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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代文學(xué)》2023年第5期|柏祥偉:借據(jù)
    來源:《時代文學(xué)》2023年第5期 | 柏祥偉  2023年12月19日08:43

    劉三伏正在灶臺前燒火做早飯。孫二虎扒著墻頭對劉三伏喊:“快去打麥場開會,給吃豬肉燉白菜,白面饃饃能管飽。”

    劉三伏咧嘴說:“能有這樣的好事?”

    孫二虎岔開手指,做了個爬行龜?shù)氖謩荩骸膀_你是這個。”

    劉三伏扭頭朝屋里看了看,老娘還沒起床。便滅了灶膛里的柴火,躡手躡腳出了大門,跟著孫二虎去了村西頭的打麥場。

    這兩個二十歲剛出頭的男人,循著饃饃的香氣走到打麥場里。打麥場西邊臨時搭起的兩個灶臺,泥巴還未干,灶膛里的柴火噼里啪啦作響,火苗舔著鍋沿,發(fā)出咝咝的響聲。

    打麥場東邊蹲著一片穿著黑棉衣的人,仔細(xì)看,村里的男人都來了。孫二虎袖手彎腰,嬉笑著給他們打招呼:“開會還管飯,真香!”

    劉三伏屈膝蹲在人群里,不安地挪動著腳跟。少頃,便有人喊:“來,大伙鼓掌,歡迎杜隊長講話。”

    蹲著的人群探頭吞咽著唾沫,遲疑了片刻,才響起稀疏的拍掌聲。劉三伏抬臉看,從人群中間站起來的那個男人,身穿一身青灰色的棉衣,頭戴一頂圓棉帽,黑眉大嘴,眼珠兒瞪得溜圓。他嘿嘿笑了兩聲,蹲著的人群便跟著笑出聲來。

    “老少爺們,左鄰右舍,天兒這么冷,該來的都來了,大伙都認(rèn)識俺,軍人有要求,我就不按照村禮相稱了。您可以直接叫我杜家老二,今天請各位過來開會,主要目的就是宣傳咱們共產(chǎn)黨的抗日政策……”

    孫二虎抽著鼻子說:“這不是咱村前街的杜立秋嗎?”

    劉三伏低聲說:“可不,你看他的樣子,像個官呢。”

    杜立秋嘶啞的聲音隨風(fēng)回蕩:“國破山河在,位卑未敢忘憂國,日本人在咱們國家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咱們身為中國人,就應(yīng)該放下鋤頭拿起武器,把日本人趕出中國去……”

    孫二虎拿胳膊肘搗劉三伏:“我餓得前心貼后背了。”

    劉三伏沒動彈,卻聽得孫二虎站起身,沖杜立秋喊:“立秋,那行,咱先填飽肚子再說!”

    杜立秋叫聲好,鼓掌歡迎!孫二虎從劉三伏身旁邁過去,走到西邊的灶臺前,抓起兩個熱饃饃,對著灶臺前掌勺的人大聲說:“多給我來塊肥肉片子,揀厚實(shí)的!”

    東邊蹲著的人群一陣躁動,響起了一片吞咽唾沫的聲音。劉三伏探頭看著孫二虎,他的腮幫子被饃饃撐起來,肥肉片子在他嘴里呱唧作響,他伸著脖子吞咽,眼淚也從眼窩里撐出來了。冒著熱氣的饃饃燙得他齜牙咧嘴,他邊吞邊嚷:“吃飽再說,管他呢!”

    看著孫二虎放肆的吃相,劉三伏實(shí)在忍不住了,站起身,邁腿剛要奔到西邊的灶臺前吃饃饃,卻聽到老娘的喊聲隨風(fēng)炸響在耳邊:“三伏,滾回家去!”

    人群都探頭朝喊聲傳來的方向看,六十多歲的老娘袖手站在打麥場上的風(fēng)口處,寒風(fēng)吹著她的滿頭白發(fā),她的喊聲像被寒風(fēng)卷起的濃煙,嗆得打麥場上的人都縮起腦袋不吱聲。

    劉三伏扭頭怔怔地看老娘,掙著脖子喊:“娘,你別管。”

    老娘伸出手指頭戳著劉三伏:“回家,不然我這就死給你看!”

    劉三伏搖頭跺腳,惡狠狠地唉了一聲,扭臉對杜立秋說:“表侄哎,這白面饃饃俺吃不成了!”

    杜立秋盯著劉三伏,揉著鼻子沒吱聲。劉三伏挪了挪腳,又斜剜了一眼吃得滿嘴流油的孫二虎,悶聲說:“子曰:父母在,不遠(yuǎn)游。”

    杜立秋不耐煩般地朝劉三伏揮揮手,接著又昂頭對人群說:“來,咱們接著開會。”

    蹲著的人群里頓時躁動不安起來,大伙兒抱著頭,唉聲嘆氣。

    劉三伏走出打麥場。一陣寒風(fēng)刮過來,杜立秋的喊聲也跟著鉆進(jìn)耳朵里:“老少爺們,保家衛(wèi)國,匹夫有責(zé)。來來,趕緊挪到西邊來,豬肉燉白菜噴香呢,白面饃饃可勁吃……”

    老娘扭頭又朝打麥場上瞪了一眼,拽著劉三伏的棉襖袖子說:“傻兒哎,你以為老杜家的白面饃饃那么好吃嗎?當(dāng)兵打仗,那可是要掉腦袋啊。”

    劉三伏說:“我本來也沒想當(dāng)兵,只想趁熱鬧吃饃饃。”

    前一陣子,劉三伏曾經(jīng)和杜立秋在村街上碰過面。那天一早,劉三伏扛著鋤頭去村南刨地。他剛走到前街的老槐樹旁,便看見有人扛著自行車從墻角里閃出來。自行車上叮當(dāng)作響,后座上還捆著一個鼓鼓的布袋。那人被自行車壓得歪著頭,搖晃著身子顯得很吃力。

    劉三伏覺得奇怪:這是誰?有自行車不騎,卻還要把自行車扛在肩上走。待他走過去,偏頭看清是杜家老二杜立秋,便說:“立秋,你不騎驢反倒讓驢騎,自己找罪受,難不成是腦袋讓驢給踢了?”

    杜立秋只得把自行車放在地上,摸著頭皮嘿嘿笑:“表叔,不瞞你說,咱隊伍有紀(jì)律,出行要嚴(yán)密。日本人狡猾著呢,我擔(dān)心他們沿著車轍一路追尋,惹火燒身可不好。”

    杜立秋生怕劉三伏不相信,推著自行車朝前走了幾步,指著土街上顯出的車轍說:“看看,這車轍多清楚,順藤摸瓜就是這個道理。”杜立秋說著,踮起腳尖碾沒了車轍,又對劉三伏說:“我扛著自行車出了村,蹚過泗河再騎車,這樣就沒事了。”

    劉三伏怔了怔:“立秋,你大膽騎車走,我回家拿掃帚,一路沿著你的車轍掃干凈。”

    杜立秋說:“表叔,耽誤你干農(nóng)活,這可不合適。”

    劉三伏說:“誰讓你喊我表叔呢,長輩愛惜晚輩,這事我愿意,你放心騎車奔前程去吧。”

    杜立秋面露感動,對劉三伏說:“表叔,我知道你愛看書,過幾天我再回來,給你捎幾本書看看。”

    劉三伏追著問:“什么書?”

    杜立秋騙腿上車,又扭頭說:“《國家與革命》《共產(chǎn)黨宣言》,多著呢,一大摞呢。”

    劉三伏當(dāng)時沒聽清這兩本書的書名。此時從打麥場回來的路上,劉三伏才隱約明白杜立秋要送他的是什么書。

    劉三伏的祖上出過秀才,祖輩都是識文斷字的人。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當(dāng)年家境也算過得去,只是一代不如一代,從駱駝瘦成了馬。到了劉三伏的爹這輩上,劉家就落魄成了一只到處覓食的瘦毛雞。劉三伏的爹依憑念過幾本書,在十里八鄉(xiāng)給富足人家的孩子教書識字,忙里偷空趕集擺攤,情真意切地給別人寫書信,義憤填膺地寫訴訟狀紙,搖頭晃腦地寫喜帖或悼文。以字糊口度日,劉三伏的爹樂此不疲。

    他爹得病的時候,只留下了三分兔子不拉屎的丘陵薄田,還有幾本散發(fā)著霉氣的四書五經(jīng)。劉三伏秉承了他爹的生存理念,把那古書背得滾瓜爛熟,儼然深諳其道的樣子。種豆南山下,東籬采菊花。即使世道亂得雞飛狗跳,他只想晴天耕地,雨天讀書,別無所念。

    只可惜人逢亂世,讀書不當(dāng)飯吃。劉三伏和老娘依靠三分薄田熬日子,地瓜煎餅吃得冒酸水,能活命就不錯。此時想想打麥場上的白面饃饃,再加上豬肉燉白菜,劉三伏忍不住就要流口水。

    老杜家蒸的白面饃饃,十里八鄉(xiāng)都有名。筋道,面味足。饃饃撕著吃,一層又一層,層出不窮,白薄如紙,扯開了能抻一丈長,人稱千層饃。

    據(jù)說清朝乾隆年間,杜立秋的祖上背著一筐饃饃去三十里外的曲阜城叫賣。正在沿街吆喝之際,孔圣人府上的管家吃了一個饃饃,大呼真乃世間美味也,朝廷里的饃饃也沒這么好吃。

    此后,杜家成了孔府供送饃饃的專業(yè)戶。因?yàn)槎偶业酿x饃有千層,就像孔圣人的后代稱為衍圣公,杜家歷代一家之主,姓名字輩被外人忽略不提,只習(xí)慣沿襲稱呼:杜千層。

    到了杜立秋這一輩人上,杜家三個兒子生龍活虎,按照長幼次序,分別名喚立春、立秋和立夏。杜千層的老婆病死,杜千層沒再續(xù)弦,把三個兒子送到曲阜學(xué)堂讀書。

    日本人占領(lǐng)魯南地區(qū)之后,兵荒馬亂的日子,孔圣人門上被國民政府取消了衍圣公府的世襲待遇。虎落平陽的日子也不好過,孔府關(guān)了門求安穩(wěn)。杜家也不再給府上送饃饃。

    杜千層審時度勢,彼時國民上下,舉全國之力抗擊日本人,拉鋸戰(zhàn)的年月,又有土匪江湖門派滿地跑,天下形勢不明朗。杜千層眨巴眼皮問三個兒子:“你們兄弟三個誰想在家蒸饃饃?”

    兄弟三人都搖頭。

    杜千層拍著大腿說:“饃饃再大也出了不籠!蒸饃饃伺候別人的命。看人家衍圣公,圣賢世家,飛黃騰達(dá),還不是沾了祖上孔圣人的光?”

    不出半年,兄弟三人從曲阜學(xué)堂畢業(yè),便先后離開了家。

    樹有分杈,人各有志。

    杜家老大杜立春投奔國民政府去做事,老二杜立秋參加了共產(chǎn)黨的游擊隊,老三杜立夏去了縣里日本人的保安團(tuán)。

    曾有人以羨慕的語氣對杜千層說:“您家三個兒子能文能武,真是有出息。”

    杜千層仰著臉看天,貌似悵然,語氣卻沾沾自喜:“風(fēng)云變幻,咱也看不準(zhǔn)哪塊云彩能下雨啊。”

    杜立秋參加共產(chǎn)黨的游擊隊,其實(shí)是受了曲阜學(xué)堂幾個同學(xué)的影響。日本人占領(lǐng)縣城以后,有幾個同學(xué)情緒激昂,在學(xué)校里印刷宣傳材料,鼓動學(xué)生鬧罷課,抗議國民政府不作為。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看不慣,便把他們開除了。這幾個學(xué)生來找杜立秋,借口來吃千層饃饃,偷著給杜立秋帶來一些書報看。杜立秋挑燈夜讀,越看越激動,心里好像燃起一團(tuán)火,覺得有了畢生要去的方向。他和幾個同學(xué)商量,棄筆從戎,只有依靠組織才能救國救民。

    那年冬天里,杜立秋幾個人去曲阜城東一家大戶人家宣傳抗日救國。那家主人是個老頑固,不耐煩這些毛頭孩子講道理,揮手?jǐn)f他們說:“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又說,“滿族人執(zhí)政大清幾百年,朝代更替,張三李四王二麻子,咱老百姓關(guān)門過日子,愛誰誰。”杜立秋聽著很失望,一氣之下,從這大戶人家搶走幾條看家護(hù)院的長桿槍,連夜去北山里投奔了組織。

    杜立秋投奔組織以后,跟著一群人打游擊,卻一直沒走遠(yuǎn),就在附近的山溝里轉(zhuǎn)悠。日本人狗攆兔子似的整天追著他們打。游擊隊居無定所,經(jīng)常晝伏夜出,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杜立秋帶著一幫窮苦兄弟們,穿著破爛,食不果腹,趴在山溝里餓得頭暈眼花,只得自己想辦法填肚皮。

    杜立秋半夜里踅回杜家莊,找杜千層借糧食:“老爹,咱是愛國人士,現(xiàn)在支持共產(chǎn)黨,功德無量,等趕走日本人,加倍償還咱家的糧食。”

    杜千層看著焦頭爛額的二兒子,當(dāng)然心疼,便讓杜立秋推走了二百斤高粱。不到一個月,杜立秋又趁半夜騎著一輛自行車回家。杜千層打量著自行車,又看他穿著破爛的衣服,怎么都覺得別扭。

    “立秋,混上自行車了?”

    “這是咱打了勝仗,從日本人手里搶的。”

    杜千層皺著眉頭不再吱聲。杜立秋卻追著老爹說糧食吃光了,還有被打斷腿的戰(zhàn)友,需要小米和雞蛋補(bǔ)養(yǎng)身子。

    杜千層一聽,杜立秋這事業(yè)分明成了要飯的叫花子,看來一時半會兒填不滿這無底洞,便聲明不再借糧食。杜立秋又說了些保家衛(wèi)國,匹夫有責(zé)之類的話。杜千層聽著就煩了:“兒哎,我看你是魔怔了,哪個像你掙前程,還要從家里倒貼糧食?”

