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文學》2023年第4期|簡媛:藍青說
藍青走出酒店,獨自朝著幽深的公路走去。
天色已黑,她有些害怕,可她很想走到更開闊的地方,去看看對面的阿爾卑斯山。她不知道,那些山頂上的積雪的白色亮光,是否已被黑夜覆蓋。
她不時回頭看看,期盼有人出現(xiàn)似的。走著走著,啞然失笑,一定是想到了某件有意思的事。那天是藍青抵達歐洲的第十天。之前她游覽了法國和意大利,瑞士是此趟旅行的最后一站。當導游告訴她會在阿爾卑斯山對面的酒店住一晚時,她高興極了。她在心里祈禱這次運氣好一點,她甚至肯定自己這次一定能在山上尋到藍紫色的鳶尾花。
“你好,”托尼正從藍青右手邊的山坡上走下來,看見她時,他徑直走到她面前,看著她說,“你想去那邊走走,是嗎?”
她對他印象并不差。抵達歐洲的頭天,在走出法蘭克福機場轉坐旅行大巴時,她的行李箱突然壞了。看著散落一地的行李,她覺得別人說的沒錯,她就是個倒霉的女人。她在心里詛咒賣箱子給她的人,那人明明說這是最好的箱子。她手忙腳亂地撿起行李。一遍一遍扣好,卻一次又一次彈開。無論如何使勁,箱子也合不上了。她想起自己的婚姻,忽然滿頭大汗,仿佛那個她身上的秘密即將隨著箱子的彈開而暴露于眼前。同團的游客都在催她快點。導游催促得尤其厲害,語氣極不耐煩。她想丟下箱子,返回機場離開這里。可她依舊蹲在原地,像個被程序控制的機器人,一遍一遍重復相同的動作。
一個男人走過來,不動聲色地捧起她的行李箱。“我?guī)湍惆伞!彼f得很輕。
藍青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上車后她才知道,他是她這個旅行團的大巴司機,叫托尼。藍青留意到,途中停靠服務站休息時,他總會走進便利店點上一小杯咖啡。若是看見她也走進便利店,他會微笑著看向她,卻并不開口和她說話。
她悄悄觀察過他,他的頭發(fā)呈棕栗色,眼睛是灰藍色的,很挺拔也很英俊,但是在他不經(jīng)意地打量人的眼神中能看出他的謹慎與提防。
和托尼一起走下來的還有這次隨團的導游。藍青希望導游說點什么,或是對他說“我們還有工作要談”。可導游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吹出一聲長長的口哨,獨自走了。
藍青沒有搭理托尼,兀自向前。她走得很急。他追著她。“我能陪你走走嗎?”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他沒有重復,攤開手,聳了聳肩,笑了。笑聲散發(fā)出陽光般的爽朗。五年前,她也能發(fā)出這樣的笑聲。她不置可否,心里卻相信了他。
沿途有許多怒放的三角梅,花瓣紅如鮮血。他扯下一片,遞給她說:“它們得到了更多的陽光。”
她對他的出現(xiàn)甚感不安,她不希望有什么新的意外出現(xiàn)。可她仍舊沒有開口說話,卻接過花瓣,放在鼻前嗅了嗅。
“你怎么了?”他用探尋的眼神打量她,沒有像剛才一樣笑。
“我怎么了?”她反問,語氣怪怪的。因為要通過翻譯器轉換,語氣變得沒有情緒。她感覺沒有剛才那么緊張了。
“能說說你的家庭嗎?”他點了根煙,“你母親最近還好嗎?”
“我母親?”她一臉驚愕,索性由著性子說,“我母親,她特別希望我能嫁個有錢人,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
“你也想嗎?”他用手指撓了撓頭發(fā)笑出了聲。
“一言難盡。”她問他,“那你呢?”
“我怎么了?”他吐出煙圈,一臉不在乎。
“你是哪里人?”
“克羅地亞。”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從克羅地亞難民營里走出來的。”
“我喜歡你的手表。”她看向他的左手說,“看上去有年頭了。”
“是的。是一個禮物。”
“誰送的?”
