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3年第8期|華清:一顆流星化作了一個灼熱的詞(詩九首)
編者按
詩人華清是超低空飛行無人機式的生活觀察者,詩歌的角度有著自然而然的“間離效果”,開闊,自在。少年般好奇的眼睛掃描、放大、定格,以中年人敏思審慎的筆觸記錄,并將字詞擦拭一新,建構獨立的精神疆域。他的詩中有豁然,也有人文精神的感性,明近達遠,時時有生命的溫度氤氳其間。
——劉不偉
《背影》
哪一個兒子的記憶中沒有一個
背影中的父親。他們有天底下一切
父親都有的滄桑,與寡言的愛
不便表達的溫暖,以及令人憐憫的
衰老,那岌岌可危的威嚴
只是,與他的父親相比
我的父親不算是一個胖子
他的脊背有點微駝,且梳著屬于
舊時代的奇怪發(fā)型,白發(fā)只像初雪
他的和風細雨里有不能放下的陰云
他也是送行他的兒子,一個剛剛
不滿十七的候補青年
一個未來的父親。他冰涼的心靈中
正散發(fā)著對世界的一切好奇
以及第一次,對父親的憐憫
當他招手離去,轉(zhuǎn)向一條
人群熙攘的大街,就要消失在人流之中時
他看見了他那微駝的脊背
正在秋風中彎下去,似乎在檢查自己
那雙簡易且開裂了一角的塑料涼鞋
《漣漪》
他沖著平靜的水面投下了一顆石子
水花四濺,有漣漪一圈圈蕩開
他注視著那規(guī)整的圓圈一層層擴散
最后抵達了他腳下灰綠色的堤岸
然后一切歸于平靜,水紋與風
交疊重合,如同舊時的記憶漸漸平復
遺忘。唯有中心的平靜
仿佛一塊愈合的傷疤,那樣安詳而明亮
《敘事人》
一個古老的故事。自然界的敘事人
必須是一位老者,須發(fā)皆白,歷盡滄桑
但仍配是人間智者的化身。
必須是一只鷹,或是那樣居高俯瞰的
高度,那樣的泰然,沉迷,與沉溺
凝視著大千世界,每一個角落,角度
他有著神一樣的慈悲,從容經(jīng)歷過
一切的生老病死,并從諸神的角度
學會了洞悉:一切苦難,悲喜
一只螞蟻的誕生,或一枚田螺的枯死
關鍵是,他不會為天地的不仁
而感到慍怒,不會為一只獅子獵殺羚羊
而感到悲戚。因為他知道,獅子
有一只幼崽,也一樣正嗷嗷待哺,此刻
它的母愛也正泛濫,天經(jīng)地義,而那只
不幸的羚羊,已用它的死,緩解了
它同類和另類的危機。草原因此而
變得松懈下來,并用片刻的悠然和安詳
循環(huán)著它萬古不變的傲然生機……
《走》
他走著,離出發(fā)地越來越遠
親人的影子越來越模糊。他走著
山川一點點移動,大地像一個圓盤
終于將他反轉(zhuǎn)到遙遠的對面
他走著,像一件舊皮囊放錯了地方
錯過的時光如一場春雪
桃花流水,皆為異鄉(xiāng)風景
仿佛等他走近的,是一個烏有之所
他走著,太陽漸漸西斜,風聲
一似越刮越緊,腳下的步子越發(fā)飄忽
他走著,走入了骨關節(jié)勞損癥
像一艘舊船,擱淺在泥濘的灘地里
他走著,雙腳越來越?jīng)觯瑑墒?/p>
變得越來越像門前老樹無關痛癢的枯枝
他走著,直到失去方向
直到有一天無法再走
《想象力》
想象你是一只鳥,有著尖尖的喙
試圖洞穿一切,挖出里面的盤踞者
或者想象你是一棵樹,長著有蟲子的洞
試圖阻擋這尖嘴而苛刻的治病者
兩種態(tài)度和立場截然對立
你要做哪一個?啄,抑或被啄
——這是個問題。你的想象力
在這兒要打一個埋伏,或者廉價的折扣
《彈撥者》
他懷抱著一把古典吉他,仿佛懷里
抱著他的愛人。他那樣輕柔地彈撥
那些光潔如玉的音符一顆顆落下
如衣裙的紐扣,或失散的地中海泡沫
原野上的雨滴自空氣中飄落。它們
彼此追趕,從美人的衣袖,到
演奏者凝神的眉宇。那時,隨著一枚
音符的彈跳和跌落,一個橫陳的玉體
漸漸舒展而立。仿佛諸神打了個盹兒
天上的珍寶……從某個閘口傾瀉而出
《流言》
一顆流星化作了一個灼熱的詞
其實這是一個謊言。但沒有關系
這顆子虛烏有的流星已經(jīng)在語言中
迅猛下墜,擊毀了空氣中的靜寂
還有固若金湯的真相,真實,真理。
更多的火花飛濺到四周,燃著了
草地,叢林,以及
早已干枯的莊稼。農(nóng)人們四散
奔逃,如蟻群逃出洞穴,看著那
孤傲的蟻王,她的肉身和威儀正被燒焦
一株古槐下,一個夢也隨之變?yōu)榱嘶覡a
《角馬之死》
上帝造物的時候走了一下神,不
他是刻意,給萬物留下了致命的后門
角馬之角向上彎曲,向后超過了
九十度彎兒,這樣就使它免于
身無長物,免于手無寸鐵,也免于
手握利器——成為懾服眾獸的統(tǒng)治者
免于在同類競爭中過于兇猛,或是相反
在天敵的殺戮面前全然失了顏面
于是就有了這一幕,當一只鱷魚
咬住了一條前腿,它只是懦弱地后退
卻不會奮力低頭,將那利角扎向敵人
那柔軟的腹部。看起來這多么簡單
它只消奮蹄向前一步,或是低頭后
將銳角朝前,便可反敗為勝,可它
看來卻只有一份等死的倔強
那無濟于事的反抗看起來是如此潦草
仿佛那姿態(tài),只是為了讓造物主尷尬
《盛夏的記憶》
烈日下的一小塊陰涼在回憶著遙遠的
往昔,分量輕薄得如一朵云
它依稀想起的,是一種靜寂
又陳舊的氣味,而最令他驚訝的
是萬物腐爛的速度。早上的新鮮蘑菇
傍晚已是灰塵,如一縷炊煙一樣升騰
消散。空地里,清涼在一刻間
已變得灼熱,一只老邁的蟑螂
在垃圾上忙碌。三只家雞正在翻刨
偶爾乜斜著它的動靜,蟲子們
在樹蔭間繁殖著,它們?nèi)f代不絕的事業(yè)
正看似生機勃勃。一只雞雛
在探頭探腦,試圖掀開那穴道,它
并未明白,一切都來得如此偶然
僅僅是無意識驅(qū)動了它那渺小的食欲
而這一切,在自然界的天籟中
正近乎可疑的虛無
華清,本名張清華,1963年生,文學博士,執(zhí)教于北京師范大學,主要從事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與批評。作品見《上海文學》《詩刊》《人民文學》《十月》《花城》《鐘山》《作家》等刊物。出版著作《中國當代先鋒文學思潮論》《猜測上帝的詩學》等十余部,散文集《海德堡筆記》《春夢六解》《懷念一匹羞澀的狼》等,詩集《形式主義的花園》《一只上個時代的夜鶯》《鏡中記》等。曾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2010年度批評家獎、十月詩歌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