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武王伐紂到清兵入關 那些借古抒懷的歷史小說
在古代商品經(jīng)濟比較活躍的時期,不少文人都想通過寫小說來獲利。金錢欲望催生了不少粗制濫造的小說,它們最多揚名一時,卻難以得到后世的認可。古代大多數(shù)讀書人也認為寫小說不是什么“正道”,然而,仍有一些人將不少心緒和精神寄托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尤其是在歷史小說里,常見作者心中難以磨滅的道義感。
小說如何想象上古史
明末文人鐘惺,是一位崇尚圣賢之道的文人。他在萬歷三十八年(1610年)考中進士,后來官至南京禮部主事,雖在政治上成就不高,卻熱衷詩文,著述頗豐,與譚元春并稱為“鐘譚”,是竟陵派小品文的代表人物。鐘惺寫過兩本白話歷史小說,相較于文言詩文,更加通俗曉暢,卻不為人熟知:一為《按鑒演義帝王御世盤古至唐虞傳》,二為《夏商野史》。兩本書的時間線是連在一起的,讀者可相繼閱讀。
《按鑒演義帝王御世盤古至唐虞傳》,又名《盤古至唐虞傳》,乃上古史的通俗演義,從盤古開天辟地寫起,有巢氏、燧人氏、倉頡、伏羲、共工、黃帝、蚩尤、顓頊、堯、舜相繼登場。作者眼中的上古圣賢故事,就到堯舜為止了。此書開篇有詩云:“天悠悠,水悠悠,今古遺事好探求,請君一寓眸。蘆花秋,蓼花秋,渾沌于今總一丘,戰(zhàn)爭空圖謀。”頗有《三國演義》開篇楊慎《臨江仙》的味道。此書從盤古一直寫到舜。在舜帝離開后,夫人娥皇、女英終日以淚洗面,留下“湘妃竹”的傳說。
《夏商野史》則用通俗易讀的筆法,講述了從夏禹到周滅商期間的故事。《史記》《尚書》等史書里記錄的歷史事件,這本小說基本上都提到了,還加入了很多文學上的想象和演繹。比如商王武乙射天的故事,在《史記》里記錄武乙之死,只有簡單的一句話:“武乙獵于河渭之間,暴雷,武乙震死。”除了武乙被雷劈死,就只有“在黃河與渭河之間的區(qū)域打獵”這一個信息了。不過,文人的想象力是豐富的,鐘惺根據(jù)這句話,在《夏商野史》里講述了一個情節(jié)豐富的故事,描繪了一個生動的圖景:
武乙正于河渭挺高興驅(qū)鷹捉兔,于時天正午,太陽當空……猛聽得半空一聲霹靂,空中有人道:‘武乙逆天罪大,死于非命。’被雷擊死地下了。半晌,聞云斂風和,依然紅日光輝。眾文武定睛看時,但見武乙頭發(fā)散亂,被震死,跪在沙汀。群臣大驚,收拾武乙身尸,回朝。
武王伐紂也是《夏商野史》里的重要情節(jié)。比較有趣的是,很多書在講述這段歷史時,都會以周人之口,列舉商紂王的幾大罪狀,似乎不這樣做,就無法引起人們對紂王無道的共鳴,就無法證明周代商的政治合法性。關于紂王罪狀的最早記錄,應該是《尚書·牧誓》里的這段話:“今商王受,惟婦言是用。昏棄厥肆祀,弗答;昏棄厥遺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長,是信是使,是以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今予發(fā),惟恭行天之罰。”
