌》的幾乎同時還創(chuàng)作了另幾首詩,其中最著名的即題為《燕昭王》:“南登碣石館,遙望黃金臺。丘陵盡喬木,昭王安在哉?霸圖今已矣,驅(qū)馬復(fù)歸來。”這里只有早已成為“古人”的昭王以及他留下的遺跡——黃金臺即幽州臺。從這個意義上說,《登幽州臺歌》中的“后不見來者”值得高度關(guān)注,陳子昂不只追念過去,也在思考未來,比一般的懷古詩更開闊。實際上,他的視野不僅涵蓋時間(前、后),從第三句“念天地之悠悠”來看,也涵蓋空間。時空即宇宙。李德蘭便將該詩題目譯為Gazing into Distance,別具匠心。distance既可以指空間的距離,也可以表明時間的遙遠(yuǎn)。《燕昭王》著力于古事古跡之?dāng)懀兜怯闹菖_歌》則更為抽象,陳子昂從燕昭王的具體歷史故事出發(fā),思接千載、視通萬里,想到了古往今來的懷才不遇、生不逢時。
陳子昂凝視前后上下之后的反應(yīng)是“愴然”,是痛苦,乃至“涕下”。翟理斯將“登幽州臺歌”譯為Regrets(失望),在所有譯文中最為簡潔明快,抓住了陳子昂寫詩時的某種精神狀態(tài)。
清人王夫之曾指出:“陳子昂以詩名于唐,非但文士之選,使得明君以盡其才,駕馬周而頡頏姚崇,以為大臣可矣。”馬周和姚崇是唐朝的著名宰相,陳子昂水平不在他們之下,只是沒有得到真正的賞識和重用。華茲生認(rèn)為陳子昂在此詩中所表達(dá)的不只是失望而已,而是絕望(despair)。他將“獨愴然而涕下”譯為alone in despair,my tears fall down。這不無道理,征討契丹的第二年,陳子昂就以父親年老體衰為由解官歸侍,遠(yuǎn)離了政壇。
宇文所安在《初唐詩》中提示,第一句“前不見古人”接近歐洲的ubi sunt文學(xué),ubi sunt系拉丁文,意思是“他們?nèi)ツ睦锪恕保╓here are they),以此開篇的中世紀(jì)詩歌慣常表現(xiàn)人生短暫的主題。確實,與“天地之悠悠”相比,人生不過白駒過隙。認(rèn)識到這一無可改變的殘酷事實后,人應(yīng)該怎么做呢?陳子昂曾明確表示:“每在山谷,有愿朝廷,常恐沒代而不得見也。”(《諫政理書》)長期無法施展政治才能,他感到非常失望,但恐怕并未絕望。據(jù)文獻(xiàn)記載,他回家侍奉父親的同時,開始搜集從漢武帝到武則天的史料,準(zhǔn)備撰寫《后史記》,且列出了大綱,只是因為英年早逝而終未完成。
(作者為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