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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族文學》2023年第6期|聶與:逆光
    來源:《滿族文學》2023年第6期 | 聶與  2023年11月21日08:28

    湯小菊約我去一家書吧見面。從外樓梯上去,臺階破破爛爛,墻角掛著一個黑底銀字的牌子,寫著:門洞里。挺文藝。推開門,都是用過去的鳳凰牌縫紉機做的餐桌,這讓我想起小時候,我爸下班之后踩縫紉機給紡織廠做鞋墊貼補家用。還有我媽系過的圍裙做的門簾。肖雄的掛歷。發(fā)黃的收音機。印著咱們工人有力量的草帽。一把破舊吉他立在墻角,有一根斷弦打著卷懸于吉他的邊沿,像一個失足少女。一個老式斑駁的木桌上面鋪滿了卡帶,在一束射燈的照射下,千百惠唱著《走過咖啡屋》呼之欲出。還有一整面墻壁上,層層疊疊小木頭夾子夾的卡片,我仔細看上面的文字,有一個寫著,小偷,趕快投案,我已等你三十年。有一個寫著,操蛋的光。陰。還有一個挺有意思,動遷了,還是那個地方,23號樓17層2號。我也從小盒子里拿出一個卡片,打開筆冒,幾次筆落下去,只有一個黑點,直到上面有了六個點,才松了一口氣。我把卡片夾上,寫上日期,繼續(xù)觀察屋里的擺設,應有盡有,看似隨意,但亂中有序,一塵不染,感覺舒服。關鍵是書,多是杜拉斯葉芝之類,既有品又能看懂的那種。再推開一道門,一個碩大的平臺,咖啡桌、洋傘、木質地板、露天電影,突然明白老板的先抑后揚。

    我要了一個包間,九十八元,含點餐不限時,挺劃算。小女生過來問我,要點兒什么。我說,一會兒的,還有個人,讓她點。她問我,那先給您來一杯檸檬水吧,我正合計要不要呢,她說,免費的。我說,來一杯。

    檸檬水挺好喝。我看了一圈屋里的擺設,墻上有一張畫報,我記得小時候在我奶家墻上看到過,一群彎腰勞作的農民,身后是一眼望不頭的地壟溝,畫報已經(jīng)發(fā)黃,但挺完整,心想,淘登這個也挺費勁。屋里踅摸了兩圈,意猶未盡,又看了一遍,拿出手機,沒心思翻,給湯小菊發(fā)了條信息:包間2。

    等了半天,她也沒回,手機馬上沒電,我去吧臺問有充電器嗎。小女生說,有充電寶,一小時兩塊錢,我說行,幫我充一下。小女生說,您可以坐著充。吧臺都是高背椅,因為腿短,我上下都挺費勁,又因為腳太肥腳面又高,兩腳搭在橫牚上,像勒住了豬脖子。我隨手拿本書攤開,放在桌子上,眼睛看著字,聽小女生和另一個小女生說話,打泡的手要恰到好處,否則咖啡上面的型兒不正。聽著的小女生說,我感覺還行啊,但一動就完了。手要穩(wěn),心要靜,端杯走路也是功夫,我看著上課的小女生,對她另眼相看,二十來歲,說話頭頭是道的。我說,我先來一杯打泡的咖啡。小女生笑了,說,都給打,你想要什么形狀的。我想了一下說,有刀的沒。小女生看了我一眼,這時咖啡機發(fā)出急速擰轉的轟鳴聲,嚇我一跳。

    我喝著那杯上面飄浮著一顆紅心泡泡的咖啡,心如刀絞,身后的門開了,回頭,一個穿著黑色長款羽絨服、戴紅色絨線帽子和黑色口罩的人站在門口,像《魔王學院的不適合者》里的假魔王阿伯斯·迪路黑比亞。還沒等我看清,那個人先開口了,你不說在包房嗎。我忙從高背椅上跳下來,差一點崴到腳,說,我在這等手機充電呢。她沒理我,徑直往包房走,我跟在后面。外面的雪水泥濘,我踩在她踩出的腳印子上,她突然停住看書架上擺放的一個黑色相框,里面寫著一些字,看不清,落款挺大,我一看是村上春樹。因為村上春樹,我前行的身體無可控制地撞到湯小菊的屁股上,她像沒有感覺,繼續(xù)往前。

    推開包間的門,中間還是用縫紉機當成的桌子,一人一邊坐下,我把腳踩上去,皮帶居然還能轉動,我又想起我爸一個大男人把我們兄弟姐妹幾個人磨壞的褲子踩出小貓小狗的圖案,在學校轟動一時,下課了,操場上大家指著我褲子上的圖案猜測像什么像什么,我則居高臨下明星一樣擺出姿勢任他們羨慕,后來才知道那叫pose,想起這些,竟一時間有點恍惚。

    湯小菊一件一件地脫,帽子口罩手套大衣,摞在一起,整整齊齊,我就喜歡她干啥都像樣。湯小菊問我,你不脫啊。我說,不熱。湯小菊說,我最煩你這個勁兒,這里這么熱,你穿個大棉襖像個傻子似的。我已經(jīng)習慣被她數(shù)落,在我聽來,更像是撒嬌。我說,想吃點什么。湯小菊說,不吃。我說,包房費九十八,必須消費。湯小菊皺了一下眉頭,說,我吃完了,你自己吃吧,我來這里跟你談,就是希望你能明白,咱倆已經(jīng)不可能了。我點起一支煙,說,什么時候有的想法。湯小菊說,問那些都沒用,咱倆就是到頭了。我說,他是誰。湯小菊說,跟別人沒關系,是咱倆自己的事。我說,咱倆有啥事。湯小菊說,就是因為啥也沒有了,才要分的。我說,你真想好了嗎,別被人騙了,現(xiàn)在騙子太多了,我天天跟騙子打交道,我太了解他們了。湯小菊嚎的一嗓子,你有病吧,看誰都是壞人,你當初看我挺好的,現(xiàn)在不也變壞了。我看著伶牙俐齒的湯小菊,到這個時候了,還占上風,怎么不吹死她。我說,你再想想,夢夢知道嗎。湯小菊說,她懂什么啊。我說,從小學二年級我就接送她上下學,八年了,現(xiàn)在她上初二了,怎么能啥也不懂呢。

    湯小菊是我的第三婚。前兩婚都是人家不要我了,各自把孩子帶走,我月月還貸款似的,往不同的賬戶打錢。有時候我在鏡子里看自己,1.65米、胖子、兜齒,這幾樣一組合,屬實難為人。有時一個人喝悶酒,想把雞巴割了,不就那么大點事嗎,沒念想就不鬧心了,但后來我整明白了,不是那東西的事,家里有個女人,家才是活的。沒女人就用喝酒解悶,迷迷糊糊,倒頭就睡,啥也不想,挺好。我像午夜場似的,從這個飯局打車到那個飯局,胡言亂語,手舞足蹈。湯小菊就是我在一個飯局上遇到的,那天,我已經(jīng)喝了半斤多白酒,跳到他們的飯桌上,湯小菊正好坐在我身邊,一把按住了我的小肥手,說,你不能再喝了,這杯白酒我替你喝了,我一揚手把她的手甩開,心想,少跟我來美女救英雄那套,女人,全都是他媽的王八蛋。

    湯小菊感覺沒面子,一下子站起來,硬生生把我的酒杯搶下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一仰頭,酒杯已經(jīng)空了。大家響起熱烈的掌聲,我看著個子比我還矮,但長得挺水靈的湯小菊,她把杯底面向眾人,掃了一圈,然后落座,挺帶范兒。我一把握住她的手,說,老妹,剛才哥魯莽了,你心疼哥,哥也心疼你啊。湯小菊把她的手又反過來壓住我的說,哥,你真不能再喝了,你看你的手都放哪兒了。我低頭一看,手正放在褲襠那里,手臂如一把長槍。

