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春林:野蜜蜂記(組詩)
高春林,生于1968年,中國作協(xié)會員。曾獲河南省文學獎、詩東西詩歌獎,詩歌《水燈紀事》入選第二屆十大好詩(2017 年度)。著有詩集《夜的狐步舞》《時間的外遇》《漫游者》《神農(nóng)山詩篇》、隨筆集《此心安處》,主編詩歌選本《21 世紀中國詩歌檔案》。
《瓷牡丹》
汝瓷上的牡丹要開多久有多久……
雪只是個小序,這時落在我們路途上,
讓詩清涼如詩有了貼切的說辭——
清涼也是清亮。抑或,裹挾風雪歷來
是我們的詩——太初約等于創(chuàng)世。
黎麗說:每幅畫對應(yīng)一種精致的瓷藝。
我向瓷牡丹看了又看,低眉于
一抹豆綠,或許,早已埋入身體。
我還能說些什么?很多事飄搖于雪,
做下去等同于蝶飛。一些光歸于典籍。
《在夷園》
——給李志軍
推門進院的一個瞬間,光敞亮而來,
這時缸里的水仿佛緣于光而輕漾了一下。
撫撫舊書,你說十三萬首,歷代僧詩。
我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蓮花汝瓷杯
在我們手中轉(zhuǎn)了轉(zhuǎn)。然后長時間的沉默——
翻閱著這些入禪的詩,以及它美麗的孤獨,
我感到我自身的邊界在漸遠,在這樣的
時間除了一道流水,僅剩下書院、游魚和我
……你把一枝桃花插在條幾的瓷瓶里,
點點花紅似是提醒:清雅也不棄人間煙火。
我看向窗外,桂花蓬勃出時間的魅味。
你說:能做到的就是對世界捐出一棵樹,
談到自由與迷霧。我就想起加里·斯奈德,
他的寒山詩:“一直很冷,不只是今年。
嵯峨的陡坡永遠被雪覆蓋,樹木在幽暗的
溝壑間吐出薄霧。”這時我停頓在詩的
迷蒙里,似乎整個夷園也停頓在春雪后的
一個迷蒙里——清冷而迷離。一個隱喻
在于鮮花與雪相偎依。劉希夷指定不感到
奇怪,碑石與花,有一片叢林便是醒覺。
這時,一只松鼠在悠閑地吃著松間雪。
《劉希夷》
仍然是一個不羈的少年,少年。
立在夷園平整的一小片墓地,
當我看到嵌入墻體的半截
刻著“唐詩”的碑,一種斷裂感
或者說時間陷入堅硬的黑暗。
雪后的夷園散發(fā)出初春的薄涼,
一只松鼠在后山的松枝上疑惑地
望著我們,薄薄的光在透向林間
空地。沒有聽到琵琶聲,在
一個行歌少年的院子,沒有琵琶,
他或是帶著獨特嗓音去了江南——
自由于詩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天空。
這時唯有雪依偎著已開的花——
一種熱烈已然無法擺脫世界的冷。
那又怎樣呢,山林行歌,我即是我,
我在浪費著我,在向群山吐真言,
“伊昔紅顏美少年”。痛惜的事情
太多,近如那些消失的人,
最終未能扛過冬天的人,還由于
一種疼痛存在著。歲歲年年,
一些事情在模糊,一些詩越來越
有闊大的雋永。因為詩傾向于不羈。
《在牛澗河上……》
河流還在繼續(xù)。牛澗口的湖水
在二月的天青下醒來——一個巨眼
透出惺忪的眼神,在打量我們——
一條河在,我們的世界就在。
我們都是一段河道的撐篙人,
從牛澗河或者另一條河,為了有
一個遠方,即便過多的漩渦
挑釁我們的桅桿。為了時間之魚……
太多恍然而逝的人,
雪都下到了南方——沒有另外的列車,
一條河流穿過身體里的冬天
在喚醒時間。當我走在牛澗河上,
想起了我的幾近丟失的船篙
——從哪里來似乎不必問,
在我的河道,我的篙在丈量我。
這幾天轉(zhuǎn)暖,適宜在河岸走走,
適宜給時間寫一封信,談?wù)勛匣ǖ囟?/p>
——給世界以春天的草圖,
談?wù)劰昀锏木潼c幻影也在這里。
《雪后九峰山》
或者在雪后來山上走走,就這樣,
而不一定選擇春日。累了就在石墻下
抽一支煙。我一直保持著好奇——
九峰并峙抑或九女舞于峽谷,
