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文學》2023年第4期|李檣:空山不見人
凌晨四點來鐘的樣子,空山醒了,困意依然濃釅。那困意真沉啊,上眼瞼仿佛吊著鉛墜子,眼球里的血管也不再是血管,而是填滿水銀的管道,拉著清醒的意識墜向窗外依然黑暗的深淵,更墜向身體里的深淵。他強行爬起來,倒不是尿憋的,而是因為焦渴帶來的滿嘴干澀。他需要喝口水,滋潤一下冒煙的喉嚨,他相信自己的身體如同一片風過塵起的土地,半杯溫水則如一陣細雨。最近一段時間,他已經養(yǎng)成夜起喝水的習慣,自從看到這樣做可以有效預防因血液黏稠引起腦梗或心梗的說法后——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一種自救行為。
想要再次入睡就困難了,即便仍然困得眼球疼,一種隱隱的疼。但他還是躺下來,輾轉反側了差不多半個鐘頭,已然無計可施,干脆坐起,擰亮床頭燈,翻開那本快要看完了的《梵高傳》,直到困意再次襲來,才歪在床頭瞇過去。再次醒來已經六點來鐘,天剛放亮。經過這一小段難得的回籠覺,空山精神頭似乎好了不少。他已經記不得多久沒有這種感覺了。他快速起床,洗漱,燒開水,為自己沖了碗燕麥片。今天是周末,陸彥釗要帶他去一個魚情不錯的野塘垂釣,約好的七點鐘碰頭,時間有些緊張了。一緊張起來,腦子也就清醒了。用一句流行語,又活過來了。
到了定位處,陸彥釗已經在馬路邊等他,扔給他兩個包子、一杯豆?jié){,順口說了句,還沒吃呢吧。空山駕車尾隨陸彥釗拐上一條山間小道,雖然窄,但好歹是柏油路面,曲徑迂回,兩邊雜樹叢生,鳥鳴迭起。又開出足有四五里路,直到盡頭終于沒有路了。兩人把車停在一片空地上,背起漁具,鉆進一片灌木叢,接著是小樹林,林間有羊腸小道,枝條隨著人的穿梭不時發(fā)出撲棱撲棱的聲響,整個山林因為鳥鳴而更加闃寂。走了五六百米,豁然開朗,一片湖水從岸邊的枝葉叢中發(fā)出目的地已經到達的提示。
陸彥釗在前,左拐走向一座看似荒廢的院落,院門洞開,兩邊的水泥門架上有紅漆刷的大字,走近了才看清楚:兇宅命案,膽小勿入。空山對著已經走進院子的陸彥釗的背影叫起來,老陸快看,你沒看見嗎?陸彥釗已經把漁具放到院子里靠水邊的一處空地,回頭對空山說,我又不是第一次來,你小聲點,咋咋呼呼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空山這才注意到院子里臨水有四五個釣點,都被人占了,沿湖一圈,已經圍了幾十號釣魚的。近處的岸邊,一株白玉蘭光禿禿的枝丫上,有一枝已經開出幾朵白色的花朵,向上張開著,像小型的白瓷路燈。陸彥釗一左一右打了兩個窩子,對空山說,沒位子了,咱倆用這一個位子,你要是嫌棄,去對過,對過還有位子。空山本來就是跟老陸來玩兒的,釣魚并不重要,反倒是拉拉著紅漆的“兇宅命案,膽小勿入”八個大字,使他既興奮又惶恐。
