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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代文學(xué)》2023年第4期|李浩然:生生不息
    來源:《時代文學(xué)》2023年第4期 | 李浩然  2023年09月07日08:27

    我的曾祖父活到八十一歲的時候依然身體健壯,頭腦靈光,只是到了臨終前的一個星期開始犯糊涂,面對我的祖父會叫出我父親的名字,面對我仍舊叫我父親的名字。事實上,在他承載了八十多年往事的頭腦里僅有父親一個人的形象存活,其余的人和事已先于他的身體死去。那些天里,曾祖父似乎已經(jīng)預(yù)感到自己為期不遠的死亡,他的嘴里只是含含糊糊反反復(fù)復(fù)說著一句話,大軍,我的壽衣做好了嗎?我要體體面面地去見閻王爺。

    大軍,自然就是我的父親。

    曾祖父在等待死亡的過程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情緒,與其說是安靜不如說是恐懼,這位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失卻了伴隨他一生的笑容,他把自己藏在糧倉,一粒粒默數(shù)著從被老鼠咬破的口袋里漏出來的黃豆,作為文盲的曾祖父在那一刻冥思苦想的神態(tài)像極了一位數(shù)學(xué)家。

    曾祖父人生的最后三天是在糧倉里度過的,他把數(shù)過的黃豆一絲不茍地圈放在自己身前,直到雙腳被埋在黃豆里,他才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因為久被冷落,那笑在曾祖父臉上重新綻放,像是一個初學(xué)走路的嬰兒,蹣跚搖晃,走得十分艱難,而且有幾分怪誕。

    那三天里,我肩負起為曾祖父送飯的任務(wù),每次進入糧倉后,我總要花幾分鐘的時間來適應(yīng)里面陰冷的黑暗,然后我就看到曾祖父坐在墻角望著屋頂或者比屋頂更遠的地方發(fā)呆,聽到開門聲,他說,大軍,我的壽衣做好了嗎?我要體體面面地去見閻王爺。在我當(dāng)時幼小的心靈里還沒有產(chǎn)生對于靈異鬼怪的恐懼,也沒有足夠的心智來破解曾祖父語氣里的陰森,我只是把飯端到他面前,虔誠地說,老爺爺,吃飯。我的曾祖父在那個時候頭腦已經(jīng)像一架生了銹的機器,運轉(zhuǎn)得十分困難和緩慢,但是胃口依然保持著對于飯菜本能的渴望,他顫巍巍地接過飯碗,在這一刻,他顯露出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老農(nóng)民對糧食的崇敬之情,吃得十分小心謹(jǐn)慎。

    我蹲下來饒有興味地觀看曾祖父吃飯,碗里飄蕩出來的飯香誘惑著我的鼻子,牽制著我的身體,使我在飯被完全吃完之前挪不動步子,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飯碗,說,老爺爺,我吃過飯了。曾祖父的表現(xiàn)讓我失望,他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了吃飯上,致使我的話像在他面前飛舞而過的蒼蠅一樣沒有引起他些微的關(guān)注。直到碗里的飯被一粒不剩地吃進肚子,曾祖父才抬起眼皮,他把空碗遞給我,說,大軍,你吃過飯了?

    我的曾祖父從他的祖輩那里傳承過來對糧食的態(tài)度,然后又像傳遞接力棒一樣傳承給了我的爺爺、我的父親,但是把這種態(tài)度灌輸給我的時候遇到了阻礙,對于饑餓的陌生使我不能正確理解糧食在我身上發(fā)揮的巨大作用,所以每次在父親抑或祖父抑或曾祖父的勒令下吃完最后一粒米時,我都會感到萬分委屈。