    杜立秋攤開手掌:“我給您打借條。有憑有據(jù),來日償還。”

    杜千層不吱聲,從嘴里拔下煙鍋摔在椅子腿上,磕出一串火星來,抹著嘴巴說:“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你有本事使去,咱家就這點(diǎn)老底,我不能隨著你折騰。”

    杜立秋振振有詞:“要團(tuán)結(jié)一切可以團(tuán)結(jié)的人。”

    劉三伏的老娘敢在眾目睽睽之下,擾亂杜立秋在打麥場開會,蠻橫地把劉三伏喊回家,還是依仗著杜姓本家的身份。

    老娘也杜姓,娘家就在本村里。論輩分杜立秋喊她姑奶奶。娘家輩分高,究其原因,還是因?yàn)樽孑吶兆舆^得窮,娶親成家晚,繁衍生息也就跟著差了好幾輩人。但在村里杜姓人面前,老娘經(jīng)常理直氣壯地說:“一筆寫不出兩杜。怎么說,姓杜的都是一家子。”

    從打麥場回到家里,劉三伏對老娘說:“人家都說吃龍肉包子好吃,估計那是騙人的。”老娘沒吱聲,劉三伏又說:“俺祖上說,書中自有顏如玉,這話估計也是騙人的。”

    老娘哼了一聲說:“這話沒說,你爹死的時候只說了四個字,文章誤我!”

    劉三伏嘆了一口氣,沒再接老娘的話,嘴里卻不自覺地念叨著:“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在其中矣。”

    老娘瞪劉三伏:“你魔魔怔怔地念叨什么?”

    劉三伏說:“安貧樂道。孔圣人說過,吃著粗飯喝著白水,曲著胳膊當(dāng)枕頭用,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老娘掀開灶臺上的鐵鍋,摸出一塊地瓜遞給劉三伏。地瓜已經(jīng)涼透了,握著就像一塊濕泥巴。劉三伏剝著地瓜皮,聽著肚子里餓蟲咕咕叫,卻也吃得香甜。

    老娘語重心長地教育他:“咱老劉家祖輩上,都是從土里刨食活命的人,舞刀弄槍從來沒有過,沒那當(dāng)兵打仗的本事,你還是老實(shí)扛著鋤頭種地就行了。”

    老娘這么一說,劉三伏也紅了眼圈。他對娘說:“孝,無違也。娘,我聽您的。”

    劉三伏正和老娘說著話,忽然聽得噼里啪啦一陣響,從村西頭方向傳過來。老娘顫聲說:“這不又打槍了,估計是打麥場上的人散了。”

    劉三伏渾身一哆嗦:“這又是誰打誰?聽說杜立秋的游擊隊在南山里挨餓受罪,今天他從哪里弄的白面蒸饃饃?”

    老娘說:“明擺著唄,羊毛出在羊身上,蒸饃饃是他老杜家的祖?zhèn)魇炙嚒!?/p>

    劉三伏說:“咱管好自己就行了。”

    劉三伏把半塊地瓜塞進(jìn)嘴里,扭身去關(guān)大門,卻聽得墻外一陣腳步聲奔過來。劉三伏扳著門板探頭朝外看。四五個人已經(jīng)奔到大門口,他們穿著清一色的黑衣白褲,開襟的黑衣來回擺動著,像被雨打濕的黑蝴蝶。為首的那個氣勢昂揚(yáng),戴著寬邊黑帽,鼻梁上架著墨鏡,腳蹬呢絨布鞋,正是杜立秋的三弟杜立夏。

    日本人占領(lǐng)縣城后,大張旗鼓招募有志之士。杜立夏精于算計,掐指估摸未來前程,深信良禽擇木而棲,觀看如今形勢,就像清兵入關(guān),生米已經(jīng)做成了熟飯,識時務(wù)者為俊杰,不如趁早攀上這個高枝,才是順風(fēng)順?biāo)奶雇敬蟮馈?/p>

    杜立夏去保安團(tuán)做事以后,急于干出一番名堂來,依仗著日本軍的勢力,跟著保安團(tuán)橫行城鄉(xiāng),弄得雞飛狗跳,人心惶惶。村里人看見杜立夏,就跟貓見了老鼠一樣趕緊躲起來。

    劉三伏縮了縮脖子,眼睜睜地看著杜立夏奔到跟前,只得對杜立夏擠出一臉笑。杜立夏的瘦臉晃到劉三伏跟前,劉三伏聞到了一股濃重的大蒜味兒。

    老娘聽到了動靜,也跟著走出來,看見杜立夏,老娘把劉三伏朝身后拽,迎頭喊了聲:“三孫子,你哪天回家來了?”

    杜立夏揉了揉鼻子,悶聲喊了一句姑奶奶,才高聲說:“剛才共產(chǎn)黨的游擊隊在打麥場上妖言惑眾,聽見槍響沒?咱保安團(tuán)一來,他們跑得比兔子還快!”

    沒待劉三伏和老娘搭話,杜立夏雙手插在褲腰里,仰臉說:“三伏,上午你也去打麥場聽會了?”

    劉三伏剛想點(diǎn)頭,覺得后腰被娘拽了一把,老娘探身對杜立夏說:“三伏就是嘴饞,想著去打麥場吃饃饃,讓我拽回來了。”

    杜立夏哧哼著鼻孔,叉腰岔腿對劉三伏說:“可別被老二那張嘴給糊弄了,他那幫泥腿子,滿嘴跑火車,窮得快餓死了,哪里會有白面饃饃吃。”

    劉三伏摸摸頭皮,指著隔壁說:“孫二虎拉著我去的,就是想吃幾個饃饃呢。”

    杜立夏哼聲說:“咱親戚里道的,沒外人,三伏你要是想吃白面饃饃跟我著干,我保證你每天吃三頓,大碗肉菜吃得你想吐。”

    劉三伏搖頭說:“舞刀弄槍俺不會,俺在家里安心種地就行。”

    杜立夏打量著劉三伏:“這樣吧,你先練練膽子,我給你幾個暖壺膽,你明天去南山溝那幾個村子,找著游擊隊藏身的地方,把暖壺膽摔在地上,等回來我給你一筐白饃饃。”

    老娘愣怔著問:“暖壺膽?這么稀罕的物件,還要跑恁遠(yuǎn)摔碎了,可不是敗壞東西嗎?”

    杜立夏呵呵兩聲:“暖壺膽不是發(fā)亮嗎?摔碎了才反光呢!太陽一照,皇軍的飛機(jī)在天上看見目標(biāo),才好朝游擊隊扔炸彈!”

    老娘渾身一哆嗦,寒著臉擺手說:“要人命啊,喪良心的事俺不做。”

    杜立夏沉下臉,手指頭戳著劉三伏的鼻子:“三伏,把你當(dāng)客待,你可別偏往驢棚里鉆。”

    劉三伏漲紅了臉,粗著嗓門喊一句:“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杜立夏勃然變色,甩手從褲腰里掏出一把匣子槍,頂著劉三伏的腦門說:“白面饃饃你不吃,那你嘗嘗這別腿的燒雞香不香!”

    杜立夏沖著隨行的那幾個黑衣男人嚷:“繩子呢?把劉三伏綁了,回去仔細(xì)審審,他跟共產(chǎn)黨是怎么私通的!”

    劉三伏抱頭辯解:“俺從來沒給共產(chǎn)黨搭過話。”

    杜立夏瞪眼說:“村里早就有人舉報你,立秋騎著自行車回家借糧食,你跟在他后邊,屁顛屁顛地打掃車轍!”

    劉三伏打了個哆嗦,那幾個黑衣男人從腰間解開一團(tuán)繩子,套在劉三伏的脖子上。老娘扯著嗓門喊救命,墻頭上的幾只麻雀嚇得飛走了。

    劉三伏被杜立夏綁走以后,老娘哭喪著臉奔到杜千層家里。

    杜千層正在堂屋里吃飯。他攥著一個胳膊長的煎餅,煎餅里卷著一棵手指頭粗的大蔥。

    杜千層吃一口煎餅,快要咬著大蔥的時候,便把大蔥往后抽一抽,接著再咬煎餅。煎餅吃完,一根大蔥完好無損。按照杜千層的說法,吃煎餅就大蔥,就圖聞著大蔥味兒好下飯。吃不窮,喝不窮,算計不到就受窮。過日子就得這么節(jié)省著,不然金山銀山也給吃空了。

    劉三伏的老娘趔趄著進(jìn)屋,杜千層還沒來得及打招呼,老娘就朝杜千層說:“一筆寫不出兩杜,大侄子,老姑來給你磕個頭。”

    杜千層驚得嘴巴合不上,煎餅渣兒從嘴巴里掉出來:“老姑,瞧你這話說的,老天爺這就打雷劈我啊。”

    老娘撲通跪下,杜千層彎腰伸手拉扯她,老娘趴在地上不起來,嗷嗷兩聲就哭了。

    “大侄子,老劉家就三伏這根苗啊。”

    “老姑,你起來說話行不行。”

    “俺就跪這里,把頭磕爛也不起來。”

    “怎么了?嗯,到底怎么了?”

    “恁家老三把俺三伏綁到縣城了!”

    “這個老三,喪良心!”

    三天以后,杜千層解救了劉三伏。

    杜立夏跟他老爹談條件,抓人容易放人難。把劉三伏抓到縣里參加青年訓(xùn)導(dǎo)會,這是皇軍組織的統(tǒng)一計劃,目的是強(qiáng)化地方治安。劉三伏的名字已經(jīng)注在了花名冊上,放人他不敢。杜千層聽了,只能動之以情:“劉三伏是劉家的獨(dú)子,你跟皇軍說,老輩人有規(guī)定,獨(dú)子不抽兵。”又跟杜立夏講理:“一筆寫不出兩杜,怎么說都是血緣關(guān)系。再者你們兄弟三個識字那會兒,還是劉三伏的爹手把手教會了你們拿毛筆,多少也有點(diǎn)師生情誼。”

    杜立夏說:“其實(shí)我也是用心良苦。三伏識文斷字,與其被共產(chǎn)黨糊弄了去當(dāng)兵受罪,不如在縣城里給皇軍做事,親戚里道的,往后我發(fā)達(dá)了,到時我吃肉,總不能讓劉三伏喝湯。”

    杜千層說:“強(qiáng)扭的瓜不甜,低頭不見抬頭見。抓了劉三伏,你老爹這張老臉怎么在村里見人呢?”

    這事僵持了三天。杜立夏托人疏通關(guān)系,然后傳過話來,劉三伏可以放回去,但是要給保安團(tuán)送五百斤小麥,不然沒法給皇軍交代。杜千層聽了,二話沒說,立馬裝了五百斤小麥,使人趕了毛驢車送到縣城里。

    劉三伏回來當(dāng)天,就跟著老娘去了杜千層家。堂屋墻上掛著杜千層祖輩人的畫像,老娘指著畫像說:“三伏,真心誠意的,給恁姥娘門上列祖列宗磕三個響頭。”

    杜千層攔著不讓劉三伏下跪。

    老娘說:“磕頭是磕頭,五百斤小麥照樣還。”

    杜千層擺手:“小麥不值錢,人情值錢。”

    老娘說:“人臉值錢。”

    杜千層抹著嘴巴說:“隨后說,隨后說。”

    老娘漲紅著臉說:“砸鍋賣鐵也得還給你,當(dāng)牛做馬也得報答你。”

    劉三伏在一旁聽得眼淚汪汪,憋著紅臉插話:“老表哥,我想著,您家缺人手,俺出力給您家做活抵欠賬,行不行?”

    老娘跟著說:“我看行,以后老杜家有活你就干,干上三年五載也不算多。”

    劉三伏說:“愿意。”

    杜千層明白,就算自此勒了老劉家的脖子三年不吃喝,也拿不出五百斤小麥。既然他主動提出來做活抵賬,杜千層也樂得送給人情,便借坡下驢說:“那好吧,三伏,煎餅卷大蔥,不嫌硌牙你就來吃吧。”

    為報答杜千層的解救之恩,劉三伏做了杜家的長工。

    老娘對劉三伏說,咱們既然是做工,就要有做工的樣子,以后別再論親戚了。杜家是主人,你的身份就是長工。劉三伏明白老娘的話,孔圣人說過,人活著就要講禮,要守禮,禮就是秩序,也是規(guī)矩。杜千層對咱有恩,咱恭敬順從對他,是咱應(yīng)該做的分內(nèi)事。

    寒冬日子里,家里野外,村里人也沒什么特別要忙活的事。劉三伏一大早起床,洗臉之后摸一塊地瓜啃了,然后去杜家挑了水桶,把三個水缸灌滿。再摸起掃帚打掃院子,去牲口圈里收拾牲口一夜屙尿的糞水。忙完這些活計,稍做歇息,等杜千層吃完早飯,蹲在門檻上抽完一鍋煙,劉三伏就和杜千層一起鍘草,給牲口準(zhǔn)備一天的草料。

    杜千層家里六畜興旺,喂了兩頭驢、一只騾子、三頭牛、四頭豬,還有七八只山羊、一群雞鴨。鍘草主要給牲畜吃,需要兩個人配合。杜千層蹲著往鍘刀里續(xù)干草,劉三伏站著摁鍘刀。這活兒費(fèi)時間,也費(fèi)力氣。鍘完牲口的草料,再拿刀剁豆餅,接著再給豬燒鍋煮食。忙完這些,差不多就快到晌午了。劉三伏便拍拍手,摸起鞭子,攆著那七八只山羊去村外放羊。

    放羊不只是讓羊吃草。羊喜動,不跑不長肉。劉三伏攆著羊漫山遍野游逛,等羊吃飽了干草,差不多就要天黑了。劉三伏攆著羊回到杜家,杜千層已經(jīng)做好了晚飯,劉三伏洗洗手,去灶臺上盛飯吃。

    飯菜沒有什么花樣,煮一鍋高粱米和地瓜片稀飯,大碗盛了喝。主食是煎餅,菜是白菜燉花生餅。或者主食是地瓜面窩頭,菜是蘿卜燉粉皮。杜千層在堂屋飯桌上吃,劉三伏蹲在灶臺邊吃。每次劉三伏盛完飯,杜千層總會在堂屋里喊一聲:“三伏,天冷,進(jìn)屋吃。”

    劉三伏聽到喊聲,總是欠身彎腰對著堂屋說:“不冷不冷。”

    堂屋里傳出呼嚕呼嚕喝稀飯的聲音,偶爾還會飄出一股嗆鼻子的糟酒味兒,吱吱兩聲。劉三伏知道,這是杜千層端著酒杯喝酒的聲音。杜千層放下酒杯,發(fā)出兩聲嘆息。有時候,杜千層也會趁著酒勁兒哼唱兩聲:“天無三日晴,地?zé)o三里平,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

    吃過晚飯后,劉三伏就開始給牲口圈里的牲口添夜里吃的草料。杜千層倒背著雙手喜滋滋地打量著牲口,往往會突然瞪眼,目露兇光,惡狠狠地罵一句:“王八喂的,光吃料不長肉!”

