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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晚明武將詩及其文學史價值
    來源:光明日報 | 萬晴川  2023年10月18日08:31

    明中葉以后,以文統(tǒng)武的軍政機制基本確立,軍事指揮、銓選、糾察之權(quán)逐漸掌握在各級文臣手中。于是,一些武將“不嫻弓馬干戈”,而“人思務(wù)文”;而隨著國家多事,文人也留心邊事,因而形成“武將好文”“文人尚武”的社會風尚,“縉紳大夫好言軍旅,而介胄之士則托文藝以為名高”(葉春及《程鑒俞大猷傳論》)。從而造成一些武將不務(wù)正業(yè)、腐儒紙上談兵以及文武不和等致命后果,但也促進了文臣武將之間的互補,并由此產(chǎn)生了一個規(guī)模較大的武將詩人群體,為歷代之最,成員涵蓋從都督到百戶各級武官,且有父子、兄弟詩人,他們的詩歌成就不容忽視,并有重要的現(xiàn)代價值。

    家國情懷與詩史品格。嘉靖以來,很多名將皆與陽明弟子游并入室王門。如俞大猷、戚繼光、鄧子龍分別師事唐順之、錢德洪、羅洪先,萬表與錢德洪、王畿、羅洪先和唐順之等友善。他們的思想和文學觀念普遍受到陽明心學和唐宋派的影響,其詩作表現(xiàn)出鮮明的忠君愛國思想和拯世情懷。萬表體弱多病,常年在家養(yǎng)疴,但當東南沿海倭亂肆虐,便力疾就道,“但持三尺息兵機”,率僧兵與倭寇大戰(zhàn)于蘇州楊涇橋。激戰(zhàn)中流矢,但他毫不介意,以詩贈子道:“裹瘡終報國,先世總忠英。”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七月,俞大猷因胡宗憲諉罪系獄,后經(jīng)好友錦衣衛(wèi)指揮陸炳救出,令立功塞上。俞大猷毫不掛懷自己所受的冤屈,急盼帶病“手斬樓蘭上首功”“掃清俺答塵”。楊西洲南征,俞大猷以血袍相贈,“忠孝連袍付與君”,希望他將忠君愛國的精神傳遞下去。鄧子龍早年即立下“揚帆收拾千江紅”的雄心壯志。嘉靖末年隨軍抗倭,表示“南倭不滅扶桑東,男兒豈掛天山弓?”萬歷年間,緬甸犯云南,在援滇行軍途中,他揮筆作《渡盤江吟》,誓言不辱使命,“愿系莽首報功成”。他曾再三強調(diào),自己征戰(zhàn)沙場,是為捍衛(wèi)國家尊嚴和百姓安寧,不為博取功名利祿,“直須搗洗黎民恨,掛劍功成一羽衣”;也不為封妻蔭子,“丈夫生世間,豈為兒女謀?”在援朝戰(zhàn)爭中,鄧子龍年逾七十,猶奮勇殺敵,為國捐軀。戚繼光的詩中也常出現(xiàn)“孤忠”二字,格外照眼。他早年即立下“男兒鐵石志,總是報君心”的豪情壯志。在掃平倭寇后,隆慶元年(1567年)十一月,戚繼光移鎮(zhèn)薊門,又誓言“丹心誓地天”,“直欲搗祁連”。

