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藝》2023年第2期|曹永:地獄里的詩人(節(jié)選)
曹永,1984年生于貴州威寧。作品散見《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刊。
地獄里的詩人
文/曹永
前后兩個房間,里面沒多少家具。房東擅自改變房屋結(jié)構(gòu),在畸形的客廳隔出衛(wèi)生間和廚房。屋里擺著破沙發(fā),還有一張玻璃茶幾。本來該放電視的地方,是一個從網(wǎng)上訂購的鐵架,上面擺著許多陶俑。門邊是兩尊宋代三彩武士俑,尺寸較高,有六十多厘米。黃角擔(dān)心放在鐵架上不安全,索性把它們擺在那里。
后面的房間更簡單,除掉床鋪,只有兩個簡易衣柜。床頭柜上扔著幾本書,看起來比較凌亂。最近幾年,黃角只要有空,就在各個收藏網(wǎng)瞎逛。除開生活費,他的工資差不多都花費在上面了。今天看到那只玉鐲,黃角頓時兩眼冒光。
黃角認(rèn)識的一個詩歌編輯,出身收藏世家,還開過古玩店,于是把鏈接發(fā)過去,請他幫忙掌眼。那個編輯很快回信,說這是高古的東西,墓里出來的,千萬不能要!黃角說,高古玉幾乎都是這種來路,怕什么?那編輯說,其他物件離尸身遠(yuǎn),但玉鐲就在手腕上。黃角說,我不忌諱。
黃角知道,這個詩歌編輯有一只遼代的銀質(zhì)絞絲手鐲。有一次那本刊物組織活動,那編輯炫耀說,這原來是武將佩戴的東西。黃角說,你怎么曉得?那編輯說,早些年開古董店,少不得跟一線打交道,那次他們弄到東西,連墓志也一起送過來了。黃角站在那里,有些驚訝。
那編輯說,我戴著這個手鐲睡覺,曾經(jīng)夢到一個獨眼武將,甚至還幾次夢見打仗的場面。黃角瞪著眼,滿臉狐疑。那編輯接著說,當(dāng)時看過那個武官的墓志銘,所以有可能是心理作用。黃角拿著那只銀手鐲,舍不得放開,他當(dāng)時就想,要是自己能有這個東西就好了。
今天看到那只古玉手鐲,沁色如血,絲絲縷縷,噬入胎骨,顯得非常漂亮。相比起來,那編輯的絞絲手鐲簡直沒法再提了。黃角腦子里滿是那個東西,白天上班時,幾次出差錯,他去收發(fā)室拿文件,竟然走到隔壁的保衛(wèi)科。同事見他魂不守舍,都說這個黃詩人,肯定又在構(gòu)思東西。
黃角在不少雜志發(fā)表詩歌,算是近年比較活躍的青年詩人。但單位需要的是寫公文,而不是寫詩歌。領(lǐng)導(dǎo)早就覺得黃角不務(wù)正業(yè),見他工作不認(rèn)真,終于忍不住叫到辦公室批評。黃角想著那只玉鐲,有些走神。領(lǐng)導(dǎo)見他站在那里,滿臉癡呆,更是火冒三丈,說死豬不怕開水燙!
