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2023年第11期|蔣殊:段醫(yī)生家的墓葬
對于墓葬,我并不陌生。
早在2014年,就與母親一同回鄉(xiāng),看過她與父親催著早早砌好的墓葬。
深秋的地頭,與走向暮年的人一樣,散發(fā)著莊稼收割之后的淡淡悲涼。偶見一些農(nóng)人在收拾殘局,三兩只喜鵲立在樹梢,預(yù)報著人類并不關(guān)注的信息。天空也一樣,鋪滿與人間無關(guān)的瓦藍。
人生第一次,走向墓葬,我的內(nèi)心布滿悲涼。
墓葬所在的地頭,狹長。遠遠地,即將大功告成的掘墓工用鐵锨支著下巴立在那一頭,臉上是完成了一件浩大工程的松馳與滿足。他笑盈盈一雙眼望過來。我才知道,墓地的交流,可以不憂傷。
“嗨!”
“嗨!”
我努力像他一樣,愉悅回應(yīng)。
“下去看看,哪里不合適!”他直入主題,我無法接茬。倒是母親,笑著答一聲“哎——”,便迫不及待順坡而下。此刻,腰腿不好的母親身手很是敏捷,我努力從后面拉著她的衣服,跟著下滑。
經(jīng)歷過許多親人的死亡,比如爺爺奶奶與叔叔,但從未下過墓葬。里面的格局,就如小時候的地窖,并不深,已用青磚砌好,窯洞一樣的形狀,只是高度無法站直身子。空空的墓葬,母親卻半蹲著這里看看,那里瞧瞧,再用手摸摸那些青磚。
不知道母親的想法,不想問母親的想法。就那樣沉默跟著,在墓葬里細細看了十幾分鐘。
“嗨!沒東西沒人,有啥看頭?”掘墓工的聲音吼下來,依然玩笑的語氣里,滿是催促。
“就上,就上啊——”母親一邊應(yīng)著往出口走,一邊回頭對我說,“以后就在這里了啊!”
一句話,說出我一直憋在心里的一把淚,嘩啦啦滾進腳下那片土里。
8年之后,我行走在山西稷山宋金墓中,卻想到那一次的母親。
那一次的母親,也永久定格成記憶。
這是完全無法比較的兩種墓葬。眼前的宋金墓,叫馬村磚雕墓,因為墓葬內(nèi)最大的看點就是華麗的磚雕,來自840年前的金大定21年(1181),高大宏闊,占地1.8萬平方米。
與其說是一座墓葬,不如說是一座從地上移植到地下的宏偉院落。
只是,缺了陽光。我告訴自己,缺了陽光的院落,不在人間。
繼而就想,墓葬建成之時,主人們是不是也像當年的母親一樣,淡然下去細細看過?這樣的規(guī)模,要看上多久?每一個人,是不是要提出自己的訴求與建議?
是不是,有人想看戲,有人想賞花,有人說必須有酒?他們一定是熱熱鬧鬧嘻嘻哈哈七嘴八舌之后,才在一瞬間想到墓葬的歸途,才突然間閉了口,在凝重的空氣里獨自安撫內(nèi)心涌上的落寞?
實在是,這樣風(fēng)格的墓葬,很容易讓人忘記它的用途。
在有限的生命里,親手給自己建造一座死后的世界,都像母親一樣坦然嗎?我知道,母親坦然的背后,必然是無奈的憂傷。她在墓葬的十幾分鐘時間里,一定無數(shù)次在內(nèi)心涌上曾經(jīng)的青春,以及她親手送進墓葬的——她的母親。
不復(fù)返的青春與親情憋在心里,一滴滴化為哀傷。
誰能不走這一步?那么,給自己建造一座考究的墓葬,以便死后還能如活著時一樣生活娛樂一應(yīng)俱全,是不是對短暫生命最好的告慰?
畢竟,死后便成為永久。
無人以經(jīng)驗告訴我們,那個世界,有沒有光?