    湯小菊把我送回家的,當然,她沒走。第二天早上醒來,我們發(fā)現(xiàn)對方都是嚴嚴實實穿著衣服睡的,我說,不好意思,喝得真是太多了,衣服都沒脫。湯小菊說,你的意思要是脫了就好意思了唄。我說,一個女人如果已經(jīng)躺到了自己的床上,還不把衣服給她脫了,是對她的不尊重。湯小菊說,嘴挺貧啊,你們警察是不是都那樣,比流氓還流氓。我說,你這是以訛傳訛,不過,當警察的如果不能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怎么能讓他們服服帖帖。湯小菊說,那你怎么沒讓你的前妻們服服帖帖呢,聽說你已經(jīng)離兩次了,我沒別的意思,真的,就是隨便說說,我也是離婚的。我說,沒事,算啥事啊,都是被人家給踹了,長得也不行。湯小菊說,其他方面行就行。這也太明顯了,我要是沖不上去,真有點不是人了,我三下五除二地脫衣服,一抬眼,湯小菊比我還麻溜。事后,我問她,行不。湯小菊說,沒想到那么能喝,一點沒耽誤。

    湯小菊說,你能拿我的女兒當自己的親閨女一樣對待不。我說,我自己的親閨女都不在身邊,咱們三口過,只能比親的還親。湯小菊說,只要你能做到,我就跟你。我說我只有一個要求,飯不用你做,屋子不用你收拾,老人不用你侍候,孩子的事我能做的都盡量做,你就別扯王八犢子就行,真不能再離了,三婚了,叫誰看都是我有毛病,真丟不起那個人了。湯小菊說,你太可憐了。眼里掉出一串眼淚,給我感動夠嗆。

    我喜歡做飯,湯小菊在一邊絮絮叨叨圍前圍后,我媽說,凈耍嘴皮子,一點不上手。我說,媽,你要是看著礙眼,回屋看電視多好,那里面演技比她高。我媽說,你還知道啊。我說,我就是那么培養(yǎng)的,怎么能不知道呢。我媽說,兒子,你是不是被那些女的整怕了,到啥時候咱也不能丟份,一個男人頂門立戶,這么慣媳婦,沒有好下場。我說,媽,我爸要是這么對你,你好意思再扯蛋不。我媽說,也是,會有一定壓力,但要想扯跟這個沒關系。我說,她想扯,是不也得找一個比我對她好的。我媽說,難。我媽要過來摟我,我用炒勺給逼停了。我媽總是會突然對我動手動腳,以前一個人的時候,也就忍了,現(xiàn)在有媳婦了,她那樣,讓人感覺要給我喂奶似的。

    我媽雖然對湯小菊有意見,但她心里明鏡兒的,自己兒子長啥樣,還三茬,人家兩茬,那一茬,差老多了。所以,在湯小菊面前,我媽比我還寵她,給她剝桔子,把上面的絲都剝干凈。后來,湯小菊支支吾吾跟我說,以后別讓你媽給我剝桔子了,我說,沒事,她喜歡對你好,你接著就行了。湯小菊說,不是,我覺得吧,那么剝也不衛(wèi)生。我看了湯小菊一眼,湯小菊連忙回頭給我削蘋果,我說,那以后讓我媽給你削蘋果,她說,其實,真不用那么對我,咱媽也那么大歲數(shù)了,我自己來就行。我說,還有什么注意事項你今天一準兒都告訴我,免得以后兩邊為難。湯小菊說,你們全家都拿我這么當回事,我心里要是沒數(shù)就是二逼,你們以后就看我怎么做吧。

    每天湯小菊給我媽倒好洗腳水,我媽泡完腳,她再把腳盆拿出去,就這一個舉動,就如打蛇打到了七寸,我媽見誰說說話最后一定會繞到這個事上,說的時候滿臉開花。我說,媽,咱也得低調點。我媽說,三茬了,你讓媽也順當喘口氣吧。我對湯小菊說,你挺狠啊。湯小菊說,要干就干個大的。

    我娶湯小菊那天,擺了二十多桌,很多哥們沒好意思再通知,俗話說得好,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但他們聽說了都來了,我喝得酩酊大醉,湯小菊給我頂酒也喝得離了歪斜。新婚之夜還是沒脫衣服就睡了,不同的是,第二天我醒來,湯小菊已經(jīng)在廚房給我熬粥了。那是湯小菊唯一一次給我做飯,八年,我們不是出去吃,就是我在家做,實在不愿意動彈了,就叫外賣。用我媽的話說,我把湯小菊慣得不像個騾子。

    有一天晚上,湯小菊說,她有個飯局,讓我接完夢夢一起過去吃飯,我說不了吧,孩子需要回來寫作業(yè),再說了,成天那么喝,對孩子影響也不好。湯小菊說,這個飯局太重要了,是單位領導的二姨,求我辦個事,我能不辦嗎,我不但要去,客還得我請。我說,那必須的啊,你們姐妹兩個好好嘮嘮女人磕,我陪孩子寫作業(yè),讓她早點睡,第二天還得早起上學呢。湯小菊說,也行,那你就在家陪孩子吧,我不一定幾點呢,你不用等我了,你跟孩子先睡吧。

    那天,我真正感覺到湯小菊是我親老婆,夢夢就是我的親閨女。我像一個真正的父親一樣,給孩子講作文,批改卷子,把洗澡水給她放好,在門外拿著毛毯等著,生怕她著涼,等到夢夢上床,我給她把屋子的燈按滅,不但不感覺累,還有通體舒泰之感。這時,我抽出一支煙,泡上女兒紅,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倆閨女,心想,她們找的男人能不能也像我對夢夢那么好呢,不敢再往深里想,拿起手機想要撥過去,又放下,給女兒的媽媽,發(fā)過去幾個字,孩子怎么樣,沒錢吱聲。再復制粘貼,發(fā)給另一個女兒的媽媽。

    不一會兒,一個媽媽回話了,我一看,是一個哭的表情,我解讀是感動。我只能解讀成感動,不然還能有什么呢。另一個媽媽始終沒有回話,不回話那個讓我心里好受一些,我可以理解成人家過得不錯,也不差我那三瓜兩棗,以后盡量別打擾人家平靜的生活,這反而讓我放下心來。而那個發(fā)流淚表情的媽媽,讓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也許也挺好的,就是真心感動,我告訴自己,別胡思亂想了,她們過得好不好,都跟自己沒有什么關系了,閨女身上是流著我的血,但身體離得太遠,壓力不夠,血供不上溜兒,也就若隱若現(xiàn)了。這又讓我有點郁悶,我看了一下點兒,快十一點了,我給湯小菊發(fā)了一條微信,回來注意安全,我先睡了。湯小菊迅速回了一個笑臉。

    湯小菊說要離婚之前,我一點兒沒感覺到異樣,這也許就是她要離開我的原因。那天,是星期天,夢夢去校外補課,我和湯小菊開車把夢夢送到補習班,課是全天的,一節(jié)接一節(jié),還管飯。湯小菊說,咱倆去綠石谷走走吧。我說,好。先是我開車,半道兒,湯小菊說肚子不舒服去服務區(qū)上衛(wèi)生間,老半天才出來,給我急夠嗆,出來的時候,湯小菊臉色有點蒼白,我說,沒事吧。湯小菊沒吱聲,頭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睛。她睡完覺,睜開眼睛看我把車開到底道,一下子就爆了,說,你有病吧,怎么下高速了。我說,我想找一個藥店,給你買點藥。她說,你知道我得的什么病啊,就給我買藥。她的聲音很尖,感覺要把玻璃劃碎似的。我說,我要問你哪兒不舒服,你就睡著了,到了藥店再問你買啥藥不也趕趟嗎。她說,趕趟個屁,我要回家。我一下子急剎車,調頭往回開,她一下把住我的方向盤說,咱倆離婚吧。我沒聽清,或者不想聽清,我看著前面的路面,有點恍惚。湯小菊再次重復了一遍,咱倆離婚吧。我一腳剎車,停在路邊,轉頭看著已經(jīng)滿臉淚水的湯小菊,我說,你說什么。湯小菊說,別逼我,我們離婚吧。我說,你再說一遍,湯小菊瘋了一樣,在車里大喊大叫,我他媽的告訴你離婚,你聾啊,聽不見啊,你這個傻逼。我看著湯小菊足有五分鐘,才確定這個事實。我下車繞過車前面,打開湯小菊的車門,把她從車里拽出來,往荒蕪人煙的樹叢里拖,湯小菊死命掙扎,我猛一使勁兒,她的胳膊咔嚓一聲,湯小菊疼得倒地直叫,我抱起她,扔到后座上,開車往醫(yī)院去。湯小菊說什么也不去醫(yī)院,我說,不去醫(yī)院,你的胳膊怎么辦,她說,不用你管,我要回我媽家。我說不出話,感覺渾身有無數(shù)根針扎我的后背。湯小菊說,你要是再不停車,我就跳了。我把車門關死,我說,今天你就是死,也要死在我面前。