雖然那編輯竭力勸阻,說這種東西不吉利,但他像著魔似的,沒法把那只手鐲從腦子里擠出來。從單位回來,黃角胡亂吃了點東西就躺在床上。他打算看書,偏偏注意力不集中。他想看電影,但連續(xù)打開幾部,看到開頭就都放棄了。他仍然惦記那只玉鐲,皮殼閃著玻璃光,里面布滿血沁。
黃角鉆進(jìn)被窩準(zhǔn)備睡覺,也許時間太早,折騰許久,仍然毫無睡意。他索性爬起來,打開手機(jī)搜索有關(guān)古玉沁色的文章。前幾年,黃角差不多把所有精力都用來閱讀和寫作,自從發(fā)現(xiàn)收藏網(wǎng)可以淘東西后,就慢慢沉迷進(jìn)去了。只要有時間,他不是逛網(wǎng)站,就是查閱各種文物資料。
看著那些精彩的古玉圖片,黃角更興奮了。玉器被埋到土里后,吸收周圍的元素,慢慢產(chǎn)生沁色。有黃色的土沁,白色的水沁,綠色的銅沁,還有黑色的水銀沁。而最貴重的,就是紅色的血沁。想到那只血色手鐲,黃角開始不安,他擔(dān)心已經(jīng)被人買走。要是手鐲被人提前買走,他肯定會發(fā)瘋的。打開網(wǎng)站時,黃角手忙腳亂,所幸東西還在。
付款成功后,黃角終于松了口氣。由于惦記這只手鐲,今天老是坐臥不安,這時總算安心了。這幾年成天在網(wǎng)上淘各種老舊東西,把時間都荒廢了,他知道自己玩物喪志,幾次想關(guān)閉網(wǎng)絡(luò),專心創(chuàng)作和閱讀,但網(wǎng)購像毒癮似的,根本戒不掉。
第二天早晨,黃角剛到辦公室就把鏈接再次發(fā)給那個編輯,說再看看,這只手鐲是什么朝代的。那編輯說,上面沒有銘文和圖紋,還真拿不準(zhǔn),但從受沁程度來看,是個極老的東西。黃角說,應(yīng)該不是仿品吧?那編輯說,這個大開門,是一眼貨,不用懷疑。黃角說,不是新仿就行。那編輯說,你不會還想買吧?黃角說,昨天晚上已經(jīng)買了。那編輯嘆氣說,唉,你喜歡就好。
黃角說,這只玉鐲看起來沁色好,質(zhì)地也不錯。那編輯說,這是熟坑,被人玩得熟透了,確實漂亮。黃角說,那還勸我別要?那編輯說,早年開店,我親自到現(xiàn)場收貨,幾次看到從白森森的骨頭上捋這種東西,現(xiàn)在想起來就別扭。黃角說,我啥都不怕,百無禁忌!
單位雜事多,似乎永遠(yuǎn)也做不完。同事都在忙碌,只有黃角拿著手機(jī),隨時跟蹤物流信息。大家看到他的模樣,曉得又在網(wǎng)上買東西。在他們看來,那些統(tǒng)統(tǒng)是贗品。開始,同事聽說黃角是詩人,全都崇拜他。后來才發(fā)現(xiàn),他做事迂腐,完全不曉得變通。有時候出去采購辦公用品,商店老板總給他們?nèi)t包。別的同事順勢收下了,只有黃角死活不要,弄得雙方都很尷尬。他們甚至覺得黃角腦袋有問題。大家攢著工資,都用來購房買車,只有黃角寧愿租房,也要把錢用來買破爛玩意兒。
黃角只顧盯著手機(jī),不知道大家的想法。兩天以后,他終于拿到東西。那只古玉手鐲皮殼老到,光澤細(xì)膩,手感極佳。黃角反復(fù)端詳,發(fā)現(xiàn)上面竟然還有些許土沁,粗看通體,赤如雞冠;細(xì)看局部,黃如青靛。沒想到東西比圖片還要精美,黃角無比興奮。他把古玉鐲當(dāng)成寶貝,特意找根細(xì)繩拴在褲帶上,隨身攜帶。
工作的時候,他老把一只手揣進(jìn)兜里,悄悄把玩那只古玉手鐲。就連拿文件,他也用胳膊夾著,舍不得把手放開。他覺得這樣耽擱做事,幾次想把玉鐲放進(jìn)抽屜,但根本做不到。記得那個編輯曾經(jīng)說過,古董很奇怪,該是誰的,它就是誰的。他想,這樣漂亮的東西沒人買,看來確實和自己有緣分。
晚上,黃角睡不著,索性把玉鐲摸出來,這東西溫潤順滑,撫弄起來非常舒服。他把玩一陣,然后戴在自己的手上。半夜的時候,黃角聽到屋里有響動,他睜開眼睛,看到一個猿猴似的東西站在門邊。黃角嚇了一跳,瞪眼再看,發(fā)現(xiàn)是一個精瘦的家伙,穿著怪異的服裝,雙手撐著膝蓋,在那里彎腰喘氣。這里樓層低矮,老是進(jìn)賊。黃角剛想起身,對方就撲過來了。