守釣沒多久,空山這邊偶爾有見浮漂動一下,急忙抬竿,總是釣不到。身后每有風吹草動,他都忍不住回頭看一眼,只見所有的房門都洞開著,并無其他異樣。陸彥釗倒是安靜,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浮漂,浮漂則如定海神針,一動不動。空山問,你不說這是釣大板鯽的季節(jié)嗎,怎么沒有?陸彥釗耐心地解釋說,這個季節(jié)就是釣早晚口,我們來得遲了些,早口已經過去了。空山嘟囔了一句,那得等到晚上嘍?陸彥釗說,傍晚。空山輕聲爆了句粗口,又回頭看一眼,便收起魚竿,說我去參觀參觀。陸彥釗抬起魚竿,把鉤子投到空山的窩子里說,你這邊好歹有口。
這是一排人字頂瓦房,有五六間,坐西朝東,南邊三間住人,接著是廚房,盥洗室加廁所,最北邊的是雜物間。空山輕手輕腳,所有的房門都開著,臥室里亂七八糟,床褥都在,凌亂地攤在床上,電視、風扇、電暖器、衣架、桌椅等都還在。頭間屋里的晾衣架上掛著一件米色底藍灰格子的夾克衫,看上去挺新,地上打開的旅行箱已空空如也,床上卻有兩大包打包好的衣物,似乎要搬家的樣子。空山不敢進門,只是探頭往里瞧,光線尚可,看不到血跡,也沒有打斗的痕跡,又好像都有。第三間屋子靠近門邊的墻上貼著一幅張國榮的肖像畫,下邊空白處有一句記號筆寫的話:“他們總會問我為什么不開心,臉上總見不到歡顏。”字跡還算工整,是鄭重其事地寫上去的。空山盯著那句話怔住了。他是張國榮的粉絲,知道這是來自他的一段自述《我的酸甜苦辣生涯》,一開頭就是這句話,具體發(fā)表于哪一年,已經不記得了。
廚房里也亂七八糟,電冰箱、煤氣罐、餐桌,還有一輛舊自行車,地上的幾只塑料袋里有干辣椒,洋蔥和大蒜頭則已經干癟了。餐桌上有一包拆開來的口罩,還沒用完,空山依此推斷,命案顯然沒發(fā)生多久,最長不會超過兩年,但肯定是在三個月甚至更久之前,否則塑料袋里的洋蔥和大蒜頭不至于干癟到如此程度。也許根本就沒發(fā)生過命案,只是原來的住戶有了新家,匆匆搬離了,剩下的這些東西、都是淘汰不要的。可是那件八成新的夾克衫,盥洗間里那條嶄新的天藍色浴巾,以及好好的旅行箱又說明了什么呢?細思極恐,空山回到陸彥釗身邊,自言自語道,總之人都不見了。陸彥釗沒理他,依然緊盯著水面,空山又似是而非地嘟囔了一句,空山不見人。這話像是對自己說的,又像是對陸彥釗說的。陸彥釗轉臉看了他一眼,你說什么?空山說,我要走了,回畫室,你走不走?這時陸彥釗忽然抬竿,中魚了,掙扎對抗中,竿梢上下震動起伏幾下后,獲得控制權,一條大板鯽倏地飛出水面,進入天空。魚竿的前端已經被拉彎了,呈現(xiàn)出一條大彎弓似的弧度,線條簡直可以用優(yōu)美絕倫來形容。同樣優(yōu)美的還有魚兒從離開水面到岸上的軌跡,閃亮,耀眼,還濕淋淋的——一種絕望的美。空山發(fā)出一聲久違的歡呼,要上去幫忙,陸彥釗沒理他,取鉤、入護,重新掛耳,把魚鉤再次拋入釣點,一套動作自然連貫。空山有些尷尬地重復一遍要回去的話,陸彥釗盯著浮漂,只是朝他擺了擺手,示意他趕緊走人。空山撂下他,空手離開時,不經意間發(fā)現(xiàn)那株水邊的白玉蘭已經開了半樹。
到了畫室,空山有些迫不及待地坐到畫架前,抓起畫筆,在旁邊的水桶里涮了涮,又向調色盤上擠出幾種顏料。空山一邊看著顏料從錫管口蠕動而出,一邊深深吸了口氣,然后均勻吐納,這樣胸膈似乎被打開了。畫架上那張油畫布已經空在那兒個把月了,空山也因此郁悶了個把月。油畫布和他之間似乎形成了一種對抗關系,總是拒絕顯現(xiàn),而非相得益彰,彼此成全。
