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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山河故人劉禹錫的起落悲欣
    來源:北京晚報 | 鄒安時  2023年09月26日08:11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劉禹錫的《秋詞》、《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都是語文教材中的經(jīng)典篇目,恰好也是詩人23年貶謫生涯的起止點。不應(yīng)忽略的是,無論仕途起落,還是詩文創(chuàng)作,劉禹錫的命運,均與數(shù)位重要人物,羈絆甚深,聯(lián)系緊密。

    等閑平地起波瀾

    如果考察青年劉禹錫的履歷,我們很難將他和貶謫聯(lián)系一處。劉禹錫于21歲進士及第,同年又通過博學(xué)鴻詞科考試。《唐摭言》記錄時人諺語謂“三十老明經(jīng),五十少進士”。可見進士科的含金量。“博學(xué)鴻詞科”考試亦稱“制科”考試,乃是優(yōu)中選優(yōu)的干部選拔測試,錄取率極低,是真正的“一登龍門,身價百倍”。顯然,青年劉禹錫的政治前途一片光明。

    劉禹錫先在外省歷練,于30歲回到京城,欲大展身手。恰在此時,他遇到了生命中帶給他最大希望,同時也帶給他最大絕望的人——王叔文。所謂“二十三年棄置身”的源頭,便是王叔文領(lǐng)導(dǎo)的“永貞革新”失敗。

    王叔文本是順宗的“棋待詔”,唐中期的“待詔”并非清流出身,通常是有一技之長的人,在宮中陪伴皇帝娛樂。然而,王叔文其人頗有政治野心,當(dāng)順宗李誦還是太子時,便經(jīng)常縱論時局,深得信賴。

    順宗即位后,旋即重用王叔文等人,其中當(dāng)然包括劉禹錫、柳宗元。劉禹錫堪稱王叔文的“左膀右臂”,《舊唐書》記載:“禹錫尤為叔文知獎,以宰相器待之。”“引禹錫及柳宗元入禁中,與之圖議,言無不從。”因此,時人號稱“二王、劉、柳”。

    不久,順宗身疾,在宦官和敵對官僚的運作下,順宗被動禪位于憲宗,史稱“永貞內(nèi)禪”。政局本來便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憲宗為鞏固權(quán)柄,自然要任用自己的心腹;更何況王叔文出身微末,為士大夫清流所不齒。如此,全然依附于順宗皇權(quán)的王叔文集團,命運天翻地覆。

    劉、柳等人皆被貶為遠州司馬,史稱“二王八司馬”。更絕望的是,元和元年(806),朝廷詔令“縱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亦即無論如何,難以赦免減罪。毫無疑問,憲宗對于順宗舊臣,采用了超絕的態(tài)度,詔令也基本宣告劉禹錫等人政治生命的完結(jié)。

    受限于后世視角,王叔文諸人在新、舊唐書中的角色,全然負面。《新唐書》觀點最為鮮明,其言“叔文沾沾小人,竊天下柄,與陽虎取大弓,《春秋》書為盜無以異。”而劉、柳諸君,則是昏暗不明,以至于“僻涂自噬”。就連與劉、柳私交甚好的韓愈,也對這段往事諱莫如深,認為二人是“蹈道不謹,昵比小人”。

    其實,王叔文的改革與施政,并未造成事實上的惡劣影響,這些負面評價,更多來自士大夫階層,對皇帝任用“內(nèi)廷”的不滿。略觀王叔文集團成員,便會發(fā)現(xiàn)絕非蠅營狗茍的“小人”,如韋執(zhí)誼、呂溫、韓曄等人,恰恰都如劉、柳一樣,皆屬清流出身,兼具抱負與能力。只能說,操之過急的掌權(quán)改革,以及對政局不夠老練的控制,造成王叔文集團在政治斗爭中的失敗。不過,失敗的后果,卻改變了所有人的一生。

    劉禹錫被貶為朗州(今湖南常德)司馬,到任伊始,他創(chuàng)作《秋詞》二首以明心智。“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一聯(lián)洋溢著積極樂觀,一改“悲秋”傳統(tǒng),為后人稱道;然而,不應(yīng)忽視的是,第二首“試上高樓清入骨,豈如春色嗾人狂”一聯(lián),更直觀表現(xiàn)出劉禹錫憤懣求索、孤立無援的狀態(tài)。如若考察劉禹錫生平創(chuàng)作,不難發(fā)現(xiàn)一種蹉跎與斗志的矛盾,形成其詩沉浮得失之間的張力。《秋詞》不啻是這類風(fēng)格的開篇之作。