    武將們還心系百姓疾苦。寧德城經(jīng)過倭寇的數(shù)次洗劫,收復后已成廢墟,戚繼光無限悲憤地寫道:“廢屋梁空無社燕,清宵月冷有悲魂。”當亂后百姓生活安定下來,恢復生產(chǎn),他又由衷喜悅道:“亂后遺黎始卜家,春深相與事桑麻。”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海南黎族那燕由于不堪朝廷壓榨,發(fā)動暴動,朝廷派兵圍剿,黎民被殺者五千余人。萬表作《閔黎三首》,憤怒譴責官軍殺良冒功,“虎兕來,猶可奔,狼師一來人無存。”俞大猷忠君報國和拯濟蒼生的初心始終未改,“生民疾苦每屬心”。出身社會底層的鄧子龍,更是對民生疾苦有切身感受,“四海蒼生苦困多,何須臥此乾坤老?”他為戰(zhàn)爭給人民帶來的深重苦難而錐心:“孤懸村落絕煙火,扛抬堡驛窮膏脂。壯士傷心肉食裂,何為可樂稱雍熙?”祈愿盡快結(jié)束戰(zhàn)爭,“何年罷征戰(zhàn)?民免竭膏脂。”化劍為犁,“龍池凈洗橫磨劍,天北天南愿太平”。

    很多武將都參加或指揮過晚明時期的一些重大戰(zhàn)役,他們以詩記事,堪稱詩史。如萬表、俞大猷、戚繼光寫有不少抗倭詩,尤其是鄧子龍,他的經(jīng)歷非常豐富,先后參與剿滅倭寇、海盜和山賊,抗擊侵略等重大戰(zhàn)事,幾乎都有詩記述,如《爬江血戰(zhàn)》記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四月,鄧子龍在英德參加爬江血戰(zhàn),因奸人妒功,他身負重傷,血透戰(zhàn)袍,鏖戰(zhàn)自日出至午時。《東海血戰(zhàn)》寫隆慶三年(1569年),數(shù)量占優(yōu)的明軍在與海寇曾三老的戰(zhàn)斗中損兵折將,輜重盡失,鄧子龍臨危受命,指揮激戰(zhàn),取得全殲敵寇、生擒寇首的重大勝利,但主將卻將功勞記在其子名下。鄧子龍曾在云南兩次參加對緬反擊戰(zhàn),《姚關(guān)班師宿保場》寫攻克姚關(guān)凱旋,《再搗耿馬老巢三尖山班師》寫搗取三尖山班師,等等。明中期以來,受困于北虜南倭,戚繼光等有識之士認為,明之大患是北虜。北疆經(jīng)過譚綸、戚繼光和俞大猷十幾年的經(jīng)營,基本已穩(wěn)定下來,但隨著譚、俞謝世,戚徙嶺南,士氣受到打擊,邊境形勢急轉(zhuǎn)直下。陳第曾跟隨戚繼光出守古北,居薊鎮(zhèn)十年,他的《送戚都護》《燒荒行》等詩,圍繞著譚、戚鎮(zhèn)薊前后面貌的敘寫,表達了對朝廷政策的不滿及對邊境安全的憂慮。崇禎年間,張可大出任登萊總兵,他的《書邊事四首》表現(xiàn)出對明軍沈陽之敗的深沉憂思。上述詩作,對豐富和補充歷史記載具有珍貴的史料價值。

    真氣淋漓與英雄本色。復古派在當時有著巨大影響,但有些武將詩人不為所囿,如陳第《論詩》云“應(yīng)世須唐律,報懷漫自題”,意謂書寫個人情懷的詩可以突破唐律的束縛。萬表的《聞海警有感二十首》、陳第的《燒荒行》等詩夾敘夾議,則顯然是宋詩的風格。

    唐順之主張為文須“皆自胸中流出”“開口見喉嚨”“如真見其面目”。他和羅洪先晚年都受到“擊壤體”的影響,“率意信口,不調(diào)不格”。萬表在《重題王孝子卷》中說:“不假雕琢,而自然成文,斯天下之至文也”。他的詩真摯感人,如寫夫妻之情的《寄內(nèi)》,抒懷鄉(xiāng)之思的《不寐》,敘朋友之誼的《夜坐寶叔塔與周訥溪掌科話別》,痛女婿之死的《哭婿吳子旬二首》,無不直書心跡,真情淋漓,十分動人。俞大猷也主張“欲寫心中無限事,不論工拙不論多。”鄧子龍《橫戈集序》稱自己的詩是“口頭俗句”,他的詩明白如話,而又想象瑰麗,感情豐富,真實自然。金植《不下帶編》中稱他們的詩“皆倉卒矢口,匪學而能”。