人們賦予石頭不再僵著的表情,如此
要讓消失的人活過來,如此薄冷的
山有一個真實感,如此雪即清奇。
一只黑鳥從峰頂傾斜而下,劃出
自由的弧線。石階似乎在永遠向上順延,
在撇開來時的人間舊事。谷水似乎是
峽谷間一個收縮鏡面,照見我們的行蹤。
我們踏著石上雪跡,想到前人的
神秘游仙詩,四海星辰出離了現(xiàn)實之困。
那個隱逸,即是給內(nèi)心一個觀自在。
在這里走走,有一個石寨向我敞開。
每一個峰都獨立。并峙也即商議。
不考證什么,我們所有的詞都是一個山體。
三年了,再上九峰山,似乎我也有了浩渺。
《在汝州,想起蘇軾》
在汝州,想起蘇軾——想起你一直
都在,而我在一點一點地失去自己。
我感到我的匱乏——僅一年時間,
雪落路途上如同瑟瑟的肉身。
逝于去春的父親、弄丟的愛人、
手術(shù)刀劃過身體的嘶鳴……
我緊緊攥著我的詞,像是唯一屬于我的
瓷器。我在找蘇軾和子由寄居過的院子,
一棵樹和另一棵樹還在蓬勃,上空
一個歸于時間的明月——這一刻
記起節(jié)前回到父親的庭院,父母不在了,
偌大的院子,再無春聯(lián)笑對關(guān)羽。
時間是一種印花的瓷,每個人
都簇擁著自己的色澤,天青或月白
那樣的具體。而世界多出了雪泥,
于是蘇軾寫下:應(yīng)似飛鴻。
于是飛鴻演繹了他的一生——
流荒渡海,到哪里似乎都攜裹著雪。
雪是無話可說時的飛詞。
而我該說些什么?我們有時
是一個角色,是蒼茫大地的
一個淚滴。我清楚我的身體里
有一個東坡,用于掙脫、叛逆,以及
喝酒時有一個叫作月白的酒器——
和淵明對飲。度與不度都給時間一個澄明。
自己,即使淵明所在的南山無悠然可采,
也指定要對飲一杯,大不了醉到月亮上去。
《眼明泉看遠……》
從這里看遠,一抹蔚藍慢慢遼闊于身體,
它在越過寺院、曠野——我相信到了你那里。
我感到我們明天的旅程就是如此——
在未有禁制的藍調(diào)里,泉水隱秘地涌動它的細浪。
我的確說過,眼明泉以它的清冽救過不少命,
并再次說,每一個人的景致就是給自己一個清澈。
這個冬天的困頓在于迷霧多,放眼的遼闊
像我們的愛,每天燃燒一會兒以抵御世界的寒。
《緩慢的冬天》
這個冬天冗長。想馬河不再有馬的奔馳,在雨中
盡顯淵明的清境。不見酒器,我只是寫下嘮叨的句子。
我說什么來著?愧對了時間——時間這個馬駒。
這個冬天,每個人的身體里都有一列火車,
穿過隧洞以及險峻的冷。隔著的時間讓最親密的交談
也有一種無力感,但這已是對內(nèi)心的呼喚,
晚九點,俄耳甫斯幽暗的長廊有了一粒微光。
《連陰雨說》
我不是陰郁,而是輕逸地在萬物之上
尋找你。渾濁的時間太過長久
一個人就不再是我族類中血性的那個人。
我在我的每一顆雨水里注入了靈指,
它彈撥著星光,彈撥著你曾失去的良夜。
我像祈求我身體里的靈魂,祈求你
在無盡喧嘩中安靜甚至孤獨地傾聽一次。
“那低矮的石頭,在平緩的岸上滾動吧”①
我的到來的確是必然之上的異見之聲,
——如若沒有一個人在這綿綿的長夜里
傾聽,我必將抑郁地死于一種冰涼。
我像是一個使命,帶著弓與琴
回蕩在叢林,和你的時間,干澀的街巷。
我一度不愿過多地停留,藉以明亮的石頭。
發(fā)生了什么?我問正在讀的阿甘本,
一個人或眾多的人在慢慢地喑啞和失聰。
我持久地搭上箭鏃,一片清涼的羽翼
掠過空落落的或者有些眩暈的枝杈。
我不是征服,我是說:醒吧,醒吧。
我那遍尋你的水珠,明亮地攜帶著我的詩。
注:①引自索德格朗的詩。
《聚酒記》
杯中酒的大海。眾神的豎琴。
“我披著星星,在陡峭的山坡,
我想到過另外的出口,在地鐵上”
……我們闊論,又像真正的飲者,
在各自夢境漂泊。漂泊神啊,
眩暈,不都源于酒。或因迷路。
始終不丟棄的是我們信任的嘴唇。
已經(jīng)有人說到詩,“詩很小,
芝麻小的東西。有時撂在荒野、
迷惘,甚至咖啡與女人、極端
和敏感之上”。“一扇門啊!”