    曾祖父臨終前最后一天一反常態(tài),變得容光煥發(fā),他剩余不多的生命力做了一次破釜沉舟的大爆發(fā)。他指揮著他的兒子、孫子、曾孫子滿倉庫地逮老鼠,自己則高高盤坐在谷堆之上,完全一副運籌帷幄的大將軍模樣,他在上面一邊吸著旱煙一邊調(diào)兵遣將:“大軍,你把門堵住。”“大軍,你從后面趕。”“大軍,你把麻袋翻開”……當(dāng)時的曾祖父已經(jīng)不能夠在名字上區(qū)分我的爺爺、我的父親和我,但是我們能夠正確理解他的每一道指令,從而使糧倉里的老鼠遭受了一次滅頂之災(zāi)。看著地上橫七豎八、血肉模糊的死老鼠,曾祖父欣慰地笑了笑,說出了他一生中最后一句話:“畜生,看你們再偷吃我的糧食——”然后安詳?shù)靥稍诠榷焉希吡恕?/p>

    曾祖父漫長的八十一年人生里,和我的交集只有短短七個年頭,他的生命在我八歲時終止。此后,我的家族里再沒有一個人活過曾祖父的年紀(jì)。我的祖父終年六十二歲,他在一個玉米收獲的日子獎勵了自己一只燒雞,一根雞腿骨卡住他的喉嚨,要了他的命。我奶奶,在我祖父死后不久的那個冬天意外身亡。她去打水,井口的薄冰讓她腳底打滑,她的身子一歪,跌進了井里,姍姍來遲的第二個打水人看到漂浮在水面上的一雙千瘡百孔的鞋底,于是將它們連同奶奶的身體一起打撈上來。奶奶死了,只剩下一雙鞋子從鞋底的破洞里吐著水泡茍延殘喘,那一年她五十八歲。我的父親,三十二歲時因為打麻將輸了八百斤玉米,在回家路上越想越覺得憋屈,急火攻心,一頭栽到地上,活活氣死了。現(xiàn)在輪到我了,我剛剛過完八十一歲生日,我躺在病床上,感覺自己大限已到。

    我時常照鏡子,我從鏡子里窺探石家疃和我家族的隱秘歷史。這是我的秘密。鏡子里的曾祖父還很年輕,他的頭發(fā)濃密,擠擠挨挨的,每一根都腰桿挺拔,直指天空。他的眉毛很黑,胡子也很黑。胡子早上割過,太陽一澆,又長出一茬,迎著春天的風(fēng)肆意生長。他赤膊,肩頭搭著一條辨不清顏色的汗巾。他有一只煙袋鍋,不是叼在嘴里就是別在腰間。他趕著一頭牛。鏡頭繼續(xù)拉伸,我看到天空,我看到土地,我看到延綿不絕的莊稼和無數(shù)個勞作在田間的曾祖父。是的,他們一樣擁有濃密的頭發(fā)、堅挺的胡茬,他們一樣赤著膊,肩頭搭著一塊汗巾,他們一樣趕著牛,叼著煙袋鍋。他們共同構(gòu)成了整個農(nóng)耕時代,他們構(gòu)成了石家疃。

    石家疃是一個小村子,那里盛產(chǎn)農(nóng)民。他們祖祖輩輩在這里生活,繁衍。他們夏天收割小麥,種上玉米和黃豆;秋天收割玉米和黃豆,種上小麥。一年年周而復(fù)始,直到把自己種進墳里。死去的人會被埋在村東那片墳地。石家疃人共用一片墳地,從村口步行到墳地需要半小時,如果拉著棺材,時間將翻倍。棺材是用馬車?yán)模R比人走得快,拉著棺材也比人快。但是送殯的人不讓它快,每走一段,就要停下來,在棺材前面放鞭炮,放完鞭炮孝子賢孫跪成一片,磕頭,孝衣起伏成一片浪頭。到了墳地之后,他們像種一粒糧食一樣,把棺材栽進土里,讓死者扎根于這片土地。他們這一生從未離開石家疃,死后更不會離開石家疃。