    劉三伏知道,杜千層這句話不是罵他,是杜千層看著成群的牲畜,底氣十足,從心里發(fā)出的喜悅表達(dá)。

    一天上午,劉三伏和杜千層正在鍘草。杜千層忽然抬臉問:“三伏,我知道你讀過書,我想問問你,人死了會怎樣?”

    劉三伏一愣,遲疑著說:“孔圣人說,未知生,焉知死。”

    杜千層說:“什么意思?”

    劉三伏想了想又說:“古人云:人之生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

    這話杜千層好像聽懂了,他攥著一把干草愣怔了片刻,忽然一偏頭,低聲說:“三伏,不瞞你說,我這陣子睡覺總是看見老大立春呢。”

    劉三伏一愣怔,正遲疑著怎么接話,卻聽得杜千層的聲音哽咽起來:“老大夜里來找我,渾身濕漉漉的,像從水里爬出來的,哭喪著臉喊我爹,一個勁兒地說,爹,我冷,我想找個地方烤烤火……”

    劉三伏聽杜千層嘮叨立春半夜來纏他,心里多少有些發(fā)怵。杜千層又說:“我心里真是犯嘀咕,老大好幾年沒音訊了。前陣子立夏跟我說,他托人打聽過,去年老大跟著國民黨的部隊過黃河,一腳跌倒淹死了。難不成是老大成了孤魂野鬼,夜里才來糾纏我?”

    劉三伏說安慰話:“老杜家行善積德,立春命大著呢,咱別說不吉利的話。”

    杜千層愣怔片刻,又說:“三伏,我想著辛苦你一趟,去黃河邊上打聽打聽吧,立春到底死沒死?即使找不到,你抓把黃河灘上的土帶回來,就當(dāng)把立春的魂兒給找回來了。”

    杜千層哭喪著臉,仰臉可憐巴巴地看著劉三伏。

    劉三伏說:“無違。”

    杜千層說:“三伏,行不?”

    劉三伏說:“行。”

    杜千層:“那你明天就去吧,估摸也就是十天半個月,耽誤不了你回來過年。”

    當(dāng)天晚上,杜千層把穿著的布鞋脫給了劉三伏,又給劉三伏身上搭了一件黑棉襖。劉三伏應(yīng)一聲,揣上一包鹽,彎腰背上一布袋炒面,悶頭離開了杜千層的家。

    劉三伏沿著大道往西走了二十多里路。風(fēng)卷云涌,天開始變陰,寒風(fēng)也刮得緊了,便有零星的雪花飄落下來。往西一直走,穿過曲阜、兗州,再往西北方向走,到了梁山地界,便能看到黃河了。

    這一路走著,劉三伏腦子里老是晃悠杜立春的影子。他對杜立春說不上熟悉,雖然同在一個村子里長大,兩家相隔也不過幾百米的距離。可是劉三伏和杜立春并沒過多的交集。杜家三兄弟十幾歲以后,便從村里的學(xué)堂離開,去曲阜學(xué)堂讀書。劉三伏只是平日里聽村里人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過杜立春的一些事。

    據(jù)說,杜家老大杜立春本來沒想當(dāng)兵。他在曲阜學(xué)堂讀書三年,肚子里有些墨水,家事國事天下事,見聞多了,便有了鴻鵠之志,想著學(xué)而優(yōu)則仕,打算在國民政府里找事做。當(dāng)時苦于沒人推薦,便在鄉(xiāng)里的學(xué)堂做了一年小學(xué)教師。第二年春天,杜立春跟著他爹去孔圣人的府上結(jié)算送饃饃的欠賬。到了孔府門外,迎面看見兩側(cè)柱子上藍(lán)底金字的對聯(lián):與國咸休安富尊榮公府第,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

    杜千層說:“別人都說這副對聯(lián)有錯字,你看是不?”

    杜立春仔細(xì)看了:“沒錯,是有錯字。”

    杜千層說:“哪個錯了?”

    杜立春指著對聯(lián)說:“上聯(lián)的‘富’字寶蓋頭上少了一點(diǎn),下聯(lián)的‘章’字的豎從中間的‘日’字躥到頭上了。”

    這時恰巧孔府的管家出來了,聽杜立春這么一說,便捋著胡子故意考問他:“堂堂圣人門上,讀書世家,為什么會有別字?”

    杜立春滿臉自信說:“這是故意寫錯的,有寓意。富字寶蓋少一點(diǎn),應(yīng)該解釋為富貴無頂,比喻衍圣公府的富貴無邊無際。那章字的最后一豎破日而出,則稱為文章通天,暗指圣人府上的學(xué)識通天。這一豎通天接地,比喻圣人與天地并存,日月同光。”

    管家聽了,驚嘆之余,贊許杜立春有學(xué)問。聊過三言兩語,管家聽說杜立春現(xiàn)在鄉(xiāng)里教學(xué),不禁感嘆大材小用。那天杜立春和父親從孔府告別,管家交給杜立春一封信,讓他拿著這封信去國民政府找縣長。杜立春真誠致謝,拿著信去了縣里政府。縣長拆信,大意是舉薦杜立春滿腹才華,可以在政府找個差事,為民國效力。

    因?yàn)檫@封舉薦信,杜立春在國民政府的教育科謀了一個差事。他本想此后全心為政府效勞,以此光宗耀祖。不料第二年,形勢大亂,日本人打進(jìn)了縣城。縣長倉皇逃離之際,帶走了杜立春。此后沒多久,杜立春又被縣長舉薦到國民黨軍隊里,做了一個文職小官。彼時戰(zhàn)事紛亂,部隊整天奔波,剛開始家里還能收到杜立春報平安的來信。后來戰(zhàn)事激烈,國民黨軍以守為戰(zhàn),邊打邊退,漸漸便沒了杜立春的消息。

    那時候,劉三伏因?yàn)楦赣H過早去世,要和娘忙著種地糊口。他雖然讀過老爹留下的幾本舊書,知一些天文地理、世間倫理的常識,但是比起杜家三兄弟的見識來說,劉三伏還是井底之蛙。在他活到二十歲之前,活動的足跡僅限于家里屋外,田間地頭。

    劉三伏對于杜立春的印象,只有在他少年時,杜立春對于他的一次戲耍。現(xiàn)在想來,雖然杜立春并無惡意,但是卻給劉三伏留下了難以忘記的印象。

    那時劉三伏大約十二歲。冬天的某個上午,劉三伏跟村民在村街的石墻下曬暖。大人閑聊,劉三伏和小伙伴們在石墻下玩游戲。這時比劉三伏大五六歲的杜立春走過來,招手讓劉三伏說:“小孩,你過來。”

    劉三伏遲疑著走過去,滿臉嚴(yán)肅的杜立春便轉(zhuǎn)身彎腰,把后腚撅在劉三伏臉上。

    杜立春說:“小孩,你幫我看看,我覺得腚上刺撓,好像扎了一根刺。”

    劉三伏瞪眼貼近杜立春的后腚時,杜立春放了一個響亮的屁。

    眾目睽睽之下,劉三伏捂著鼻子躲開,人群爆發(fā)出一陣快活的大笑。杜立春笑得尤其開心的樣子,他的嘴巴咧得很大,滿嘴的牙齒都露出來了。

    雖然那是杜立春對劉三伏一次并無惡意的戲弄,還是讓劉三伏對杜立春的狡黠有了深刻的記憶。

    如今想起這事,劉三伏甚至有些懷疑,傳言杜立春在黃河里淹死,是否也是杜立春用假死的謊言又一次對別人的戲弄呢?對于這一次外出尋找杜立春,雖然他有決心完成任務(wù),但是具體怎么做,他心里卻沒有底。

    劉三伏一路往西走,到了黃河灘,目力所及一片荒涼,看不到一絲生機(jī)。沿著河灘的沙子路上,不時有推著小車,背著包袱,拖家?guī)Э诘男腥恕K麄冃凶呔徛裆v,面帶饑色。劉三伏走了三天,在路邊遇見了四個橫倒在路邊的尸體。剛開始他還覺得可憐,面對木頭一樣的尸體覺得害怕,等他繼續(xù)沿著大路走,不時看到路邊堆起的新鮮墳頭時,便接受了成千上萬人逃荒的現(xiàn)實(shí)。

    那些餓得搖晃的人群,伸手對劉三伏要吃食。劉三伏才知道,這些人原本住在黃河灘上的村莊,因?yàn)閲顸h政府炸開了黃河大堤,想以此為兵阻止日本人的進(jìn)攻。不料河水泛濫,變成了吃人的猛獸,淹沒了百姓的房子和土地,滔滔河水一瀉千里,哀鴻遍野,導(dǎo)致災(zāi)民倉皇逃離家鄉(xiāng)。

    劉三伏走到東明縣地界的時候,那一袋炒面就只剩下了半袋。剛開始那些逃荒的人伸手給他要吃食,劉三伏就掏出一把來,后來劉三伏覺得炒面已所剩不多,猶豫著躲避著不給,人群就對劉三伏下跪,攔著他不讓走。有餓紅眼的人追著劉三伏搶奪布袋里的炒面。

    有些抱著孩子的婦女,哀求劉三伏給孩子一把炒面,哭著讓劉三伏把孩子帶上。劉三伏被她們的哀求和哭聲折騰得六神無主,只得心神凄惶地把炒面掏給這些可憐的婦女和孩子。

    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跟著劉三伏走了很長時間,影子一樣甩不掉。那姑娘哀求劉三伏:“大哥,您行行好,給俺一口吃的,要不您帶著俺走吧。”

    劉三伏說:“俺現(xiàn)在著急找人呢,怎能帶著你走。”

    劉三伏這么一說,那姑娘哭得渾身哆嗦。劉三伏看著心疼,狠狠心把布袋里的炒面遞給她:“別哭,你一哭俺心里也難受。”

    姑娘埋頭扎進(jìn)布袋里,連啃帶舔吃炒面,吃得眼淚汪汪,一臉花白。吃完了,搖晃著身子到了河灘邊上,俯身捧起一把水喝了,又捧起一把水洗了臉。轉(zhuǎn)頭對劉三伏說:“恩人,你看清了,俺長這模樣。只要你不嫌棄俺,俺就跟著你。”

    劉三伏出神地盯著她,洗干凈臉的姑娘面色羞紅,明眸彎眉,讓劉三伏想起荷塘里含苞的花骨朵。劉三伏心里莫名地生出一股疼來,這種疼對劉三伏來說,是陌生的,又是從來沒體會過的愉悅。姑娘被劉三伏看得羞澀地低下頭,他才回過神來,把剩下的炒面遞給姑娘。

    “你叫什么名字?”

    “俺叫白露。”

    劉三伏紅著臉說:“你要是愿意,就沿著黃河灘往回走,到了曲阜東邊三十里地,有個杜家莊,找著劉三伏的家,見著俺娘,等著俺回去。”

    白露說:“好,一言為定。”

    劉三伏把布袋里的炒面搭在白露身上。他想伸手摸摸白露的辮子,手指頭觸過去,卻又膽怯地縮回了手。

    劉三伏說:“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白露抬臉看看劉三伏,輕輕拍打了幾下劉三伏身上的土。劉三伏心里涌出一陣暖意,眼里也覺得熱辣辣的。等白露沿著河灘慢慢走遠(yuǎn)了,劉三伏才揉了一把眼,沿著河灘朝北走。

    劉三伏接連走了兩天,餓了吃幾粒鹽,捧起河水填肚子,在河灘里找草根吃。他走到濟(jì)南地界的時候,終于打聽到了,三年前的春天,國民黨的一支部隊曾從這里過河,奔著山海關(guān)的方向,準(zhǔn)備去東北打仗。

    先是有人告訴他,那年春天,部隊從這里過黃河的時候,日本人的飛機(jī)從頭頂上扔炸彈,的確是有很多當(dāng)兵的被炸死在河里。

    劉三伏打聽到的第二個消息是,有幾個當(dāng)兵的被水沖走了。也有幾個被沖在了河灘上,有的還沒死,逃難的老百姓看見他們身上背著糧食袋,就一哄而上,搶他們的糧食吃。

    第三個消息是,部隊過黃河以后,一些受傷的當(dāng)兵的,死傷在黃河灘上,被成群的野狗啃吃了尸骨。

    劉三伏問:“你們見沒見過一個三十歲左右,姓杜的當(dāng)兵的,聽說他就是過河時被淹死的。”

    劉三伏在附近的村子里打聽了三天,問了四五個村子,打聽了上百個老弱病殘的人。終于有個面相憨實(shí)的男人問劉三伏:“那個姓杜的,是不是叫杜立春?”

    劉三伏驚得眼珠兒都瞪圓了。

    “對,就是他,杜立春。”

    “那年我在黃河灘的一堆尸骨里撿到一件當(dāng)兵的人的棉襖,那棉襖的衣領(lǐng)里面寫著‘杜立春’這三個字。”

    “那棉襖現(xiàn)在哪里呢?”