他沒有馬上回答,停頓了一會兒。“我妻子。”語氣變得低沉。
“你妻子呢?”她問。
“去世了。”他說這話時,頻頻看她,眼神變得憂郁。“五年前。”
“對不起。”
“你讓我想起了我妻子。”他盯著她的眼睛看。
“這是件好事嗎?”
“起碼不算壞事。”
他們沒有再說話,凝視對方,然后繼續(xù)往前走。
阿爾卑斯山上還有雪,風從那邊吹來,落在身上,能覺出寒意,她雙手抱在胸前,似乎要將自己抱緊,可還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哆嗦。
“冷嗎?”他問。
“不!”她回答得很干脆。
前面是一處凸字形的觀景臺,凸出的部分像一把懸空的長勺。他們自然地走進去,倚著那些木欄桿,看向對面的阿爾卑斯山。
“這一切,太美好了!”她知道他說的除了阿爾卑斯山上的雪光,還包括山下水平如鏡的藍色的圖恩湖和湖邊那些星星般連綴的白色小木房。
“這里……”他還想說出更多內(nèi)容,可他哽咽了。
她站在那兒,不知所措,甚至有些尷尬。試圖安慰他,可她能說出什么呢?一個一無所有,只身來到異國他鄉(xiāng),連開口說一句英語都費勁的人,又能說出多少安慰他人的話呢?也許他需要一個擁抱。可她站在原地,手伸出來,懸在空中,又縮了回來。她想不出擁抱一個陌生男人的滋味是什么。藍青看向他。他深陷的眼睛正盯著某個方向,好像在等待有人發(fā)出信號一樣。
公路上偶爾有車輛駛過,都是一閃而過。行人經(jīng)過時側目看他們,會微笑著說“Hello”。繼續(xù)這樣站著,總覺得有些奇怪,他們沿著公路往前走。
“你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嗎?”他的腳步聲壓得很低,說話聲也很低。
“有生活就有戰(zhàn)爭。”藍青突然討厭自己過快地信任這個白皮膚藍眼睛的高個子男人。她走得飛快,仿佛要甩掉他。她看向路邊的房子,希望有聲音從那里發(fā)出來。
她突然停下來,轉頭問他:“你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她的額頭幾乎碰到他胸脯上了。她才想起電影《代號55》,當時她并沒有被故事情節(jié)感動,可還是對克羅地亞獨立戰(zhàn)爭期間發(fā)生的真實事件有了深刻的記憶。
“是的。”他扭頭看向對面的阿爾卑斯山。他站在那里,身子僵硬得如同中了魔咒。她看著他,他的眼神純凈、孤冷,如同對面的雪光。
“那年我才八歲。”他又說,“你知道盧卡·莫德里奇嗎?他小時候曾在隨時可能踩到地雷的地面上帶球。我們也像他一樣,什么都不怕。”他大聲說,仿佛要讓對面的阿爾卑斯山也聽到。
她沉默了,眼睛凝視前方。夜色逐漸變濃。阿爾卑斯山頂?shù)难┕庀袷菑奶炜罩邪l(fā)出的,山腳的圖恩湖被黑夜浸染成一塊濃郁的墨布,從湖邊木房子里透出的燈光連成一片,如同橘色的織錦,勾勒出讓人憧憬的溫暖。“好美!”她喊出了聲,如同一個無知的少年朝著受盡磨難的旅者吹出的口哨。“對不起。”過了一會兒,她開口說道。他沒有回應。她感到羞愧,想逃離此刻的沉悶,她沿著公路往前跑,沿著山坡往上跑。她拋下他有多遠,她一直沒有回頭去看。
“我能……”
他追上來,站在她面前說。她注視他的眼睛,里面充滿憧憬。他把臉轉向阿爾卑斯山。她感覺他的目光如同懸在空中的燈火,將對面的雪光和湖邊的燈火連成一片。她追隨這些燈火,等著他往下說“我能抱抱你嗎”,或者伸出雙手做出擁抱的姿勢,說“我能這樣嗎”。
怎么會有這樣的期待?她感覺身體突然縮緊,嘴唇也咬得很緊,手掌不受控制地抖動,心臟似乎要從胸腔里跳出來了。可他的喉嚨像是被什么卡住了,沒有往下說。
藍青一時有些恍惚。她盯著他的臉,又看看四周,只有風吹過樹林帶來的聲響,烏鴉發(fā)出的蒼勁嘶啞的叫聲。公路右邊的山坡上明明有房子,房子里也有燈火,可看不見人影晃動,也聽不見人發(fā)出的任何聲響,哪怕幼童的哭聲。這里,這片山地,這條公路,這里所有的一切只屬于她和他,也仿佛只有她和他了。
他依然看向阿爾卑斯山,目光有些飄忽,似乎眼里的燈火被山上的風吹動了。她不由得好奇。
“你怎么了?”