到了許仲琳在明朝萬歷年間寫《封神演義》的時候,紂王的罪狀就更清晰和“完善”了。在《夏商野史》里,對紂王荒淫無道的形象,有了更充分的想象和描述,列出紂王“十大罪狀”。鐘惺沿用了前人關于紂王酒池肉林、炮烙剖心等昏惡殘暴行為的“固定人設”,又增加了不敬天時、不重民事等似乎套用在任何一個亡國君主身上都合理的“常見標簽”。由此可見,一個歷史人物是如何隨著時間流逝而形成“累積”歷史形象的,文人的添油加醋在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類似的寫作風格,在《七十二朝人物演義》一書中也能見到。此書作者是明朝人,姓甚名誰,已無可考證。此書所言“七十二朝”,并非真的有七十二個朝代,而是虛指,書中基本都是春秋戰(zhàn)國人物,當時有所謂的“七十二國”,故名“七十二朝”。此書每卷講述一個思想和趣味兼?zhèn)涞臍v史故事,算是歷史小故事的串燒。用作者在序言里的話說,不同才智的人都能從中萌發(fā)興趣,獲得啟迪:“此人物演義所以從理則理,從趣則趣,無泥之理而趣乖,泥之趣而理阻也。上哲之流讀之為理,故理行而趣不死;中智之人目之為趣,故趣減而理不靈”。
此書語言通俗幽默,白話口語很接地氣,即便沒有古文基礎的今人,讀之也毫無障礙。甚至有的篇章,還會制造懸念,如同網(wǎng)絡時代的“標題黨”,故意不說清楚,讓人嘖嘖稱奇。如第三十四卷,題為《秦穆公用之而霸》,“之”是何人?熟悉歷史者,都知此人乃百里奚,秦穆公重用百里奚而使秦國強大。但此書最初的讀者,很可能是發(fā)蒙之時的孩童,因此,寫這些故事,就得在重視教化的同時,保證可讀性,盡量有趣、好看。此書語言通俗,也兼有詩文精美,如《孝哉閔子騫》這個故事里,作者不吝贊美之詞,賦詩一首,稱頌其孝順之道:“修身樂天天性真,志篤友于昆弟自相親。”
細細讀之,作者本來的用意或許并非以反常規(guī)標題來吸引讀者,而是對科舉題目的調(diào)侃,因為故事標題竟然都是四書的原句。出自《論語》和《孟子》者格外多,出自《大學》與《中庸》者較少。如第三卷故事《公冶長可妻也,雖在縲紲之中,非其罪也》、第十卷故事《有澹臺滅明》等,出自《論語》;第三十二卷故事《易牙先得我口之所嗜者也》,第三十七卷故事《孫叔敖舉于海》等,出自《孟子》……透過精妙的構思與暢快的文字,即便與作者相隔數(shù)百年,我都能想象出他在創(chuàng)作時內(nèi)心的快意,或許他是個深諳科舉之道的教書先生,或許是個屢試不中的不得志文人,沒能創(chuàng)造什么非凡功績,卻以罕見的解構姿態(tài)調(diào)侃了儒家經(jīng)典。古代文人筆記小說也好,民間雜記也罷,歌功頌德者有之,犀利批判者有之,卻罕有讀書人能以輕松口吻重釋經(jīng)典,難得一見的輕松感和調(diào)皮姿態(tài),竟在《七十二朝人物演義》能得一見。
不斷重述的熱血傳奇
還有一類歷史小說家,熱衷于講述英雄的傳奇故事。比如,清朝文人李亮丞,創(chuàng)作了《熱血痕》一書。其生平事跡無可考證,只能從小說內(nèi)容推測,他大概是個內(nèi)心充滿激情卻在現(xiàn)實中郁郁不得志的底層讀書人,身處光緒年間,面對列強欺辱,山河破碎,只能通過創(chuàng)作歷史小說來紓解內(nèi)心郁結,表達對人性和時事的看法。《熱血痕》乃吳越之爭故事,越王勾踐臥薪嘗膽,此前已被民間說書人講過無數(shù)次了,在這部書里再次得到演繹。《熱血痕》開篇就是一首《滿江紅》,言語犀利,讀來酣暢淋漓,引人慨嘆:
閑煞英雄,銷不盡,填胸塊壘。徒惆悵,橫流無楫,磨刀有水。側注鷹瞵橫太甚,沉酣獅睡呼難起。嘆魯陽、返日苦無戈,空切齒。局中人,都如此,天下事,長已矣。且抽毫攄臆,撰成野史。熱血淋漓三斛墨,窮愁折疊千層紙。愿吾曹、一讀一悲歌,思國恥。