    俞大猷豪宕自雄,其詩氣勢宏偉,力拔千鈞。梁章鉅稱其詩“有拔山挽河之概”。俞大猷歡喜在詩中寫“劍”,在現(xiàn)存詩中有三分之一有“劍”字,營造出一種磅礴氣勢。他的海戰(zhàn)詩尤具價值,是邊塞詩的新變,如《舟師》寫海霧剛散,明軍戰(zhàn)艦出擊,獵獵海風吹動戰(zhàn)旗,海水中火光搖動,戰(zhàn)歌嘹亮,氣勢如虹,夕陽西下時,勇士們凱旋。《與尹推府》寫在驚濤駭浪之中,戰(zhàn)士們鎮(zhèn)定自若,談笑間敵人灰飛煙滅。《四庫全書總目》評戚繼光“詩亦伉健,近燕趙之音。”戚繼光的鷹揚之氣體現(xiàn)為鏗鏘激越、格調(diào)昂揚的“燕趙之音”。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至三十一年(1552年)之間,戚繼光初出茅廬,戍守戰(zhàn)略重鎮(zhèn)薊鎮(zhèn)。他作《部兵戍薊》云:“叱馬過幽州,橫行北海頭。朔風喧露鼓,飛電激蛇矛。奮臂千山振,英聲百戰(zhàn)留。天威揚萬里,不必侈封侯。”《秋日》《撫松亭》《薊門雨霽》等詩,都表現(xiàn)出詩人斗志昂揚,渴望建功報國,警告敵人不要輕舉妄動。隆慶六年(1572年)九月,兵部右侍郎汪道昆視察薊遼保定邊務(wù),檢閱部隊,戚繼光作《湯泉大閱》,全詩潑染出一幅厲兵秣馬、氣壯山河的雄偉畫卷。戚繼光的詩通過朔風、飛電、嘶馬、長鯨、紫電、青虹等詞語,組成宏大意象,格調(diào)昂揚,有穿云裂石之聲,體現(xiàn)出帝國的雄風威嚴和作者崇高的愛國精神。由于受到張居正的牽連,戚繼光遭到言官猛烈攻訐,先是調(diào)為廣東總兵,不久又奪俸褫職,悒悒以卒。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惋惜道:“生平方略,欲自見于西北者,十未展其一二,故其詩多感激用壯、抑塞僨張之詞。君子讀而悲其志焉。”戚繼光晚年的詩風變?yōu)槌劣舯瘔眩嬗杏难矢袘嵵鳌H纭蹲x〈孤憤集〉》通過為胡宗憲鳴冤,抒發(fā)自己“為文法吏所阨,不獲行其志”的孤憤。《登石門驛新城望寨》寫由于“百舌”進讒,自己壯志難酬。《登盤山絕頂》詩:“霜角一聲草木哀,云頭對起石門開。朔風虜酒不成醉,落葉歸鴉無數(shù)來。但使玄戈銷殺氣,未妨白發(fā)老邊才。勒名峰上吾誰與?故李將軍舞劍臺。”全詩悲壯淋漓,雄渾蒼涼,王士禎《香祖筆記》評曰“見英雄本色,有文士所不能道者”。