“我們拍張合影,怎么樣?”他指著阿爾卑斯山,“以那里為背景。”她看到他的眼睛睜得很大,嘴唇咬得很緊,仿佛說出這句話需要很大的力氣。
起初,她和他站在一起。他們的肩膀緊挨著。當他把手機擺在他們面前準備拍照時,她閃開了。她開始咳嗽,很明顯,不是感冒引發(fā)的咳嗽,是為了打破某種局面而故意發(fā)出的聲音,或讓人以為這是不得不先去做的事。她把手捂在嘴唇上,試圖讓咳嗽延續(xù)得更久些。兩輛小車呼嘯著開過來,應該是去參加派對的年輕人,車上放著音樂。看見他們時,有人大聲問,要捎你們一程嗎?她嘴角抽動,勉強擠出微笑,揮揮手做出不需要的動作。對方卻說,祝你們有一個美好的夜晚。她都能聽懂,可她說不出來了,像是某個開關沒有打開。她需要些時間來適應。她還不想告訴他,她曾經(jīng)會說流利的英語。她繼續(xù)往前走,也只想繼續(xù)往前走,覺得這樣就一直在路上,一切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
她能感覺到他緊跟在后面。他是那個會說喜歡我的男人嗎?她這樣想時,許多記憶的片段浮現(xiàn)在腦海。一時,她感覺自己快要暈了。她走向路邊的護欄,擔心自己站不穩(wěn),倚靠著欄桿。
他仔細打量她。她顯得神情恍惚,倒不是特別傷心。
“剛出獄時,我?guī)缀踹B母語也不會說了。初見我的人以為我是啞巴。并不是醫(yī)院里不能說話,是我封閉了自己。四年里,我說過的話加起來也沒有一百句。一半的內(nèi)容是‘是的’或‘不是’……”藍青用母語說了許久,聲音不大也不急,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托尼看著她,聽得很認真。可最后他聳了聳肩,連續(xù)說:“對不起,對不起!”
“沒有關系。”藍青自言自語,“你一定認為我是個瘋子吧。”
“會好起來的。”托尼說,也像在自言自語。
藍青張了張嘴,說出一個英語單詞,又停了下來。她還想試著講一些簡單的句子,仍舊辦不到,感覺心里壓抑著什么,一些東西在掙扎,似乎就快要從束縛它的禁錮里沖出來。她努力去想些別的事情,不停地向四周看,讓自己沉浸在眼前的美景里。
她回憶他今晚看她的第一眼,那時的她為什么會害怕,為什么想躲避?而這時,她又是為什么想久久地看著他呢?她感覺心靈深處所受到的感動愈來愈強烈。她扭頭看向他。他也正盯著她看。他們凝視對方,似乎想看到彼此的心靈深處。
“謝謝你。”她向前邁了一步,把頭擱在他的胸前。就在這時,她聽見自己用英語說起了過去。她倚在他懷里,聲音清晰。一開始他還以為聽錯了。
“這里,我并非第一次來。”記憶在慢慢復蘇。“在法國留學的第二年,我在這里待了整整一個月。我爬過少女峰,為了尋找藍紫色鳶尾花而在山上輾轉逗留兩天。當然,更多的時間我是在這里當導游,為中國游客介紹這里的風土人情。我的父母只是普通的商人,他們傾盡全力為我提供最基本的學費和生活開支。第一年,我經(jīng)過老佛爺(巴黎老佛爺百貨商店)時,連看都不敢多看一眼,仿佛那樣就會暴露自己的虛榮。我嘴饞多吃了一塊馬卡龍,就得從下一餐的生活費里省出來。他是我導游的最后一個中國客人。認識我的第三天,他就送了一塊價值十萬元的手表給我。認識我的第十天,他就向我求婚。那年我20歲,大學還沒有畢業(yè)。我媽打越洋電話給我說,你這么努力是為了什么?不就是想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嗎?她圍繞這個講了足足五十分鐘。我爸也沒有像過去那樣,總是沒講幾句就催促我媽,好了,好了,掛了,電話費挺貴的。不久,我棄學回國,成了他年輕美麗的妻子。”
托尼凝視著她。她說時眼睛半睜半開。她從他懷里鉆出來站好。來自天空的灰色亮光落在她臉上。她栗色的頭發(fā)蓬松散亂,有些垂在肩膀上,托尼看著這一切,心里涌出久違的甜蜜。
“我不應該打她的。”他突然這樣說。
“她是誰?”