黃角來不及還手,那家伙就拿著一根麻繩,粗暴地套在他的脖頸上。黃角驚恐地說,你干什么?那家伙沒吭聲,拿著繩索往他身上捆。黃角奮力抵抗,但沒半點用處。那家伙雖長得瘦小,力氣卻很大,黃角很快被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捆好以后,那家伙拖著就走。經(jīng)過樓梯的時候,黃角腳步不穩(wěn),差點滾下去了,手腕上的玉鐲碰到欄桿,竟然沒有撞碎。
那家伙拽著麻繩,野蠻地把黃角拖出那幢破舊的樓房。街道離得遠(yuǎn),四周安靜。黃角憋得難受,幾乎透不過氣來,他擔(dān)心自己被活活勒死,只能拼命攥住麻繩。他們跑得很快,風(fēng)在耳邊呼呼地響。黃角迷迷糊糊,不停地邁動雙腿,后來,他感到自己似乎離開地面了。
月黑風(fēng)高,路面灰白。他們很快從郊區(qū)跑到荒涼的山野。由于跑得太快,黃角逐漸產(chǎn)生錯覺,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只風(fēng)箏,飄蕩在半空之中。他的鼻尖割開夜幕,迅速往前。晚風(fēng)很大,衣服緊緊貼在身上,讓他通體冰涼。黃角不怕冷,他最怕的是半路休息。只要脖頸上的麻繩忽然松弛下來,黃角就知道自己要挨打了。
那家伙幾番停住腳步,朝他拳打腳踢。由于太矮,每次打黃角的腦袋,他都要跳起來。黃角試圖求饒,但對方似乎滿懷怨氣。黃角只能安慰自己,如果知道后面拴的是一個青年詩人,對方肯定不會這樣粗暴了。那家伙顯然不曉得他的身份,打起來毫不留情。黃角幾次想說君子動口不動手,但還沒來得及張嘴,身上就已落滿拳頭。
天快亮?xí)r,他們總算停止奔跑。前面是一座古式建筑,雖然有些陳舊,但面積寬敞,樓房高大。那家伙把黃角拖進(jìn)側(cè)門,把他推進(jìn)一個房間,然后把門鎖上。房間陰冷潮濕,也沒有光線。黃角全身疼痛,狼狽不堪,他站在黑暗里,開始感到恐慌。他不知道這是哪里,更不清楚是誰把自己綁架到這個地方的。
黃角努力回想,自己到底惹過什么禍,得罪過什么人。他苦想半天,也沒半點頭緒。讀初中的時候,雖然打過幾次架,但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在高中時期,他談過一次戀愛,但那個女朋友早就結(jié)婚嫁人,也許連孩子都有了,按道理應(yīng)該沒有遺留問題。工作以后,他暗暗喜歡另外一個單位的女孩子。但那個女孩子長得漂亮,黃角自慚形穢,他不敢表白,每次在電梯里面碰到,只敢偷偷觀察對方。推算起來,同樣不存在感情糾紛。
后來黃角想到錢財,他來自農(nóng)村,家里沒什么錢。他甚至是整個家族里面,唯一端鐵飯碗的人。這年頭,許多人變得喪心病狂,要是拿不出贖金,他們也許會把自己打成殘廢,還有可能撕票。黃角曾夢想成為全國頂級的詩人,或者當(dāng)著名的收藏家,但現(xiàn)在他什么都不想,只盼著自己能夠活著回去。
黃角試圖觀察外面的環(huán)境,看看是否有逃跑的可能,但門閉得嚴(yán)絲合縫,他什么也看不見。周圍黑漆漆的,也沒有任何聲音。玉鐲透出的冰涼,滲進(jìn)黃角的皮膚,他越來越害怕。那個把他綁來的家伙,長得比猴還瘦,偏偏下手很重。只要稍微動彈,挨打的地方就一陣劇痛。黃角不曉得自己是啥模樣,但估計遍體鱗傷。
就在黃角無比孤獨的時候,那個精瘦的家伙突然推門進(jìn)來。黃角驚慌說,你們是不是要錢?那家伙匆匆撿起麻繩,像個悶葫蘆。黃角央求說,我家里窮,拿不出贖金。那家伙沒說話,只是焦急地拽著手里的麻繩。黃角說,或許,你們綁錯人了。那家伙跺腳說,輪到你了,趕快!
