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3年第9期|李唐:都市日常或熟知的生活(組詩)
編者按
一個青年詩人在一座古城的夜里游蕩,夏夜雨后的風(fēng)掠過他年輕的頭發(fā),這一刻,應(yīng)該有一股淡淡的槐樹花味的感傷,也是古城的韻味,這種味道成為一種記憶,成為城市文化的一部分,這是李唐所追慕的。李唐這組詩《都市日常或熟知的生活》,和他創(chuàng)作的一些小說似乎有著一些隱秘的交集。一個人一座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塑造我我虛構(gòu)你,彼此依偎,相互取暖,在寒夜用詞語勾畫一抹暖色調(diào)的蒼涼。
——劉不偉
《早晨,當(dāng)陽光適時出現(xiàn)……》
早晨,當(dāng)陽光適時出現(xiàn)
草坪上的自動噴水器也開始工作。
這又是生命里的一天,對你來說
這是唯一的一天,沒有哪天可與之重復(fù)。
你遇到的每個人,每一片安靜的陰影
每一杯喝下的清水,都會在這天
留下印記。但你不會記得(也許記得
其中的一兩樣)就像指紋
事實上遍布你的生活,并將你的存在
揭露。有時你會覺得自己在模仿某個人生活
在這座城市里穿行,吃飯,健身,思考
你會懷疑這是否一種真實的生活
而生活總是在繼續(xù)
它是你圈定自身的某種范圍
永恒的大海喚起的一小片浪花
隨著你而高漲,而逝去。因此
當(dāng)你坐在車上,有個瞬間
你會忘記此行的目的,忘記
這座城市,這個星球。
你只是置身于這渾然天成的一天
不可撼動。
《公交車駛過勁松中街》
公交車駛過勁松中街
你像往常那樣,挑了靠窗的座位。
那時雪已經(jīng)落下,但還不算急促
像一個剛剛站在路口準(zhǔn)備哭泣的人
白色的情緒有待醞釀。而夜晚
在燈光中總是幽藍(lán)的,透過車窗
你接連看到麥當(dāng)勞、半價影院、疫苗接種區(qū)
車子還沒到站,還有時間睡一會兒。
靠在冰冷的玻璃上,額角感受震顫
一粒雪,仿佛就要打在你臉上
但它提前被攔截,在窗子上凝結(jié)。
怕坐過站,你不會任憑自己睡去
沉淪黝黑夢境。這時,路燈照耀的區(qū)域里
雪花正成群飛舞,如燈光豢養(yǎng)的飛蛾
無謂,易逝,但也是某種存在。
車上有人比你更早發(fā)現(xiàn)了雪——
那個孩子伸出手,指給他疲倦的母親。
汽車靠站,開門,關(guān)門。
有人咳嗽,刷卡,下車。
一場初雪無法穿透夜色,它無關(guān)乎希望。
你最終還是坐過了站。你記得以前
還有售票員可將你喚醒。而現(xiàn)在
你跟隨沉默的司機在雪中駛向終點站
那里,車輛并排停靠,仿佛彼此依偎。
《當(dāng)你感到疲倦,盛夏……》
當(dāng)你感到疲倦,盛夏
如一件木刻完成了自身。
時間終會磨平它的眉眼,而現(xiàn)在
它面目清晰,凝視著一切
不得不接受它凝視的事物。
在一個隱蔽的河岸邊,年輕人們
搭起帳篷,將皮劃艇
放在多石的灘涂。幾只水鳥
從古老的天空滑翔而過。那個男孩
遠(yuǎn)離同伴,蹲在樹蔭里
懷想著他并不漫長但仍值得記住的
過往。這時有人聊起暑假——
他們早已失去的法定假日
還有那所學(xué)校,他們曾度過了些
荒唐日子,然后一同畢業(yè)。從此
他們的盛夏分崩離析。每個人講述著
各自的夏季故事。只有他沉默,那個男孩
想著河流,那永遠(yuǎn)不可能踏入的
同一條河流。想著河流中央
漂過夏天的菩薩——他童年的夢境
變得鮮明。他知道自己無法掌握
命運,只有一直漂流,盡管躲在陰影里
也必須接受命運的凝視。
《一種流逝漸漸被聆聽……》
一種流逝漸漸被聆聽
直到填充你的生活,迫使你
正視和尊重。今天是二十一世紀(jì)的
第二十二個年頭。你出門
買了兩片全麥面包。春天從縫隙里
伸出觸角般的試探。那不是一陣風(fēng)
而是某種氣息;不是回憶
而是你深知的必然的遺忘。
二十歲時,你受夠了安靜而陌生的人們
你幻想著世界那前所未知的角落
你堅信人的使命就是去細(xì)細(xì)體悟。
是的,你記得咖啡館的門口處
總有一大片明亮的陽光
嶄新的餐巾紙和玻璃杯
潔凈得猶如一次小面積眩暈。
與此同時,地球的另一面,戰(zhàn)爭仍在持續(xù)
你相信戰(zhàn)火中仍有品嘗咖啡的人。
走下臺階時,你會想到那些已逝去的名字
那些只在書本里出現(xiàn)的名字
如今他們會怎么想?在一首詩中
你讀到一座成為廢墟的圖書館,你知道
只有在詩中它才顯得重要。而現(xiàn)實
總是傾向于廢墟。時間不早了
你還要乘地鐵回家。在這座城市里