    暫憑杯酒長精神

    政治風(fēng)波改變了劉禹錫的人生走向,但真摯的友情,卻在余生中不斷慰藉和鼓舞著他。這未嘗不是一種“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劉禹錫的好友包括“老戰(zhàn)友”柳宗元、詩歌并稱“劉白”的白居易、共倡古文的韓愈等一連串文化名人。劉禹錫與柳宗元的交往,當(dāng)屬君子知己的典范,二人關(guān)于“天人之際”的討論,在中古思想史上閃耀“光芒”;而柳宗元三十卷詩文作品,有賴于劉禹錫花費大量精力編纂的《唐故柳州刺史柳君集紀》保留。只可惜,隨著47歲的柳宗元撒手人寰,二人陰陽兩隔。

    客觀而言,劉禹錫在后半生交流最密切、給予他最多鼓舞的好友當(dāng)屬白居易。劉禹錫23年的貶謫生涯中,二人的交往逐漸密切。

    以唐宋觀,判斷官員起落,主要察其任職之地。大致而言,離國都愈遠愈差,經(jīng)濟、軍事地位高者好于差者。劉禹錫的貶謫可分為 四 段,分 別 是:元 和 元 年(806),任朗州(今湖南常德)司馬;元和十年(816),任連州(今廣 東 清 遠)刺 史;長 慶 元 年(821),任夔州(今重慶奉節(jié))刺史;長慶四年(824),任和州(今安徽和縣)刺史。大和元年(827),回東都洛陽任主客郎中。

    朗州的九年歲月,劉禹錫收集民歌,與友人通信,度過寂寥的歲月。《新唐書》云:“禹錫久落魄,郁郁不自聊,其吐辭多諷托幽遠,作《問大鈞》、《謫九年》等賦數(shù)篇。”其后,劉禹錫在連州四年余,因母喪離開連州,回洛陽丁憂。在連州,他依舊保持在朗州的狀態(tài)——創(chuàng)作詩文,與好友互通有無。

    當(dāng)劉禹錫于長慶四年(824),調(diào)任和州刺史時,年過半百的他,已經(jīng)歷妻子薛氏、王叔文、柳宗元、韓愈先后離世,加之政治形勢的反反復(fù)復(fù),已經(jīng)多了幾分淡然。正如他后來在給白居易的詩中寫道:“游人莫笑白頭醉,老醉花間有幾人?”劉禹錫無非是在蹉跎與落寞中,等待命運的轉(zhuǎn)機。

    其后,在結(jié)束漫長貶謫、回歸洛陽的途中,劉禹錫與白居易于揚州相見。這對老友在多年間互有唱和,不僅友情甚篤,且有《劉白唱和集》傳世,據(jù)記載存詩138首。《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自然是其中最著名的詩作:

    巴山楚水凄涼地,

    二十三年棄置身。

    懷舊空吟聞笛賦,

    到鄉(xiāng)翻似爛柯人。

    沉舟側(cè)畔千帆過,

    病樹前頭萬木春。

    今日聽君歌一曲,

    暫憑杯酒長精神。

    詩中所謂“凄涼地”“棄置身”,是對自己大半生的感慨。不過,劉禹錫始終沒有認命,即便于巴山楚水之間,也盡職盡責(zé),愛惜民眾,還把民間俚曲,加工而成優(yōu)美悠揚的《竹枝詞》。從心底,劉禹錫也許接受了悲劇的命運,但胸中的熱情、責(zé)任與追求,卻難以讓他徹底的心灰意冷。

    “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作為千古名句,廣為傳頌,除了新舊交替的昂揚,這一聯(lián)更是劉禹錫悲情的寫照——少有鴻鵠之志,此時不免頹唐,暮年不曾放棄,無奈可為有限。這種心境,恐怕只有白居易最能深刻理解。

    一路走來,那些遠去的背影,也讓劉禹錫想起懷念嵇康的向秀——他何嘗不是“向秀”?這首詩既應(yīng)和著生者白居易,也追思著逝去的故人。自己的蒼顏白發(fā),也許并未讓劉禹錫過度沮喪,而那些已經(jīng)駕鶴西去的故舊,真真切切地讓他感受到自己是恍若隔世的“爛柯人”。

    當(dāng)然,作為終身好友,白居易在劉禹錫去世后,隨即寫下《哭劉尚書夢得》,其詩云:

    四海齊名白與劉,

    百年交分兩綢繆。

    同貧同病退閑日,

    一死一生臨老頭。

    杯酒英雄君與操,

    文章微婉我知丘。

    賢豪雖歿精靈在,

    應(yīng)共微之地下游。

    白居易一如當(dāng)年的劉禹錫,在摯友的際遇和離開中,感嘆著生命中那份不可彌補的缺憾。

    歸來還見曲江春

    “前度劉郎”可謂文學(xué)史上最著名的典故之一,故事的發(fā)生地點——長安的玄都觀,卻是劉禹錫一則以喜、一則以悲的感慨之地。

    元和九年(814),身處朗州的劉禹錫奉命回京,仕途似乎峰回路轉(zhuǎn)。他激動地寫道“十年楚水楓林下,今夜初聞長樂鐘。”關(guān)于此次回京,史家普遍認為憲宗在臣僚建議下,業(yè)已摒棄前嫌,意欲重用舊人,加之“執(zhí)政惜其才,欲洗滌痕累,漸序用之。”

    然而,劉禹錫此次未能擺脫“永貞舊黨”的陰影。他來到長安的玄都觀,回憶起自己在貞元二十一年(805)曾游覽此地,時光易逝,物是人非,于是創(chuàng)作絕句: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這本是一首有感而發(fā)的詩作,卻被別有用心的人指摘,向武元衡報告說劉禹錫詩涉諷刺,抱怨牢騷。偏偏此時執(zhí)政的武元衡,身份極為敏感,當(dāng)年王叔文執(zhí)政,將武元衡貶官,自此元衡終其一生,都與劉、柳等人不睦。此時有人煽風(fēng)點火,自然勾起往昔不愉快的記憶。于是,元和十年(816),劉禹錫再次被貶為播州(今貴州遵義)刺史。

    斯時,武元衡的副手、后世賢相典范裴度,以御史中丞的身份,為劉禹錫求情——劉禹錫要贍養(yǎng)80歲老母,攜母前往荒蠻的播州,對老人家而言九死一生,有違孝道。最終,憲宗在猶豫之下,還是將劉禹錫改貶連州(今廣東清遠)刺史,算是稍加體恤。裴度為劉禹錫的陳情,便是二人關(guān)系的絕好體現(xiàn)。不同于武元衡,裴度終其一生與劉禹錫保持著良好的關(guān)系,晚年更有人生知己的意味。

    寶歷二年(826),劉禹錫終于被調(diào)回洛陽,任主客郎中一職。此官屬于閑職,實權(quán)不多,但地位待遇尚佳,后又以集賢殿學(xué)士的頭銜,整理典籍,倒也符合劉禹錫此時的心境。其實,劉禹錫能夠在晚年善終,多賴宰相裴度的薦舉。裴度一生功績卓著,分別于穆宗、敬宗、文宗三朝拜相,煊赫一時。劉禹錫晚年曾描述裴度的地位道:“萬乘旌旗分一半,八方風(fēng)雨會中央。”

    多虧裴度的提攜,劉禹錫才有機會成為“劉賓客”“劉尚書”,而在政局之中浮沉數(shù)十載的裴度,也必然理解劉禹錫的寥落與遺憾。

    太和二年(828),劉禹錫故地重游,再于玄都觀題詩云:“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過盡千帆,前度劉郎,晚年歸來,心境究竟如何?其人又是否有所改變?

    劉禹錫也許沒有變——他還是那個大名鼎鼎的文士,懷古詩自成一格,老友白居易說“彭城劉夢得,詩豪者也。其鋒森然,少敢當(dāng)者。”他始終沒有放棄對歷史、政治、家國的思考;文宗召其交談,遣職蘇州,臨行之時,姚合說他“三十年來天下名”;晚年到任蘇州,劉禹錫積極行事,疏浚水災(zāi),政績卓著,文宗后賜金紫魚袋,加以表彰。他用自己的行動,踐行著“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的詩句。

    劉禹錫也許改變了——蘇州歸來,致仕洛陽,他與裴度、白居易經(jīng)常聚會唱和,存詩頗多。他以七十歲高齡創(chuàng)作《子劉子自傳》,文中絲毫沒有表現(xiàn)他作為“詩豪”的一面,只是羅列晚年擔(dān)任的重要官職,作為自己的“蓋棺定論”,乍看上去,仿若一位平平無奇的官僚。也許,對劉禹錫而言,他的一生,終究有未盡其能的遺憾,正如其晚年所言“以閑為自在,將壽補蹉跎。”悲愴與失意在所難免。

    縱觀劉禹錫一生,恍惚之間,帶給我們這樣一個印象:人生的困頓也許很長,但終究長不過人世間的希望與溫情,盡管其中不可避免地有掙扎與落寞。人與人的際遇,交織成我們生活的世界,它引領(lǐng)我們走上生命的旅途,也讓人不再有踽踽獨行的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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