    “當(dāng)時那棉襖上有血,袖子都讓野狗咬爛了,我拿回家洗洗,給俺老爹穿著呢。”

    劉三伏脫下了自己的棉襖,遞給那個男人:“謝謝好心人,你把那棉襖找給我吧。”

    等那男人從家里拿出那一件破爛的棉襖,劉三伏翻出衣領(lǐng),果然是用黑墨水寫著三個字,字跡雖然模糊,一筆一畫,“杜立春”三個字卻看得真切。眼淚模糊了劉三伏的眼眶,莫名地,他的耳邊隱約又響起了杜立春的聲音:“小孩,你幫我看看,我腚上好像扎了一根刺。”

    臘月二十八那天,劉三伏懷揣半袋黃河灘上的泥土,背著杜立春的棉襖走到曲阜時,遠(yuǎn)處的田野和丘陵布滿了積雪,再往東走,積雪越來越厚,大路都被積雪覆蓋了。舉目四望,到處是一片白茫。傍晚時分,劉三伏喘著粗氣回到了杜家莊村口大橋的時候,他從家家戶戶升騰起的炊煙里,聞到了村里正在過年的氣味。

    村里有雞鳴,狗吠,零星的鞭炮聲。劉三伏使勁抽動著鼻子,心頭一熱,默聲說:“俺回來了。”

    老娘陪著劉三伏去了杜千層家里。劉三伏把那件棉襖遞給杜千層,又把半袋土放在堂屋里。

    劉三伏說:“老表哥,俺把立春找回來了。”

    杜千層瞪著那半袋土不吱聲。他拿著那件棉襖,掰著衣領(lǐng)看了又看,又挪到窗臺前的光亮處,瞪大眼仔細(xì)審量。他審量了好大會兒,抬手擦了一把眼,把棉襖遞給劉三伏,哆嗦著嘴巴說:“三伏,我眼花了,你可是看清了,到底是不是老大寫的字?”

    老娘說:“老侄子,你心里難受就哭出來吧。”

    杜千層繃著嘴,搖晃著身子走到門檻上,探頭看了看天,像是尋找什么似的,仰臉看了老大會兒,抬手擦擦眼皮,扭頭對劉三伏說:“三伏,過了年咱挑個日子,把立春埋了吧。”

    大年初二那天上午,南山里的游擊隊和日軍在通往尼山的路上干了一仗。日本軍和保安團(tuán)死了七個人,游擊隊死了三個人。

    本來游擊隊摸準(zhǔn)了日本軍趕著馬車去柘溝鎮(zhèn)的糧站拉糧食,保安團(tuán)尾隨在后。游擊隊埋伏在半道上的高崗處,準(zhǔn)備連人帶糧一鍋端。不知是何緣故,日本軍途中臨時變卦,剛過了游擊隊的埋伏點(diǎn),便又調(diào)轉(zhuǎn)車頭急匆匆地往縣城方向返。游擊隊趴在山崖上,頭暈眼花餓了一上午,眼看計劃成泡影。杜立秋急眼了:“到手的兔子別跑了,打!”

    幾十桿漢陽造步槍一起放子彈,噼里啪啦一陣響,打趴下幾個二鬼子。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yàn),杜立秋以為他們會倉皇逃走,不料這次保安團(tuán)瞪著紅眼珠,嗷嗷叫著跟游擊隊干上了。二百多人連喊帶爬追上來,眼看就要被包圍。好漢不吃眼前虧,杜立秋招呼撤退,日軍的機(jī)關(guān)槍掃過來,一顆子彈打進(jìn)杜立秋的后背。十幾個人抬著杜立秋朝南山里跑,子彈追著不依不饒,好不容易鉆進(jìn)山林里,杜立秋的后背就被血水泡濕了。

    杜立秋疼得直喊娘。他喊著喊著就開始犯迷糊,幾十個人圍著他,掰著他的眼皮不讓他睡過去。

    杜立秋在南山溝里打著寒戰(zhàn)昏迷了七八天,終于還是醒過來了。發(fā)燒讓他滿臉浮腫,嘴角上起了一串火泡。杜立秋醒過來的第一句話就說:“我要報仇。”

    有人說:“自從打完那一仗,日本人躲進(jìn)縣城里沒出來。”

    杜立秋吐了一口帶著血絲的痰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在杜立秋看來,縣城里的日軍就是游擊隊的肉中刺,整天到處為非作歹的保安團(tuán)則是游擊隊的眼中釘,去往縣城大路橋邊的炮樓更是游擊隊的絆腳石。游擊隊若要順利開展敵后工作,最要緊的就是鏟除炮樓據(jù)點(diǎn)里那一個班的日本兵。

    按照之前的作戰(zhàn)計劃,這次在路上堵截日本人的運(yùn)糧車隊以后,便趁勢端掉安插在大路橋頭上的炮樓,讓日本人滾回縣城里趴窩。這次堵截戰(zhàn)失敗,游擊隊元?dú)獯髠6帕⑶锾稍诖采橡B(yǎng)傷之際,先后開了三次分析總結(jié)會,最終總結(jié)出,失敗的原因有兩個:堵截戰(zhàn)前期準(zhǔn)備不足,導(dǎo)致與敵人戰(zhàn)斗能力失衡;戰(zhàn)斗中出現(xiàn)意外情況,游擊隊果斷應(yīng)變能力不強(qiáng)。

    杜立秋說:“敵進(jìn)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這十六個字,才是游擊隊制勝的法寶。”

    游擊隊開過幾次會后,定下了繼續(xù)襲擊大橋炮樓的作戰(zhàn)計劃,最好的結(jié)果是把那一個班的日本兵全窩端掉,最差也要把日本人趕回縣城去。

    時間定在次日夜里。

    那天晚上,游擊隊就著咸菜疙瘩吃了一摞高粱面煎餅。杜立秋又安排了詳細(xì)的作戰(zhàn)計劃。眾人士氣高漲,摩拳擦掌,皆言要把敵人殺個片甲不留。

    半夜以后,月黑風(fēng)高,三十多人勒緊腰帶,扎緊綁腿,分發(fā)了子彈和手榴彈,開始朝二十里之外大橋上的炮樓出發(fā)。

    這一路上,游擊隊穿樹林,走河灘,彎腰疾行。不到一個小時,便埋伏在大橋河灘周圍的樹林里。彼時四周萬籟俱寂,目力所及,他們與炮樓的距離不過二百米。遠(yuǎn)望炮樓,孤立如柱,寂靜無聲。只有探照燈來回穿梭,把河面照成了一片魚肚白。

    趁著探照燈來回周轉(zhuǎn)的空隙,杜立秋悄聲傳令:“爬行靠近炮樓。”按照制定的襲擊計劃,全體隊員靠近大橋底下埋伏等待,杜立秋和六個隊員先自爬上大橋,摸進(jìn)炮樓,消滅掉在炮樓外站崗的士兵,埋伏的隊員再爬橋殺進(jìn)炮樓。

    全體隊員匍匐到大橋底下,待命進(jìn)攻。此時杜立秋和六個隊員魚貫爬行,迂回登橋。一行人動作謹(jǐn)慎,如貓步無聲。杜立秋低聲叮囑六個隊員,待他先自爬上橋頭,靠近炮樓門口,看清站崗的日本兵在什么位置,裝貓叫為信號,其他人再跟進(jìn),以刀斧消滅站崗的日本兵。

    六個人應(yīng)諾,匍匐在炮樓暗影處待命。杜立秋貼在炮樓墻體下,如履薄冰,壁虎一般移動。時而傾聽動靜,時而探頭察看周圍,耗費(fèi)一袋煙的工夫,終于抵達(dá)炮樓門口的拐角處。

    他傾身探頭,近在咫尺,看見炮樓門口歪坐著一個日本兵,一桿槍靠在身邊,懷里揣著一盞提燈,手里捏著一張紙片,神情專注,哼哼唧唧地自言自語。杜立秋聽不懂這個日本人說什么,卻從語氣里聽出了哀嘆之聲。

    杜立秋屏住呼吸,扳住炮樓拐角的石墻,掏出一把薄刀用嘴巴咬住,傾身探手,整個身子彈跳過去,靠近那個日本兵身后的瞬間,按住了日本兵的脖子,集中了全身的力氣用在手指上,掐住了那個日本兵的咽喉。

    日本兵嘔叫了一聲,掙扎著脖子朝后看,他的雙腿蹬著地,雙手伸展著,試圖去摸靠在身邊的槍。

    杜立秋偏頭把薄刀攔在日本兵的咽喉上,他感覺到日本兵的咽喉在顫動,他剛要割斷日本兵的喉嚨,卻覺得一股溫?zé)岬囊后w從日本兵的臉上簌簌落在自己的手指上。

    日本兵停止掙扎,翻著白眼朝后看。這龜孫臨死還流淚呢!杜立秋暗罵了一句,抬手正欲把薄刀扎進(jìn)日本兵脖子,那個日本兵又全力掙扎起來,他的胳膊揮舞了兩下,便把那張薄紙片貼近了杜立秋的臉。

    朦朧的燈光里,杜立秋看清了,那張紙片是一張黑白照片:一個穿著和服、綰著高髻的年輕女人,懷里摟著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子。母子相依相偎,滿臉幸福的神情,從照片里散發(fā)出溫和的眼神,與杜立秋相視不語。

    杜立秋的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

    此時日本兵掙扎著脖子,渾身抽搐著,臉上淌著淚水。他偏頭看著杜立秋,晃動著手里的照片,眼里全是哀求無助的眼神。

    日本兵看上去二十多歲的年齡,燈光透在他臉上,顯出毛茸茸的臉龐,他嘴上生著稀疏的胡子,哀求的眼神隨著淚水淌出來,渾身顫抖,點(diǎn)頭如搗蒜。他說不出話,杜立秋還是從他眼神里明白他的表達(dá):求你了,我有老婆孩子,別殺我。

    杜立秋看著日本兵,在那一瞬間,他忽然覺得手軟了,眼神跟著軟了。他低聲說:“別動,我拿繩子把你綁了,你老實(shí)做個俘虜吧。”

    那個日本兵像是明白了杜立秋緩和的眼神和語氣。他哆嗦著對杜立秋點(diǎn)頭,流著淚哀求。杜立秋把薄刀從他脖子上移開,側(cè)身對著橋下?lián)]揮手。杜立秋打算讓橋底下的隊員遞上繩子來,可是橋底下卻沒反應(yīng),按照預(yù)先預(yù)定的信號,杜立秋低聲發(fā)出一聲貓叫,他轉(zhuǎn)身傾聽橋底下的動靜時,那個日本兵突然朝杜立秋的臉搗了一拳,連滾帶爬掙脫了杜立秋對他的控制,轉(zhuǎn)身摸著了身旁的長槍。

    杜立秋在那一瞬間愣住了,他想不到那個剛才還軟弱如羔羊的日本兵,瞬間就會掙脫了他。他眼睜睜地看著日本兵從地上爬起來,跌撞著奔進(jìn)炮樓里,杜立秋揮刀朝他的后背扔過去的時候,他聽到日本兵手里的長槍發(fā)出了“砰”的一聲,接著便是歇斯底里的吼叫,狂躁地回蕩在逼仄的炮樓里。

    只是眨巴眼皮的工夫,炮樓里便響起了刺耳的警報聲,刀尖一般鉆進(jìn)了杜立秋的耳朵里。

    這場看似謀劃周全的襲擊戰(zhàn)斗,最終以游擊隊?wèi)K敗而告終。打響第一槍的那個日本兵叫長野三郎。他的那一聲槍響決定了這場戰(zhàn)斗的勝負(fù)。

    長野三郎的那一聲槍響和他歇斯底里的喊叫,使得炮樓里的日本兵迅速從睡夢中醒來,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摸搶戰(zhàn)斗,守候在炮樓射擊口的機(jī)關(guān)槍首先朝大橋下發(fā)出了狂亂的射擊,黑夜里的河水在子彈的抨擊下濺起片片水花,埋伏在大橋底下的游擊隊員還沒來得及起身還擊,便在日本兵機(jī)關(guān)槍的掃射下中彈。河水里持續(xù)響了一陣慘叫聲。掃射停止以后,炮樓里的探照燈照在河面上,原來泛著魚肚白的河水已經(jīng)變成了一片血紅。

    炮樓里的日本兵先是朝下邊扔了一陣手榴彈,又開槍掃射了一陣子。炮樓里土石迸飛,叮當(dāng)轟隆之聲不絕。等硝煙散去之后,那些日本兵才端著槍,小心翼翼地從炮樓上下來。

    十幾個日本兵看到了被炸昏趴在地上的杜立秋。日本兵持槍圍住了他,他們以為這個后背上還纏著繃帶的中國人已經(jīng)被炸死了。其中一個日本兵伸出長槍上的刺刀試探著朝杜立秋的后背戳了一下。

    眾目睽睽之下,杜立秋抽搐了幾下身子,他掙扎著抬起頭,繃緊了嘴巴,使勁吐出了一口痰,咬牙迸出兩個字:“小人!”