馬村,一個普普通通的村莊名字,距離稷山縣城僅有4公里。我們或許可以想象出,840年前一個普通鄉(xiāng)村是什么模樣,也可以想象出馬村每一戶人家在修建房屋時是什么樣子,但難以想象一個村莊在大興一座墓葬時的盛大場景。需要用幾年時間選擇一塊好地嗎?需要請一位資歷高深的先生擇一個好日子嗎?需要一個華麗的開工儀式嗎?需要一場浩大的鼓樂陣勢嗎?需要外村的親戚與本村的鄉(xiāng)民前來祝賀嗎?需要一碗一碗的大酒嗎?需要一聲一聲吶喊的號子嗎?
多少作物,從此完成了使命,不再涉足那片土地上。
一群喜鵲的見證下,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者將通往那個世界的第一镢深深刨入土里。
一場浩大的工程,轟轟烈烈啟幕。
可以想象出的是,每到飯時,在地下忙碌的工匠與工人就會從地下轉(zhuǎn)入地上,甩著塵土飛揚的身子魚貫走進一座院子。那里,有一鍋一鍋龐大的飯菜陣容在熱氣騰騰列隊迎侯他們。而他們,則在酣暢而快速補充體力后,又魚貫出得院子,消失在地面之下。
一張張手工圖紙,在細碎的泥土中精細布局。
那是一場漫長的體力勞動,也是匠人們精美的藝術(shù)歷程。當?shù)叵碌目臻g掘到足夠廣闊,一塊塊精心燒制精挑細選的青磚便整齊列隊,像戰(zhàn)士般昂首進入,開啟了它們另一種的征程。它們都是經(jīng)過嚴格體檢,它們必須要經(jīng)得住沒有陽光的浸潤,耐得住永久沒有人聲的寂寞,還要承受刀刻的疼痛。
這是有理想有抱負的一群青磚啊,它們將在匠人的手里涅槃重生,為此它們甘愿承受匠人們一雙又一雙眼睛的挑剔,一道又一道工序的篩選。握在手里,它們強健的身軀,忠誠的姿態(tài),讓藝術(shù)家們露出滿意與欣賞的笑容。
當銳利的刀鋒在它們身體上劃下第一痕,便有了曾經(jīng)同伙仰望的身份,從此躍上同類無法企及的新高度。
工匠們亦然,此刻他們就是藝術(shù)家,將要在一塊塊青磚上開啟他們的藝術(shù)旅程。他們的目標,是把墓主人死后的生活設(shè)計得有滋有味,打磨得璀璨出彩。他們中間一定有不少人,遺憾自己一雙巧手只能給別人構(gòu)筑這樣華麗的殿堂。
那段時間,通往地下的那個入口,一定是村人眼中的神秘之所。當年,一定有好奇的小孩子要爭相下去一探究竟,卻被緊隨而來的大人吆喝著制止。
大功告成之日,是什么樣的季節(jié)?是花兒初開,小麥正黃,還是落葉遍地?經(jīng)主家權(quán)威人士集體驗收過后的一座華麗墓葬,像一座地下宮殿,成為小小馬村及方圓數(shù)百里村頭巷尾議論的熱點。
這座不同尋常的墓葬,在地下至少沉默了幾百年。它的發(fā)掘,源自1973年冬天的一場暴雪。一場暴雪,降臨在馬村的大地。雪或許是一夜之間下來的,又或許又接連下了一個白天,總之是一場少見的暴雪,讓房頭,樹枝,院落,小道,山梁……都化為白茫茫的世界。白茫茫的大雪,掩蓋了地面的無序,包括柴禾包括各種動物糞便。
在村莊,這樣一場暴雪落下,能積聚一個冬天不化。
可是,馬村有一片神秘的土丘,像以往一樣竟然在兩天左右便不見了積雪。光禿禿的一處山坡,在雪的世界里散發(fā)著怪異的氣息。
一定有村民嘆,“呀,瞧那個怪坡!”
一定有村民答,“嗨,真是個怪坡!”
周圍樹上,有喜鵲喳喳叫,也或許還有烏鴉在寒風(fēng)中奔走呼號。
村莊的雪后太美,也太忙碌,以至于村人根本無暇顧及這個怪怪的土丘,然而有一個人卻坐不住了。他姓李,這茫茫大雪中獨一處融化的土丘讓他動起心思:這片土地下面,到底有著怎樣的能量輻射,讓此地不受外界溫度影響,寸草不生,大雪不留?