    我在這里出生,度過了完整的童年時代,我從這里逃離,人生后半段,我再沒回過石家疃,我希望在死之前能夠落葉歸根。

    說回鏡子里的曾祖父。彼時他已經(jīng)娶了一個老婆,生了兩個孩子:大的孩子名叫滿倉,是我的爺爺;小的名叫滿囤,是我的姑奶奶。據(jù)說我的姑奶奶自從會說話起就對自己的名字頗有怨言,認為一個女孩子叫這樣一個名字委實不夠秀雅。但是曾祖父告訴她,她的名字里寄托了他美好的愿望,寄托了每個石家疃人美好的愿望。十八歲那年,姑奶奶帶著全石家疃人的愿望和一根銀簪子逃離了石家疃。在她確定完全甩掉石家疃之后,她把石家疃人的愿望扔進路邊的水溝,把銀簪子插在頭頂,她給自己取名高勝雪,開啟了另一段與石家疃無關(guān)的人生。當(dāng)然這是后來的事情,鏡子里的曾祖父毫不知情。鏡子里是收獲的季節(jié),一個秋天。曾祖父牽著牛,牛拉著車,車?yán)镅b滿了玉米。玉米像調(diào)皮的金牙,在車?yán)锘ハ嘁Ш稀N覕?shù)著,曾祖父一共往返了十二趟,才將玉米完全糶完。十二車玉米換成了三十六枚銀圓。

    當(dāng)天夜里,三十六枚銀圓吸引來了八名土匪,他們將我曾祖父一家四口擒住,分別綁在院子里的兩棵棗樹上。他們翻遍了家里每個角落(茅坑都沒有放過),都沒有找到銀圓,他們不得不逼問我的曾祖父和我的曾祖母以及兩個孩子銀圓的下落。但是每個人都說不知道,顯然,至少有一個人在說謊。土匪用錘子敲擊曾祖父的腳踝,曾祖父在酷刑之下渾身抽搐,卻一直閉口不言。最后,隔著鏡子,我聽到一聲類似砸破核桃殼的聲音,曾祖父痛叫了一聲后暈死過去。我知道,他的腳踝碎了,從此成了一個跛子。土匪們當(dāng)然不甘心就這樣空手而歸,他們不能帶走什么就想著留下點什么,他們當(dāng)著我曾祖父和孩子的面奸污了曾祖母,之后提上褲子,揚長而去。天色未明,曾祖母用一根麻繩將自己吊在棗樹上。臨近中秋,棗樹上的棗子張燈結(jié)彩,曾祖母的身子隨著微風(fēng)悠來蕩去。她的生命終止于三十六歲。銀圓的藏匿之處成了一個謎,除了曾祖父之外的每個石家疃人都認定是曾祖父藏起了銀圓,他寧肯忍受身體殘疾的痛苦并且眼睜睜看著老婆被糟蹋都不肯開口,實在是心狠到了極致。而曾祖父對此矢口否認,他的說法是,糶完米之后,他把所有銀圓悉數(shù)交給了曾祖母,讓她妥善保管,而這個婆娘哪怕自己的男人遭受酷刑殺豬一樣在她面前嗷嗷痛叫,哪怕自己的身子被八名土匪輪番踐踏,她都緊咬了牙關(guān),保守著銀圓的秘密,直到她死,都沒有說出一個字。三十六枚銀圓下落不明。

    此后,曾祖父忍受著石家疃人的鄙夷過完了他的一生,我從鏡子里目睹他跛著一只腿,拽著自己的影子,穿過成千上萬株玉米的隊列,來到墳地,坐在曾祖母的墳前,默默抽煙。直到天黑下來,他抽完最后一袋煙,將煙灰磕在曾祖母的墳頭上,站起來,歪著身子,步履拖沓地往回走。沒人陪他,在這個無星無月的夜晚,他把影子也弄丟了。但是,好像有什么東西壓在他的肩頭,讓他走路都顯得吃力起來。我想,大概曾祖父坐得太久,腿麻了。

    曾祖父再也不會把糧食換成錢,他寧愿看著它們被老鼠啃噬,被蟲子蛀空。他拿糧食換水果,換蔬菜,換布和衣服,用三車麥子換來十車磚頭蓋起了新房子,用八車玉米給我祖父換來了一個媳婦。糧食是萬能的,擁有糧食就擁有了一切。