    黎明時分,杜立秋被日本兵押送到了縣城的日軍大本營里。天大亮的時候,游擊隊襲擊大橋炮樓失敗的消息,隨著彌漫的硝煙和血紅的河水,傳遍了十里八鄉(xiāng)。

    除了日本兵長野三郎和共產(chǎn)黨游擊隊員杜立秋,沒有人知道游擊隊?wèi)?zhàn)敗的真正原因。

    在這場戰(zhàn)斗中,有十幾個缺胳膊少腿的游擊隊員潛著河水躲進(jìn)山溝里,他們悲痛地分析失敗的原因,有人認(rèn)為是杜立秋不慎失手導(dǎo)致了戰(zhàn)斗失敗。再分析如何失手,卻又猜測不一。那時候,他們還不知道杜立秋成了日本軍的俘虜,以為杜立秋隊長已經(jīng)在戰(zhàn)斗中犧牲。

    一直到三天以后的早上,杜立秋的尸體吊在了縣城城墻的門樓上,所有人才知道,杜立秋不是在戰(zhàn)斗中犧牲的,而是被日本人俘虜之后,槍殺而死。

    在杜立秋死后的第二天,杜立夏才了解到一些日本人審問他二哥杜立秋的細(xì)節(jié)。

    杜立秋遭到了日本軍的酷刑拷問。日本軍逼迫杜立秋說出游擊隊在魯南地區(qū)的真實(shí)現(xiàn)狀,到底有多少成員,武器裝備有多少,他們平時出行作息時間,以及近期針對日本人的作戰(zhàn)方針。

    杜立秋閉嘴不答。

    日本軍把一張空白紙和一只毛筆放在杜立秋面前,讓他寫出以上追問的答案。杜立秋揮毫潑墨,洋洋灑灑寫下一段話:鑄劍戟以為農(nóng)器,放牛馬于原藪,室家無離曠之思,千歲無戰(zhàn)斗之患。

    日本軍看不懂,叫來中文翻譯。翻譯摸著腮幫看完了,對日本軍說:“這個土共有文化,他寫這段話是中國古代孔門弟子說的一段話,意思是,向往和平,不要戰(zhàn)爭。”

    為首的日本長官聽后默然,片刻才說:“他是一個不合格的軍人。”稍停,日本長官又對翻譯說:“你告訴他,作為軍人,應(yīng)有孔門弟子仲子路之勇,當(dāng)一隊而敵之,攘地千里,搴旗斬馘。”

    翻譯把這話說與杜立秋,杜立秋凜然說:“君子死而冠不免。”

    杜立秋誓死不降,閉口不言。日本人失望之余,對如何處置杜立秋也曾做過權(quán)衡。最后決定,為震懾游擊隊的士氣,處死杜立秋,殺一儆百,打擊游擊隊的氣焰。日本兵的長官特意把這個任務(wù)交給了在炮樓站崗打響第一槍的長野三郎。

    日本長官說,對于皇軍來說,如果沒有長野三郎的那一聲槍響,這場戰(zhàn)斗的后果不可設(shè)想。

    那是一個晴朗的上午,天空像是被水洗過一般干凈,看不到一絲云彩。杜立秋仰臉看著天空,幾只春歸的燕子從頭頂上振翅飛過,啾啾的鳴叫聲讓杜立秋想起杜家莊南河岸上吐綠抽枝的楊柳樹。

    長野三郎手持長槍逼近了杜立秋,忽然渾身哆嗦起來,瞪眼怔怔地看著被捆綁結(jié)實(shí)的杜立秋。陽光落在杜立秋身上,他的臉顯出了一層血污的痕跡。長野三郎一手持槍,另一只手從腰間掏出了一條毛巾,靠近杜立秋,輕輕擦了擦杜立秋的臉。杜立秋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長野三郎把毛巾掖進(jìn)腰間的腰帶里,手持長槍對著杜立秋的額前比畫了片刻,然后轉(zhuǎn)到杜立秋的身后,把長槍頂在了杜立秋的后腦勺上,閉眼扣動了扳機(jī)。

    “砰”的一聲槍響,杜立秋俯身倒在地上的時候,長野三郎扔下槍,雙手抱著頭,渾身抽搐,就像一條被打斷腿的狗一樣嗷嗷慘叫起來。那個日軍長官走到長野三郎身邊,蹲下身子,抬手輕輕地?fù)崦念^,就像一位兄長安慰受到了委屈的孩子。

    杜立秋的尸體在城墻門樓上吊了三天,很多目睹現(xiàn)場的人都說,杜立秋就像一個斷線的風(fēng)箏掛在了樹枝上。三天之后,杜立夏疏通了關(guān)系,把杜立秋的尸體拉回老家,途中,聽到了日本兵長野三郎死在城外河灘上的消息。

    長野三郎躺在河灘上,身邊斜躺著一支長筒步槍。他的臉上沾滿了細(xì)碎的沙子,如果不是他太陽穴上有著已經(jīng)凝固的血窟窿,他躺著的樣子更像個熟睡的嬰兒。

    收拾長野三郎尸體的日本兵從他棉襖的衣兜里掏出了那張相片,那個日本兵端著照片審量了很久,紅著眼圈把照片交給了日軍長官。日軍長官看了看照片上幸福依偎的母子,長嘆一聲,默默地把照片夾在了文件夾里。

    次日傍晚,駐扎在縣城的日軍得到消息,八路軍游擊隊獨(dú)立營的三百多人,已經(jīng)集結(jié)在縣城二十公里南一個叫戈山的村子里,準(zhǔn)備對日軍實(shí)施報復(fù)行動。

    日軍決定先下手為強(qiáng),召集全城的日本兵和保安團(tuán)一千多人,出動火力圍剿游擊隊。而此時,游擊隊還在整備過程中,對日軍如此迅速的進(jìn)攻行動一無所知。

    那天凌晨時分,日軍大規(guī)模出城,保安團(tuán)在前邊帶路,日軍尾隨。杜立夏也在保安團(tuán)中,他和另外幾個人負(fù)責(zé)駕馭拉著大炮的毛驢車。拉車的毛驢用粗布捂住了嘴,驢蹄子上也包了棉花。駕車的人禁止甩動鞭子抽打毛驢,所有人畜都在悄然行進(jìn)。隊伍行至游擊隊戈山村附近時,在村外圍墻站崗的游擊隊員還未有所察覺。

    隊伍距離村子只有百米時,道路變陡,車馬行動吃力,駕車的人群里忽然高聲發(fā)出“駕駕”聲,隨著鞭子抽打毛驢的啪啪聲,拉車的七八頭毛驢也跟著嗷嗷叫起來。一時間,人仰車翻,嘈雜之聲打破了黑夜里的寂靜。

    戈山村的圍墻里,站崗的民兵朝黑夜里打響了第一槍。

    據(jù)《魯南史志》記載,1945年2月5日,日偽軍近千人圍攻戈山村,戈山村軍民奮力抗擊,終因寡不敵眾,最后失守。日本侵略軍殺害群眾96人,燒房2000余間,燒死牲口2000余頭,造成抗日以來魯南最大的血案。

    多年以后,戈山村的村民說起這場戰(zhàn)斗,還會提及當(dāng)時給日軍趕驢車的人。很多人都說如果不是那個趕驢車的人故意大聲喊叫、抽打毛驢,提醒了在圍墻站崗的民兵,使得游擊隊及時投入火力抗擊,組織村民往山里撤離,那次日軍的圍剿對戈山村將是滅村之難。

    曾有人考證說,當(dāng)時趕驢車報警的那個人姓杜,是縣城東南鄉(xiāng)的口音。只是當(dāng)事人沒有出面承認(rèn)這事,時過境遷,后人也無法認(rèn)證此人的具體姓名。

    那年初春,杜家祖墳里堆起了兩座新墳頭:一座是杜千層的大兒子杜立春,另一座是杜千層的二兒子杜立秋。

    杜立春的墳頭里沒有尸骨,只有劉三伏從黃河灘上帶來的一袋黃土。杜千層拿出他家祖?zhèn)魅囵x饃的技術(shù),把黃河灘的那一把泥土,捏成了半人多高的泥人。那泥人被揉捏得像面團(tuán)一樣筋道。有鼻子有眼,肢體健全,眉目之間還帶著莫名的笑意。杜千層給泥人上裹了一層棉花,又在棉花外面裹了一層棉麻布,寫了“長子杜立春”三個字。泥人放進(jìn)梧桐木打制的棺材里,周圍放滿了白面饃饃。

    杜立秋的尸體是劉三伏清洗的。他拿棉布蘸著鹽水,一點(diǎn)一點(diǎn)擦洗,把杜立秋臉上的血污擦得干干凈凈,被子彈打爛的后腦勺也用面團(tuán)糊住了。杜千層給杜立秋的尸體換上了一身新棉衣。本來劉三伏想把杜立秋換下來的破爛棉衣扔了,杜千層阻止說:“別扔,老大的衣裳咱留著呢,老二的也留著吧。”

    杜千層攥著杜立秋的棉襖,拿毛筆在棉襖衣領(lǐng)上寫了五個字——“次子杜立秋”。老三杜立夏看著棉襖衣領(lǐng)上的字跡,冷著臉縮了縮脖子。

    埋葬完老大和老二的那天晚上,杜千層坐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抽煙,杜立夏坐在飯桌旁,愣怔著不吱聲。

    杜千層抽完一袋煙,把煙鍋磕在椅子腿上,咳嗽著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對杜立夏說:“你大哥死了,你二哥也死了,不該死的死了。”

    杜立夏盯著自己的鞋子悶聲說:“爹,你是不是想說,我才是那個該死的?”

    杜立夏話音未落,杜千層便把煙鍋砸在八仙桌子上:“老三,你這個畜生,我問你,立秋是不是你親哥?你們是不是吃一個娘的奶的孩子?你在保安團(tuán)做事,為什么不救你二哥?”

    杜立夏說:“二哥帶著游擊隊在半道上堵截運(yùn)糧車的時候,誰也不知道,我打仗的時候,故意把槍口朝天上抬高了一尺。二哥死后吊在城門樓上,是我托人把二哥的尸體放下來的。前一陣子,日本人的隊伍圍剿戈山村的時候,黑天半夜的,我故意吆喝毛驢給站崗的游擊隊報信,要不是我提前這么做,戈山村的老百姓都被日本人殺光了。”杜立夏不歇?dú)獾卣f著,杜千層不說話,只是惡狠狠地盯著他。

    等杜立夏止住嘴,杜千層伸出手指戳著杜立夏說:“不管怎么說,你還是給日本人做事,咱村里都罵你漢奸!罵得我都覺得沒臉見人。”

    杜立夏梗著脖子喊:“我知道我是漢奸,我承認(rèn)我是漢奸,可是我不想死,好死不如賴活著,只有活著才是最后的贏家。”

    杜千層惡狠狠地說:“早知道你現(xiàn)在這樣子,當(dāng)初你在你娘懷里吃奶的時候,我就該掐死你!”

    杜立夏仰頭呵呵笑了兩聲,起身撂下一句話:“爹,隨你怎么罵,等你死了還是我給你摔老盆!”

    杜千層戳的手指罵:“老三,咱老輩有約章,亂賊奸臣死了不許埋咱祖墳里,我看你是想死無葬身之地!”

    杜立夏懟一句:“哪里的黃土不埋人?隨你!”

    杜立夏說罷,悶頭奔出院子,徑直朝大門口走。杜千層坐在椅子上,氣得渾身哆嗦。劉三伏愣怔著,等杜千層咳嗽著嗆出一口痰來,劉三伏才反應(yīng)過來,摸起杜立夏撇在凳子上的棉襖,快步追了出去。這一路小跑,追到村西口的老槐樹下,才攆上了杜立夏。

    劉三伏喘著粗氣喊:“立夏,拿著你的棉襖。”

    杜立夏沒回頭,悶頭朝前走。劉三伏奔過去,把棉襖披在他的后背上。

    杜立夏抖了抖肩膀說:“表叔,當(dāng)初我拿匣子槍頂你腦袋上,你記恨我嗎?”

    劉三伏說:“過去的事了,咱不提。”

    杜立夏嘆口氣,放慢腳步說:“古書上怎么說來,食其祿,盡其事。我沒辦法,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的管。我知道,有些事,遇上了,雖然是被逼無奈,可我也覺得良心上過不去。”

    劉三伏沒吱聲,杜立夏站住腳,長出了一口氣又說:“聽說日本人正在調(diào)查,圍剿戈山村時是誰故意吆喝給游擊隊報信,還有那個長野三郎,日本人也在調(diào)查他到底是不是自殺。這些罪名,早晚都會落到我頭上,我不能飛蛾撲火,保安團(tuán)那邊我是回不去了。”

    劉三伏說:“那你打算怎么辦?”

    杜立夏哼了一聲說:“沒辦法,我只能去老寨山投奔張昭榮當(dāng)老粗去了。”

    劉三伏一驚:“當(dāng)老粗?”

    十里八鄉(xiāng)里,都把禍害老百姓的土匪喚作老粗。張昭榮是遠(yuǎn)近聞名的土匪頭子,手下有六百多個人。早年在附近村莊里無惡不作,魚肉鄉(xiāng)鄰。村民聞聽張昭榮的名字,就會嚇得臉變色。前幾年,國民黨軍和張昭榮打過一場仗,共產(chǎn)黨的游擊隊也和張昭榮交過手。后來日本人來了,國共部隊跟日本人打得焦頭爛額,抽不出身來收拾張昭榮。亂世之際,張昭榮盤踞在南邊的老寨山上做起了土皇上。

    杜立夏說:“我在保安團(tuán)這幾年,跟張昭榮有聯(lián)系,日本人想讓他歸順皇軍,張昭榮跟日本人玩推磨,端著日本人給的槍,吃著日本人的糧食,又不真心給日本人出力。我去投奔張昭榮,看在舊情分上,他怎么也得給我一碗飯。”

    劉三伏說:“你這可是沒有回頭路啊,老百姓對老粗,恨不能扒皮吃肉才解恨。”

    杜立夏抽了抽嘴角:“墻頭草,隨風(fēng)倒。多活一天算一天,反正我是不想死。”

    劉三伏愣怔了片刻,低聲說:“老三,跟你說個事,你這次回家給兩個哥安葬,你爹悄悄給我說過,讓我找個機(jī)會,拿斧子把你剁了。我沒答應(yīng)他,我說不干。”

    杜立夏斜眼說:“你怎么不干?”

    劉三伏說:“你得理解他,你爹說的是氣話,他也是恨鐵不成鋼。”

    杜立夏盯著劉三伏,吐了口氣說:“我爹真狠,虎毒還不食子呢。行,你回去給老杜捎個信,我去老寨山當(dāng)老粗了,早晚回來找他算總賬!”