油畫布的規(guī)格是183×183cm,它也不知道空山為什么要把自己裁成這么個尺寸,好像他已經胸中有丘壑。許久以來,空山身體里那只隱匿的靈獸無時無刻不在窺視著可能路過的靈感,有時它也會猛地躥出來,張開鋒牙利爪,可還是常常撲空。這是常有的事,所以空山并不十分郁結,他相信自己和身體里的靈獸、畫布之間不可能總是三位一體,這是常情,但三者總有合體的時候。現(xiàn)在似乎就是這個時候,不可錯過。
畫了不知多久,空山終于停下來,虛脫般地閉上眼睛,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饑腸轆轆,肚子里發(fā)出空谷般的回響。他回頭看了眼桌子上的座鐘,已經下午兩點了。他起身來到桌子邊,水壺是空的,他打來一瓶自來水,插上電熱水棒,撕開一盒泡面。很快他就吃上了,吃到一半,他端著泡面坐回到畫架前,便怔住了。只見畫布上一片猙獰,畫面構圖完全不是自己原先想象的樣子。空山沮喪極了,一抖手腕,將半碗泡面和湯水潑到畫布上,接著又把紙碗扔出去,滾落,地上一片狼藉。而寫在畫面右上角的“空山不見人”幾個字,卻清晰異常,甚至面目猙獰,帶著對他巨大的諷刺。
云起打電話來問空山釣到魚了嗎,釣到的話早點拿回家,晚上燒給女兒吃,野生魚好吃。空山說,釣什么啊,我早就回畫室了。云起哦了一聲,輕柔地問,是不是在畫畫呢?空山沒正面回答,搪塞兩句便掛了電話,來到畫室外的小池塘邊,深山兇宅的凋敝景象再次映入腦海。
要說妻子云起,實在是個好女人。她不漂亮,不出眾,不張揚,出身也不起眼,就來自本市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家庭。她從來不過問、不摻和空山的事情,只做好為人妻、為人母的本分,家里家外,她一個人承擔,還都能收拾妥當,這就實在難得了。反倒是空山,時不時地對云起橫挑鼻子豎挑眼,嫌她不知道化妝打扮,畫家朋友的家庭聚會都拿不出手,所以空山從來都是一個人參加。云起唯一一次出現(xiàn)在空山的圈子,還是在女兒筱筱五歲那年,一家畫廊為空山辦的一場個展。開幕式上,云起帶著筱筱和一個閨蜜一起來的,算是在空山的圈子正式亮了個相,但也就僅此而已,幾人溜達一圈就先走了,悄無聲息的。這時的空山已經作為青年藝術家崛起了十年,但是直到現(xiàn)在,他還在崛起中,沒有進步,也沒退步,始終吊在那個崛起中的尷尬里。這就讓人郁悶了,難堪了,可無論空山怎么蹦跶,就是跳不到更高一級的臺面上去。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只困在溫水鍋里的青蛙,鍋底有翕合不定的火苗,不大不小,不熄也不旺。空山懊惱啊,著急啊,不止一次地詛咒那火苗,你要不就熄滅掉,讓老子舒舒服服地過日子,要不就熊熊燃燒,讓老子徹底涼涼,反倒省心了。
眼前這個小池塘只有千把平方米大小,長滿水草,關鍵是太淺,前年入冬的時候他一頭跳進去,卻未能把自己淹死,反而弄了滿嘴水草渣渣,還從舌頭底下?lián)赋鲆恢换畋膩y跳的小蝦米。空山站在水里,頭上臉上掛著零星水草,因為寒冷瑟瑟發(fā)抖。他拎著那只小蝦米,看著它在虛無中掙扎,不禁熱淚盈眶。空山松開手,小蝦落進水里,倏地不見了。空山爬上岸,卻因受涼大病一場。