當然,李姓人不是搞研究。許是他之前就有過類似經(jīng)歷,許是他多次動過這個念頭,他隱隱覺得,來了發(fā)財機會。
今天,不得不嘆服他眼光的毒辣,足以抵得上考古人員。
今天,我們也需要感謝他用盡心機的這一歪心思,讓一個神秘的世界浮出地面。
打定主意后,他悄然開始了向神秘土丘的挺進。一個又一個夜深人靜之時,他獨自在野外向下掘進,像當初的工人一樣。只是,當年是一支龐大的戰(zhàn)隊,頭頂有艷陽高照。而今獨有他寂然一人,唯有星空注視。一寸一寸,一尺一尺,從無月到有月,從彎月到月圓。寂靜的村莊暗夜里,只有風(fēng)聲,只有蟲鳴,只有他急促的呼吸聲,以及汗水悄然滴落的聲音。空曠的田野,偶爾會有什么動物的聲音傳來,他一驚,再一定。如果心思純正,他絕對稱得上一個優(yōu)秀的發(fā)現(xiàn)者,發(fā)掘者。他摒棄各種恐懼與雜念,他一定還不住口地祈求著菩薩神靈的護佑,刨呀刨,挖呀挖,一日日滿含希望的深掘過后,眼前的世界豁然開朗。
他當然不知道,自己打開了一扇絕世的墓葬之門。幽深的洞口像一道光,如愿出現(xiàn)在他眼前,他壓住心臟的強烈跳動。
他多想,給自己開一場盛大的慶功宴,以將他強于這片土地上所有人的聰慧與遠見公之于眾。他多想讓馬村所有人為他歡呼,為他喝彩。
可是,他不能,他只能悄然享用這一成果,他也只想獨自享用無數(shù)次想象過的那些寶藏。他一定以墓葬的思維猜測與審視這個世界,他一定以為這個世界的主人們在沉睡。于是躡手捏腳,或許嘴里還乞求著墓主人的原諒,向想象中的寶藏邁進。
他一步一步,向墓葬深處摸去。
“吱——呀——”,他聽到推門聲了嗎?對,一聲尖利的好奇的欣喜的探尋的推門聲,就在那個時候刺耳地響起,打破墓葬內(nèi)怕人的靜寂。
一束明晃晃的電光中,一位紅衣女子迎他而來。
不知道他當時發(fā)出了怎樣的驚叫,不知道他失魂而去時有沒有摔跤,總之,他想象中的驚喜萬千被失魂落魄取代。
那個晚上,有月亮嗎?他逃離那個世界之后,或許連癱坐在墓地的力氣也失去了,跌跌撞撞魂飛魄散回到家。
那夜他的夢里,一定是一個紅衣女子,只有一個紅衣女子。
49年之后,我下到由他開掘出的這處墓葬。他驚慌失措的足跡,已經(jīng)被一批批游客踩的沒了蹤影;他最初掘出的通道,已經(jīng)修整的更加精致,恢復(fù)了840年前工人們精心修筑的樣子。彎腰,低頭,不大的2號墓室出現(xiàn)在眼前,顧不得看四周精美的磚雕,顧不得望望頂棚上的兩層斗栱,也顧不得看看上層的屋檐出檐多深多高,只呆呆注視著迎面那名紅衣女子。這就是當初把李姓人嚇退的女子嗎?她是那么端莊,華貴,從容。
這個女子,讓這個墓葬更顯絕世驚艷。
女子淡然啊,右腳輕抬將踏向門檻,右手輕扶左側(cè)門邊,蘭花小指嬌翹著,半個身子微微探出,發(fā)髻精致,衣裙飄飄。她無視眾人的穿越圍觀,從門樓上鮮紅色的彩繪門中優(yōu)雅探身張望。
一座青磚的世界,獨一扇鮮紅的大門,獨一位絕美的紅衣女子,驚艷了這座墓葬,驚艷了這個世界,驚艷了時空。
她在望什么?有專家解讀她在替主人打探對面戲臺上的戲是否開場,因為她的對面,就是一座戲臺。戲臺上,就是一場即將上演的好戲。當然也會有其他可能,比如她是不是剛剛送別一位客人?比如她是不是懷著欣喜的心情打探那位說好要上門看望她的意中人?