    到了醫(yī)院,我才知道,湯小菊為什么死命不來醫(yī)院,醫(yī)生給她做了檢查,對我說,你愛人孕期已經(jīng)四周了,這么不小心,孩子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但也需要回去好好保胎,畢竟這么大年齡了,懷上不容易。

    我對醫(yī)生說,打掉。湯小菊說,滾。我揚手給湯小菊一個耳光,醫(yī)生說,再動手,就叫保安了,這里是醫(yī)院,她是病人,還懷著孕,你還是個男人嗎。我看著醫(yī)生的臉,笑了。轉身下樓,我坐在車里捂著眼睛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想起三茬還是沒保住,感覺后背不僅是針,簡直就是壓土機一層一層地反復碾壓,細末子漫天飛舞把我一點點淹沒。

    哭完了,我去飯店給湯小菊買飯,都是她愛吃的,到她病房,她不在,我第一反應,就是給情人打電話去了,我瘋了一樣找湯小菊,看到她從走廊最里面的衛(wèi)生間出來,我一步跨上去,一把抱起她往病房走,大家都側目看著我們,湯小菊也不掙扎了,死尸一樣癱軟在我的懷里,一動不動,我把她輕放在病床上,把飯菜打開,喂她,她把頭扭一邊,我給正過來,說,都是你愿意吃的,吃吧。湯小菊說,你不是人。我說,我是神。湯小菊說,你這是在故意羞辱我。我說,我知道自己是咋回事就行了,不管怎么的,你也得把飯吃了,不吃飯哪有力氣鬧離婚。這句話不知切中了湯小菊哪根神經(jīng),她胃口大開,把我給她買的飯菜一股腦兒全都吃了,也沒問我吃沒吃飯,也是,一直都是這樣,我們都習慣了,但那天,我有點挑她。

    喂完湯小菊,用毛巾給她擦臉,擦手,又打好洗腳水泡完腳之后,她看了看手機說,這么晚了,你回家吧,我不用人護理。我說,沒事,我陪你。湯小菊說,我怎么感覺你有點瘆人呢。我說,怎么了。湯小菊說,你不正常,我感覺你有一個巨大的陰謀,你到底怎么想的,就說吧,都到這個份上了,誰也不用藏著掖著,要殺要剮來個痛快。我說,你說什么呢,現(xiàn)在你還是我老婆。湯小菊說,我要離婚。我說,離婚行,等你把肚里的孩子整明白了再離不遲。她說,那個跟你沒關系,不用你管。我說,湯小菊同志,你一直沒搞明白,你目前還是我老婆,你肚子里的孩子,當然與我有關。她說,你到底想怎么樣。我說,你覺得我能想怎么辦。她說,我不可能要這個孩子,等我胳膊好的,也就十天半個月,再做手術。我說,好啊,我陪你。湯小菊說,你是不是害怕我不打掉孩子。我說,我怕什么啊,反正都是離婚。湯小菊說,我現(xiàn)在就想一個人靜靜,你能讓我一個人好好想清楚不,你在我眼前晃悠,我鬧心啥也想不明白。我說,我都替你想好了,孩子打掉,離婚,你們兩個在一起唄。她說,說什么呢。我說,都到這個時候了,咱倆就敞開天窗說亮話吧,那個人是誰,你告訴我,我只要知道他是誰,立馬跟你離婚,再也不打擾你的生活。湯小菊把前額的頭發(fā)一甩說,不可能。我說,他的底細就是我們離婚的條件,否則,絕不離婚。湯小菊說,你要報復他。我說,我是警察,怎么可能干違法的事呢,我就是想知道,人類的好奇而已。湯小菊說,你不是自找苦吃嗎。我說,我想嘗嘗到底有多苦。湯小菊說,你休想從我的嘴里知道。我看著湯小菊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撲哧”一聲笑了。

    我去醫(yī)院服務社買了一張折疊床,給單位領導打電話說,媳婦胳膊摔折了,需要護理,單位怎么算都行,別為難。領導說,就辦年休假吧,誰都好說話,加上周六周日,得有二十多天,如果還不夠,再說。我說,行。

    第十天,湯小菊在我的護送下進手術室做流產手術,我給她辦的是無痛人流,三千多,我交的錢,湯小菊從微信給我轉錢,我沒收。做完人流出來,我還是把她抱回病房,醫(yī)生護士都說,你看看人家找的丈夫,真是沒白活。湯小菊說,你成功了。我說,你還是那樣想的。湯小菊說,你把我的胳膊掰折了,讓我怎么相信你是真的。我說,那是意外,不是存心的。她說,誰知道是不是意外,那天如果不是我死命掙脫,胳膊先折的,你把我整樹林里,是不是想殺了我。我說,我想強暴你。

    湯小菊說,放了我吧,行不,你這樣做毫無意義,現(xiàn)在孩子也打掉了,你更應該放心了,咱倆之間還能過嗎。我說,為什么不能,我可以當做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湯小菊說,我不可能。我說,你再考慮考慮,夢夢知道嗎。湯小菊說,她那么小,能懂什么。我說,她從小學二年級我除了值班天天接送她上下學,八年了,現(xiàn)在她上初二了,怎么能啥也不懂呢。

    那天從門洞里出來,我和湯小菊去民政局把手續(xù)辦了。湯小菊像小姑娘似的,蹦蹦噠噠地興奮,說,我請你吃個飯吧,你照顧我那么長時間,也累壞了。我說,不累,那時候你是我老婆,應該的,現(xiàn)在想照顧都沒資格了。湯小菊哭了。

    跟湯小菊離婚,我隱瞞了所有人,包括我媽。我說,湯小菊外地做生意去了。我媽說,那還能好啊,跑瘋的時候。我說,你別跟著瞎操心了,咱倆的事,我心里有數(shù)。我媽說,可別掉以輕心,三茬了。我一下子就爆了,把門關上,又踹了兩腳,我媽推開,問我怎么那么大聲,我說,來了一股風,穿堂的。我媽把窗戶關上,說,別總出去喝酒了,你看你臉上的褶子比我都多。我站到鏡子前一看,臉紅一塊黃一塊的,全是往下流淌的贅肉,自己看著都惡心。我把鏡子狠狠摔到墻上,奇怪的是,居然沒碎,但把兒斷了。

    我對湯小菊說,在可能的情況下,我們共同去隱瞞離婚這個事行不,就算我求你。湯小菊說,你這不是自欺欺人嗎,我不出去見人啊,我知道她的意思,她能不跟那個男人在一起出來進去嗎,我突然感覺自己很弱智,想扇自己嘴巴子。我說,能瞞一會兒是一會兒唄。湯小菊說,我盡力。我說,謝謝。

    我又成了午夜場,從這個飯局跳到那個飯局,喝得迷迷糊糊,回家倒頭就睡,我媽看出不對,說,湯小菊做什么生意去了,過年也不回來啊。我說,回不來了。我媽把我的被子掀開,說,你給我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說,離了,早他媽離了,以后別再提她了。我媽一屁股坐在床上,開始咒罵湯小菊。我說,媽,我請求回避行不,我要睡覺,我太困了,你讓我好好睡一覺行不。我媽說,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有心思睡覺。我說,都到這個時候了,我不睡覺,干啥啊。我媽說,兒子,你的命咋那么苦呢,就那么往懷里劃拉,也沒劃拉住。我說,不是劃拉的事。我媽說,不就是因為你長得矮嗎。我說,有長的地方。我媽說,命,兒子,都是命,你別上火,女人有的是,她湯——我媽看了我一眼,把下面的話咽了回去,說,咱再找啊,兒子,你睡一會兒,我給你做你最愛吃的燉大鵝去。