    鏡子外的曾祖父在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就已經(jīng)老態(tài)龍鐘,他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握著旱煙袋,說話會以一聲咳嗽作為開場白,一咳嗽他的身體就開始顫抖,一顫抖我就擔(dān)心他會像一棵枯樹一樣,落下許多葉子來。在我擁有了完整的意識之后,他常給我講一個故事,一個富翁和一個農(nóng)民同時遭遇洪水,被困在同一座山頭上,富翁帶了一箱金子,農(nóng)民帶了一袋麥子,富翁希望能用金子換一些麥子,農(nóng)民果斷拒絕了,他說,等你餓死了,金子都是我的。我并不贊同農(nóng)民的行為,但也不曾反駁曾祖父。

    曾祖父用嘴巴丈量石家疃的歷史,從五百年前某場饑荒開始。三戶人家由山西省某縣某村某棵大槐樹下出發(fā),跋涉千里,來到石家疃。彼時石家疃還是一片荒地,長滿了狗尾巴草。其中有位細心人發(fā)現(xiàn)一片狗尾草上空彩云籠罩,他走過去,看出那些草的不同,它們的穗子更大,垂得更低,他摳下幾顆捻掉外皮,放在嘴里嘗了嘗,很快,他的舌頭就辨認出那是谷子的味道。于是,他們定居下來,并給村子取名石家疃。石家疃的名字讓我疑惑,石家疃沒人姓石,從來沒有,我曾就此詢問我的曾祖父、我的祖父,他們的回答口徑一致卻令人失望,他們說,我怎么知道。沒人探究村名背后的深意,或許,它本身就出于即興。

    石家疃的歷史上從來沒有遭遇洪水,也從來沒有鬧過饑荒。石家疃風(fēng)調(diào)雨順。石家疃五谷豐登。

    石家疃的土地滋養(yǎng)了石家疃人,也滋養(yǎng)了老鼠。這是人的村莊,也是老鼠的村莊。

    鏡子里的曾祖父從曾祖母的墳地返回家中的那個夜晚,目睹了老鼠遷徙的奇景,一隊老鼠排列整齊浩浩蕩蕩穿過泥板路,由左邊的谷田涌進右邊的玉米田,去往離開石家疃的方向。它們的身體圓滾滾的,皮毛在暗夜里閃著微光。曾祖父不曉得它們要搬去哪里,他沒有深究這個問題,他坐在地頭,坐在一株玉米和另一株玉米之間,填了一袋煙,點燃,饒有興味地看著老鼠們搬離石家疃。直到最后一只老鼠隱進玉米田里,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回家了。

    兩年后,姑奶奶化名高勝雪,孤身一人離開石家疃,在此之前,她去了一趟村東頭的鐵匠鋪,找到小鐵匠梁文虎,從懷里掏出八枚銀圓,請求梁文虎用其中七枚打造一只銀簪,剩下一枚作為他的工錢。梁文虎答應(yīng)得異常爽快,他打造銀簪的過程中,時不時將融進紅色鐵屑和爐火的目光擲向安靜地坐在一旁的姑奶奶,姑奶奶臉色紅潤,目光躲閃。銀簪打成之后,梁文虎將其交往姑奶奶手中,姑奶奶沒有接,而是用手抵住梁文虎的胸口,一路推著(梁文虎的身子輕飄飄如同影子,姑奶奶一路推,他一路退),進了房間。梁文虎一個人住著三間土坯房,他父母早亡,很小的時候,他變賣了田地,換成足夠養(yǎng)活到他成人的糧食。他自學(xué)打鐵,他說石家疃需要鐵匠,石家疃的鐵鍬、榔頭、犁耙,甚至牲口的腳掌,都需要鐵匠。