    劉三伏冷著臉沒吭聲,杜立夏朝地上啐了一口痰,昂首挺胸朝南山的小路走。天黑透了,月色暗淡,風(fēng)從耳邊吹過,癢癢得讓人想打噴嚏。杜立夏遠(yuǎn)去的背影,在劉三伏長久的注視里越來越小,慢慢消失在黑夜里。

    老槐樹旁邊的橋底下傳來清脆的蛙叫。青蛙叫,雨水到。劉三伏揉著鼻子想,又該到了準(zhǔn)備栽秧地瓜的時候了。

    那時劉三伏怎么也想不到,他說當(dāng)老粗沒有回頭路,這話會一語成讖。三個多月之后,杜立夏真就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那是漫山遍野里地瓜剛拖秧的季節(jié)。樊家莊以磨豆腐為生的樊懷安推著獨(dú)輪車來到杜家莊,徑直去了杜千層的家。

    從樊家莊到杜家莊,距離八里路,樊懷安推著車出了一身汗。他在杜千層家門口放穩(wěn)獨(dú)輪車,拽起衣袖擦了一把臉上的汗,又扭頭瞥了一眼獨(dú)輪車。

    獨(dú)輪車上平放著一個卷成筒的葦子席,里面裹著杜立夏的尸體。

    樊懷安砸了幾下大門,有氣無力地對著院墻里面喊:“老杜,俺把恁家老三給送來了。”

    杜千層遲疑著開了門,看看滿頭大汗的樊懷安,又看看獨(dú)輪車上的葦子席,還沒待問話,樊懷安又擦著汗對著獨(dú)輪車說:“老三,到家了,你爹出來迎你了。”

    樊懷安這話說得不緊不慢,卻像一根看不見的大棒,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砸在了杜千層的頭上。

    樊懷安說:“人在做,天在看哪。”

    杜千層扶著門框,嘴吐白沫叨叨了一句:“這個狗日的。”

    前天夜里,張昭榮帶著一伙人下山找錢糧,杜立夏跑在了最前面。樊懷安磨了一輩子豆腐,雖沒有萬貫家財,也算小有積蓄。樊懷安平時喜歡顯擺自己,吃完飯后就出門站在村街上,對著別人拿草棒剔牙,齜牙咧嘴,啐一口唾沫說:“奶奶的,人老了牙口不行了,吃肉就塞牙!”

    老寨山上的小土匪進(jìn)村踩點(diǎn),目睹這場景,回到山上對張昭榮說:“樊家莊磨豆腐的老樊家,整天說吃肉塞牙。”

    張昭榮聽了,拍著大腿說:“洋氣,辦他!”

    此時剛來老寨山的杜立夏急于邀功,對張昭榮說:“老樊家我熟悉,小時候他常去俺家買黃豆。”

    趁著月黑風(fēng)高,一行三十多人摸進(jìn)了樊家莊,杜立夏帶路來到樊懷安家門口,扒著墻頭就往上爬。他爬到墻頭上,扭頭對同伙說:“我先跳進(jìn)去,把他家的狗給收拾了。”

    杜立夏說著,縱身跳進(jìn)院墻里。只聽得撲通一聲悶響,墻外的同伙等著杜立夏發(fā)信號,等了老大會兒沒動靜。

    十幾個同伙等得不耐煩,懷疑杜立夏先獨(dú)自進(jìn)去搶了頭功吃獨(dú)食。又有人爬進(jìn)墻頭上,探頭朝院子里張望,沒看到杜立夏的影子,卻惹得黑狗汪汪叫了起來。

    黑狗叫,堂屋的燈也亮了。爬墻頭的那人正要縮頭,堂屋的窗戶里便探出一桿火藥槍。砰的一聲響,那人縮頭滾下來,接著院里有人吼:“再不走,還打槍!”

    狗叫槍響,行動失敗,同伙拔腿走人。

    第二天一早,老樊家的兒子早起去南墻底下的井口打水,繩子吊著水桶在井里擺了幾下,杜立夏的身體就漂浮在水面上。

    樊家人把杜立夏打撈上來,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找了一口大鍋倒扣在院子,把杜立夏鼓脹的肚子貼著鍋,濕漉漉的臉對著地面,可是杜立夏喝飽了井水,卻沒控出一口水來。

    后來有人翻找杜立夏身上的衣物,從開襟褂子的衣領(lǐng)上看到三個模糊的字:杜立夏。

    樊懷安挪著步子圍著杜立夏的身子轉(zhuǎn)了兩圈,才攤著雙手自言自語:“這到底是不是杜家的老三呢,我記得那孩子的臉沒這么白啊。”

    杜立夏的臉是被井水泡白的。

    十一

    埋完杜立夏以后,斷斷續(xù)續(xù)下了兩個多月的雨,杜家祖墳里的三個新墳頭經(jīng)過雨水的夯打,縮成了三個饃饃的形狀。

    墳頭上的野草長得恣意旺盛,不知名的蟲子在草叢里叫得熱鬧。成熟的地瓜把地壟炸開裂縫的時候,縣城里的鞭炮也炸響了,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里,人們奔走相告:日本軍無條件投降了。

    消息傳到村子里,杜千層的表現(xiàn)沒像別人那樣喜氣洋洋。他看了看劉三伏激動的紅臉龐,彎腰摸起背筐說:“扛鋤頭,趁著天好,咱該刨地瓜了。”

    劉三伏把鋤頭和麻袋放在獨(dú)輪車上,跟著杜千層沿著村街走。一路上,幾個頑皮的孩童猛不丁地把鞭炮扔在半空,杜千層嚇得一哆嗦,悶頭貼著墻根走。兩人一前一后走到村外,經(jīng)過杜家的祖墳時,杜千層放下背筐,坐在祖墳的地邊上。他掏出煙袋填了一鍋煙,盯著成片的墳頭,默默地吐了一陣煙圈,探手把煙鍋磕在鞋幫上,又皺著眉頭掐著手指,掐了幾下,像是計算著什么,扭頭看看劉三伏:“三伏,我算了算,你在俺家?guī)凸と甓嗔耍钒臣夷俏灏俳镄←溸€清了。”

    劉三伏咧嘴:“沒事,咱不提這事。”

    杜千層盯著劉三伏,片刻又說:“你想跟我學(xué)蒸千層饃饃不?”

    劉三伏說:“行,怎么都行。”

    杜千層說:“那行,咱刨完地瓜,耕地種小麥。”

    劉三伏和杜千層在地里忙活了十多天,終于把十畝地的地瓜收拾完了。那天傍晚,劉三伏和杜千層把最后一袋地瓜摞在獨(dú)輪車上,準(zhǔn)備推車回家吃飯時,覺得身后土溝里草叢晃動。劉三伏轉(zhuǎn)身看,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便從草叢里冒了出來。

    這男子穿著一身灰色的舊衣衫,滿臉糙黑,胡子拉碴,渾身散發(fā)著一股嗆人的旱煙味兒。他朝四周瞥了兩眼,嘿嘿笑著說:“三伏,今年雨水好,看地瓜長得多喜人。”

    少頃,劉三伏和杜千層都看清了,這個人就是消失了兩年的孫二虎。

    劉三伏怔了怔:“二虎,你瘦了啊,白面饃饃白吃了嗎?”

    孫二虎齜牙笑笑,對杜千層喊了一聲老叔。

    杜千層嗯了一聲,指著獨(dú)輪車上的地瓜說:“趁鮮,嘗嘗吧,甜。”

    孫二虎沒客氣,彎腰伸手摸了一個地瓜,順手朝布衫上擦了擦,咔咔吃了幾口,抹抹嘴對杜千層說:“老叔,不瞞你說,立秋二哥沒犧牲的時候,俺和他一個鍋里摸勺子,一個被窩里打呼嚕。”

    杜千層聽著,嘴角抽搐了一下,孫二虎頓了頓又說:“俺這會兒來找您,是依照立秋二哥生前的打算,想再借二百斤小米,熬點(diǎn)米粥喝。”

    杜千層說:“老二活著的時候,借給游擊隊的糧食該有兩千斤了,這賬怎么算?”

    孫二虎說:“我給您補(bǔ)借條,以后會還您,老叔您放心。”

    杜千層說:“沒有,不借。”

    孫二虎攤開手說:“老叔,您想想,立秋哥怎么死的?還不是為了和平勝利嗎?咱游擊隊養(yǎng)好身子給立秋哥報仇啊。”

    杜千層愣怔:“日本人不是投降了嗎?怎么還打仗?”

    孫二虎說:“小日本投降了,可世道還是不太平,還得打。”

    杜千層說:“打誰?”

    孫二虎說:“打反動派,打山上的土匪,只要是壞人,都得打。這壞人打不干凈,老叔您以后的日子甭想清靜。”

    杜千層繃著嘴不吱聲。孫二虎著急了,咧嘴大聲說:“老叔您放心,咱共產(chǎn)黨說話算話,吐口唾沫咱就砸個坑,您幫人幫到底,行不?”

    杜千層還是繃著嘴不吱聲。

    孫二虎舔著嘴角上的唾沫說:“老叔,咱就這么定了。后天晌午,您找人把小米推到張莊大集上,就會有人接應(yīng)。”

    孫二虎啃了兩口地瓜,折身跳進(jìn)土溝里。草叢窸窸窣窣地響了一陣子,孫二虎便不見了。

    第三天早上,天還沒亮,杜千層就把劉三伏叫醒了。劉三伏披衣走到院子里,看到老槐樹底下立著獨(dú)輪車,上面放著兩個鼓脹的布袋。

    杜千層指著獨(dú)輪車說:“三伏,這是二百斤小米。趁天早,你推著去張莊大集吧。”

    劉三伏說:“去了找誰?”

    杜千層說:“孫二虎不是說了嘛,去了自會有人接應(yīng)你。”

    劉三伏說:“要是沒人接應(yīng)怎么辦?”

    杜千層說:“你等上一會兒,要是沒人接應(yīng)你,就把小米賣了換錢回來吧。”

    張莊大集在杜家莊的東南方向,十八七里的丘陵路,蜿蜒起伏。劉三伏推著獨(dú)輪車出了一身汗。日升三竿時,終于到了張莊大集。他左右察看,沒看見臉熟的人。便把獨(dú)輪車推到一個茶爐旁邊,跟燒茶的人要了一碗茶水,掏出煎餅,就著咸菜疙瘩啃起來。

    等他啃完兩個煎餅,正想再要一碗水喝時,忽然覺得肩膀被人拍了兩下,劉三伏剛要扭頭看是誰,卻聽到孫二虎的聲音貼近他耳邊:“別動,你吃你的。”

    劉三伏縮了縮脖子,又覺得一只手朝他懷里攮了一下。劉三伏嚇得猛一哆嗦,蹲著不敢動。過了一袋煙的工夫,他才猶豫著轉(zhuǎn)頭瞥了一眼身后的獨(dú)輪車。

    車上的兩布袋小米不見了。

    劉三伏縮著頭朝四周張望了一陣子,才起身推起獨(dú)輪車,悶頭奔出大集。他覺得心跳得厲害,好像是剛才做了一次小偷一樣。等過了石橋,沿著河灘走了老大一會兒,他放下獨(dú)輪車,鉆進(jìn)一片樹林里,哆嗦著手指朝懷里摸索,掏出一片巴掌大的紙片,上面白底黑字寫著:今借到杜家莊愛國人士劉三伏先生小米二百斤,憑據(jù)證明。民國三十四年秋。落款:魯南八路軍獨(dú)立營第三團(tuán)第三支隊,孫二虎。

    劉三伏看得心驚肉跳,他把借條掖進(jìn)貼身衣兜里,對著樹根撒了一泡尿,方才覺得心跳平緩了一些。

    過午時,劉三伏推著獨(dú)輪車趕回杜千層家里,給杜千層說了去張莊大集的經(jīng)過,又把借條遞給他。杜千層接過借條看了看,抹抹嘴說:“孫二虎真迷糊,這借條寫錯了,怎么寫成你的名字了?”

    正端著水瓢喝水的劉三伏,聽著杜千層這么嘟囔,嗆得接連咳嗽著說:“沒事,老表哥,那就我算借給孫二虎的吧,以后我再還您二百斤小米吧。”

    杜千層擺擺手,嘆了一口氣,兩手?jǐn)n在懷里,仰起頭朝天接連打了兩個噴嚏。那時候,杜千層和劉三伏還不知道,因?yàn)檫@二百斤小米,他倆惹下大事了。

    十二

    一大早,震耳的門響聲惹得院子里的狗叫起來。狗叫,雞鴨跟著叫,牛驢像是受到了驚嚇,也跟著叫起來。劉三伏從西邊偏房里爬起來的時候,杜千層也披著衣裳從堂屋里出來了。他倆前后朝大門口奔過去,門響聲愈加粗暴,大門外的人不僅是用手砸門,用腳踹門,還有類似棍棒撞擊門板的聲音。

    劉三伏的臉貼近門縫,還沒待他發(fā)聲,門外粗野的嗓門就從門縫里刺進(jìn)來:“開門!開門!”

    劉三伏扭頭看看身后的杜千層,杜千層揮揮手,示意劉三伏挪開頂門棍,又拉開門閂。他剛把兩扇門拉開一條縫,一桿長槍就頂在了劉三伏的腦門上。

    門外站著四個穿著土黃色軍裝的男子,三人各自手持長槍,另一個圓臉平頭的男子手里提著一捆繩子。

    圓臉平頭男子喘著粗氣說:“杜千層呢?”

    杜千層從劉三伏身后閃出來,另一桿長槍就頂在杜千層的胸膛上。

    “諸位長官,敲門有何貴干?”

    平頭男子說:“你就是杜千層?來,綁了他!”

    話音未落,兩個男子就把繩子套在了杜千層的脖子上,順勢把杜千層的兩只胳膊別在身后,只是眨巴眼的工夫,杜千層就被綁成了麻花卷。

    平頭男子指著杜千層說:“你私通八路軍游擊隊,縣里的國民政府要法辦你!”

    杜千層抻著脖子朝天嚷:“冤枉!”

    平頭男子端著長槍砸在劉三伏胸膛上:“昨天你推著小米去張莊大集,冤枉嗎?”

    劉三伏被砸得朝后趔趄,平頭男子不依不饒,揮起槍托繼續(xù)砸,嘴里喊著:“冤枉不?你還冤枉不?”

    劉三伏抱頭跌坐在地上。

    平頭男子持槍指著杜千層嚷:“私通共產(chǎn)黨,你犯的是死罪,真敢!”