    我看見湯小菊在樹林里,穿著淡綠色的連衣裙摟著大樹,讓人給她拍照,她喜歡瑜伽,擺出各種造型,一會兒下大叉,一會兒后彎腰,陽光灑在她的身上,長發(fā)在微風的吹拂下,隱隱變成了金色,我想走過去,但無論怎么走,也走不到近前,我大聲喊她的名字,她像沒有聽到,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氣得拿起地上的石子扔過去,石子在空中劃出一道道美麗的弧錢,像打在一張隱形的幕布上,直直地落下來,形成了一道墻壁,直到我再也看不到她。直到我被那道墻壁困在了里面,憋悶得喘不過氣來。我被那股氣憋醒,睜眼,我媽端著一碗燉好的大鵝肉,站在我面前,給我嚇一跳,我媽說,真有感應,我剛端來,你就醒了,快起來,把大鵝吃了,一會兒就涼了,我燉了三個小時,可好吃了,你嘗嘗。我看著滿碗的大鵝肉,直往上反酸水,我知道自己的胃已經(jīng)喝壞了,我說,媽,你先放那吧,我現(xiàn)在什么也吃不下,我只想吃藥。有藥嗎。

    顧果那天來報警,說,家里被盜了,我做了筆錄,讓她回去等信。她說,你們也不去現(xiàn)場看看啊,就這么把人打發(fā)了。我說,現(xiàn)在就我一個人值班,都出警了,完事會有人聯(lián)系你。顧果說,完事是多長時間。我說,不好說。她說,那我就在這兒等著,你們什么時候有人,我們一起回去。我說,行,你有時間我也正好有,那我問問你具體情況。顧果說,我剛才不都說了嗎,我在臥室睡覺,聽到廳里有動靜,感覺有人進來了,我把門從里面插上,耳朵貼著門聽那個人到處翻東西,多虧廳里的抽屜里有幾千塊錢,那是給我媽過年包的紅包,他拿完就走了,要不進屋里,我就完了。我說,他知道你在臥室里。顧果說,什么,你別嚇唬我,你看,我身上都起雞皮疙瘩了,一邊說一邊把袖子擼起來,讓我看她的胳膊。我看了一眼,挺白的。顧果說,你怎么知道他知道臥室里有人。我說,人都進去了,還不掃蕩一圈再走啊。顧果說,我的手機在廳里充電,他也拿走了。我說,你還是挺幸運的,那個人也許累了,不想干了。顧果瞪我一眼,把眼神看向門外,說,你們啥時候能回來人啊。我說,你是不敢回家了吧。顧果說,你怎么知道的。我說,如果這點小事都不知道,還干什么警察啊。顧果這回用正眼看了我一眼說,咱倆加個微信唄。

    顧果總要請我吃飯,我說,謝謝,等有時間了,我請你。這明顯是客套話,她當真了,隔三差五問我有時間沒,我實在繞不過,后來就不接她電話了。沒想到,她來單位找我,我一抬頭,說,又出事了。顧果說,嗯。我說,賊又來了。顧果說,來了,在我的心里。我左右看同事,示意她出去說。我和顧果站在派出所的拐角后面,我說,現(xiàn)在工作時間,你別無禮取鬧。顧果的眼圈一下子紅了,我嚇得連忙道歉,說,對不起,我沒別的意思,你比我小十來歲,怕耽誤你,再說了,我都三茬了,不可能再四了,以后跟誰都是搭伙,這對你更不公平,咱倆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顧果說,我不在乎一二三,還是四五六,那個有什么意義呢,我只在乎你到底看沒看上我。我這時才仔細看眼前這個人,長得還行,挺白凈,眼睛離得比一般人近,但不算啥缺陷,我一下子想起湯小菊,瞬間冒了一層冷汗,以我的經(jīng)驗,這樣彪悍的女人,一般都是雷厲風行,想干啥就得得手,當然,走的時候連回頭的機會都不給自己。我說,你以后別到單位找我了,別怪我不客氣。顧果說,你不覺得自己過分了嗎,我對你怎么了,你這么跟我說話,我不是妓女。我上前一把捂住顧果的嘴,我說,小點聲,這要是讓別人聽到了,就完了。顧果更大聲地說,我不是妓女,我不是妓女。給我嚇得,拽起她揚手攔了一輛出租車,把她塞了進去,我也坐里面堵住她,怕她猴子似的從里面竄出來。

    顧果緊緊握著我的手,我又想起湯小菊替我喝酒那天,也是那么握著我,我發(fā)現(xiàn)自己忘不了湯小菊,我把手從顧果的手里抽出來,拿出一支煙,剛要點上,出租車司機說,對不起乘客,車里禁止吸煙。

    我們來到顧果的出租屋,一個很小的房子,收拾得還挺干凈,我看著眼前這個女人,我說,人家都是燒香遇到鬼,我是沒燒香,小鬼就跳我身上了,你不覺得對我不公平嗎。顧果說,我今年三十二,也不小了,你別把我當小孩,我啥都懂,啥都經(jīng)歷過。我說,你經(jīng)歷過啥我聽聽。她說,以后會跟你說,我是真的喜歡上你了,你不是單身嗎,我就想找一個靠譜的能愛我一輩子的好人。我說,停,這幾個硬件全都不適合我,或者說不適合男人,靠譜。一輩子。好人。這三座大山,一般人接不住,我更不行。顧果看著我,眼淚突然流下來,給我嚇得,從沙發(fā)上一下子站起來,說,我沒對你怎么的啊。顧果說,我沒爹沒媽,從小跟我奶我爺在鄉(xiāng)下過,不打罵也不說啥,有吃的,就那樣。我說,你父母呢。顧果掀開桌布,從里面掏出一盒煙點上說,一起死的,車禍。我說,那我更不敢接這個活兒了,你看我個兒這么矮,能擎住嗎。顧果說,放心,我不用你養(yǎng)活我,對我好就行,別出軌,別打罵,有吃的就行。我說,你別說了,再說我都要哭了,一般人架不住你這么幾嘴,就得束手就擒。顧果突然哈哈大笑,臉上的淚珠在她的大笑中快速地滑落,我伸手去接,掉到地上。

    顧果開始脫我衣服,我死把著衣領,說,我再想想。顧果又哈哈大笑,她的笑聲很有特點,仿佛從丹田里跳出一個小丑,特別賣力地要把我逗笑,讓我感覺心酸,好像我要是再拒絕的話,那些小丑就要脫光上身剖腹明志似的,我看出了顧果的決絕,我說,你長這么大,都這么任性嗎。顧果說,我想干的事沒有不成的。我說,你想對我怎么處置。

    讓我恐懼的是,面對年輕貌美的顧果,我竟然不舉。顧果看著我肥粗老胖的腰說,網(wǎng)上說,胖子不行,沒想到是真的。我一邊穿衣服一邊說,我早就說咱倆不合適,你非要試,這回死心了吧。顧果說,沒事,我陪你去醫(yī)院治。我說,我已經(jīng)治多少年了,那么多媳婦都是因為這個走的。顧果說,那她們?yōu)槭裁匆婚_始要嫁給你呢。我說,跟你一樣,二唄。顧果說,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這褲子白脫了,要不咱倆還可以成為好朋友。我說,一點不耽誤,只要你不嫌棄我。顧果說,那你以后就是我哥,行不。我說,叫叔。

    我發(fā)現(xiàn)顧果跟湯小菊挺像,就是總把想象的當成事實,她明知道我不行,還要再試,說萬一呢,我說沒有萬一,只有一萬次。顧果說,那我就等你一萬零一次,一定能行。我說,好好找個男人嫁了吧,女人好時候就那么幾年,過了就不值錢了。說完這話我又想起湯小菊,也老大不小了,還挺搶手,也真不容易。顧果看出了我走神,問我,是不是又想起前妻們了,我說,之一。顧果說,最后這個吧。我說,你怎么知道。顧果說,水靈唄。我說,不是那個事,湯小菊最讓我放不下的,就是虎逼朝天的,讓人擔心,你跟她有一拼。顧果說,我突然想一個事,你說你有病,那兩個孩子是怎么回事。我說,也不是天生的一點不行,有時候也能過個節(jié)假日。顧果說,那她們堅持那么多年,也算行了。我說,可不是嘛,挺難。