    住在梁文虎隔壁的王二牛不小心窺見了上述場景,當(dāng)時他正在自家屋頂晾曬花生,一陣風(fēng)吹過來,幾顆花生滾落進梁文虎家的院子,他想喊梁文虎幫忙撿一下,還沒開口就看到十八歲的高勝雪推門走了進去。進入房間之后的情景除了兩名當(dāng)事人外,無人目擊,王二牛信誓旦旦宣稱他曾聽到兩股纏繞在一起的呻吟聲,那聲音起伏如同浪頭,浪頭過后,傳來高勝雪的聲音,我們一起走吧。然后還是高勝雪的聲音,熊包。高勝雪從房間里走出來,摔上了門,一路小跑地離開了。而梁文虎對此矢口否認,堅稱高勝雪是被爐火烤得渴了,進來喝水。

    在曾祖父看來,姑奶奶的出走完全不可理喻,在他的認知里,每一個石家疃人都不會主動離開石家疃,每一只老鼠也不應(yīng)該離開石家疃,不過他不關(guān)心老鼠,而姑奶奶的行為令他怒不可遏。石家疃有吃不完的糧食,石家疃的井水甘美,石家疃的小伙子——那個叫王豐收的年輕人家里坐擁石家疃八分之一的土地,而他不久后將成為她的丈夫。

    我的姑奶奶高勝雪在我曾祖父下葬三天后趕回家中,當(dāng)時她已經(jīng)是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陪她同來的還有兩個男人,一個是她的丈夫,一個是她的兒子。除此之外,還有一輛車,一輛不靠牛或馬拉動就可以自行行走的車,姑奶奶管它叫“汽車”。姑奶奶說她有一天夜里夢到曾祖父,這么多年來她第一次夢到曾祖父,夢里她正在吃一碗螺螄粉,曾祖父突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告訴她自己已經(jīng)死了,尸骨埋在了石家疃祖墳,他希望姑奶奶能夠落葉歸根,一家人得以團聚。說完之后,曾祖父沖她笑了笑,化成一縷青煙,在她頭頂盤旋了一陣,逐漸飄散。第二天醒來,那個夢依然如一張剛剛沖洗出來的照片般清晰可見(我問她什么叫照片,她說是一張能把人裝進去的紙),于是她叫起丈夫和兒子,開上車返回石家疃,一路上丈夫和兒子輪流開車,一直開了三天三夜。姑奶奶在家待了三天,第四天又坐進汽車,在滾滾濃煙里離去了。此后,再沒回過石家疃。臨行前,她給我留下了一個方盒子,她告訴我,它能夠接收來自石家疃之外的聲音,那時候我以為世界上只有石家疃,石家疃就是全世界。我每天抱著方盒子,旋轉(zhuǎn)上面的旋鈕,從里面?zhèn)鞒鼋饘倌Σ量諝獾穆曇簦鲜笠杉揖叩穆曇簟⒚鄯湔駝映岚虻穆曇簦糠N聲音都是一個謎語,等待我來破解。除了那個方盒子之外,姑奶奶留下來的,還有汽車尾氣的味道。這種味道散布在飯碗里,鍋碗瓢盆里,井水里,石家疃的大街小巷房前屋后犄角旮旯里,幾十年揮之不去。

    大概,還長進了我的身體。

    在我十二歲生日那天,父親把我?guī)У蕉固铮驹谔飰派希赣H扔給我一把鐮刀,他指著面前枯瘦的豆秸,對我說,去,把它們砍了。十二歲,對于每個石家疃人來說都是一道分水嶺,十二歲之后,意味著你不再是一個吃白食的幼兒,你必須承擔(dān)起部分家務(wù)。首要家務(wù),自然是農(nóng)事。那是寒露第二天的上午,天色有些陰沉,剛出門時還有霧,等我們到了田里,霧散了,有一點陽光透過烏云散落下來。天冷了。我拿起鐮刀,看著一片豆秸組成的海洋,感到茫然無措。父親推了我一把。我頑強地走進枝枝杈杈的豆秸里,我是身陷重圍孤軍奮戰(zhàn)的將軍,我仿佛被憤怒的軍隊包圍,被洶涌的洪流淹沒,我感到壓迫,我喘不過氣,手里的鐮刀在那一刻成為我僅存的庇護。鐮刀飛舞起來,我聽到了敵人痛苦的號叫,尸橫遍野,沒有血。