    鄧子龍的詩更有一種強大的勢能,他的詩矢口而出,直抒胸臆,洋溢著慷慨赴敵,救民于水火的雄杰之氣。無論是登山臨水還是行軍打仗,莫不如此。如《登塔口占》:“挾山不足勇,登塔豈為勞。人言毛骨聳,我覺眼睛高。江山如圖畫,冠蓋若鴻毛。欲寫不平事,將此作揮毫。”《過大庾山》想象自己高擎寶塔,按著山頭,為它挽起雙髻;山中老猿敬獻兵書秘籍,詩人信心倍增,他登山長嘯,使百蠻心驚膽戰(zhàn)。全詩語言淺俗,氣勢磅礴,設(shè)想奇特。《萬松嶺風雨催軍行》寫道:“應(yīng)憐西事懸民瘼,長呼鐵甲燈前著。三程兩程晝夜行,千山萬山風雨惡。不妨鼓角地中來,自有將軍天上落。百戰(zhàn)烽塵社稷安,一怒乾坤星斗錯。歸來烹象飲天河,何代英雄無衛(wèi)霍。”叱咤風云,不愧英雄之詩!周光斗《橫戈集序》云:“今讀將軍詩,英風飆起,浩氣橫流,慷慨悲歌,聲猶在耳!”吳名鳳《橫戈集序》稱其詩“粗豪而激烈之中自有真氣,氣既勇往直前,詩亦豪蕩自喜”。鄧子龍還作有大量山水詩,而與唐代以來王維、韋應(yīng)物等詩人建立的山水詩傳統(tǒng)迥異,奇思妙想,雄麗奇瑰,氣吞山河。如《游廬山天池寺和羅念庵先生韻》寫廬山瀑布像戰(zhàn)鼓擂響,《游寧州南山寺》寫橫斜水面的虬枝使龍王心驚,《朝天洞》寫以馬鞭驅(qū)使怪石朝天,寄胸襟抱負于山水之間,在歷代山水詩中別具一格。

    一些學唐的武將詩人,也間有佳作。如王世貞稱張元凱的詩“有沈深劌刻之思”,其《西苑宮詞二十四首》蘊藉含蓄,深得風人之旨。《漁父》寫由漁夫捕魚,聯(lián)想到宦途風波之險。《索居》云“敢謂閉門深避世,亦知門外有波瀾”,描摹出明末黨爭生態(tài)下的官員心態(tài)。開國功臣李文忠之后李言恭,王世懋論其詩風有三變,“年少氣盛,有觸易形,意恒在多;既乃檢括為深沉之思,稍稍縱其性靈,時復悠然之思”。他的詩抒發(fā)性情,風格柔婉而有韻致,湯顯祖云其“有清寒之色”。百戶陳鶴的詩“飄宕悽惋”。參將余承恩的《望忠州》情景如畫,含蘊委婉,頗似后來王士禎的神韻詩。邱坦的詩也是風神婉麗,其他如張懋忠《送王冏伯》、杜文煥《過天寧寺訪朗公禪師步望之韻》、李元昭《送周虛巖歸吳》、張通《游西林庵》等,皆頗得摩詰神髓,韻味悠長,意在言外。

    一些文臣通過與武將的交往,特別是經(jīng)歷戰(zhàn)火洗禮之后,其文學觀念和創(chuàng)作風格也發(fā)生了很大轉(zhuǎn)變。如七子中的宗臣、吳國倫,早年文學創(chuàng)作題材狹窄,詩格纖弱。但自到福建為官,指揮軍民抗倭后,詩文內(nèi)容從模擬轉(zhuǎn)為寫實,風格也由纖弱變?yōu)槌劣簟L扑闻傻奶祈樦⒚├ず蜌w有光等,皆以不同方式參與抗倭,他們的詩文創(chuàng)作也由早期的內(nèi)容空洞、堆砌辭藻而變?yōu)榫哂袆偨〉奈娜孙L骨和厚重的歷史感。

    由上所述,晚明武將好文、文臣尚武的風習對詩歌理論和創(chuàng)作都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晚明武將的詩歌創(chuàng)作,既受惠于陽明心學和唐宋派,又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他們的弊端,洋溢著建功立業(yè)、報效祖國的激情,格局宏大,卓然獨立,而以前文學史只言復古派、唐宋派和公安派等,這是應(yīng)予糾正的。

    (作者:萬晴川,系三江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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