    顧果說,我找了個男的,那方面倒是一點兒沒說的,掙得也挺多,一個月一萬來塊,但其他都趕不上你,彪乎乎的,啥也不是,還挺自戀。我說,比我賺得多多了,還能滿足你,沒有完美的人,對你好就行,干啥的啊。顧果說,騎手。我說,那么拉風啊,什么車型。顧果說,你傻啊,送外賣的。我才反應過來,我說,靠自己勞動賺錢不挺好嗎。她說,我不在乎他是干啥的,但我受不了有幾個破錢在我面前當大爺。我說,越自卑越裝逼,你要是能接受就處,感覺鬧心就拉倒,你年輕機會有的是。顧果說,我就看上你了,感覺他們一個個的都像小偷似的,偷我的東西。我仔細看顧果的眼睛,以判斷她是不是妄想癥。顧果快速地沖我眨眼睛說,我沒病,我說的是真話,他們偷我的自尊。最后這句話一下子拉高了顧果在我心中的形象,我放下心來,說,如果那么難受就算了吧。顧果說,我只信你,你是一個好人。我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我說,沒有比這句話聽著讓人感覺更揪心的了。

    顧果不停地相親,完事都來跟我分享一遍過程,包括上床,我說,咱倆是認過親,但也不能沒完沒了。她說,大學畢業(yè)來這參加工作,我就你一個親人,要不我也就你一個親人,不跟你說跟誰說啊,我有個毛病,不找人說話能把我憋死。我不敢再往下問,我怕她破褲子纏腿沒完沒了,說,你沒有閨蜜啥的嗎,女人在一起聊天更能引起共鳴。她說,別提了,我被倆閨蜜坑慘了,她擼胳膊挽袖子剛要長篇大論進行敘述,手機響了,我一看,是湯小菊,忙調成靜音,對顧果說,哪天再聽你說你的慘痛史,今天有事,我先走了。顧果一把拉住我,晚上我還有一個相親,完事給你打電話。我說,好。

    我出去接湯小菊的電話,傳出嚶嚶的哭泣聲,我說,哭啥啊,都離那么長時間了,還想不開呢。她說,我要見你,現(xiàn)在。馬上。立即。我說,怎么還是那個脾氣呢,看來過得不錯。她說,去門洞里,包房2。

    我們還是一人一邊,我的腳踩在縫紉機上,來回地轉動,墻上的畫報比兩年前更舊了,湯小菊還是啥也不說,就是哭。我說,被人甩了。她哭得更大聲了。我說,沒啥可哭的,再找唄,男人有的是,你長得還行,年齡雖然不占太大優(yōu)勢,但會發(fā)賤,完勝。湯小菊說,這個時候你還氣我。我說,我說的是真話,四十女人一枝花,你往上沖一沖,離花骨朵也不太遠。湯小菊說,我被騙了,他就是一個大騙子,他一開始說給我買房買車,帶我一起做生意,也送我?guī)兹f塊錢的東西,我感覺出手挺大方,沒想到,我離了跟他在一起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成天伺候他做飯收拾屋子不說,還把我看得死死的,好像我能出去搞破鞋似的,一點不信任我,這點我最受不了,更讓我受不了的是,他喝完酒罵罵咧咧的,有一次還動手打我,這我都忍了,他竟然在我來事兒的時候非要同房,被單沙發(fā)上全是血,我去醫(yī)院看,醫(yī)生讓我馬上報警。我報個屁啊。我聽著心一抽一抽的,實在坐不住了,站起來提了提褲帶說,你找我來,就是說這些的。湯小菊隔著桌子一把拉住我的褲帶說,我想跟你復婚,我后悔了,腸子都悔青了,真的,以后家里活我全干,你就把心思都放在工作上,咱倆重新開始好不好。我在她身體重量的帶動下,又狠狠地坐下去。湯小菊又一把握住我的小肥手,往她的臉上蹭,我的心抽了一下,身體有了反應,這讓我知道,我還愛著眼前這個被人玩了一圈的傻逼女人。

    我干咳了一聲說,你先回家好好調整一下,人生哪有一帆風順的,都是磕磕絆絆,吃點什么,九十八包房費,不吃白瞎了。她“撲哧”笑了說,你喂我。我說,你先吃,單位還有點事,我得回去處理。湯小菊說,好,我等你,晚上咱倆一起回家。我腦袋嗡一下子。

    湯小菊家里條件比我家還差,父母去世之后,她哥把老房子賣了,又四處借錢開了個飯店,也是今個好明個賴的,湯小菊比我小九歲,沒工作,四處打工,當初我看上她,就是因為長得好看,從小看瓊瑤電視劇,劇中有個叫汪子璇的女人,淺笑顧盼一下子成為了我的魔障,說什么也忘不了了,后來,我才明白,那個女人給了我性啟蒙,而湯小菊跟汪子璇一樣,有兩個小酒窩,好像能把我盛在里面游泳似的。我們坐在她租的小房子里,也許是趙廣大拿的錢給她租的,我喝著也許是趙廣大給她拿的茶,湯小菊說,喝點酒吧。我知道她什么意思。我說,最近吃藥,不能喝酒。她湊到我身邊說,怎么了,啥病。我說,胃潰瘍,吃頭孢。湯小菊說,還那么喝嗎。我說,喝得更多了。湯小菊說,是因為我嗎。我說,是。

    湯小菊沒想到我那么敞亮,更來勁兒了,自己一杯接一杯地喝,中間陪著抽了幾棵煙,我說,啥時候學會抽煙了,她說,一言難盡。我說,別啊,給我講講。她說,他叫趙廣大,在地工路歐洲城干汽車配件的,我說,叫啥名。湯小菊說,路路通。我想起當初湯小菊死命保護他名字的樣子。我說,藥勁兒上來了,得回去了,迷糊,想睡覺。湯小菊說,就在這睡唄,還折騰啥啊。我說,不。湯小菊把睡衣直接脫了,像電視劇里演的一樣,光哧溜地站在我面前,我眼睛一閉,直接倒沙發(fā)上,打起了呼嚕。無論湯小菊怎么整我,哪怕身體已經(jīng)沖上去了,我還堅持抵抗,我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湯小菊想要強暴我,我把她扒拉下去,說,還能耐上了呢。湯小菊開始哭,我說,哭吧,好好哭一場,別憋出病來了。湯小菊說,你報復我。我說,當初你在醫(yī)院的時候,說過同樣的話。湯小菊愣了一會兒,發(fā)出鬼哭狼嚎般的慘叫。我打開電視,新聞正在說,位于太平洋西南部赤道附近的湯加王國發(fā)生火山爆發(fā),所有房屋無一幸免,全國失聯(lián)。

    我是通過趙廣大認識湯小菊的,在湯小菊對趙廣大無數(shù)遍的痛批中,我一遍遍地溫習湯小菊這個人,然后我明白了湯小菊是一個玩得起輸不起的女人,不像我皮糙肉厚,一直輸?shù)檬帤饣啬c。趙廣大這樣的男人,派出所里天天進來,出去,再進來,只怪湯小菊見識短,湯小菊給我講的一個細節(jié)就像一個釘子,把我死死釘在原地,怎么也動彈不得,非得有一個東西把我砍倒不可。就是趙廣大在她來月經(jīng)那次把她禍害了,她拼命地想我,想得發(fā)瘋,大喊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如一只蒼鷹被趙廣大左右開弓地掃射,揮打,拳打腳踢,無上限摧毀。湯小菊鬼哭狼嚎如一個女高音歌唱家,在最后一個音符上暈了過去。湯小菊說,她被打得半個月沒下地。我聽到這,把手里的酒杯一飲而盡,說,別說了。湯小菊說,我跟你說這些,沒別的意思,就是讓你心疼我,比當初還要心疼我,我被害慘了,太慘了。我看著披頭散發(fā)的湯小菊,我發(fā)現(xiàn)自己過了那么多的坎,這道坎說什么也過不去了。我突然感覺湯小菊像我女兒,傻乎乎地以為遇到了真愛,被渣男騙得體無完膚,幾近崩潰,跟街瘋子似的,見誰沖誰嘟囔。我說,別想那么多了,要是睡不著就吃點安定,你現(xiàn)在需要好好休息,調養(yǎng)一下。湯小菊說,你就是藥,只要跟以前一樣愛我,我立刻就能好。我說,我可以給你頂一會兒,但能治好你的還是你自己。