強忍著某種沖動,空山回到畫室,看見桌子上一家人的合影,不禁再次痛恨起自己的軟弱。空山知道,在自己身體里的靈獸前后,還有一只黑狗如影隨形。他常常被那只黑狗追得無路可逃,但也會奮起反抗,他一次次地猛地蹲下,裝出一副揀石塊或者樹枝、鐵器等任何可以作為攻擊物的東西。然而黑狗只是警覺地后趔,或者暫避一下空山的鋒芒,但隨后又幽靈般出現(xiàn),不遠不近地跟著,咬住空山的影子。
那只黑狗以空山的影子為食。
對空山這份無法言說的苦悶,云起似乎有些明白,又不完全明白。她不懂藝術,也毫無興趣,所以她眼里只有一個叫空山的丈夫,一個家人,至于他藝術家的身份,那就是一團迷霧,而她是懶得猜謎的,更不會主動深入迷霧,一探究竟。但是對丈夫越來越糟糕的狀態(tài),云起還是有感知的,云起越來越小心翼翼,盡量不讓空山為日常瑣事操心,并且更加刻意遠離他的圈子,以便讓他保持一份獨立和安全感。反倒在性愛這事兒上,云起變得主動了,每當在網上偷偷看到一些男女之事的花樣,或者和閨蜜們在一起時,聽她們聊到什么得意的經驗,云起都會留個心眼,悄不作聲地記下來,回頭就用到空山身上。當空山掉進云起預設的種種沼澤,越陷越深以及拼命掙扎時,他并沒有面對畫板時一籌莫展的恐懼和絕望。云起的身體就像一個偉大的母體,溫暖、遼闊、幽深,時而清晰,時而神秘,時而峰巒疊嶂,時而風輕云淡,即便有颶風和雷暴,也不用擔心有任何危險。空山就像個學會了游泳的孩子,各種泳姿盡可以無拘無束地施展,狗刨、蝶泳、蛙泳、潛泳、自由泳,那種快樂和快樂后的空虛總能使他平靜下來。為此空山不得不打心底里感激這個平常的妻子,即便他一直對云起的發(fā)型耿耿于懷。
想起云起的種種好來,還有乖巧懂事的女兒,空山果斷抓起電話,撥通120,聲稱自己心臟病發(fā)作,請求救護,說完就四仰八叉地躺到地上。救護車很快就到了,兩個醫(yī)護人員有條不紊地把空山抬到車上,翻眼白、看口腔,測量血壓和接駁心電監(jiān)控器,一陣忙碌中,救護車拉響鳴笛,呼嘯著沖出畫室所在的大院。一位隨車的醫(yī)護問空山有哪些不舒服,他只是閉著眼睛,并不回答。另一位小聲跟同事說,一切都正常呀,空山仍然緊閉雙眼。
到了醫(yī)院,折騰一番,一位掛著主任醫(yī)師胸牌的白大褂對空山說,你沒什么情況呀,可以回去了。空山不想離開醫(yī)院,他央求醫(yī)生把自己收治入院,結果當然是遭到拒絕。兩個實習生模樣的年輕人在醫(yī)生身后小聲嘀咕說,這個人有毛病,應該去隔壁的精神病院才對。空山笑著對醫(yī)生說,您看,連他們都看出來我有毛病,我快要死了,您就讓我住院吧。醫(yī)生回頭瞪了兩個年輕的實習醫(yī)生一眼,對空山說,不要胡思亂想,就什么事都沒有了。醫(yī)生說完要轉向另一位病號,空山拉住他的衣角,就像一個溺水者在湍急的水流中掙扎一番后終于抓住一條伸到河面的樹枝。但這條樹枝脆弱,一下子就折斷了,空山被繼續(xù)沖向下游。所以,空山橫下一條心,說什么都得賴在醫(yī)院。只要能住院,自己就心安了,就不會胡思亂想了,也就安全了。拉都拉來了,您就讓我住下吧,否則我真的可能會隨時,隨時……后邊的話,空山沒好意思說出口,盡管慌不擇路,空山的頭腦還是清醒的,知道自己是在胡攪蠻纏。