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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廣州增城:王陽明最后的精神寄托
    來源:澎湃新聞 | 林夏  2023年09月07日07:59

    嘉靖七年(1528),五十七歲的王陽明行經(jīng)廣西烏蠻灘,拜謁了童年偶像伏波將軍馬援的祠堂,他想起四十年前的一個夢,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即將走向終點。他急切地想回到家鄉(xiāng),一路東行,到達廣州時,因肺病引起咳嗽及水瀉,身體已經(jīng)極為虛弱。為了養(yǎng)病,也為了迎接皇帝派來的使者,王陽明在廣州休養(yǎng)了約兩個月。

    于是,廣州成為王陽明人生末程的最后驛站,而廣州增城則如命定般地成為其最后的精神寄托所在。

    把時間撥回一年。嘉靖六年(1527)九月,王陽明奉旨兼任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征討廣西思恩、田州叛賊。此時的陽明五十六歲,疾病纏身,老來得子,且正處于講學(xué)生涯的巔峰。他上書《辭免重任乞恩養(yǎng)病疏》,表明自己無法擔(dān)此重任。但朝堂混亂,無人可用,王陽明不得不披掛上陣,踏上征途,開啟了人生的謝幕之戰(zhàn)。

    或許是“大明軍神”的名望太盛,王陽明分析形勢,甫一決定以撫代剿,叛賊頭領(lǐng)就負(fù)罪請降,七萬余名賊兵全部回鄉(xiāng)。持續(xù)兩年多、禍及四省的思恩、田州之亂,就這樣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被王陽明平定了。湛若水在《陽明先生墓志銘》中評價思恩、田州之亂時,稱贊道:“人知殺伐之為功,而不知神武不殺者,功之上也,仁義兩全之道也。……撫而不戮,夷情晏然。武文兼資,仁義并行,神武不殺,是稱天兵。”(《王文成公全書》卷三十七)

    平亂雖易,但戰(zhàn)后的安民工作才是重中之重。王陽明興建學(xué)校、教化百姓;又清剿了盤踞在八寨、斷藤峽的苗族;賑災(zāi)抗旱。恩威并施,雙管齊下,徹底收服了邊地民眾。而此時的王陽明卻因為廣西邊地的酷暑病情日篤,為了回鄉(xiāng)養(yǎng)病,他于嘉靖七年(1528)八月二十七日離開南寧府,九月七日到達廣州府。

    在這最后的適意時光,王陽明抱病來到廣州增城縣,祭祖、訪友,還在增城寫下了一生之中最后的詩句。

    據(jù)俞嶙輯編的《王陽明先生全集》中的《年譜》記載,王陽明的祖先是東晉右軍將軍王羲之。他的六世祖王綱(1302-1371),字性常,又字德常;弟弟字秉常,又字敬常,二人皆以文學(xué)造詣高而聞名于世。

    王綱與劉伯溫(劉基)是至交好友。劉伯溫尚未發(fā)達時,經(jīng)常造訪王綱。王綱對他說:“子真王佐才,然貌微不稱其心,宜厚施而薄受之。老夫性在丘壑,異時得志,幸勿以世緣見累,則善矣。”劉伯溫因愛惜王綱之才,還是向朝廷舉薦了他。

    洪武四年(1371),王綱來到京城,七十歲的他齒發(fā)、精神仍如同壯年。王綱向明太祖提出治國之策,太祖非常高興,全部采納,并任命他為兵部郎中。沒過多久,廣東潮州地區(qū)的百姓起事,朝廷擢升王綱為廣東參議,前往廣東督兵糧。王綱寫信向家人訣別:“吾命盡茲行乎!”

    王綱和兒子王彥達一起踏上前往廣東的路。王綱等人乘一艘快船到達潮州,勸誡百姓不要謀反,潮州百姓感激涕零,紛紛叩頭服罪。在王綱回程路上,海盜曹真等人突然出現(xiàn)。他們敲著大鼓,高喊著口號,列舟行禮,請求王綱出任他們的頭領(lǐng)。王綱勸誡道:“汝等究竟何許人?當(dāng)今圣上下詔平定地方叛亂,汝等本是良民,理應(yīng)在此太平盛世安心生活,卻挑起動亂,無疑自謀死路。”