總能找到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商店
與默然的星空對視。
《頭疼如一輪明月……》
頭疼如一輪明月
橫亙在天際。你從六樓
走下來,去凌晨的便利店買早餐面包。
很多次,你夢到這個場景:
有人焦急地等在樓下,要訴說一件
非常重要的事。你們一起
走在空無一人的街上,看不清那人的臉
甚至分不出性別。
風(fēng)緩緩地吹著,如同吹著一面
疲憊的旗。你終于因忍受不了而站住
你想要得到答案,你不想蒙在鼓里。
于是,你忽然想起,這件事真實發(fā)生過
許多年過去了,風(fēng)依然吹著那面疲憊的旗
你忘記曾跟誰走在一起,忘記因何事
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你曾以為事已至此
一切都不會改變了。如今
唯有頭疼如此清澈,像是真的
那個重大消息早已消散在記憶里。
你不確定有多少事改變了你的一生
還有多少事物正在待命。就像此刻
你走向便利店,走向命定的面包。
《不是光與熱,而是黑暗……》
不是光與熱,而是黑暗
點燃了燈——這形銷骨立的
光明,就像你會說話的寂靜
在小小的廚房里,你一邊撫摸
芹菜的紋理,一邊清洗刀子。
是黑暗點燃了燈。滿載深秋的
公交車上,最后一名乘客
發(fā)亮的睡眠。被日常生活打磨得
晶瑩剔透的珍珠,藏在每一個
悄悄儲存起來的季節(jié)標(biāo)本里。
你已懶于談?wù)撘粓銮镉?/p>
帶來的寒冷訊息。總有令人不安的
大地彼岸,星球冰冷的另一面
那永遠(yuǎn)向著黑暗的世界盡頭。你收集
掉落的發(fā)絲般忍耐著年歲與黑洞。
總有一盞燈,只在深處燃燒——
你體內(nèi)那迷人而危險的礦物
某種隱秘生活的結(jié)晶。而家庭生活
白瓷盤,潔凈的不銹鋼,電流嗡鳴
你任由它們細(xì)語般輕輕包圍。
《懷念一種尚未發(fā)生的生活……》
夜色落在紙上,腦袋里的睡眠
還很稀薄。我想念
那些做過即忘的夢,像是
灰色的細(xì)語。
醒來時,究竟是什么樣的日子
看哪首詩都覺得好
看哪一張面容都有趣
好像在懷念一種尚未發(fā)生的生活。
秋深了,空調(diào)機不再滴水
陽臺上鳥兒光顧漸少。有時
光從一面墻照到另一面
那是有大把時間清洗蔬菜的日子。
大多數(shù)時候,閑暇
就像沙發(fā)縫里的硬幣
找到了就賺一分。你總是
過分珍惜那些詞語,自己卻無話可說。
《總是走上相同的道路……》
總是走上相同的道路
距離究竟有多遙遠(yuǎn)才自顯其意?
地鐵上,疲憊的面孔
覆蓋著沉睡的陰影。
每一具身軀里都裝載沉甸甸的人生
猶如碎石,被干燥的風(fēng)清洗干凈。
我們生活在平原,筑屋,打磨
消耗,補充,毀滅,誕生
用詞語打倒另外的詞語
用詞語去揣測另外的心。
小心翼翼地,通過隧道的瞬間
從黑暗抵達(dá)黑暗
我們是在地下穿行
但熟知的光并不會因此磨損。
一具具身軀運往不同的地點
寄存地,永遠(yuǎn)不會是終點。
升入地面,通過一排閘機
地下國度的邊境線,返回熟知的生活
總是走上相同的道路,回家
任由念頭升起,直至變得可笑而動人。
我不知道通行多少次才算合格的行人
距離多遙遠(yuǎn)才顯露虛榮與真正的榮光。
《小時候》
小時候——大概五六年級
每天最后一節(jié)課,他都能聽見
從排練室傳出鼓號隊的演奏。
參差不齊,仿佛是那些生銹的樂器
自行發(fā)出的響動。但在某一刻
神奇的一刻,所有聲響會忽然聚集
成為明確的節(jié)奏,來自某段進(jìn)行曲里
令人激動的段落。那個時候
寫作業(yè)的孩子們,自習(xí)的孩子們
被老師罰站的孩子們,都微微抬頭
好像在尋找聲音的來處。他們當(dāng)然知道
排練室,平日緊鎖的大門。還有那些
被選中的孩子,趾高氣揚,穿著華麗的
樂隊服裝,如同一支軍隊。多少年后
軍隊早已潰敗,音樂飄散在空中
他還記得那化腐朽為神奇的一刻
那時每個人都感受到了點兒什么
無法被命名的東西。那時他們似乎覺得
自己可以永生,永遠(yuǎn)在這段進(jìn)行曲的
某個小小的節(jié)奏中。不斷重復(fù),在記憶中
樂器閃閃發(fā)亮,每個人都是被選中的孩子。
李唐,1992 年生于北京。高中時期寫詩,大學(xué)時期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作品見《收獲》《十月》《人民文學(xué)》等。出版有小說集《我們終將被遺忘》《熱帶》,長篇小說《身外之海》《月球房地產(chǎn)推銷員》。曾獲“紫金·人民文學(xué)之星”文學(xué)獎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