    那個秋意涼爽的晌午,隨著杜千層家里持續(xù)不斷的嘈雜聲,杜千層被綁到縣里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杜家莊。一直到第二天上午,杜千層被那幾個國民黨的軍人帶回杜家莊的時候,村街上早就站滿了人,男女老少,縮頭側(cè)目,看著杜千層被繩子捆綁得結(jié)實(shí),趔趄著穿過村街,朝村南的河灘上走。

    那個平頭男子對村街上的人喊話:“經(jīng)國民政府調(diào)查,杜千層私通共產(chǎn)黨,多次給共產(chǎn)黨提供糧食,破壞國家統(tǒng)一大業(yè),犯的是死罪,以鍘刀切頭處死。”

    杜千層被拉到村南河灘上,用葦子席包裹了全身,抬到了鍘刀下邊。劉三伏的娘把煙鍋裝滿了煙末,彎腰遞給杜千層。

    “老侄子,臨走了,你吸袋煙吧。”

    杜千層閉著眼,嘴唇哆嗦著不說話。

    杜家莊全村男女二百口人,呼啦啦朝那幾個軍人跪下,哀求道:“長官,老杜家?guī)纵呑又液窭蠈?shí),不能殺啊。”

    跪著的人群挪著膝蓋包圍了鍘刀,數(shù)不清的胳膊攔在鍘刀上,嗚嗚咽咽地哭成一片。

    薄如蟬翼的陽光落在河灘的鵝卵石上,凌亂的腳步發(fā)出咯咯吱吱的生澀聲,徐徐秋風(fēng)里充斥著成熟莊稼的氣息,混雜著河灘上嗚咽的哭聲。成群的蜻蜓時而在半空中盤旋,時而掠過水面,蕩起的漣漪轉(zhuǎn)瞬即逝。

    幾個國民黨的軍人面面相覷,正不知如何應(yīng)對這場景。劉三伏跌跌撞撞地跑過來,懷里抱著一件黃色棉襖,撲通跪在那個平頭男子跟前,雙手扯開棉襖喊:“杜家老大也是國民黨軍人,他為民國打仗犧牲的,有軍裝為證。”

    劉三伏話音未落,聽得杜千層的嗓門從葦子席里發(fā)出來:“老天爺,俺老百姓一輩子苦命啊,咱看天吃飯,誰知道哪塊云彩能下雨啊!”

    在四百多人的請求下,杜立春的那件棉軍裝救了杜千層的命。

    當(dāng)天下午,杜千層再次被帶到縣城里。三天以后,劉三伏推著獨(dú)輪車把杜千層推回了杜家莊。

    縣里國民政府對杜千層免于一死,只責(zé)罰他在村西的大路邊上,給國民黨軍建造十間瓦房,供國民黨軍的一個連的隊伍駐營。

    從秋天到次年春天,杜家莊的男女百姓搬石運(yùn)瓦,切草和泥。杜千層把圈里的牲畜牽出去賣錢買材料。

    十間瓦房建到一半的時候,杜千層家里的糧食差不多吃光了。

    十間瓦房建完的時候,杜千層把村南河灘的二十畝地賣了。

    杜千層含淚給村里人彎腰鞠躬:“老少爺們,多謝了。”

    村里人勸他:“想開點(diǎn),日子朝前看吧。”

    十三

    瓦房建完的半個月后,杜千層讓劉三伏去縣里給國民政府報信,請政府來驗(yàn)收房子,恭請國民黨軍隊入駐。

    國民政府設(shè)在百年之前的縣衙里,一群穿著黃色軍裝的人正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劉三伏忐忑不安地對幾個人說了來由,其中一個黑臉男子不耐煩地攆著劉三伏說:“現(xiàn)在正忙著消滅共軍,統(tǒng)一國家大業(yè),誰有閑空管你村里房子的事。”

    劉三伏又問:“有個平頭圓臉的長官呢?當(dāng)初是他讓建的房。”劉三伏問了三個人,有人想了想,還是搖頭說不認(rèn)識。說著又嘟囔了一句:“平頭圓臉的,好幾個長這樣呢,都跟著部隊進(jìn)駐濟(jì)南城了。”

    再問:“那他什么時候回來?”

    別人答:“子彈不長眼,死活不好說。”

    劉三伏聽了,攤著手說:“十間大瓦房,這不是小孩過家家啊,早知道政府不管這事了,老杜家至于傾家蕩產(chǎn)嗎?”

    別人聽煩了,指著門外說:“趕快走,再擾亂公務(wù)就綁了你。”

    下午,劉三伏回到杜家莊,杜千層聽完劉三伏敘說,整個身子抽搐了一下,接著便渾身哆嗦起來。他張開嘴巴,邊哆嗦邊嘿嘿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眼淚橫流,嘴唇上的胡須跟著亂顫。他抱著肚子蹲在地上嘿嘿笑了一會兒,然后抬起頭,擦著眼窩里的淚水說:“好吧,那就這樣吧。”

    劉三伏攙起杜千層的時候。杜千層說:“今晚上咱吃烙油餅,大蔥炒雞蛋。”

    那天傍晚,劉三伏在杜千層家里吃了一頓白面油餅卷雞蛋。杜千層吃完飯,擦著嘴巴,打了一個響亮的飽嗝對劉三伏說:“三伏,我打算把老杜家蒸饃饃的竅門告訴你。”

    劉三伏沒吱聲。

    杜千層摸起一根草棒剔著牙,咂著嘴唇說:“打出來的媳婦揉出來的面,話糙理不糙。咱村家家戶戶都會蒸饃饃,為什么只有俺家蒸的饃饃能送到孔府門里去?”

    劉三伏說:“表哥,我仔細(xì)聽著呢。”

    杜千層噘嘴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兩個字:對面!一半發(fā)酵的面,等揉得結(jié)實(shí)了,摻上一半生面,再用木杠使勁壓打,團(tuán)出來的饃饃就是一千層了。”

    劉三伏說:“記住了。”

    杜千層悶聲盯著劉三伏,過了老大會兒,杜千層自言自語般地說:“可惜我三個兒子聽不到了。”

    那天下半夜里,忽然刮起了大風(fēng)。老槐樹的枝丫被大風(fēng)扳得左右搖擺。風(fēng)在院子里團(tuán)團(tuán)打轉(zhuǎn),像急于逃竄的野狗一樣撞得兩扇大門咣當(dāng)作響。

    劉三伏在持續(xù)不止的風(fēng)聲里睡著了。他在睡夢里聽到了噼里啪啦的燃燒聲,恍惚看見了沖天而起的火焰,在大風(fēng)里像無數(shù)條火蛇一樣嘶嘶作響。赤紅的火焰伸著舌頭舔著整個杜家莊。村南的河水被吸得咝咝作響,田野里的莊稼和青草在火焰的撕咬下發(fā)出咯吱的骨折聲。在狂躁的爆裂聲里,夾雜著男女驚慌失措的叫喊聲,孩童嘹亮的哇哇啼哭聲,隱約還有瘋癲恣意的哈哈大笑聲。

    這些嘈雜的聲音不依不饒地鉆進(jìn)了劉三伏的耳朵,就像無數(shù)條鞭子一樣抽打著他,讓他窒息,抓心撓肺,渾身大汗淋漓,像被密不透風(fēng)的大雨澆濕了全身。劉三伏抽搐了一下身子。窗外天色大亮。

    由遠(yuǎn)及近,由近及遠(yuǎn),他聽到了持續(xù)的喊叫:“失火了!村西頭失火了!”

    劉三伏赤腳趕到村西頭時,黑煙還在升騰,那十間瓦房已被燒得滿目狼藉,片瓦不留。

    村里人目瞪口呆。

    太陽偏西的時候,劉三伏在村南的田地里找到了杜千層。杜千層的姿勢是坐著的,臉朝南面大片的土地,泥塑一般靜止不動。在杜千層身旁,依次立著三個用谷子秸稈扎成的草人。那三個草人有一人多高,伸展著腿腳和胳膊。草人身上披著三件不同顏色的衣服。劉三伏跌跌撞撞奔過去,發(fā)現(xiàn)三個草人身上的衣服,正是杜家三兄弟穿過的。三個草人迎著陽光,風(fēng)從遠(yuǎn)處吹過來,麥田里的麥子隨風(fēng)起伏,三個草人的衣衫簌簌作響。

    劉三伏奔到杜千層身前,喊了一聲:“老表哥。”

    杜千層渾然無聲。

    劉三伏轉(zhuǎn)到他身前,杜千層完全是一副熟睡的模樣,面色平靜,微閉雙眼,好像正在做一個讓人不忍打攪的美夢。

    劉三伏怔怔地蹲在地上,仔細(xì)審量著杜家父子四人的姿勢。片刻,劉三伏伸手拽了一個麥穗兒,折在手心里揉搓著,露珠一般晶瑩的麥粒兒在他手掌里滾動,迸裂出撲面撩心的清香。劉三伏把麥粒兒塞進(jìn)嘴里,使勁咀動著嘴巴,一股熱淚涌出了眼眶。

    暖風(fēng)從遠(yuǎn)處刮過來,一陣亢直嘶啞的歌聲回蕩在廣袤的田野里:“棉花桃那個開花來,高粱來結(jié)籽來遍地兒紅,糧棉豐收好年景,家家戶戶掛紅燈……”

    十四

    春天里,杜家莊村民劉三伏分到了屬于他的土地。

    劉三伏終于過上了他想要的生活。一手夾著他爹留下的那幾本古書,一手扛著鋤頭去自己的地里刨地。村外春花爛漫,河水潺潺,暖風(fēng)吹耳,隱約聽得田野里揚(yáng)鞭駕牛的聲音。劉三伏一路走著,嘴里默誦著古文:“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

    他正念得口齒生香,忽見對面有一個身影挪過來。劉三伏瞥了一眼,又低頭走。陽光斜在他身上,他感覺那個身影更近了,近在咫尺,就像被風(fēng)吹拂的柳條兒一樣晃著他的眼。

    這是一個穿著藍(lán)底碎花衣衫的女子。

    “你是劉三伏嗎?”

    四目相對,片刻,劉三伏的眼里呼啦一熱。好像有飛蟲迷進(jìn)了眼里,劉三伏抬手揉眼,再仔細(xì)審量面前的女子。

    “劉三伏,我是白露。”

    這聲音讓劉三伏想起了蜻蜓掠過水面的情景。劉三伏盯著女子,他哆嗦著嘴巴,把女子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忽然有了想哭的沖動。

    劉三伏說:“你怎么才來啊?”

    白露繃著嘴巴,她迎著劉三伏的眼神,咧嘴笑了笑,抬手擦了一把眼,再對劉三伏笑的時候,眼淚也跟著落下來了。

    白露說:“我說過,只要餓不死,就來杜家莊找你。”

    劉三伏說:“別哭,什么時候來都不算晚。”

    從黃河灘到杜家莊,三百多里的路程,白露走了三年。她背著劉三伏留給她的那半袋炒面,沿著黃河灘往東走了十多里路,在傍晚時分,被一個臉蛋紅撲撲的男孩子纏住了。

    那個男孩子亂蓬蓬的頭發(fā)像被大風(fēng)吹散的鳥窩。他的臉色糙黑,笑起來牙齒卻很白。他在村口攔住了白露,伸開胳膊晃悠著身子,黑亮的眼神盯著白露,就像從灶膛里迸出的炭火一樣灼熱。

    那男孩子說:“妮,我該叫你姐姐還是妹妹?”

    白露說:“你讓開,我要趕路。”

    男孩子說:“你給我當(dāng)媳婦吧?”

    白露說:“皮孩子,滾。”

    男孩子笑:“你罵我的聲音真好聽。”

    白露說:“快讓開,不然我就喊人了。”

    男孩子說:“你喊啊,我不怕,你喊吧。”

    白露對著村子喊:“來人啊,救命啊。”

    白露的喊聲像被雨水打落的樹葉一樣有氣無力地落在空曠的村街上。白露接連喊了幾聲,遠(yuǎn)遠(yuǎn)的,一個身影挪過來了。身影越來越近,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女人,她不緊不慢地走過來。

    女人走到白露跟前,打量著白露說:“妮,饃饃蒸熟了,咱回家吃飯吧。”

    白露聽到肚子突然像池塘里的青蛙叫響起來。男孩子說:“嗯,這是俺娘。聽她的吧,回家吃飯吧。”

    那天晚上,白露坐在男孩子家的飯桌旁,端著黑瓷大碗喝了一碗高粱米飯,吃了兩個饃饃。

    吃飽飯后,白露覺得眼皮發(fā)沉,肚子發(fā)燙。火盆的熱氣烘烤著她的臉,讓她覺得自己成了一塊正在融化的冰,癱軟在黑夜里。

    那個男孩子的鼻息貼近了白露的耳朵,他好像是在笑,又好像是在哭。有老大會兒,男孩子說話的聲音像順著屋檐瓦片墜落的雨點(diǎn)一樣,滴滴答答,時斷時續(xù)。白露聽不清他在說什么,她覺得身上被什么壓住了,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聽到了水花濺起的聲音,手腳并用撥弄水浪的聲音。她覺得身子正在緩緩朝水底墜落,漫無邊際的窒息感里,她感到了一股生澀的疼,來自水底的最深處。

    白露聽到了自己的哭聲。她睜開眼,看到男孩子端著一盞油燈站在床前,豆粒大的汗珠從他赤裸的胸膛上滴答墜落。

    男孩子紅著臉龐:“俺娘說,讓我跟你完成一個任務(wù)。”

    白露說:“什么任務(wù)?”