她絕沒想到,有一天會有一位大活人穿越時空而來。此人舉止猥瑣啊,完全不似她的意中人。她也不知道,時光已經(jīng)到了780年之后的1973年。冒險進入墓室的李姓村民本就惴惴不安,一片漆黑中一位女子以血紅的形象站在眼前,未待對方開口,一顆驚喜的心早已摧毀到崩塌!
與母親看過墓葬之后的8年間,我經(jīng)歷了父親與母親的相繼離世,也幾次下到那個簡潔的墓葬。曾經(jīng)空空的一個墓葬,先是有了父親,5年后又有了母親,墓葬里什么都沒有,兩座棺槨與青磚互為裝飾,靜靜伴著父母,以另一種方式繼續(xù)在那個空間相依相偎……
同樣是一塊一塊的青磚,卻無一絲修飾。父母的世界,是不是太清寡了?他們的一天又一天,是不是只能互相聊聊天?
稷山馬村的這座墓葬就大不同,每一處墓室都是一個風(fēng)格不同的四合院落,想必是依墓主人的身份與喜歡而設(shè)計。那些仿木質(zhì)的枓、拱、枊、杪、枋、椽,精美絕倫。房屋,餐廳,戲臺;主人,俑人,孩童;花鳥,貓狗,酒茶;盆栽,瓶插,墻繪;賬幔卷簾、屏風(fēng)桌椅、杯盤茶酒;戲中人,佛中人,行軍人;盛開的牡丹,奔跑的小羊,入迷的觀戲人……整體畫面集建筑、藝術(shù)、生活、美學(xué)、信仰于一身。
一個永久居住的世界,確實需要鋪陳出繁華熱鬧的舞臺,也需要辟出清心雅靜的空間。一幅幅精致的磚雕,是墓主人的生活,也是一個斑斕的藝術(shù)世界。這就是讓人敬佩之處,墓葬的繁華僅僅限于青磚之上,僅僅止于藝術(shù)呈現(xiàn),不僅最早發(fā)現(xiàn)的李姓村民沒有在墓葬內(nèi)尋到珍稀古物,就是之后的考古發(fā)掘,也僅見少量瓷碗、瓷枕、瓷燈盞等簡單用具。
就連墓主人,也是直接“睡”在青磚砌的炕頭上。
一切,都是活著的模樣,簡潔,卻有煙火氣。
墓葬主人,追求的只是精神生活,尋常日子。或者說,他們只是換了一處地方生活,他們還要看戲,要下棋,要賞花,要宴飲,要狩獵,怎么能把自己裝進沉悶的棺槨里?
也因此,行走在其間,總是恍若塵世。
那個下午,若不是偶有膽小者一聲“等等我,不敢一個人走”的聲音傳來,我便時時忘記自己行走在另一個世界。一來眼前總有父母的影子,二來這建筑何嘗不是一處古院落,以至于我在眾人遠去后獨自拐入另一條通道,就是想看看另一處墓室主人過著怎樣的生活。
每一處墓室主人的生活,都讓人無限好奇。
這極其考究卻又無比簡約的墓主人,是誰?
據(jù)說是隨著7號墓的出現(xiàn),墓主人才終于低調(diào)現(xiàn)身。7號墓內(nèi),考古人員發(fā)現(xiàn)一段并不起眼的《段楫預(yù)修墓記》,“夫天生萬物,至靈者人也,貴賤賢愚而各異,生死輪回止一……”
一段話中,出現(xiàn)了“據(jù)父傳曰上祖先嫡字諱先……”的字樣。
段先,這個名字浮出水面。他是誰?尋遍馬村,無人得知。當年興旺無比的大戶人家,是官,還是商?去了哪里?