“我妻子。”他停頓了一下,“我們都是孤兒。父母都在戰(zhàn)爭中死了。本以為我們兩個人生活在一起,可以更加容易理解對方,也更懂得珍惜生活。”
“結果呢?”她看著他,他的皮膚比剛才更顯蒼白,他眼里含著淚。
“從生下第一個孩子起,她就患上了抑郁癥。我不記得是什么事情誘發(fā)的。可她已經(jīng)很難感受到真正的幸福,她總是無緣無故擔心我們會死去,擔心孩子會成為孤兒,她不去上班,不敢出去見朋友,不參加任何朋友聚會,總是寸步不移地守在孩子身邊。她會在幸福中突然生出絕望,或是在平常生活中反復強調(diào)幸福再也不會屬于她了。我?guī)x開城市住到鄉(xiāng)村。”他突然指著前方說,“看上去和這里很像,湖、白色的房子。”說到這里,他開始抽泣。“我再也受不了。我打了她。我不是想打她,我只是想告訴她,你還有我。可我的確打了她,她當天晚上就消失了,孩子也不見了。找到時,她和孩子漂浮在湖面上,像兩片枯葉,她的臉上沒有痛苦,像是找到了最后的歸宿或是獲得了某種解脫。”
“我能……”他換了一種語氣。她看著他,等待他往下說。他準備說什么呢?她看到他的牙齒松開了。“你笑起來真甜。”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笑起來真甜。”他又重復了一遍,“你的眼睛會說話,像阿爾卑斯山頂?shù)男切牵瑤Ыo人美好。”
笑容?甜?美好?她捏了捏自己的笑肌,感覺那里僵得像枚冰冷的硬幣,她甚至懷疑自己不會笑了。她希望眼前有面鏡子,她急于看見此刻的自己。
他意識到了,趕緊掏出手機。“照片不會騙你。”
這次,她站在他胸前。準確地說,是被他牽到懷里。他拍照時,她倚在他胸口,那么近,甚至能聽見彼此的心跳。
她不敢看照片。我在怕什么?怕我不笑?還是怕我笑得太美好?她藏好一切,卻又瞻前顧后,躡手躡腳。她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渾身長霉的人。出來這些日子,她不涂防曬霜,不打太陽傘,穿最少的衣褲。她還做好了打算,明天就去地中海邊上曬太陽,像當?shù)厝四菢樱稍诤┥希难霭瞬妗?/p>
“過去許多事情,我大都記不起來了,”她說,“可是,有時記憶又像被突然打開的閘門。”說到這里,她心里一陣冷,仿佛某些遠離她的災難又從黑暗里鉆了出來。她的身體變冷了,臉上的表情也變得異常冷漠。
有好一陣,他們幾乎不講話,就這樣站著,俯瞰下面的圖恩湖,或是遠眺對面的阿爾卑斯山。風一陣一陣吹過來,她愈發(fā)感覺到寒意,他往她身邊靠了靠,還把自己的外套脫下穿在她身上,幫她拉好拉鏈。還是什么話也不說,兩個人都陷入了沉思。
丈夫是怎么死的?她記得很清楚。那天,他的身子像塊從山頂塌下來的巨石。他一定拼盡了力氣,他的臉因為過度激動而漲得緋紅,額頭上全是汗,像拉響的風箱,粗重的氣體從鼻腔與嘴里吐出。他有高血壓。她期待過,他要是在這樣的場景中突然死去,該有多好。他還在繼續(xù)打她。她的靈魂似乎已經(jīng)從軀體飄出,游蕩在她和他之間。這個她像個看客,仿佛打的是另一個人;而她的軀體退縮到飄窗上,壓低聲音求他,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他明明聽得見她的求饒,卻打得愈發(fā)痛快,仿佛這樣才能顯示出他的得意。她感覺下一刻他就能將她碾成肉餅或擰成碎末。不知從哪里來的勇氣,或許是她的靈魂鼓勵了她,她不顧一切掙脫他。由于慣性,體重一百八十斤的他沖開了那扇窗,從二十一樓跌落。