    下班我去路路通的道邊等趙廣大,路路通的門臉挺氣派,門口還立了兩個大石景,綠植也不少,整得像園林,趙廣大長得人高馬大,穿得挺利整,開個路虎出來進去,我坐在自己二手捷達車里抽煙,跟在趙廣大車后面,他除了飯局就是泡妞,一天換一到兩個,我心想,體格挺好,一下子想起湯小菊遭的罪,氣得咬牙根。

    我有空了就去路路通修車廠,把車開到隱蔽處,坐在車里抽煙,趙廣大的坨能毀我倆,其實,他能各種毀我,我早就想換個車了,一到攢點錢,媽媽們就會給我發(fā)微信說孩子要補課或者病了,可準了,像有透視眼似的,我給她們把錢打過去,一邊發(fā)錢一邊想,上輩子做什么孽了,這輩子要這么個還法。

    正好單位發(fā)了三萬塊錢年終考核錢,我想一家一半,那天,我定了一個飯店,分別給孩子媽媽發(fā)微信,說晚上在路路通旁邊一家涮鍋店聚齊,把孩子都帶來,一個媽媽說,孩子補課去不了,我說不來就別拿錢,全年不差這一天。另一個媽媽說,一定帶孩子過去。

    一年沒看到孩子,都漂亮了不少,她們梳著同樣的短頭發(fā),樣式差不多的白旅游鞋,穿著不同的校服,好像剛從自習課上溜出來似的。我看著自己的兩個女兒,拿著酒杯的手止不住地抖,我一邊摟一個,說,你們什么時候都不要忘了,我是你們的爸,親爸,誰欺負你們了,第一時間告訴我,聽到?jīng)]。兩個女兒默默站著,都不說話,我能感覺到她們身體的抗拒,她們跟我已經(jīng)生分到,我像是一個陌生老男人的騷擾,我說,雖然我們不在一起生活,但你們身上永遠流著我的血,知道嗎。她倆互相看了一眼,又迅速挪開眼神。

    一個媽媽過得看起來不怎么樣,好像還趕不上跟我過的時候,穿得不利不索的,主要是精神狀態(tài),打蔫,也許是頭一天沒睡好,但縮手縮腳的,感覺不是睡眠的事,她敬我酒,說著我是一個好人的話,當一個人總被人稱做好人的時候,就得反省自己是不是二逼了,我說,好他媽了個逼,我就是個人。她反復說,當初如果我們不離婚就好了,我說停,這樣的話以后爛在肚子里,這樣的想法更不要有,凡事往前走,不要回頭看,回不去了還給自己累夠嗆。另一個媽媽涂了淺紅色的美甲,戴個不太粗的賊亮的黃金項鏈,吊墜還是丘比特的翅膀,這讓我多看了她好幾眼,不知道說什么好,她比較冷靜說,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大家都健健康康的比啥都強,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活一天開心一天,來,干一杯。我一邊摟過一個媽媽,我說,你們都好好的,你們好了,孩子才能好,誰欺負你們了,告訴我。一個媽媽開始抹眼淚,另一個媽媽沉默地立著,如一截凝練的月光。

    那天我喝得爛醉如泥,吐了兩起,兩個女兒給我出來進去地擦拭,我在醉眼朦朧中,記不清哪個是哪個,就是嘴里不停地說,誰要是欺負你了,第一個告訴爸爸,聽到?jīng)],聽到?jīng)]。兩個媽媽抬著我的頭和腳把我放在沙發(fā)上。我半夜醒來,一睜眼,湯小菊坐在我身邊的地上,屁股下面坐個墊子,腦袋搭在我的胳膊上,我給她扒拉醒,說,太渴了,給我整點水喝。湯小菊說,如果不是我哥開的飯店,你就這么作,都得報警了。我說,我不尋思讓你哥賺點流水嗎。屁,能要你錢嗎,你的嬪妃之一拿你的電話通知我的,我才知道你在這兒,你可真夠行的,把她們聚到一起吃飯,有皇阿瑪?shù)母杏X唄。我說,有太監(jiān)之感。

    湯小菊又說,你怎么來這里吃飯。我知道她指的是跟路路通離得那么近。我說,趙廣大是不是你哥給你聯(lián)系的,他總來這里吃飯。湯小菊說,別問了,我一想起那個死人,就想殺了他。我說,那你哥怎么沒給你出氣呢。湯小菊說,我沒敢告訴他,怕他沖動做傻事。我一下子從沙發(fā)上坐起來看著湯小菊,你的意思緊我造唄,你不害怕我干傻事。湯小菊說,你不能,我了解你。我說,你了解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湯小菊的眼圈一下子紅了。突然問,你的手機沒設置密碼嗎,她怎么能打開你手機的。我說,當然有密碼。湯小菊說,原來不是我的生日嗎。我說,早改了,改成我自己的了。湯小菊把嘴一撇說,馬上改回來。我說,不。湯小菊說,你不可能再像以前那么對我了是嗎。我說,我們都不可能再回到從前了。湯小菊說,我一直以為你跟別人不一樣,原來你就是個俗人。我說,你的意思你跑了一圈,漆掉了,胎爆了,我給你刷油補胎做保養(yǎng),那你干什么。湯小菊說,我后悔得恨不得去死還不夠嗎,我成宿成宿睡不著瘦了二十多斤,哭成什么樣了你沒看到嗎。我摟過湯小菊,閉上眼睛。

    我開著那輛二手捷達跟在趙廣大路虎后面,顧果打來電話說,要跟我中午一起吃個飯,最近她又處個老男人。我們坐在路路通旁邊的一個燒烤店擼串,要了好幾個羊腰子,我說,沒見過幾個女人愛吃這個的,顧果說,我一口氣能吃十個。我說太費錢了。顧果說,那就來點豆腐皮菜串蘑菇什么的頂飽還便宜,我說,也不至于,要不來點骨肉相連吧,咱倆現(xiàn)在就是。顧果說,你真這樣想的嗎,我太感動了。我說,能把自己的秘密毫無保留地分享給另一個人,就是血脈相連了。顧果說,劉光頭,我沒看錯你,今生我認定你了,成不了夫妻咱倆也是哥們。我說,來,干三杯。她說,你今天心情不錯啊。我說,是鬧心。顧果說,遇到什么事了,也跟我說說,她把臉往我的臉上靠,說,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么長時間,就我單方面跟你說秘密了,你啥也沒跟我說過。我說,我是男的,能像你們老娘們藏不住事,磨磨嘰嘰的嗎,那還是男人嗎。顧果一邊吃羊腰子一邊點頭說,也是,要不男的怎么都比女的死得早呢,就是憋的。我說,要不把自己憋死,要不把自己干死。顧果說,以后酒少喝點,別往死了喝,身體受不了,你看你的肚子胖得,像隨時要爆似的。我說,吹彈可破唄。顧果正往嗓子眼里咽酒,聽我這樣說,一口全噴我臉上了,我任由那些酒在我的臉上流淌,不擦也沒反應,一如我們的關系,我說,這回像個小大人了,咱們都好好活,來,走一個。顧果說,我就喜歡你這個勁兒,特爺們。我說,都是裝的,你小,不懂。顧果說,他們跟你比都像螞蚱似的。我說,我是螳螂,好不到哪去。

    顧果說,我跟你說,我最喜歡那個老男人能穩(wěn)住茬兒,從不發(fā)脾氣,我從小沒啥父愛,這點挺可心,錢也舍得投,就是身體不行,吭哧癟肚累夠嗆,我還得假裝配合,賊搞笑。我說,人沒有完美的,就看你要啥。顧果說,都想要。我說,那不可能,搖擺和迷茫害人。顧果看著我說,你們年齡大的,害怕不。我說,怕。顧果說,挺可憐。我說,是。