在李亮丞看來,不忘國恥,才配做讀書人,身處亂世,不能只求明哲保身,而要效仿勾踐,為了復仇,可以隱忍多年,等自己實力強大了,再對敵人一擊致命。正所謂《熱血痕》所言,“一時忠孝,萬世楷模。報仇雪恥,是大丈夫”,這是很樸素的價值觀,很符合清末一些民間讀書人的真切心理。
明朝萬歷年間,出現(xiàn)一本名為《英烈傳》的歷史演義,講的是朱元璋南征北戰(zhàn)的故事。作者不祥,也難以精確考證了。此書在民間流傳后,很快便出現(xiàn)跟風之作,有人寫了續(xù)書《續(xù)英烈傳》,寫的是靖難之役的故事。
值得一提的是,朱棣殺害建文舊臣,算是明朝官方長期諱言的“黑歷史”,雖然朱高熾即位后,給一些人平反了,但還有不少人仍然蒙受冤屈,其后人也被打入另冊。直到萬歷上臺后,才徹底給壬午之難中被害的人平反,并稱頌方孝孺、齊泰、黃子澄、鐵鉉等人的忠義。《續(xù)英烈傳》對朱允炆的遭遇很同情,認為他是仁德之君,不忍心“看到”他死于宮中大火,也不想冒著政治風險去編寫“朱棣殺害朱允炆”的故事。
按《續(xù)英烈傳》的說法,朱棣攻克南京時,朱允炆削發(fā)為僧,幸運地逃了出去,此后隱姓埋名幾十年,直到正統(tǒng)年間,見危險已去,才宣布自己就是失蹤的建文帝,當時執(zhí)政的明英宗朱祁鎮(zhèn)便將他迎回,讓他住在宮中頤養(yǎng)天年,當時朱允炆已經(jīng)是個六十多歲的老人了。朱允炆的結局也是全書的終篇。
家國“痛史”的文學演繹
還有一些文人,筆下雖有熱血,寫的卻是內(nèi)心的“痛史”。比如,署名松滋山人的清朝文人創(chuàng)作的《鐵冠圖忠烈全傳》(簡稱《鐵冠圖全傳》,又名《崇禎慘史》),講的是明末故事,從李自成起兵到崇禎自縊,再到清兵入關。此書立場明顯親明,把崇禎寫成一個忠于社稷的好皇帝,努力平亂卻回天無力。李自成在小說里的形象比較負面,與明朝官方口徑一樣,是所謂的“闖賊”。作者對明末歷史很熟悉,似乎是經(jīng)歷過甲申之變的人,但此書大概到晚清時才流行于市,不知是否經(jīng)歷過“雪藏期”,即像很多古人作品那樣,作者寫完后并未及時出版,而是秘密保存下來,過了幾十年、上百年后,才重見天日。
松滋山人是何許人也?可惜,這又是一個姓名、事跡無考的作家。從其筆名來看,可能是一位老家或者居住地在松滋的人,今有湖北荊州松滋市,或許就是當?shù)匾晃磺宕拿耖g文人。
耐人尋味的是,《鐵冠圖忠烈全傳》寫崇禎煤山自縊的情節(jié),很有現(xiàn)場感,甚至有鏡頭視角的變化。作者收集了一些史料,加上自己的想象力,便有了一段精彩的描述。在作者筆下,太監(jiān)王承恩也變成了忠烈之人。王承恩是陪伴在崇禎身邊最后一位太監(jiān),看到崇禎自縊后,他也在旁邊的樹上自縊殉葬了。書中給王承恩“加戲”不少:“忽見右邊又吊著一人,細看認得是司禮監(jiān)王承恩。只見他面目如生,前襟寫血字兩句:國君死社稷,內(nèi)臣隨主亡。”
從清朝統(tǒng)治者的角度來說,寧可稱贊崇禎,也不可能給李自成、張獻忠等起義軍領袖正面評價。《鐵冠圖忠烈全傳》作為一部歷史小說,對清朝的官方思想進行文學化的闡釋,因此并未被禁。不過,書中糟粕不少,后世對此書也關注甚少,以致其知名度極低,隨著時間流逝,便漸漸淡出國人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