墓葬現(xiàn)世,主人現(xiàn)身。神秘的氛圍,卻在馬村的土地繼續(xù)籠罩了31年。
直到2004年,稷山縣東4公里澗東村的段登科聞訊進入墓葬,才徹底將謎底揭開,也解了他家族幾代人的謎團。他終于知道,《修墓記》中的“段先”,與他家中世代珍存的兩塊方磚上的“段先”,是同一個人。
段家?guī)状藢ひ捯挼南茸妫瓉斫阱氤摺?/p>
小心取出珍藏了幾百年的方磚,果然如此:“據(jù)父傳曰,上祖先,嫡字諱先……”
墓葬中的段先,方磚上的段先,合二為一,拼接出800多年前的墓主身世。
醫(yī)學(xué)養(yǎng)生世家——稷山段醫(yī)生家,重回馬村。
1181年便注定要驚艷世人的馬村,重現(xiàn)三晉大地。
人們奔走相告,包括墓葬中生活了七百多年的段家先人們,他們一定在那個世界歡欣鼓舞,在一座又一座戲臺上拉開了一場又一場精彩慶賀大戲的帷幕。
看啊,舞樓啟幕,舞廳開場,大鼓、腰鼓、笛、拍板躍躍欲試,元雜劇演員正在上妝……那左手執(zhí)笏的官員已經(jīng)坐定,模樣兒端莊的女主人手執(zhí)茶碗閃動著期望的眼神,頑皮的小孩也已經(jīng)被傭人按定。
只是,1973年立了大功的李姓人,卻只能以倉皇而逃的方式被載入史冊。
段醫(yī)生家從何處去到馬村,無從得知,只知在馬村輝煌了300年。而在這座墓葬建成的40多年之后,卻永久消失于此。
是段醫(yī)生家的命數(shù),也是馬村的命數(shù)。
段醫(yī)生家族從馬村的消失,堪稱悲壯。
那一天在墓葬中,我突然聽到清晰的馬蹄聲,由遠而近。
就如當年的馬村人,也是突然之間,被急驟而來的馬蹄聲驚醒,撕裂了村莊的寧靜。
蒙古人入侵了,他們趁著收復(fù)河北的東風(fēng),越過太行山,帶著風(fēng),帶著雨,帶著刀,帶著戰(zhàn)車,帶著殺氣,一路攻入山西。
那是1218年。《元史·木華黎傳》明確記載:戊寅,自西京由太和嶺入河?xùn)|,攻太原、忻、代、澤、潞、汾、霍等州,悉降之。遂徇平陽,金守臣棄城遁。
金軍節(jié)節(jié)敗退,蒙古軍一路攻一路勝。一年時間,大蒙古開國名將木華黎率隊幾乎掃遍整個山西。當然,也掃到稷山。
這段歷史,1994年出版的《稷山縣志》一書也有記載:“蒙古木華黎率兵進犯稷山,部分村落遭劫。”
無疑,馬村就是遭劫的部分村落中的主要村落。《元史·木華黎傳》又記,1219年,木華黎派兵沿山西西部南下,一路攻城奪地,拿下了平陽以西的重鎮(zhèn)絳州。
1219年的稷山縣,便屬絳州范圍,也因此可以推斷,木華黎的蒙古大軍,就在這一年收復(fù)了稷山。
這一年的稷山,烽煙滾滾。
這一年的稷山,民生多災(zāi)。
當然,過程中,蒙古軍隊并非戰(zhàn)無不勝,比如許多戰(zhàn)士出現(xiàn)了水土不服的癥狀,于是很快有人推薦了大名鼎鼎的段家。
沒想到,段家人耿氣,不給入侵者治病!
好風(fēng)骨啊!即便840年之后,這霸氣的拒絕聲依然如雷貫耳,讓人忍不住要大聲喝彩!
段家大膽!木華黎大怒!
誅殺!誅殺!誅殺!