他不想死,他的手在空中攀爬,試圖拽住什么,她的衣袖被他從肩口處撕裂。她的身子像座雕塑,凝固在原地,仿佛她也死了。他抓著那只袖子,跌下去了。她的靈魂也從二十一樓墜落。他的身下,是一攤鮮紅的液體。她的靈魂像那只被粘蠅紙粘住的蚊子,粘在血水上,掙扎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那半只衣袖掛在不遠處的樟樹上,隨風飄揚。警察來時,她縮在飄窗上,像團捆緊的物體,隨時都可能投擲下去。她不需要為自己辯護。他死也沒想到,是他在家里偷偷安裝的攝像頭幫了她;那扇窗也在為她開脫:那扇窗早就有問題了,鎖窗的把手不知什么時候脫落了,她提醒過他該找人來修理,他總是說過幾天再說。他的股票跌得很厲害,公司也出現(xiàn)了嚴重的財務問題。他干什么事都沒有心思了,包括夜里爬上她的身子。雖然他仍舊顯出很著急很想要的樣子,可他堅持不了一分鐘,就會從她身上滾下來,倒下的聲音像截潮濕的木頭那般沉悶。這種時候,誰也不會說話,仿佛誰先開口就是在責怪對方。她問過自己,要不要安慰他兩句,或是勸他去看看醫(yī)生,可她什么也沒有說,躺在他身旁,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而他,是死活不愿承認自己不成了的。
她不想在此刻回憶這些,可記憶堆積在一起,像一堵墻,撲騰倒向她。她想伏地慟哭,可她壓抑一切,包括抽泣。因為過度壓抑,她的背、肩生成強烈的起伏。她所有憧憬的美好都在五年前,在她走進醫(yī)院那一刻,對她封鎖了她最想抵達的那條通道。
“看見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能理解我。”說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然后他看向阿爾卑斯山。很快,他的目光又回到了她臉上,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站在她對面,直直地看著她的眼睛,仿佛要看進她心里。
“你一直在有意觀察我。”她說時神情呆癡。她想到昨天:從阿爾卑斯山上下來,導游一個勁催促他們,上車了,要走了,快點過來,不要再拍照片了。她卻跑去更遠的山邊,看著從阿爾卑斯山上流下的雪水,她想喝一口。她走近河堤時,腳底一滑,差點跌進急流。拽住她的竟然是托尼。“怎么這么不小心?”她看著他,忘記了剛剛的危險,也沒有道謝,卻脫口而出:“你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我只是個司機,別給我惹出麻煩來。”他的語氣聽上去很不耐煩,樣子看上去很兇,眼里卻有憂傷。她死死盯著他的眼睛,直到他扭頭看向別處。
“我有東西想給你看看。”托尼扭身指向一個地方,隱約能看見他白天開的那輛白色的大巴士。“我相信你會非常感興趣的。但你得在這里等我一小會兒。你急著回酒店嗎?”
藍青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她搓了搓手,說:“不。我不急。”
“確定?”托尼一臉迫切。她肯定地點了點頭。
“好的。等著我,就幾分鐘。”
藍青正陷入無邊的思緒。“你準備好了嗎?”托尼戴著面具,穿著斗袍走來。在威尼斯時,她在一家面具博物館里待了一整天。此刻,她能說出這個面具蘊含的深意——勇敢、堅強。他又變魔術般從身上掏出兩聽飲料。嘴里嘰里呱啦。
“這是什么意思呀?”藍青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么。
“敬愛情。”他用英語解釋時高舉飲料。
“和其他的災難。”她緊接著舉起飲料說。
“敬美好的光陰。”兩人的飲料碰到一起,又各自一飲而盡。
“理解某個人是很難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又舔了舔嘴唇。“我能……”他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音,牽著她的手,用清晰的語氣繼續(xù)說,“我能吻你嗎?”