    眾海盜不聽他的勸誡,于是王綱開始厲聲斥罵。眾海盜挾持二人而去,并且特意設(shè)壇,讓王綱端坐壇上,每日一起行禮膜拜,請求他擔(dān)任首領(lǐng)。王綱不為所動,每日斥罵不止,終被海盜所殺。王彥達看到父親被殺,一邊痛哭,一邊大聲斥罵,要求海盜將自己一并殺死以陪伴父親。海盜們大怒,打算也殺死他,但海盜的頭目說:“父忠而子孝,殺之不祥。”

    海盜給王彥達東西吃,王彥達不肯吃。海盜為王彥達的孝心所感動,他們把王綱的遺骸裝在一個羊皮袋里,交給王彥達,放他離去。王彥達背負(fù)著父親的遺骸,回到家鄉(xiāng)浙江,將父親葬在禾山。

    洪武二十四年(1391),御史郭純向朝廷詳細(xì)報告了此事。朝廷決定在增城為王綱立廟,并起用王彥達。但王彥達痛心于父親的忠死,遂自號“秘湖漁隱”,耕田養(yǎng)母,粗衣簡食,終身不仕。王綱遇害之時,王彥達年僅十六歲。

    一百三十七年之后,嘉靖七年(1528),恰逢王陽明總督兩廣,增城縣學(xué)的師生希望將褒揚王綱父子忠孝之舉的祠堂建于城門南邊的天妃廟,增城知縣朱道瀾遂上報申請。對此,王陽明發(fā)《批增城縣改立忠孝祠申》(《王文成公全書》卷十八),遂其所愿,天妃廟改立忠孝祠。此舉不僅是為了祭祀先祖,亦是“表揚忠孝,樹之風(fēng)聲,以興起民俗”。

    《增城縣志》記載:王陽明將張壹民著《王性常先生傳》以正書篆額重刻于忠孝祠,并立“重刻廣東參政王公傳碑”,落款“嘉靖七年歲次戊子冬閏十月吉孝元孫、新建伯王守仁重刻”,碑背面為蕭鳴鳳《忠孝祠記》。

    此番前去祠堂謁拜的王陽明無限感慨,他在當(dāng)時所作祭文《祭六世祖廣東參議性常府君文》(《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五)中寫道:“恭惟我祖晦跡長遁,迫而出仕,務(wù)盡其忠,豈曰有身沒之祀?父死于忠,子殫其孝,各安其心,白刃不見……及茲廟成,而末孫某適獲來蒸,事若有不偶然者。”表達了他對因平定亂賊殉職的王綱及其子王彥達的故事感同身受、深切緬懷之意。

    祭祀完先祖,王陽明還題下《謁忠孝祠詩》:

    海上孤忠歲月深,舊遺荒落杳難尋。風(fēng)聲再樹逢賢令,廟貌重新見古心。

    香火千年傷旅寄,丞嘗兩地隔商參。鄰祠父老皆人厚,從此層城是故林。

    王陽明將“層城”(增城)當(dāng)作“故林”,增城父老同樣對陽明報以極大尊重。又二十五年后,嘉靖三十二年(1553),已經(jīng)88歲的湛若水倡議重修增江忠孝祠,由王陽明弟子、時任知縣的盛君劍出資。重修后,湛若水撰寫《重修增江忠孝祠記》,將王陽明題詩刻寫在碑石上,以供后人緬懷。明代增城人對該祠堂也頗為重視,有盧應(yīng)徵的《謁忠孝祠次韻》、黎粵俊的《謁忠孝祠》兩首關(guān)于增城忠孝祠的詩流傳至今。

    拜謁忠孝祠后,王陽明繼續(xù)游覽了增城鳳凰山上的崔菊坡遺跡,又拜訪了增城新塘湛若水的故居。

    王陽明與湛若水初識于弘治十八年(1505),陽明時任兵部武選清吏司主事,負(fù)責(zé)選拔武官的考試。當(dāng)時的學(xué)者都沉溺于辭章記誦之學(xué),不知身心修行之學(xué)為何物。于是王陽明開始講學(xué),希望籍此啟迪眾人心智,使他們樹立圣人之志。但當(dāng)時的很多學(xué)者因為沉溺記誦之學(xué)和口耳之學(xué)太深,反而批判王陽明是在提倡異端、為自己博取聲名。

    一代大儒、翰林院庶吉士湛若水站了出來,力挺王陽明。此時的王陽明三十四歲,湛若水四十歲,據(jù)說二人皆稱贊對方“此等人物,未曾遇見”。和王陽明一樣,湛若水也是痛感記誦辭章之學(xué)之弊,專心致力于身心體認(rèn)之學(xué),努力糾正朱子學(xué)追隨者的弊端。因此二人一見如故,意氣相投,共同發(fā)誓要為復(fù)興圣學(xué)而努力。