走到庭院,黃角看到天上飄著許多奇怪的東西,黑壓壓的,遠(yuǎn)看像一群巨大的烏鴉。那家伙嫌黃角磨蹭,跑過來朝屁股上連踹幾腳。那家伙把他拽進(jìn)一個大殿,然后跪在地上。兩邊站著十多條提棍棒的黑影,屋里昏暗,他們面目模糊。最上端坐著一個胖子,腦袋比南瓜還大,看起來有些嚇人。
黃角腦里空蕩蕩的,但已經(jīng)好受許多,畢竟屋里不再是他孤零零的一個了。那個胖子坐在上面,訓(xùn)斥道,讓三更回來,現(xiàn)在都什么時候了?黃角遠(yuǎn)遠(yuǎn)看著胖子,發(fā)現(xiàn)他兩條眉毛很粗,仿佛是毛筆蘸著濃墨畫上去的,尤其是那張嘴,竟然大得像個窟窿。
那個瘦猴樣的家伙趴在地上說,我本來早就到了,沒想到當(dāng)壙和當(dāng)野守在他家,橫豎不準(zhǔn)進(jìn)去。胖子說,鬼話連篇,當(dāng)壙和當(dāng)野怎么會在他家?那家伙委屈地說,我沒說半句假話,他們守在門邊,我要硬闖,還被打得全身是傷。胖子說,分明跑去找女鬼玩耍,耽誤差事,還想騙我!那家伙急忙說,不信你們看。他脫掉衣服,身上果然青一塊紫一塊。
胖子皺眉說,聽說你身手不錯,所以才抽調(diào)出來,竟然這樣窩囊。那家伙辯解說,他們有兩個,我只是一個。胖子揮手說,你請的人呢?那家伙拽著麻繩說,就在這里。胖子跳起來說,混賬東西,本王讓你請人,你怎么把人家綁來了?那家伙緊張地說,我是按您吩咐做的。胖子瞪眼說,他是正式陰差,你居然把人家弄成這個鬼樣。那家伙慌忙爬起來,給黃角松綁。
黃角揉著胳膊說,這是什么地方?胖子說,這是陰曹地府。黃角驚愕說,我已經(jīng)死了?胖子說,這倒沒有。黃角說,那我怎么會在這里?胖子說,你只是暫時冥游。黃角滿臉茫然,沒明白他的意思。胖子走過來,哈哈笑說,全是誤會,我派這狗東西請你過來做事,沒想到被他弄錯了。黃角憤憤地說,你們做事太粗暴了。
胖子滿懷歉意地說,這家伙生前是冤死的,怨氣太重,所以老給我添麻煩。黃角說,那你還讓他做事?胖子說,他只是臨時工。黃角站在那里,眼珠都快鼓出來了。胖子感慨說,事情太多,只能從那些沒投胎的孤魂野鬼里面,暫時挑幾個幫差辦事。黃角忍不住問,你是誰?胖子說,大家都叫我閻王。
黃角見他慈眉善目,竟然沒有驚惶恐懼。想起先前的遭遇,他想,難怪大家都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閻王拍著他的肩膀,親切地說,聽說你是詩人?黃角驚訝地想,莫非地府也有文學(xué)愛好者?閻王稱贊說,年輕人有才華。黃角脫口說,你也喜歡讀詩?他看著那顆巨大的腦袋,覺得確實不同尋常。
閻王說,我不讀這種東西,地獄里面關(guān)著成千上萬的詩人,這些家伙沒事就朗誦,有時還打架,我被他們吵得頭都大了。黃角急迫地說,你們想讓我?guī)兔懖牧习桑欠N東西我真不拿手。閻王搖頭說,我們從來不搞虛假,地府的事情,有生死簿足夠了,請你過來是當(dāng)陰差。黃角沒說話,他有點猶豫。