他要吻我?像是被一個磁場給圈住了,又如被一道閃電擊破,一些消失的感覺從她身上那些細小的裂縫里鉆出來了。它們伸長脖頸,像春天新生的藤蔓,延伸著想攀附上他的身子。她縮緊閉合身上的每一個細胞,想控制一切。她用力太大,也過于著急了,眼淚從她的眼眶里流了出來。
多久沒有流過淚了?她在記憶中搜索。但記憶就像生銹的機器,時好時壞。前夫為什么打她,她也想不起來了。現(xiàn)在,她隱約感到恐慌,他只是個走南闖北的旅游大巴司機,就像流浪的吉普賽人一樣,隨遇而安,他會對陌生人說愛,會將種子留給無辜的人。她掙脫他的手,反復這樣提醒自己。仿佛這樣她就能獲得力量,從而逃離某種讓人渴望而又害怕的場景。
搖蕩的鳶尾花在她眼前無法控制地出現(xiàn)。昨天該是多么幸運啊,她竟然在阿爾卑斯山上遇見了藍紫色的一叢。那年,她為此而來,鳶尾花卻始終尋覓不見。仿佛一種暗示,她還沒有完全為幸運之神所拋棄。此刻,就連那一直嘲諷她軟弱的靈魂也悄然歸來,它不再是一個旁觀者,一個高傲冷漠的嘲弄者,它和她的肉身合而為一,再次組成完整的她,一起面對命運,做出決定。
從醫(yī)院出來快半年了,她足未出戶。社區(qū)定期派義工來了解她的情況,免費提供心理援助的電話多次打到家里來。舊時的同學也隔三岔五找些理由來家里坐坐,雖然他們口口聲聲說希望她早日走出去,早日融入社會。可她輕易就能感覺出他們懷揣的好奇多于表面的善意。她真正走出家門的那天,鄰居們又開始過分關注她,她總能在任何地方感覺到有人對她指指點點。過了一段時間,藍青已經(jīng)記不起最初自己是怎么走出來的,也不愿提及支撐自己走出來的力量是什么,更不在意自己今后到底要去哪里。
那天,她喝多了水,凌晨起夜,客廳里沒有亮燈,隱隱約約有抽泣聲。聽出來了,是老父親躲在客廳里哭,聲音壓得很低。她躲進廁所,坐在馬桶上,把腦袋壓在兩腿之間,咬著嘴唇哭。正是天亮前寒冷的時辰,她回到臥室,坐在地板上,記憶變得清晰,她回想起了很多事情,她告訴自己,你需要出趟遠門。
決定來阿爾卑斯山時,她的靈魂嘲笑她:連門都不敢出的人,怎么有勇氣抵達那么遠的地方。“下定決心要取得勝利的人,永遠不會說不可能。”她用刀筆把這句話刻在橡皮章上。她把橡皮章貼身戴上,如同護身符那般。
像是一次朝圣,她再次來到阿爾卑斯山。那里有干凈的雪水,有英雄的故事。熱愛自由、真摯善良的少女海蒂,就像阿爾卑斯上的太陽,溫暖、明亮,輕易就能穿透她的軀體,慰藉她的靈魂。那些是她說給家人聽的理由,她真正的意圖,是想在這里與前夫告別,與所有的過去告別。
她的耳邊響起了歌聲,是托尼唱出來的:
沿著白線,一直往前
那端誰在等你
阿爾卑斯山頂?shù)难┕夂蛨D恩湖
純粹,如同赤子
我看過藍色的憂郁
我看過十五天走過
我一直在這兒等你
我努力不哭出來
你假裝不認識我
但是你的眼睛就是謊言
在最明亮的星光下
整個天空都屬于你
現(xiàn)在我是剛剛升起的星星
撒下藍色的憂郁
我很好奇我被誰束縛在哪里
我在哪兒
你在哪兒
……
在這個寂靜的小山坡上,一切沐浴在銀白的夜色里,坐落在山坡上的木房子,將它們籠罩的光影投在公路上;沿著墻根躍枝伸向天空的三角梅,擺在窗臺上的天竺葵和矮腳牽牛,正散發(fā)出清香。在這個夜里,似乎有一群精靈在舞動。