    顧果說,你就是我親哥了,以后我有啥事就找你商量。我說,別,你有家有業(yè)的,咱倆總見面讓人家看見了容易誤會,你應該跟他們商量。顧果說,我怎么就感覺沒有跟你親呢。我說,我是不是給人一種傻逼乎乎的感覺。顧果說,實,你給人的感覺特別實誠。我說,是不是因為我胖。顧果笑得嘎嘎的,說,胖子有的是,像你這么胖的沒見過。我說,我聽著怎么像罵我呢。

    顧果結的賬,我沒敢跟她撕扯,害怕動作太大,讓人看到,引起不必要的注意。顧果說,你就讓我請你一次不行嗎,讓我心里也舒服舒服。我說,這回舒服沒。顧果說,喘口氣。

    從串店出來,顧果問我,你去哪兒。我說,辦案子,你走你的。顧果說,你往哪走,帶我一段唄。我說,我就在這附近,不走。顧果說,鬧了半天,你約我來這里,是公私兼顧啊。我說,對。

    趙廣大從店里出來,走向路虎,我跟在后面,我發(fā)現(xiàn)每次我跟蹤趙廣大的時候,湯小菊都會來電話,可怪了,湯小菊這回沒有問我干啥呢,上來就一句,趙廣大來找我了。我嚇一跳。我看著趙廣大的車說,他找你干啥。湯小菊說,想跟我復合,還拿來一張五萬塊錢的卡,說是過年禮物。我一下子閉了嘴,不知道要說什么。湯小菊接著說,我把卡扔他臉上了,讓他滾。我還是不吱聲。湯小菊說,我有點后悔了,他就應該賠償我的精神損失,五萬都是少的,應該五十萬,五百萬,也彌補不了我心靈的創(chuàng)傷。我把電話掛了。湯小菊再打,我把手機關掉。

    我跟著趙廣大,看他進了一家洗浴中心,我知道那家店有按摩師,我也下車跟進去,趙廣大脫衣服的柜門和我挨著,我們脫一件往衣柜里扔一件,我看著趙廣大的東西沒我大,心里暗松一口氣,服務生問我們需不需要浴服,趙廣大說,不用。我也搖頭。趙廣大泡進一個小浴池,我也泡了進去,我斜對著他,他抬頭看了我一眼,我把胳膊搭在臺上,兩腿飄浮在水面上,趙廣大向我走來,因為水的阻力,他走得緩慢,我把拳頭握緊,腿繃直,他緩緩地走向我,越過我,對我身后的服務生喊,搓澡,全身加按摩。我深呼一口氣,把身體深陷進水里,只留出一個腦袋。

    我看著趙廣大搓完澡往里面的一個小包間走去,我知道那里是干什么的。我從水池里出來,給單位的小文打電話說,帶幾個兄弟,二十分鐘后海洋之星疊翠軒包房。小文說,放心吧,哥。我說,知道怎么辦吧。小文說,沒問題。我在胯間圍了一條毛巾,要了一壺菊花茶,跟湯小菊用手機聊天。湯小菊說,沒去辦案子啊。我說,辦呢,現(xiàn)在有點閑工夫。湯小菊說,趙廣大再沒騷擾我,我說,你是不是還想著他,怎么說說話就扯到他身上去了呢。湯小菊在電話那頭又哭了,說,你這樣說就是往我心上扎刀子,我要是對他有一丁點兒的意思,出門就被車撞死,我說他,是因為害怕他再來侮辱我,有幾個破錢就拿我不當人看。我說,行了,我這邊還有事,撂了吧。我看著手機上的時間,還差五六分鐘。

    小文他們進來,我正往泡杯里加水,他們直接往疊翠軒奔,沒給老板找人的時間,趙廣大當啷著那個玩意從里面出來,我和小文對視一眼,我喝了一口菊花茶,小文沖趙廣大屁股踢了一腳,趙廣大說,我操你媽,你知道我是誰不。小文左右開弓給他幾個大嘴巴子,用手銬銬住往外拉。一個服務生舉著電話讓小文接,小文接過電話,看了一眼趙廣大,對服務生說,給他裹起來,那天,趙廣大下體裹著白浴巾,從洗浴中心被帶走,很多人圍觀,還拿出手機拍照。到了派出所,做完筆錄,小文對趙廣大說,有人舉報你在洗浴中心有嫖娼行為,我們是按規(guī)章辦事,你對上述事實如果沒有疑問,在這里簽字。趙廣大說,我有疑問,我就是按摩,沒嫖娼。小文說,你還有疑問,你自己干啥了不知道嗎,曾經(jīng)干啥了不知道嗎。

    我接湯小菊下班,湯小菊看起來心情不錯,對我說,過年了,咱倆去買點年貨和鞭炮,把一年的晦氣都崩走。我說,好。湯小菊突然變成了一個我不認識的女人,大包小裹的全她一個人往車里裝,我倚著車門抽煙,她裝完車對我說,你成天辦案太累了,回家你就躺著,我做飯,做完了喊你吃。我說,你突然這么賢惠,我有種被架空的感覺。湯小菊咯咯笑。我就喜歡看湯小菊笑的樣子,嘴角兩個小酒窩,像一汪水似的。

    說實話,湯小菊做飯是真不行,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但我吃著挺開心,喝了不少酒,湯小菊說,你先看會兒電視,我去洗個澡,我一聽,說,我一會兒就走。湯小菊說,你要折磨我到什么時候,就這樣對你,都過了好幾個月了,怎么還不行呢。我說,不是你想得那樣。湯小菊又要掉眼淚,我說,我困了。湯小菊又扒我的衣服,我死死壓著不讓她動,湯小菊瘋了一樣地親我,我把身體扣在床上,后背對著天空。湯小菊騎在我的大屁股上,像騎在魔術師手里的羽毛上,我感覺腸胃被壓迫得快要爆炸,這時,小文打來電話,我把湯小菊翻下去,拿過手機,接聽,小文說,哥,老大今天把我叫他辦公室去問趙廣大的事,我就說有人舉報,老大問舉報人是誰,我說用一個臨時手機卡打的,找不到人。我說,好。我放下電話,湯小菊一動不動地看著我。我說,干啥啊,僵尸似的。湯小菊說,你就過不去那個坎了唄。我說,勻我點空兒。

    洗浴中心的事情出過之后,我知道不能再與趙廣大有正面交集,我開車只能遠遠地跟著,好幾次都跟丟了。除了上班,只要有時間我就去盯路路通,他們是二十四小時營業(yè),俗話說得好,人就怕被盯,誰也跑不了。第二個月的最后一天,半夜我坐在車里半醒不睡的,凍得手指尖酸,趙廣大不知道從哪亂搞回來,這回身邊沒帶女人,從車里下來幾個男的,那個點這么興師動眾的,一想就有事,我打個激靈坐直身體,拿出望遠鏡對焦,看到店里的員工挨個兒從屋里出來,偌大的車間只剩下他們幾個人,那些人把棉襖脫了,從里面開出一輛車,開始大拆大卸,有兩個男人從屋里出來去外面的汽車里取東西,這一看非同小可,他們竟然偷換客戶車的零件,我趕緊拿出相機拍照,心想,這回你死定了。這時,湯小菊打來電話,問我干啥呢,我說追捕,她說,啥時候回來,我包了你愛吃的三鮮餡餃子,我說,你自己先吃吧,我晚一會兒回去。湯小菊聽我說回去,一下子好像蹦起來一樣地興奮,說,多晚我都等你一起吃。