    血的出現(xiàn)抑制了我的亢奮,血像蚯蚓一樣從我的手指上鉆出來,我驚呆了,鐮刀掉在地上。之后我想到回家。我狼狽地逃離,一路上飄蕩著汽車尾氣的味道,后來我才知道,味道來自我的血液。那是寒露的第二天,我在砍豆秸的時候砍了自己的手,紅肉翻上來露出了里面的白骨頭,我忍著痛跑回家,血淋淋漓漓就落了一路桃花。后來我望著鏡子里那張蒼白的臉,懷疑我的血液就在那條連接田地和村落的蛇形小路上流得精光。現(xiàn)在的我單薄如同竹篾支撐起的風(fēng)箏,一陣風(fēng)就可以把我吹到半空。我是一枚風(fēng)箏,從石家疃升起,升到云端,然后,線斷了,我在空中游蕩,半生漂泊無依。這一天我剛滿十二歲,我坐在院子里的棗樹下,這棵棗樹曾經(jīng)綁住曾祖父,曾經(jīng)吊死了曾祖母,血已經(jīng)止住了,我的委屈混合著淚水從臉上滾滾而下。我的視線模糊,我看到自己的一截手指正在慢慢枯萎。我又聞到尾氣的味道,我站起來,想追隨它而去。母親叫住了我,她拿著一塊白布,給我包扎傷口。我觀摩了一場葬禮,白色喪服裹住僵硬的身體,遙遠的哭泣聲從另一個維度傳來,仿佛經(jīng)過方盒子的擠壓,成為薄薄一片葉子,從一棵高聳入云的樹頂?shù)袈洌瑲v經(jīng)千年,方才落入石家疃這片土地,方才置身我的腳下。

    那以后,我變得沉默,我成為一個異類,我每天抱著方盒子,藏身在糧倉里,傾聽來自異域的聲響。沒過多久,我從中破譯出曾祖父的聲音,它隱藏在一片風(fēng)吹麥浪的沙沙聲里,他說,他們不會放過你。我反復(fù)念叨這句話,無法勘破其中的玄機。糧倉陰暗幽深,屋頂?shù)钠贫匆呀?jīng)被堵上,唯一的一扇窗在北面,任何時候都無法吸納陽光。我抱著方盒子,靠在一堆玉米旁,在腐朽味道的包裹下,旋動方盒子頂端的旋鈕,碩大的老鼠在我面前穿梭而過,方盒子里傳來野獸尾巴在地面拖動的聲音。他們不會放過你,曾祖父說。他們是誰?他們不會放過你,不會放過你,不會放過你……這幾個字在地面反復(fù)摩擦,打磨得異常鋒利,它們在我頭顱里劈斬,我頭痛欲裂。

    我的手指殘缺,我的人不再完整,但是父親告訴我,每個石家疃人都是殘缺不全的,隨后,他開始了漫長的列舉:曾祖父被土匪敲碎了腳踝;祖父在鋤地時鏟掉了自己的一截小腳趾;王二牛小時候被驢啃了腦袋,留下一塊疤,導(dǎo)致那塊頭皮再也生不出頭發(fā);還有鐵匠梁文虎,他的一只眼睛在打鐵的時候迸進了火星,燒瞎了,現(xiàn)在他的眼眶鑲著一顆狗眼珠;還有呢,隔壁的王大路,被自家的大黑豬咬掉了半邊卵蛋。父親笑嘻嘻地看著我,他希望我能理解這件事的好笑之處。但我沒笑,我問他,那你呢?他把嘴巴張大,用手指著黑洞洞如同隧道的口腔,我向里張望,看到一排根部發(fā)黑的牙齒,他說,我小時候因為偷吃了一根江米條,被你爺爺扇了一巴掌,打掉了兩顆后槽牙。