可是他有什么辦法呢,他被那條惡狗逼得已經退無可退了,他也不再信任自己的任何防衛(wèi)性假動作,不管用,都不管用了,再沒有外力介入,他真的就要被那條惡犬吞掉了。他只能選擇令人信任的醫(yī)生。他更信任醫(yī)院這么個地方,只要往病房里那么一躺,自己就是個合法的病人了,病人就該聽話,就該乖乖地接受治療,并且不斷地好轉,直到被治愈,那是一個令人多么心安的過程,一個輕松的過程,一個充滿希望的過程啊,光這樣想想,那條惡犬都不見蹤跡了。空山幾乎是在央求醫(yī)生,可他忽略了一點,住院哪是那么簡單的事兒呢。病床緊張不說,即便你達到入院的條件,也不是我們醫(yī)院,要不你去隔壁醫(yī)院問問?醫(yī)生明白空山的情況,于是這樣建議。
空山沒招了,只好悻悻地離開醫(yī)院,但他也沒去隔壁醫(yī)院。他覺得還不至于,或者說,他覺得去隔壁那家醫(yī)院,反倒難為情,反倒是件羞恥的事情。人們對羞恥的事情,都會有一種更強的排斥、逃避或抗拒心理,這強度甚至能超越對死亡的恐懼。所以,對自己無理占用公共資源的行為,空山也沒當回事兒。他一邊過馬路一邊自言自語說,我有什么錯,是你們見死不救好不好。
一輛疾駛而來的車輛差點兒撞到空山,他本能地躲過撞擊,才發(fā)現(xiàn)自己闖了紅燈。駕駛員撳下車窗,罵罵咧咧地說了一通什么,街上太嘈雜,空山沒聽清,但大致清楚他說的什么。時間倒流回一分鐘前,空山仍以原來的步速橫穿馬路,疾駛而來的車輛卻提速了,正好把他撞飛。空山看見自己的身體緩緩飛向空中,一邊旋轉,一邊呈現(xiàn)出一條特定的拋物線,跟陸彥釗飛抄大板鯽時魚竿的弧度簡直一樣,優(yōu)美絕倫。空山咂咂嘴,一邊自言自語自己從來沒有畫出過那樣完美的弧線,一邊看著自己重重摔到馬路上,口耳流血,然后眼前一片漆黑,還有無數(shù)黑暗中四處飛濺的星芒。街上一片騷亂,很快有人聚集到空山面前,圍成一圈,腦袋挨著腦袋看他,就像看一只垂死的麻雀……
在幻想中的垂死時刻,空山看到淚人兒般的云起,但空山沒注意到妻子的悲傷,而是看見了她蓄起的長發(fā)。那些長發(fā)黑亮、順直,在悲傷的哭喊中舞動著,妖嬈迷人,似真似幻——一種絕望的美。云起明明知道自己喜歡長發(fā),卻偏偏常年蓄短發(fā)。女兒出生那年,空山拿云起作為原型,創(chuàng)作了一副半裸的巨幅油畫,只是人物的頭發(fā)是瀑布般的長發(fā),長及臀部。空山很滿意這幅作品,云起也喜歡,可就是沒看透空山想讓她蓄長發(fā)的暗示。幾乎每個人都會有一種心理動作,那就是下意識地對抗,或者隔離一些來自他人的期許或外界的信息。就拿空山來說,他對重大新聞、狗血故事、政治或經濟危機、足球、明星等,一概沒興趣。每當看到這些,他都迅速劃過。他想抗拒和隔離的事物不要太多。
回到家,云起帶筱筱上舞蹈課還沒回來,空山撥通陸彥釗的手機,鈴聲響過許久對方才接電話,一副不耐煩的口吻。空山問釣多少了,釣得多的話我去拿兩條,晚上燒了給筱筱吃。陸彥釗說算了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釣魚都要放生的,自己不留,也不送人。空山罵了句粗口,說破一次例嘛,我今天有點兒煩躁。陸彥釗也罵了句粗口,接著說,你哪天不煩躁,但不要煩我,釣魚的時候最煩人打攪。