閻王說,世界逐漸由成熟變衰老,最終徹底毀滅,現(xiàn)在正趨于朽壞階段,災(zāi)難密集,亡靈也陡然增多,地府的鬼卒忙不過來,所以打算請你幫忙。黃角說,我在那邊還有很多事做。閻王說,你白天在那邊工作,晚上來這邊辦差,互不影響。黃角不知道地府為什么選自己來做這份差事,他神情恍惚,覺得像做夢一樣。
黃角寫詩和收藏,都是希望探索更多東西,相比之下,陰間自然更具誘惑。從地府回來,他不敢去單位,害怕同事看到自己的狼狽模樣,問起來沒法回答。黃角跑去照鏡子,大吃一驚,他竟然沒看到半點傷痕。他脫掉衣裳全身檢查,最后只在臉上找到幾粒粉刺。
盡管外表看不到任何損傷,但冤死鬼下手太重,幾乎每走一步,他都身上劇疼。工作的時候,同事見他稍有動彈就齜牙咧嘴,滿臉痛苦,都有些奇怪。黃角解釋說,早上起來,感到身上疼痛。同事蠻有把握地說,你這個肯定是肌肉拉傷,最好找盲人按摩一下。黃角沒有解釋,他想找機(jī)會教訓(xùn)冤死鬼,出掉這口惡氣。
黃角白天回陽間上班,夜里到地府工作。單位的同事不知道黃角還有兼職,見他精神煥發(fā),嗓音洪亮,猜測可能談戀愛了。事情簡直難以理解。這家伙成天冥思苦想創(chuàng)作詩歌,言行怪異也就不說了。后來鬼摸腦袋迷上古玩,把錢統(tǒng)統(tǒng)投到收藏上,是個成色十足的敗家子。他們開玩笑說,這個看上他的姑娘,肯定是個近視眼。
盡管穿梭陰陽兩道,十分辛苦,但他樂此不疲。黃角和其他鬼差一樣,各揣幾張路引,守在瀕死者的旁邊,只等他們陽壽享盡,然后畫掉名字,拿起麻繩往脖頸上套,拖著就往陰間送。以前黃角連雞都不敢殺,但隨著時間延長,他漸漸變得心狠手辣。有時黃角覺得過于殘暴,但他隨即安慰自己,生死有定數(shù),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那些瀕死者反應(yīng)各異,有的神志清醒,他們看到黃角守在身邊,知道自己時辰已經(jīng)到了,開始囑咐后事。有的非常啰唆,雞零狗碎的事情也要交代清楚,怕有絲毫遺漏。有的瀕死者看到黃角,嚇得滿嘴胡話,提前露出牲畜的叫聲或者形態(tài)。還有的迷戀塵世,黃角已經(jīng)把魂魄抽出軀殼,他們還依依不舍地飄在上空,不停地呼喊家人。
陰差比較辛苦,需要跑到五湖四海,差不多每天晚上,黃角都在奔跑。有時事務(wù)繁忙,他們輾轉(zhuǎn)多個地方,不是跑到熱鬧的城市,就是跑到荒涼的山野。黃角感到自己如同一個刑警,四處緝拿。區(qū)別在于,刑警捉拿的是鮮活的逃犯,而自己押送的則是剛死的亡靈。
尤其讓黃角欣喜的是,他掙脫疲憊的束縛,跑得非常快,也非常遠(yuǎn)。他就像一匹充滿活力的千里馬,永遠(yuǎn)狂奔在旅途之中。他喜歡聽風(fēng)聲在耳邊呼呼吹響。以前跑步比賽,黃角差不多名次都是倒數(shù),而在陰間,他比任何鬼差跑得都快。黃角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腿只要邁開,就舍不得停下來,他前所未有地?zé)釔郾寂埽侥纤保瑫晨炝芾臁?/p>
