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23年8月刊(15期)|西厙:秀州塘暮色
《寫生課:赪霞》
詞語的古董,不知道蒙塵了多久
但它所指稱的事物每天傍晚
都在運河彼岸鮮活鋪展——
一件絢爛大氅披覆了半個人世
小泖港,至少有一半被風(fēng)吹皺的江水
酣飲著它:那在病眼中跳躍的
古老漢語,曾在王勃的視覺審美中
貢獻(xiàn)初見的驚訝與喜悅
而李義山的喟嘆,那腐朽的附麗
卻長久引導(dǎo)人們深陷宿命的矛盾和悲郁
——仁者看到它的舊,而智者
在必要的習(xí)練中看到它的新——
在這個被古老詞語救贖的黃昏
天空深陷自己的湛藍(lán),而霞光射過頭頂
消弭于澄澈的混沌和
混沌的澄澈。它近乎神跡的存在
足以喚醒某種失傳的、類似信仰的東西
作為一個舊詞,它已經(jīng)足夠陳舊
太陽每天都是新的
太陽每天都經(jīng)歷黑暗的洗禮
一個舊詞也要在一首詩的黑暗里
完成洗濯。即便不易
每首詩都得在自己的黑暗里
履行洗濯的義務(wù)并把舊詞送往它的黎明
《寫生課:文印員陳諍》
文印員陳諍比誰都矮
進(jìn)進(jìn)出出,靠的是兩根拐杖
兩根拐杖也沒能把他
撐得多高。文印員陳諍
似乎早早接受了一切
——那來自命運的饋贈
他又如何拒絕?或許他曾經(jīng)沮喪
甚至絕望,就像那個徘徊在地壇的
孤獨的作家那樣。但他不是作家
并不擅長用文字剖露衷腸
他所擅長的,是極富感染力的笑聲
他用笑聲完成了自我救贖——
他的身體,一輩子像一座塌陷了
半截的塔。是的,他仍然是一座塔
除了兩根拐杖成了他的
第207塊和第208塊骨頭
他的身體里應(yīng)該還有第209塊骨頭
支撐著他仍然不失魁梧的身軀
——身體里還有一座塔的文印員陳諍
看著比誰都要矮半個頭
其實他比許多人都高:那些身體里
缺失了第209塊骨頭的人
那些身體里只剩一片廢墟的人
《這是一個滿足聽覺欲望的超級之夜》
這是一個滿足聽覺欲望的
超級之夜:風(fēng)雨帶來大海凜冽的問候
為了聽一聽風(fēng)的呼嘯和雨水的奏鳴
我在頂樓玻璃房佇立良久
在黑暗中,中年聽覺重獲久違的靈敏
和被眷顧的滿足感。雨水
在玻璃頂棚和塑鋼泄水槽構(gòu)成
協(xié)奏,純粹的音效足以洗去聽覺的積垢
而悲風(fēng)如訴,如英雄長途奔赴
命運的流放地:一部偉大交響的弦樂主題
令我肅然。我聽著內(nèi)心里生出的
莫名悠長的嘆噓——
雖然隔著玻璃但我并不外在于
風(fēng)雨。所有風(fēng)雨,都是我的一部分
《秀州塘暮色》
鉛藍(lán)色云山隆起,聳峙。
落日的煅燒,賦予它橘色滾邊。
云山之上,天空冷卻以一種
剔盡雜質(zhì)的深度藍(lán)。
而云山之麓的闊葉林森然倒映。
一半的秀州塘,沉入更其
幽深的時間之藍(lán)。微瀾處
落霞蕩漾如緞子:另一半秀州塘
酣飲最后的絢爛。此刻既無駁船,
也無漁舟,暮色在悄悄縫合——
用蜻蜓和鷺鳥高高低低的針腳,
用小涼風(fēng),和薄薄的弦月。
一幅庸常畫作,在被時間的晦暗抽屜
收納的瞬間,變成了杰作。
——誰是唯一的大師?誰翻手覆手
化腐朽為剎那神奇?
《像一道閃電》
當(dāng)你出現(xiàn)
整個城市亮了一下——
你那么近,就在我經(jīng)常
拐過的那個轉(zhuǎn)角
拐過來,抬眼一瞥
你那么遠(yuǎn)
一閃就寂滅在人群
洶涌的云層
你是無辜的——
在未知中閃擊了我
貧乏的想象力
你是永恒的——
在我生命的夜空留下一瞬
灼燙的鞭痕
西厙,著有詩集《寫生課》《站在秋天中央》《萬物收藏月光的方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