    我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跟湯小菊一起吃飯,喝酒,抽煙,罵人,但就是不能像以前一樣上床,湯小菊為這事,哭著喊著說我嫌棄她了,她還不如去死。我說,不是你想得那樣。湯小菊說,那是啥。我說,以后你就知道了。湯小菊說,反正我這輩子就跟定你了,你怎么對我,我都不走。我說,我一直沒跟你說,你走之后,我也處了一個,比我小十來歲,保險公司的,也是離婚的,但沒孩子,對我挺好的。湯小菊眼淚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一句話也不說了,就是無聲地掉眼淚,我從來沒見過她這個樣子,以前都是舞舞扎扎,破馬張飛的,總像把腦袋伸出車窗外面吹風似的,現(xiàn)在變成車座上的小靠背,我受不了,我把她摟過來說,別想那么多,我就是一說,也沒跟她定什么,人家那么小,不可能的事。湯小菊說,你倆上床沒。我說,問那個干啥,我都沒問你。湯小菊說,你沒問我,我不都自己說了嗎。我說,你這樣就過分了,就好比,一個人掏心掏肺地把一堆垃圾倒出來,還讓人覺得是黃金,那也罷了,關鍵是還要人家拿出黃金交換垃圾,你覺得合適嗎。湯小菊一聽,又嚎的一嗓子說,你什么意思啊,你的意思就是,我發(fā)生的是垃圾,你倆的事是黃金唄。我說,這是你說的,我沒說。湯小菊說,你到底想怎么的,就直說吧,選她還是選我,別磨嘰。我說選她。湯小菊說,那你成天上我這來吃喝干啥啊。我說,上你這吃喝,去她那上床。湯小菊揚手給我一個耳光。我說,扯平了,在醫(yī)院那天我不應該打你。湯小菊又哭了,說,你說句實話,到底還愛不愛我。我說,你覺得一個男人遇到你這樣的女人,還在這里挨你的耳光是什么。湯小菊哭得更大聲了。我說,我跟她有代溝。湯小菊說,你們男人不都喜歡小的嗎。我說,我喜歡老苞米,烀熟更香。湯小菊說,咱倆有代溝沒。我說,臭水溝,得治理。湯小菊破涕為笑,用拳頭拍打我的肩膀,挺有節(jié)奏,一邊拍打一邊說,啥時候咱倆能正常呢。我說,不知道。

    我想再多收集一些資料,一天晚上,我跟蹤趙廣大,看到他從一家飯店出來,明顯喝了酒,走路東搖西晃的,他拉開車門坐上去,在里面待了一會兒,也許是打電話,好一會兒,車開動了,我給小文打電話,說,你們在哪兒呢,小文說濱海路,我把車號拍給他,說這輛車是醉駕,現(xiàn)在市府路,你通知兄弟們把他劫住。小文說,好勒。就在我布置完一切的時候,趙廣大不知道為什么瘋了一樣地往前開,我只能加大油門跟,就在趙廣大的車要路過一個交通崗,馬上要被交警劫住的時候,一輛大翻從另一個路口駛過來,趙廣大的車違章調頭,大翻正常行駛,突然看到調頭的車,來不及剎車,一個躲閃,龐大的車體如一個通天而落的巨人向趙廣大的車砸去,等我趕到現(xiàn)場的時候,趙廣大的車已經(jīng)如一塊燒餅,在地上撲閃著紅色的火苗。我看著那些火苗,點起一支煙,天空不知什么時候飄起了雪花,我抬頭看天,雪花落在我的臉上,涼爽得如同重生,仿佛看到自己從海底升起,岸上有無數(shù)雙手迎接我,把我圍攏起來,我站在它們中間,如一個赤裸的嬰孩兒,沖著漆黑的夜色肆無忌憚地大哭,穿透波浪,向前俯沖或向后滑去,每一次完成都如絲滑的綢緞,那么溫柔。然后我看到了湯小菊,她也是嬰孩兒的樣子,我們看著彼此。有一次六一兒童節(jié),我和湯小菊想怎么紀念一下這個節(jié)日,湯小菊去衛(wèi)生間拿出我的剃須刀給我剃下身的毛發(fā),然后把刀遞給我,讓我也給她剃光。湯小菊說,這回我們又成孩子了。這就是我迷戀湯小菊的原因,她總有稀奇古怪的想法,如一道道光線,能讓人看到無數(shù)的灰塵在其中飛舞。

    小文來電話說,筆錄做完了,死者全責。我說,哦。我坐在車里給湯小菊打電話,問她在干什么。湯小菊說,今天怎么這么溫柔。我說溫柔嗎。她說,你好像又回到以前了。我說,是嗎。湯小菊說,說你溫柔你又拽上了,總說嗎嗎的,我都有點不適應。我說,是嗎。湯小菊說,你整死我得了。我說,好。

    我約湯小菊去洗浴中心洗澡,我倆一人要了一個按摩師做足療,我問按摩師,聽說你們最近這里發(fā)生一個事,一個人在包間里做按摩被警察帶走了。按摩師說,小聲點,老板不讓提這個事,從那以后,很多人都不敢來這兒洗澡了。我說,那個人是干什么的。按摩師說,不知道,聽說是開汽車修理部的老板,可有錢了。湯小菊轉頭看我,我說,我睡一會兒,昨晚真有點累了。洗完澡出來,湯小菊說,跟你有關嗎。我說,我是什么人你還不知道嗎。湯小菊說,都說老實人蠱動心,我看你就是,但我高興,為我報仇雪恨了,他太不是人了,他那種人就應該千刀萬剮,要不也是禍害人。我說,澡也洗完了,你沒點啥想法嗎。湯小菊說,你是說真的嗎。我說,去我家吧,主場,發(fā)揮得好。湯小菊說,那你媽給我臉子看,我也發(fā)揮不好啊,我說,沒事,我媽這個時候已經(jīng)睡了,我悄悄把門打開,你溜進來。湯小菊說,那能喊不。我說,只要進屋了,多大聲,我媽都高興。

    我沒想到事隔兩年,湯小菊那么瘋狂,像要把我撕碎似的,把我胳膊咬得青一塊紫一塊的,我發(fā)現(xiàn)疼痛是有快感的,我也咬她,她撕心裂肺地叫,我們又回到了從前,就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湯小菊全身都是汗,讓我摸她的胳膊說,你看,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你太厲害了,網(wǎng)上說,胖子不行,喝酒也不行,看來不準。我說,你要是夸我,不用迂回,直白點,刺激。湯小菊說,那我可說了。我說,說吧。這時,手機響了,我們停下來辨認是誰的手機。湯小菊說,你的。我下床拿手機一看,是顧果,我按掉,開靜音。湯小菊問,誰。我說,線人。湯小菊說,那怎么不接電話呢。我說,這個時候啥事也趕不上你,我先把你答對明白了再說。湯小菊說,以我對你的了解,你在說謊。我說,是顧果。湯小菊說,你們真有一腿。我說,就一腿。湯小菊說,那你想怎么辦啊。我說,其實就算半腿。湯小菊說,咋回事啊。我說,沒心情唄。湯小菊說,那怎么還干那事呢。我說,鬧心。手機一閃一閃的,湯小菊說,接吧,萬一有事找你呢。我從被窩里爬出來接聽。顧果說,還記得我曾經(jīng)跟你說過我處過一個騎車的對象不,現(xiàn)在他給人開大車去了,昨晚他撞死了一個人,在濱海路附近,現(xiàn)在人在你們那里呢。我說,應該沒啥事,對方全責。顧果說,他管我借了兩萬塊錢當押金,這回可能要泡湯。我說,那你找我有什么用啊。顧果說,那天晚上,其實我和他在一起了,后半夜,他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急匆匆就走了,然后就出事了,但他臨出門時跟我說,如果他有事了,讓我找一個叫湯小菊的女人要那兩萬塊錢,我想讓你幫我查查這個人。放下電話,我看了一眼漆黑的夜色,白色的窗紗在星星的掩映下,發(fā)出迷幻的美感,我感覺心止不住地抽筋,往一起聚,我渾身發(fā)軟地回到床上,看著洋溢著一臉笑意的湯小菊,緊緊把她摟在懷里,湯小菊感覺出了異樣,一個勁兒地說,是不是單位有什么事了,我沒事,不用管我,你去忙吧,等你回來咱倆再睡。

    我說,你怎么那么傻呢,你怎么不等我呢,你為什么不相信我,你太傻了。湯小菊把頭抬起來,支著身體看著我,我從來沒有見過那么美的一張臉,冷靜得近乎圣潔,她什么都沒有說,輕輕地低下頭吻我的額頭,那么輕,輕得如同一滴在空中就會消散的眼淚。像害怕把我碰疼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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