我們爭辯并在杯中酒里飛翔——
飛不飛出去不重要,有沒有翅膀
關(guān)乎現(xiàn)實的朱雀。有人眼睛
紅了,但紅一次又有什么關(guān)系?
酒燒不到現(xiàn)實,一個人的處境
也跑不到酒里。如果說酒是一條
河流,我們飲下的就是波浪——
我們一直被酒燒著,我們
形骸放浪,我們在自由的酒里——
淵明一樣山居,悠然于詩的長相。
《波浪記》
“你是時間之上浮出的嗓音。”
除了干凈如晨光攜著你走過街巷
的確別無波浪為另外的波浪而動搖。
在一個燈紅酒綠的
江湖里——詩,即持續(xù)的失眠。
我由此堅信你的嗓音,隱秘的天使,
為了時間之門,給夜以篝火;
為了冬夜的旅途唱出內(nèi)心的圣歌。
明天將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景致?
如若預(yù)設(shè),暗礁、魅惑,見鬼去吧。
時間是我們的忍者,也是愛的痛點
——你的偏執(zhí)里有我的巖石,
打開窗,還有什么可懷疑?
生活的不對稱,在于你的憂傷,
而這必然的日子必然為了愛而生長。
我指間煙,明滅的火星幾乎燒到手指
——醉也即醒——我們要做的,
不是“歌自苦”以及“各自苦”
——冬天就要來臨,
急切的嘴唇,是一個詞暖著另一個。
《野蜜蜂記》
我要在這沸騰的大海上靜下來。
時間為清澈而生,不再是無序,
一條魚因有了自己的鱗片而飛行,
而有一個水域。我不再沙啞,
那個深藍上的眼睛,不再是漩渦。
我輕呷一口,浸入苦澀的冥思,
世界是什么?我有清晰的念想。
但一首詩在我們的城市聚不起來——
一些短語因缺少明媚的注腳
聚不起來。我需要攏合一籃子
不走失的桃子,醞釀一個詞群曲。
我相信持久的事物里的神性,
相信身體里的明澈,即便不完美,
事物有它的星河和鹿鳴就夠了。
子夜彌撒的安寧,也叫明凈。
說到夜我點支煙抑制一下壞脾氣。
“你的大海是什么?我是我的遼闊。”
詩,以其詞簇,在投向深淵,
詩像冬天的野蜜蜂,拒絕荒謬。
《小峨眉山下》
——給臧棣
在一個地方待久了,就會失去假想的
列車。那就索性坐下來,看瓦松
透過夾縫長出眼界。秋草這時死了一半,
小峨眉移入詩中給視野一個高度。①
我因此從未因其小誤了登臨,一座山
是一個奇跡,而一個人就是山體。
眼睛里的遼闊——東坡藍在上午出現(xiàn)后,
山,開始神似于寧靜在奔跑。
命運是什么?我坐了有一袋煙的工夫,
想了東坡“他年夜雨獨傷神”兩次,②
一種植物是否“編織了我的大惑”③
命運賦予一座山而不是另外的山神秘
友誼,他的時代不再是我們的街坊,
但我們傾心的藍,何曾不是一種暗示?
遠離了喧囂、秩序和欺瞞,連天真
都會放大到筋骨草的一個尺度。
山在,山又不在,小峨眉在詞的深度里
有可能是一度閃爍并到來的魅惑。
注:①小峨眉山,位于河南省郟縣,東麓有三蘇墳。
②引自蘇軾《獄中寄子由》。
③引自臧棣《鵝耳櫪叢書》,此為臧棣贈高春林詩。
《上云龍山》
我喜歡上山時間的隱逸。喜歡
在大石佛明明之眼下不再有時間的坡度。
“一個漫游者,多半是一個孤獨的人”,
這時的孤獨迥異于深居城市。
詩在風口。所有疑云不到眉間已散,
一個人也是一種松針木。這時不需要尖銳,
向上走,身后的假象就將逃離。
我喜歡我的眼睛不再有霾。我不給這片
石比喻,醉臥其上的是蘇東坡,
《放鶴亭記》在“風雨晦明之間”記下了
鶴飛來時,穿草鞋披葛麻的人,耕在
自由中。一個人的超然在于晦暗時
他擁有一個虛無的詞。尺度不是酒度數(shù),
天太黑,是任性識出了一個酒石頭。
我喜歡醒著的林子,收容了時間的哀慟。
遷移的僅是時間,他的詞也是
一張嘴。這樣走著,風似乎又緊了,
坐在一個井沿邊,我只會感到渴,
我從混沌中回到直視,駝峰這時即駱駝之慢,
除了山明亮,我無理由慢如斯。
一個人向我走來,抑或我向一個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