空山無趣地掛掉電話,來到陽臺上,坐進云起曬太陽用的躺椅里。他深吸一口氣,默念了四下,代表四秒鐘時長,然后快速吐出,如此反復。這是他才學會的催眠術,據(jù)說深呼吸,然后大口吐氣,能讓人整個身心放松下來,很快進入睡眠狀態(tài)。這招他使過,管用,但有時也不管用,大多數(shù)時候不管用。他有些疲倦了,期待能在云起和筱筱回來之前睡一會兒,腦子里卻翻騰起一件自投羅網的事。
當時他也是歪在躺椅里,一邊叼著煙,一邊輕描淡寫地打110,說你們快來抓我,我私藏了非法碟片,你們快來抓我吧。接線員問明空山的具體位置、姓氏和電話后,對他說,我們會把情況反饋給轄區(qū)派出所,請你保持通訊暢通。空山連聲說好。他很開心,開心又放松。相比起醫(yī)院,他更相信警察,警察的一大職責就是保護人民的生命財產安全,他們會管管這事兒的。他甚至歡快地幻想起來,警察把他帶走,經過羈押、審訊、量刑、判處等等一套流程,最終把他給收監(jiān)了。空山全程都很配合,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滿懷期待。一切都很順利,自己終于穿上了囚服。監(jiān)獄里安全啊,簡直比醫(yī)院的病房安全一百倍。不但有獄警看著他,還有一室的囚犯,他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活在許多人的眼皮子底下,再也沒有跳池塘,或者其他什么機會。是的呢,在那里,一切有可能自己傷害自己的機會都被剝奪了,簡直是正中下懷。
很快,一個電話打進來,果然是警察。空山又重復了一遍報警時說的內容,那邊問他藏有多少,空山說不少,十幾張呢。警察問,是不是倒賣過?空山說沒有,我賣那玩意兒干嗎。警察又問,有沒有利用這些東西做過非法的事情?比如放到網上傳播。空山支吾了一會子,不得不如實回答說,也沒有。最后,警察要求空山去派出所一趟,同時把碟片帶去。空山哦了一聲,他預感到不妙,自己幻想的保護墻好像并不能如期而至。他有些失落地問對方,那我過去,會不會被羈押?對方說,這事還不至于把你抓起來,但需要辦理相關登記、收繳手續(xù),你現(xiàn)在就過來。空山有些著急地說,那不行,你們得抓我,判刑收監(jiān)才行……
空山長長地吐了口氣,從躺椅上起身,站到陽臺邊,為自己點了根煙。樓下是一片空草地,昨天才下過雨,綠油油的,綠得生機勃勃,綠得令人眩暈,兩三只麻雀正在草地上翻找蟲子。看著活蹦亂跳的麻雀,空山有些嫉妒,有些生氣——憑什么它們就活得那么自由而歡樂?
煙抽到一半,不想抽了,空山用中指和拇指夾住煙蒂,向半空中彈了出去。煙蒂旋轉著,先向上彈出一個弧度,然后向下,沿著一個特定的軌跡,呈弧線形落向地面。空山的眼睛亮了,這不就是一條優(yōu)美絕倫的弧線嗎,不就是被自己毀了的“空山不見人”缺少的嗎,而且還帶著一縷肉眼幾乎難以捕捉的青煙。那青煙縹緲而又真實,抽象而又具象,正是自己想要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