    第二天祖父教我趕牛車,那頭蔫頭耷腦的老黃牛在我手里的鞭子揮向它的那一刻突然發(fā)瘋般地狂奔起來,牛車劇烈顛簸,我緊緊抓住車櫞,感覺五臟六腑在體內(nèi)互相碰撞,叮叮當(dāng)當(dāng),有一顆碎掉了,也許是心,也許是肝,我聽到砰的一聲,腦海里出現(xiàn)一只裝滿水的氣球炸裂的畫面,接下來是第二顆,第三顆,我的身體一片混沌。后來,車子軋上石頭,一側(cè)顛起兩尺高,我飛了出去,我劃過石家疃的碧綠的天空,劃過石家疃蔚藍的麥田,最后摔入天空和麥田交壤的水渠。水渠里沒有水,一堆玉米稈救了我的命。我的頭扎進玉米稈里,里面悶熱而潮濕,很多小蟲子在我臉上攀爬,我再一次聞到汽車尾氣的味道。

    我的臉上留了一道疤。祖父說,石家疃的男人身上都有疤。除眾所周知的王二牛被驢啃過的腦袋外,還有曾祖父被鐮刀割破的大腿、祖父被桔梗刺穿的腳心,以及我父親被老鼠撓過的屁股。現(xiàn)在,我加入他們的行列,正在蛻變?yōu)橐粋€真正的石家疃人。

    我把自己關(guān)進糧倉,隱藏在成堆的谷子大豆小麥玉米中間,糧食發(fā)霉的味道讓我察覺到一場曠日持久的腐爛早已悄然發(fā)生。我不再說話,不再吃飯,我用沉默對抗我的家人,對抗石家疃。姑奶奶留下的方盒子成為我唯一的庇護,我從中聆聽曾祖父的警言,他們不會放過你,他說。

    我的祖父,在村口開了那家燒雞店之后,以讓人措手不及的速度開始發(fā)胖,他的皮膚鼓脹起來,皺紋也逐漸消失,沒用多久,就成了一個長著腿的皮球。他巧立名目,好讓自己每天都能順理成章地吃上燒雞,比如:今天天氣不錯,應(yīng)該吃一只燒雞;今天下雨,不能出門,那就吃只燒雞吧。總之,只要他想,他總有理由吃燒雞。那天我看著祖父吃燒雞,他扯下一條雞大腿,啃了一口,看了看我,又扯下一條雞大腿,遞給我,我抱著方盒子,沒手接,我搖了搖頭。祖父繼續(xù)啃他的雞大腿。曾祖父從方盒子里爬出來,他的身影模糊,但我知道那一定是曾祖父,他一瘸一拐地走到祖父面前,握住祖父的手,將那條雞大腿整個塞進祖父的嘴里。祖父的臉紅了,眼睛也紅了,祖父的胸膛劇烈起伏,他倒在地上,翻滾,翻滾,最后蜷曲成一只雞爪子的形狀,不動了。我聞到汽車尾氣的味道。

    我的祖母,她每天和一群老太太小媳婦坐在向陽的墻根下,每人捧著一把瓜子,一邊嗑著瓜子一邊扯閑篇兒,她們時而驚呼時而大笑,直到太陽轉(zhuǎn)到墻后,在她們面前形成一道濃烈的陰影,她們才各自抖落身上的瓜子皮,回家做飯去了。那天早上,祖母去挑水,我抱著方盒子,悄悄跟在后面。井口熱氣氤氳,祖母站上井沿,一只水桶掛在扁擔(dān)上,甩進井里,然后彎下腰,雙臂交替拖拽扁擔(dān)。曾祖父又涌出方盒子,他悄無聲息地走到祖母身后,慢慢伸出雙手。我聞到汽車尾氣的味道。

