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虛此行》:用心傾聽,用心記錄世間的美好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會如何了解我?
《不虛此行》的英文名字叫All Ears,翻譯過來大抵是傾聽的意思。影片導演兼編劇劉伽茵說,傾聽是一個全身心投入讓對方的所有語言流經你身心的行為。在《不虛此行》中,寫悼詞的聞善通過傾聽每一個逝者以及他們身邊人的聲音,給予逝者一個可以自己做主角的故事。影片整體質感樸實,傳統(tǒng)的銀幕比例和干凈的構圖,簡單得不像是這個時代的作品。或許是因為視覺刺激的樸素,讓我們有更多機會可以去關注聽到的東西,讓這個關于傾聽的故事可以更加溫暖地流進每個人的內心。
傾聽自我的言說。每一位逝者的故事,都從聞善的手機提示音開始。《不虛此行》雖然是個關于情感和個人成長的故事,但影片真誠地面對當下信息數字化和碎片化的洪流。逝者的妹妹跨過時差打來越洋視頻電話,忙碌的兒子一邊和聞善交談一邊用兩個手機語音辦公……移動通信設備在幫助我們迅捷聯絡的同時,也把我們的時間割裂成一個個自我的分身,乃至在平行宇宙中蔓延生長下去。甘銘的故事最為典型。齊溪飾演的女網友千里迢迢趕到北京,引以為知己的二人其實從未謀面,只憑聲音認得彼此。甘銘的精神疾病狀況與他在律所的工作順遂與否看似毫不相干,經由女網友補齊“線上人生”才是牽動他神經最重要的一環(huán)。從幾年前開始,網上漸漸有了“如果我不在了我的微信QQ賬號怎么辦”的討論,我們突然意識到,那些俏皮可愛的ID有一天也會永遠灰暗下去。然而,當我們緬懷逝去的網絡用戶時,好像我們也只了解在此平臺上的那個虛擬人而已。
當今時代,徹底放棄線上交流回歸面對面的生活似乎已不再可能。然而,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了線上/線下的人格二分所造成的巨大割裂感和無所適從。對于大多年輕人,網絡上的數字分身甚至比本尊來得更真實。碎片化的生活讓時刻戴好人設的斜杠青年保持著和所有人不咸不淡的關系,直到自身也開始困惑: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我?《不虛此行》提出了這個問題,答案要靠我們自己找尋。
傾聽北京的聲景。我們如何了解一個人?在《不虛此行》中,聞善選擇了最簡單笨拙又最真誠善良的辦法:問問身邊的每一個人。在每一個回答中,我們傾聽來自北京的人生百態(tài),也聽到跨越時間和空間的、潛藏在記憶深處的聲音。聞善很“軸”,大哥很“狗”,萬家兄妹的北京話將我們帶回20世紀80年代的北京城,那個銅爐火鍋一扇就紅、冰塊的冷氣迎著風扇沁入心脾的時候。近年來國產電影逐漸認識到方言帶來的地緣性對于影片氛圍的塑造作用及對特定觀眾的強烈吸引力,以至越來越多的電影開始通篇使用方言對話。從北京向外傾聽,《不虛此行》嘗試著每一種可能出現在首都人生命中的聲音:回憶中的板車拖行混著叫賣聲、綠皮火車吭哧吭哧地編織著婚姻的故事;北漂聞善給家里打電話才會說黃山話,而創(chuàng)業(yè)精英實在無法掩飾自己的長沙口音;單人的出租屋讓秒針的聲音都如此清晰,隔了一層玻璃的殯儀館只聽到隱隱約約的哀號……聲音是和生命有關的。有些聲音代表著時間,連通回憶與當下;有些聲音代表著空間,跨過山川江海。但是有些聲音印證著當下的生活,給每一個生長在北京的普通人以生命的力量,比如地鐵和公交車上似乎從來沒有變更過的提示音,比如小區(qū)樓下的流浪貓叫聲。
值得一提的是,《不虛此行》對于方言和背景音樂的使用相當克制。胡歌飾演的聞善與家里人交流時用方言,但在接待每一個客戶時盡可能使用普通話。客戶群體中,既有口音相對明顯的萬家兄妹和創(chuàng)業(yè)者老陸,也有盡可能隱藏口音的王先生和方阿姨。不讓每個角色都使用方言的好處是,我們可以將更多注意力集中在方言背后的故事,而非透過腔調去辨認字句。同理,對于背景音樂的謹慎也讓我們更為明顯地感到了影片中刻意強調的音效,它們出現在我們生活的每一個角落,但卻經常為我們所忽略。除了此起彼伏的微信提示、來電鈴聲、手機鬧鐘或者FaceTime,還有晾衣架碰撞晾衣繩的瑣碎噪音,以及敲打每一個字符的鍵盤顫音。手動輸入三遍之后,電腦的輸入法就會記得一個新的名詞;但是聽過這么多遍,我們卻忘記了生活的聲景。
傾聽電影的誕生。劉伽茵說,如果非常理性地寫作,影片中的小故事需要盡可能考慮涵蓋親情、友情、愛情的分類,以及年齡、性別、職業(yè)等分類。但因為摻雜了個人生活經驗,《不虛此行》只是更多憑借自己的本能誠實地將情感呈現在電影中。毋庸諱言,《不虛此行》因為描寫了一個落魄編劇轉型寫悼詞的故事而成為具有自體反思意識的“元電影”。對于稍微有過電影相關行業(yè)經驗或耳聞的觀眾而言,很容易就能找到影片中大量充斥的電影創(chuàng)作色彩。聞善幾次提到的“觀察筆記”是每個電影創(chuàng)作專業(yè)學生的必修課,家中的大白板也是編劇們最常用的工具之一。經由“小尹”這個虛構的人物,影片完成了對記錄逝去的人和創(chuàng)作全新的人這兩種寫作方式的勾連,也嘗試窺探文字工作的本質——講故事。乍看起來,為逝者撰寫悼詞是嚴肅而紀實的工作,而創(chuàng)作全新的劇本則可以隨心所欲。然而《不虛此行》的故事到最后告訴我們,真實的生命可能充滿著“不太像他”甚至自相矛盾的故事;虛構的人物也會有自己對于穿衣打扮的想法。真實與否,正如聞善的大白板一樣不斷翻轉,只有被講述的故事留存下來。
《孟子·盡心上》說,“及其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決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在一次次的傾聽和書寫中,聞善記錄下世間的美好,記錄下《不虛此行》的人生。
(作者系北京電影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