她開始深深地呼吸,張大嘴盡情吸氣,如同清晨沐浴在陽光下的枝蔓。她醉心于這夜色,這美麗的歌是專為她而唱的,她陶醉了,一時竟忘記了痛苦。
她也唱了。從他嘴里跑出的音符爬上她的嘴唇,雖然聲音很低,但她聽見它們跳躍在她嘴唇上,像白天在琉森湖邊看見的麻雀,整齊地排在湖邊的樹枝上,等著突然響起的聲音而從那里飛落。
不知為什么,她感到心虛,覺得渾身無力,她只想找個地方坐下,哪怕就坐在這泥地上,待在那里,從眼前的景物中去感受她曾經(jīng)失去的一切,去感嘆此刻她所擁有的美好。
從眼前望下去,有一大片草坡,沿著草坡中那條小徑蜿蜒前行,能走到圖恩湖邊,能走近那些燈火云集的木房。而她只想站在這里,看著與天相接的雪山發(fā)出亮光,看著山腳一片墨色的圖恩湖,以及那片讓人眷戀的橘色燈火。她沒有告訴任何人,今天是她二十八歲的生日,她以為那片橘色的燈火已然是在為她點亮,為她唱著生日贊歌。剛剛的歌聲是專為愛情而唱出來的嗎?
托尼離她越來越近。藍青一時顫抖不已,越來越強烈,乃至于不得不抓緊他的手臂才能站穩(wěn)。
可她又異常困惑,她用三年的時間去懂得的那個男人,她以為自己有多了解、多愛她的那個男人,為何會將一個愛說愛笑的姑娘變成惡魔?而眼前這個男人,她才認識了十天,為什么會讓她的心在此刻顫抖?她的靈魂從來沒有像此刻這般充滿激情,可她的軀體呢,似乎累了,只想倚靠在他胸前,接受他的愛撫。
“你聽見了什么沒有?”托尼問她。
“聽見什么?”她看著他,一臉茫然。
他若有所思地凝視前方,接著說:“我曾經(jīng)看過一本法國作家寫的書,書中說,當他身處阿爾卑斯山時,能感受到一種深邃的寂靜,就像所有聲音都消失了一樣,就在那時,他聽見了聲音。”
“什么聲音?”她問。
“山的聲音。”托尼并不看著藍青,他側身傾聽,仿佛聲音正從某個他能確定的方向傳來。“那種感覺就像聆聽上蒼的聲音。”托尼說完久久凝視她。
“怎么了?”她低聲問。
“你有很重的心事,我看得出來。”他說。
之后,他們長久對視,什么也沒有說。好像他們看到了一幅畫,邁步走進了畫里。
出來的第九個晚上,也就是昨天,導游主動約她去喝一杯。起先導游和她聊沿途所見的風光,聊他帶過的各種客人,聊他去以色列時趴在哭墻上的感覺。最后,他說:“美女,你要小心點。你是我?guī)С鰜淼目腿耍姨嵝涯汶x那個司機遠點。”
“為什么?”她語調(diào)變了,驚慌失措,仿佛別人偷窺了正在洗澡的她。
“我也是聽其他司機說的。”導游點了一支煙,“他原來是個建筑工程師,因為家庭暴力失去了妻兒……”導游吐出的煙圈像一個個藍色的氣泡。她用目光追逐它們時,發(fā)現(xiàn)托尼面朝她坐在導游背后的位置上。她差點發(fā)出驚叫,可她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他平時很少說話,也沒見他搭訕過客人。八成是看上你了。”導游并沒有注意到她的變化,繼續(xù)說,“昨天,我看見你們在一起吃晚餐,是AA制吧?外國人就那樣,你和他再熟,關系再好,一旦觸及經(jīng)濟問題就分得很清楚。”
“你說的這些,他都告訴我了。”藍青脫口而出。她越過導游看向托尼,看見他喝光一杯啤酒后,又要了一杯。
“你不介意?”導游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在說,中國男人都不適合你?