    我的父親,在玉米豐收的那個秋天突然迷戀上打麻將,他原本瘦削的身材也正在逐漸趨近麻將的形狀。輸?shù)舭税俳镉衩椎哪莻€凌晨,父親走在回家的路上,天空是一塊銹跡斑斑的鐵,上面彎著一只混沌的月亮,父親走著,他喝了點酒,走得很慢,有只老鼠慵懶地爬過他的身前,他抬起一條腿,一腳將老鼠踢飛,他說,滾。曾祖父再一次從方盒子里爬出,他的身影在父親身后聚攏,他的胳膊圈住父親的脖子,越收越緊。我聞到汽車尾氣的味道。

    我的母親,在曾祖父、祖父、祖母和父親相繼離開我們以后,她把家里二十六畝地換成了五百只雞,她用糧倉里我倆一輩子吃不完的糧食喂雞,另外,她養(yǎng)了三只貓,她把它們?nèi)鲞M糧倉,在它們捕捉到六只老鼠后,剩余的老鼠們?nèi)堪犭x了我家糧倉。我的曾祖父最后一次現(xiàn)身,他騎在熟睡的母親身上,雙手試圖扼住母親的喉嚨,我大叫了一聲,狠狠把方盒子摜在地上,方盒子破碎,曾祖父扭曲變形,他聲嘶力竭地喊,別讓他們毀了石家疃。母親驚醒了,她一把推開我,曾祖父煙消云散,母親錯愕地看著我,像看一個怪物。我聞到汽車尾氣的味道。

    我聞到汽車尾氣的味道,它來自一個叫作城市的遠方。它纏住我的身子,一步步將我牽引。

    當(dāng)我垂垂老矣,回憶作為我唯一的財富被我細致梳理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無法忘卻石家疃,哪怕它在我長達八十一年的人生里只占據(jù)了不到七分之一。十二歲時我從那里逃離,當(dāng)時我暗暗發(fā)誓,再也不會回來。這些年我履行著自己的諾言,我以為石家疃的印記已經(jīng)完全從我生命中抹去,直到我即將離開人世,我才發(fā)現(xiàn)它一直藏身在一個陰暗的角落,隱蔽地生長。像一株蘑菇。等我發(fā)現(xiàn)它時,它已經(jīng)五彩斑斕,耀眼奪目。

    我想我應(yīng)該死在石家疃,像我的眾多先輩一樣,埋在祖墳,在我的曾祖父、祖父、父親之后,立一個不起眼的墳頭,我只能勞煩我的同族,在我死后為我穿上黑色的壽衣,將我抬進棺材,蓋上棺蓋,棺頭放一張方桌,燃上一炷香,周圍擺了九個碗,分別盛著玉米、小麥、谷子、高粱、大豆、花生、紅薯、豬肉和雞蛋。八個年輕的同族小伙子晝夜為我守靈,他們白天穿上孝衣迎候吊唁的親朋,晚上在靈前擺兩張桌子,開始打麻將。三天以后,我的尸體連同棺材抬上牛車,在一片熙熙攘攘中趕往墳地。關(guān)于那片墳地為什么選址在那里,我曾詢問過我的祖父,他告訴我,石家疃只有那片地不長莊稼,種什么荒什么,所以只能種人。人會滋養(yǎng)土地,千百年后,墳地被歲月移平,后來者在上面種上莊稼。土地會滋養(yǎng)莊稼。

    經(jīng)過六十九年的漂泊之后,我躺在病床上。帶著我離開石家疃又帶著我四處流浪的那雙腿此時已經(jīng)成為兩根失去給養(yǎng)的樹枝,輕輕一掰就可以折斷。從它們被拔出石家疃那片土地時,就開始以讓人難以察覺的速度慢慢枯萎,這個過程持續(xù)了六十九年。六十九年后,我已經(jīng)油盡燈枯,躺在病床上。我的飲食起居只能依靠護工。護士是個好看的姑娘,我央求她能在我死前將我送回石家疃。她拿著一張地圖給我看,石家疃?在哪兒呢?經(jīng)過一番徒勞的搜索之后,我閉上了雙眼,石家疃已經(jīng)從世界上消失了。或許,從不曾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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