段醫(yī)生家代代相傳的治病良方,卻無法保全自家人性命。面對蒙古大軍無情又憤恨的大刀,懸壺濟世幾代的段醫(yī)生家族,死傷無數(shù),東奔西逃,就此從馬村消失。
木華黎贏了。
可他沒想到,四年之后的元太祖十八年(1223年)春,他卻在渡黃河至山西聞喜途中病逝,年僅五十四歲。
這,也是一代蒙古名將的命數(shù),要將生命終結(jié)在山西這片他屠殺過無數(shù)生命的大地上。
大好年華的木華黎,葬送了大好年華的段氏家族。
只留下這座墓葬。
好在,有這座墓葬。
那么,段家人在1219年逃離馬村之時,是把墓葬入口封了嗎?還是隨著時光的推移被掩埋?以至于幾百年沉默在地下世界。從墓葬中《段楫預(yù)修墓記》中得知,從段楫的曾祖父開始,幾十年時間內(nèi)這里安葬了段氏四代家族。
四代段家人,必定是一個龐大的數(shù)字,他們延續(xù)著生前的信仰與習(xí)慣,和睦相處,自上而下生活在14座墓室中,安然來到1973年,直到那位李姓人出現(xiàn)。
帶進陽光,帶進空氣,連通了兩個世界,卻終結(jié)了地下的安寧。
醫(yī)學(xué)世家段氏家族,該是長壽的吧。后人段登科手中的兩塊方磚上,赫然刻言:“……上祖先,嫡字諱先,著有貫通食補方一冊,上行宋太宗年間,救人濟世,康人益壽,方圓數(shù)百里婦孺皆知也……”
原來,2004年尋進墓葬的段家后人段登科手里,兩塊方磚上除了記有先祖姓名,還刻有方圓數(shù)百里婦孺皆知的養(yǎng)生良藥,是《貫通食補湯方》、《貫通宴鍋湯方》和《貫通婦疾湯方》幾個看上去似乎很平常的藥膳秘方,卻是段家?guī)状x煌的秘訣。只是當初不會想到,有一天會遭到劫難。
命可丟,良方不能毀啊,于是倉促之下,段家先祖含淚刻下,“孰料貫通如餌,官索夷掠,實難保之。故刻磚四塊,擇方于其上,分付二子,預(yù)留后人繼之矣。”
段登科,無疑是其中一子之后。另一子保存的兩塊方磚,何在?
從今天的結(jié)局看,當初兩個兒子一定是在亂世中各奔東西,此后再無會面,也便無法延續(xù)段家300年之后的再輝煌。
輾轉(zhuǎn)780多年留下的兩方青磚,成了段家最后的絕筆。
除藥膳方之外,方磚上還刻有段家醫(yī)銘,“萬物有吉也有兇,萬物有兇也有吉,萬藥養(yǎng)人亦傷人,萬藥救人亦毒人,人食五谷可染病,世間萬物可療疾”。
幾代段家人,把藥學(xué)上升到哲學(xué)境界。
兩塊方磚上,又見《段祖善銘》:“孝養(yǎng)家,食養(yǎng)生,戲養(yǎng)神”。
也因此,在這座墓葬內(nèi),才有二十四孝圖,才有一桌桌的美食,才有那么多的好戲,才有那個像戲中人一樣的紅衣女子。
1219年的馬村,馬蹄聲聲,鮮血遍地,哀嚎不止。家中傭人與弟子們催促逃命聲聲緊急!段家先祖卻依舊不慌不忙,用顫抖的手最后刻下《段祖?zhèn)愩憽罚骸昂图遥类彛萑恕!?/p>
“人”字落筆,放下方磚,熱淚長流!
幾代心血,交待在四塊方磚上。
四塊方磚,承載了段家祖輩的希冀。
讀過段醫(yī)生家的“三銘”,便必然能夠理解1181年建造的這座墓葬,為何幾無名貴物品陪葬,只是一座華麗的藝術(shù)世界。
萬物有吉也有兇,萬物有兇也有吉。誰能說得清,另外兩塊刻著段家養(yǎng)生秘方的青磚,不會像這座墓葬于1973年的一天一樣,嘩然現(xiàn)世?
出得墓葬,夕陽正西下,染紅了墓葬廣場上幾位老人的笑臉。
走過去問,“是姓段嗎?”
有人點頭笑過來,“有空再來看。”
恍然,我并非從誰家串門歸來,而是走出了段醫(yī)生家的墓葬。
蔣殊,著有《陽光下的蜀葵》《重回1937》《再回1949》《堅守1921》《天使的模樣》《少年時遇見你》《紅星楊》等十部。散文《尋找史鐵生》等11篇散文入選多家出版社出版的中國年度散文年選;散文《無人揀拾的柴禾》等9篇散文入選初、高中語文試卷;散文《故鄉(xiāng)的秋夜》收入2014年蘇教版高中語文讀本。曾獲“趙樹理文學(xué)獎”、《小說選刊》年度大獎,連續(xù)三屆獲“長征文藝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