    男孩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俺娘說的。”

    白露頓時覺得臉像著了火,低聲問他:“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說:“小暑。”

    十五

    白露在小暑家住了下來。自從那個燥熱又迷亂的夢境里醒過來以后,她忽然失去了離開這個家繼續(xù)朝前走的力氣。小暑比白露小一歲,這個臉帶稚氣的孩子性格率真又莽撞。白露能感覺出來,小暑對她的喜歡就像一團(tuán)剛剛點(diǎn)燃的火焰一樣,炙烤著白露的身心。

    白露對小暑說不上喜歡,但是也不討厭。

    小暑的爹當(dāng)兵走了七八年。他家的吃穿全部依賴他爹從部隊里寄來的餉銀。這年冬天,小暑爹很久沒再寄來餉銀。小暑和娘盼望了一年多,最后等來了部隊的一張薄薄的紙片。那是一張陣亡通知書,寫著小暑爹出生和陣亡的時間。

    小暑的娘捏著那張紙片哭了一場,對小暑說,你爹當(dāng)兵的那天,我就知道他是去賣命的。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你爹最大的愿望,就是咱家的煙火別斷了。

    吃完米缸里最后一碗米的時候,小暑的娘也對白露重復(fù)了這句話:“妮,你能給俺家生個兒子,就是俺家祖輩人的功臣。”

    白露想起了她和劉三伏那半布袋炒面的約定。可是面對小暑那張赤誠又熱烈的臉,還是沒有勇氣說出來。

    小暑冒著寒風(fēng)去黃河里砸冰捉魚,追逐穴洞里的野兔,挖掘躲在土里的野菜芽兒,瘋癲著捧到白露跟前。他高興得像個得到玩具的孩子,對白露說:“吃吧,吃飽了就高興了。”

    白露看著小暑興奮的樣子,心里軟乎乎的,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

    那年初春,一支神色疲憊的部隊從河灘上經(jīng)過,河灘上響起一陣急促的槍聲。槍聲過后,小暑去河灘上看熱鬧,河灘上一片狼藉,血水橫流,草叢里趴著十幾個穿著黃色軍裝的尸體。

    小暑壯著膽子在尸體之間轉(zhuǎn)悠。尸體之間突然有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褲腳。那是一只帶血的手。小暑低頭看,一張被血水淌滿的臉張嘴喘著粗氣,他挪著身子,伸手抱住了小暑的腿。小暑嚇得渾身僵硬,任憑那張血臉抱著他的腿爬了起來。

    血臉說:“老弟,求你救救我。”

    小暑愣怔地盯著他。血臉掙扎著坐起來,哆嗦著手從衣兜里掏出一塊銀圓,又哆嗦著手遞給小暑。

    血臉說:“老弟,我要回家,我不想打仗了。把你的衣服脫下來,我穿著回家,行不?”

    血臉的眼神里滿是哀求,他手里的銀圓在陽光里閃著光亮。那張血臉讓小暑想起了他爹的陣亡通知書。那塊銀圓讓小暑想起家里空空的米缸。

    小暑還在愣怔,血臉掙扎著把那塊銀圓塞到小暑手里。他哆嗦著站起身,開始解開小暑棉衣上的衣扣。小暑眼睜睜地看著血臉把他身上的黃色軍裝扒下來,惡狠狠地扔在地上,然后把小暑的棉襖穿在了他身上。

    血臉朝小暑揮揮手,搖晃著身子朝前走了幾步,就像被人追趕的兔子一樣,搖晃著跌進(jìn)了河灘附近的樹林里,轉(zhuǎn)瞬就不見了蹤影。

    小暑盯著樹林愣怔了片刻,他捏著那塊銀圓,看著沙灘上被血臉扔下的軍服,覺得就像做了一場夢。

    一陣寒風(fēng)刮過來,小暑打了個冷戰(zhàn),他摸起沙灘上的軍服套在身上,有些肥大,帶著還沒干的血點(diǎn),卻也擋風(fēng)御寒。小暑攥著那塊銀圓沿著河灘回家,突然莫名興奮起來,像是撿了便宜似的滿足和欣喜。

    天很藍(lán),太陽照在冰面上,閃著光。遠(yuǎn)處的天空里顯出一個大鳥展翅的影子。小暑定睛看著,大鳥越來越近,發(fā)出嗡嗡的聲音,這是小暑從來沒見過的大鳥,只是眨巴眼皮的工夫,嗡嗡聲變成了刺耳的呼嘯聲。

    小暑縮著頭,大鳥從他頭頂上呼嘯著掠過。他在驚嚇中又覺得莫名興奮。他揮起雙手,朝大鳥啊啊地大叫。沒想到,大鳥在他的喊叫里迅疾轉(zhuǎn)過頭來,對著小暑發(fā)出了一陣嗒嗒的聲音。河灘上的沙子迸濺起來,嗒嗒的聲音擊碎了厚重的冰面,追著小暑的后背。小暑覺得他的頭像是被撞了一下似的,他搖晃著身子,朝沙灘上歪倒的時候,一股熱辣辣的血水糊住了他的眼。

    這個從沒當(dāng)過兵的男孩子,他身上穿著國民黨軍的棉襖,手里捏著國民黨軍的一塊餉銀,被日本人的飛機(jī)射出的子彈打穿了腦袋。

    埋葬小暑的時候,白露哭,小暑的娘也哭。

    “妮,凡事命注定,你和小暑有這么一段緣分。小暑沒了,緣分就了了,你想走就走吧。”

    白露繃著嘴不吱聲。第二天早上,白露睜開眼,發(fā)現(xiàn)小暑的娘不見了,那塊銀圓放在了白露的枕頭邊。

    白露在家里等了三天。小暑的娘再沒出現(xiàn)在院子里。白露把那塊銀圓塞在了枕頭底下。她疊了被褥,打掃了院子,把屋門鎖了,鑰匙放在窗臺下面的石頭底下。她關(guān)了大門,迎著涼風(fēng)走出了村街。

    白露說:“平時都是把鑰匙放在窗臺底下的,小暑的娘知道。”

    十六

    麥子熟了。

    全家人手提鐮刀,背著籮筐去割麥。劉三伏和白露手持鐮刀走在前,老娘跟在身后,喜滋滋地打量著白露搖曳不定的大辮子。

    一家三人站在麥田的地壟上,風(fēng)吹過大片的麥田,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音,飽滿的麥穗兒壓彎了枝頭,陽光也被起伏的麥浪熏染出了金黃的顏色。

    老娘說:“你們知道麥穗兒為什么都低頭朝下嗎?”

    白露說:“是麥穗兒怕曬吧?”

    劉三伏說:“是麥穗兒怕被鳥啄吧?”

    老娘說:“麥穗兒拔節(jié)吐穗的時候,抬頭向著太陽,那時候還是半熟,心氣兒高,現(xiàn)在低頭朝下,是因?yàn)槭炝酥螅昧嘶钪牡览怼!?/p>

    老娘說著,彎腰坐下地壟上,瞇眼盯著大片的麥田,伸手掐了一把自己的腿,她皺了皺眉頭,便笑出了聲。

    老娘說:“我覺著疼了。顆粒歸倉,這不是做夢啊。”

    白露說:“娘,真真的,日頭照著頭頂上呢,不是夢。”

    劉三伏說:“我的夢想就是在晴天里扛著鋤頭種地,在雨天里啃著饃饃讀書。”

    白露問:“就這些夢想?”

    劉三伏想了想,便對著滿眼里麥田嘿嘿笑了幾聲:“老婆孩子熱炕頭,沒有比這更好的日子了。”

    新麥子磨成了白花花的面粉。劉三伏和白露蒸熟了第一鍋饃饃,拿籮筐裝了,帶著水壺端著去杜家的祖墳里。

    杜家祖墳里樹林林立,枝繁葉茂。墳頭前后分序,一字排開。叢草寂靜,身處其中,時間仿佛凝滯了一般。

    劉三伏把籮筐里的饃饃分別放在每一座墳頭上。他的腳步很輕,像是生怕驚擾了正在熟睡的人一樣。擺完饃饃,他揪了一根草莖,塞在牙齒上咀嚼著,癡呆呆地盯著這片墳頭,滿肚子的話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遠(yuǎn)處忽然傳來轟隆隆的聲響,樹林的鳥兒驚得振翅亂飛。一陣風(fēng)刮過來,白露抽著鼻子,偏頭問:“好像是打炮的音兒。”

    劉三伏側(cè)耳聽了片刻,起身說:“聽說共產(chǎn)黨的隊伍正在攻打老寨山上的土匪窩。”

    白露說:“還沒太平呢,咱們回家吧。”

    劉三伏還沒搭話,白露忽然盯著對面的墳頭驚叫:“三伏,墳頭上的饃饃不見了?”

    劉三伏順著白露手指的方向看,不遠(yuǎn)處的一座墳頭上果然沒有了饃饃,只有墳頭上的野草簌簌抖動。

    四周一片寂靜。

    少頃,那座墳頭后邊簌簌幾聲響,一個頭戴草帽、身穿黑衣的男子從墳頭后邊閃了出來。此人身材肥胖,圓臉,腫眼泡,塌鼻子,下巴上有一顆豆粒大的黑痣。

    劉三伏顫聲:“你是誰?”

    男子低聲:“老寨山上下來的,我叫張昭榮。”

    張昭榮趔趄著走了幾步,便又歪坐在地上,揪著左腿說:“老弟,別害怕,共產(chǎn)黨把我的老窩給端了,我的腿也被子彈打瘸了。我從山上逃下來,三天三夜沒吃飯了。”

    張昭榮說著又探身摸起墳頭上的饃饃,塞在嘴里吞咽起來。遠(yuǎn)處又響起了槍炮聲,樹木震顫,塵煙彌漫。

    張昭榮邊吃饃饃邊嘮叨:“我種過地,經(jīng)過商,跟國民黨干過仗,也劫過共產(chǎn)黨的槍,搶過百姓的錢糧。人逢亂世,我折騰到今天,沒想到最后會栽在共產(chǎn)黨手里,我認(rèn)了。”

    劉三伏盯著他,慢聲說:“慢點(diǎn)吃,俗語說,蔥辣嘴,蒜辣心,韭菜辣斷脖前筋。”

    張昭榮不答話,他接連吃了四個饃饃,伸著脖子打了一個飽嗝,剛停頓了一下,接著又打起了飽嗝。接連不斷的飽嗝噎得他伸脖子瞪眼,上氣不接下氣。

    劉三伏又說:“凍死迎風(fēng)站,餓死打嗝雷,喝水吃饃撐歪漢。”

    張昭榮說:“我想喝水,老弟,等我吃飽了,你綁了我去找共產(chǎn)黨立功吧。”

    劉三伏不答話,從籮筐里摸起水壺,走到張昭榮跟前,彎腰把水壺塞進(jìn)他嘴里。張昭榮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口水,又摸起饃饃往嘴里吞。他像是要把這輩子沒吃完的飯全部吞進(jìn)肚子里似的,邊喝水邊吞咽著饃饃。

    劉三伏說:“俺爹活著的時候說過,人這輩子,吃多少飯,走多少路,都是命中注定的。”

    張昭榮不接話,他像是完全沉醉在吞咽食物的快感里,他仰脖再次喝水的時候,忽然探頭張嘴嘔一聲。隨著嗷的一聲呻吟,張昭榮抱著肚子打起滾來。汗水瞬間淌滿了臉。他開始伸著脖子喊肚子疼,掙著雙腿蹬了一會兒,像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氣,長出了一口氣說:“好了,我沒當(dāng)餓死鬼,吃飽了。”

    在劉三伏不動聲色地注視里,張昭榮緩緩伸直雙腿,閉眼沒了聲息。

    劉三伏才站起身,看著躺在地上的張昭榮,慢聲說:“子曰,唯酒無量,不及亂。吃飯也一樣,多了就難受。”

    劉三伏走到白露身旁坐下。遠(yuǎn)處的槍炮聲停息了,天空又顯出了明朗,隱約有吶喊聲傳過來。劉三伏側(cè)耳細(xì)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奔過來。他繃著嘴巴,攥著白露的手,覺得心快要從嗓子眼里躥出來了。

    劉三伏輕聲對白露說:“別害怕,馬上就要來人了。”

    話音未落,人影晃動,十幾個手持長槍的男子圍上來。劉三伏站起身,抬手指了指躺在草叢里的張昭榮。

    那幾個男子快步奔過去,隨即發(fā)出了歡呼聲。挨著劉三伏的那個胡子拉碴的男子叫了一聲好,舉槍朝天啪啪兩聲響。劉三伏嚇得縮起脖子,那男子忽然哎喲一聲,瞪眼攥住了劉三伏的手。

    劉三伏看清了孫二虎。

    “二虎,這仗還沒打完哪?”

    “打完了,這是最后的剿匪階段,以后日子太平了。”孫二虎說著拍了拍劉三伏的肩膀,“三伏,消滅張昭榮,你立了大功。”

    劉三伏搖搖頭:“我沒立功,張昭榮是撐死的。”

    孫二虎伸手拍了拍劉三伏的肩膀,搖頭做嘆息狀,少頃,他轉(zhuǎn)臉看了一圈樹林里的墳頭,像是突然醒悟了似的,扭臉問:“三伏,那張借糧的欠條呢?”

    劉三伏說:“杜家的人都沒了,你不用還了。”

    孫二虎說:“那可不行,君子一言,好借好還。杜家人沒了,政府補(bǔ)償給你吧。”

    劉三伏搖搖頭:“你跟政府說吧,老杜家不要了,俺也不要。”

    劉三伏說著,彎腰從籮筐里摸起一個饃饃,遞給孫二虎:“老杜家的千層饃饃,你嘗嘗吧。”

    十七

    二○一四年春天,我隨集體去魯南黨史紀(jì)念館參觀學(xué)習(xí),在紀(jì)念館第二展廳的一個玻璃展柜里,看到了一張當(dāng)年八路軍寫給杜家莊村民的借據(jù)。那張借據(jù)用塑料袋封著,只有巴掌大小,字體粗壯歪斜,泛黃的紙片上橫著幾道皺褶,在柔和燈光下,顯示出過往歲月的痕跡。

    我低頭定睛細(xì)看:今借到杜家莊愛國人士劉三伏先生小米二百斤,憑據(jù)證明。民國三十四年秋。落款:魯南八路軍獨(dú)立營第三團(tuán)第三支隊,孫二虎。

    看完這張借據(jù),我追上那個正用普通話講解的小姑娘。我說:“抱歉,打斷一下,現(xiàn)在還能找到這張借據(jù)的后人嗎?”姑娘遲疑了一下說:“可以找到的。據(jù)我們了解,當(dāng)年借給八路軍糧食的那家姓劉的后代人,現(xiàn)在縣城開了一家叫杜千層的饅頭坊。”

    我說:“這個借據(jù)里肯定有很多故事。”

    姑娘偏頭看著我,腮邊漾起兩個酒窩:“是啊,據(jù)說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借糧食給八路軍的劉姓后代人在翻蓋舊房子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這張借據(jù)。當(dāng)時他家蓋房急需用錢,就抱著試試看的心情去找了政府,政府鑒定完借據(jù)之后,給這家后代人補(bǔ)償了八千多塊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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