    此后的二十余年中,王湛之間的書信往來、詩文唱和不斷,這兩位心學(xué)大師的“合璧”,對于明代甚至后世的儒學(xué)發(fā)展有著不可估量的重要意義。受湛若水的啟發(fā),王陽明逐步完善自己的學(xué)說,甚至那場著名的“龍場悟道”,湛若水的影響都隱約可見。

    王陽明南行前往龍場前夕,湛若水作《九章》贈別,崔子鐘和了一組《五詩》,于是王陽明以一組《八詠》回贈二人。《八詠》中的第一首就是贈給湛若水的,開頭寫道:“君莫歌九章,歌以傷我心。”

    《九章》原是《楚辭》中的篇名,因是九篇述懷的辭賦而得名,湛若水所作《九章》乃是模仿之作。其中第七篇的題目為《皇天》,詩中寫道:“勿忘與勿助,此中有天機。”即依照孟子所說的“勿忘勿助”(《孟子·公孫丑上》)功夫,可以得出“天機”。

    他還在第九篇《天問》中寫道:“天地我一體,宇宙本同家。”這體現(xiàn)了湛若水“萬物一體”的思想。他認(rèn)為,天地間的萬物和“我”本是一體的,天下百姓和“我”的骨肉親人一樣,都是一家人,他尤其強調(diào)“萬物一體之仁”。王陽明晚年所提出的“致良知”說,盡管不同于湛若水的學(xué)說,但也是認(rèn)同以良知為本的“萬物一體之仁”的。這與他曾受湛若水的影響不無關(guān)系。

    “君子和而不同”。二人的關(guān)系從未因觀點的分歧而產(chǎn)生嫌隙,相反,他們相輔相成,維持了終生的“神仙友誼”。王湛二人各有眾多從游者,他們彼此論學(xué)交流,使得弟子后來改變師從,如周衡、蔣信兩人初受業(yè)于陽明,繼受業(yè)于若水;楊驥曾經(jīng)師從湛若水,后學(xué)于王陽明。皆可見兩學(xué)互有兼容,且王湛關(guān)系相當(dāng)融洽。

    黃宗羲在《明儒學(xué)案》中指出:“當(dāng)時學(xué)于湛者,或卒業(yè)于王,學(xué)于王者,或卒業(yè)于湛,亦猶朱、陸之門下,遞相出入也,其后源遠流長。王氏之外,名湛氏學(xué)者,至今不絕,即未必仍其宗旨,而淵源不可沒也。”

    王陽明拜訪湛若水故居時,他似乎仍駐留京城。陽明追憶起二人一起致力于復(fù)興圣學(xué)的情景,不禁感慨萬千,遂將這種心情寄懷于《題若水居》和《書泉翁壁》(《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兩首詩中。在《題若水居》中,王陽明吟誦道:

    我聞若水居,近連菊坡麓。

    十年勞夢思,今來快心目。

    徘徊欲移家,山南尚堪屋。

    渴飲若水泉,饑餐菊坡菊。

    行看羅浮云,此心聊復(fù)足。

    此時王陽明似乎病情有所好轉(zhuǎn),希望有朝一日能夠“移家山南”,與湛若水比鄰而居,繼續(xù)探討圣學(xué)。

    而《書泉翁壁》則生動地再現(xiàn)了王陽明拜訪若水故居時的心境:

    我祖死國事,肇禋在增城。

    荒祠幸新復(fù),適來奉初蒸。

    亦有兄弟好,念言思一尋。

    蒼蒼蒹葭色,宛隔環(huán)瀛深。

    入門散圖史,想見抱膝吟。

    賢郎敬父執(zhí),童仆意相親。

    病軀不遑宿,留詩慰殷勤。

    落落千百載,人生幾知音。

    道通著行跡,期無負(fù)初心。

    “落落千百載,人生幾知音。”

    ——得湛若水這一知己,王陽明夫復(fù)何求!

    在增城拜謁忠孝祠、探訪湛若水故居之后,王陽明完成了親情和友情的“雙重奔赴”,了無心事地踏上歸途,于江西南安留下了“此心光明,亦復(fù)何言”的遺言,安心地走完了他波瀾壯闊、影響深遠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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