“我也是個讓人害怕的女人。”她起身準備離去時,托尼徑直走過來,坐到她的位置上。導游一時有些尷尬,可他們立馬就聊上了,聲音密集,像是在爭執(zhí)。她想到夏天的蟬,想到那些在她背后指指點點的聲音。
突然,她記起來了,那天去參加同學聚會,多喝了兩杯,回到家時,剛推開門,還沒有來得及開燈,就傳來聲音。
“還知道回來?”
“你躲在暗處干什么?”她喘著粗氣說。
“今天一定很有意思吧?”
“你喝醉了。”她一邊取耳環(huán),一邊朝著臥室走去。
“好。那我再重復講一遍。今天一定很有意思吧?”他喝光了杯里的酒。
“不覺得。”
“我倒過得很有意思。” 他說得很慢。
“你不一直是這樣嗎?”
“銀行給我打了一整天的電話。”
“銀行為什么找你?”
“你今天花了老子二十萬元。”
“我會用自己的賬戶付款的。”她覺得身上的衣裙捆得太緊,只想一把全脫光。
“你自己的賬戶?還不是我的錢!”他冷笑了一聲。
“是你讓我別去工作的。”她感覺胸口有堆火在燃燒。
“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花我的錢就要先問我。”
“就像每晚問你回不回家?就像必須預約才能見到你嗎?”
“我得努力賺錢。”他又倒?jié)M了酒。
“就像只有求你才能和你做愛?”她接著說,語氣越來越刻薄。
他哼了一聲,扭身朝臥室外走去。她穿著內(nèi)衣內(nèi)褲追著他問:“你為什么不想和我做愛?”
“別再問了。藍青,別再問了。”他聲音低沉,像是在求饒。他端著酒杯來來回回走動。
她追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他正準備喝酒,酒潑灑在身上。“如果你外面有人了,就告訴我。”
“滾開!”他掙脫她,繼續(xù)朝前走,走到酒柜前時,她又抓住了他的手。“我想知道,你每天晚上都去了哪兒?”她盯著他的眼睛,死死盯著,他們的鼻翼已經(jīng)觸碰到了。他的頭向一邊側去,看上去,他想去吻她。
“告訴我,告訴我!”她突然發(fā)瘋般朝他身上捶打。他抓緊她的手,她掙扎著。“回答我。”
“住嘴!”他推開她時,她趔趄著朝前撲去。他又往杯里倒?jié)M了酒。
“再給你倒上一杯,也許你就能想起你都去了哪兒。”她嘲諷他。
他果然受到了刺激。他重重地放下酒杯,沖上去一把抓起她的胸衣肩帶。“啪!”她揚起手朝他的臉重重甩過去。幾乎沒有間隔,他反手甩在她臉上。
“啊!”她尖叫著倒在一旁的沙發(fā)上。她掙扎著站起來,和他扭打在一起。他的酒杯砸在地上,玻璃四濺。他扯斷了她脖子上的鉆石項鏈。他們變得瘋狂,都只想置對方于死地。他們用最大的力氣打對方,從一間房打到另一間房。
……
“都過去了。”她試圖結束回憶。可回憶如同一群闖入者,來勢洶洶。突然,痛回到她身上,肝腸寸斷、撕心裂肺。它與意識對抗,想占得上風,可意識不斷提醒她保持理性,好讓自己有機會挽救人生。然而,痛就像捕食的猛獸,它撕咬著她,折磨著她。那天,要是前夫不打我,而是抱緊我,給我一個吻,是否后面的一切都不會發(fā)生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何還這樣想。她看向阿爾卑斯山頂?shù)男切牵杏X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褻瀆。
“我知道你很痛苦。”他沖上去一把抱緊她。他聞到了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淡淡的香水味。她沒有掙扎。他的嘴唇落在她嘴唇上時,她突然掙脫他沿著公路向酒店的方向逃去。她不僅心慌意亂,而且羞愧難當。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闖進了一個她根本無權進入的世界。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阿爾卑斯山頂?shù)牧凉夂吞焐系男切且粯用髁痢B愤吷狡律系姆孔永锿蝗粋鞒鲇淄目蘼暎芸煊滞V沽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