有時候,黃角他們集體出動,提前守在某個地方,等待災(zāi)難發(fā)生,就涌過去逮捕死者的魂魄。那些魂靈被攆得雞飛狗跳,四處逃竄。更多時候,他單獨奔走。靈魂的重量各不相同,但通常比紙還輕,只要遇到風(fēng),它們就能飄上半空。那次在庭院,黃角看到天上飄著許多奇怪的東西,仿佛一群遠(yuǎn)處飛來的烏鴉。后來才曉得,那些全是鬼差送來的陰魂。
輕盈的魂魄,有時會成為他們的消遣。黃角和其他鬼卒一起,跑到寬敞之地,像放風(fēng)箏一樣,用麻繩把生魂放到空中。黃角沒有掌握放風(fēng)箏的技巧,他放出的亡靈,總在半空搖搖晃晃,然后墜落在地。有兩次風(fēng)大,他放上去的魂靈,竟然掙脫麻繩,幸虧他跑得快,及時捉拿回來。黃角知道風(fēng)箏最早是由墨翟用木片制成,后來魯班用竹片改進(jìn)。黃角打算尋找兩位先輩,向他們討教技術(shù),但跑遍十八層地獄也沒見蹤影。
黃角聽說地獄里的刑罰無比殘忍,于是向獄卒打聽。看守的獄卒往前一指,說那邊全是。黃角看前面空蕩蕩的,惱怒說,什么也沒有,你這鬼東西逗我?獄卒知道他是閻王專門請來的,不敢得罪,趕緊說,只有菩薩和受刑的鬼魂才能看到。獄卒見他滿臉困惑,解釋說,這些刑罰不是地府設(shè)的,全由他們生前造的罪孽變現(xiàn),各不相同,您是那邊過來的陰差,所以什么也看不到。
黃角見旁邊的牢獄里,有一個身著古裝,腰間懸掛長劍的人,看起來很是瀟灑,走過去說,這家伙是誰?獄卒回答說,他是李白。黃角瞪眼說,唐朝詩人李白?獄卒說,就是這個神經(jīng)病。黃角說,這么多年,他怎么還在這里?獄卒說,他在地獄還把自己當(dāng)成著名詩人,所以無法投生,只有放下執(zhí)念才能脫離鬼道。
隔壁的牢房,關(guān)著的是一個瘦骨嶙峋的人。黃角說,這個又是誰?獄卒回答說,他是杜甫。黃角見他衣服破爛,脫口說,真可憐!獄卒說,他是活該,連飯都吃不飽,還想著寫詩。黃角知道杜甫當(dāng)年躲避戰(zhàn)亂,活得凄慘。他非常難受,想給杜甫送點吃的,但摸遍全身,什么也沒找到。獄卒說,您就甭費心了,他差不多算是餓死鬼,您給再多東西,他也吃不飽的。
黃角在里面碰到許多大名鼎鼎的詩人,除開那些他所景仰的名字,無名詩人就更多了,簡直裝滿半個地獄。上面關(guān)押的還好,能夠享受單間待遇。后面,牢房逐漸變得擁擠。再朝前走,黃角大吃一驚,他看到房間全被塞滿了。有的囚徒無處安身,只能把胳膊和腿伸出圍欄。黃角想不明白,這些家伙到底是怎么弄進(jìn)去的?他只能設(shè)想這樣的場面:鬼差打開牢房,用全身力氣把囚犯蹬進(jìn)去。
地獄無邊,黃角喪失繼續(xù)往前的勇氣。回來的路上,黃角看到有個將領(lǐng),站在高處指揮一群鬼魂跑來跑去,于是好奇地問,他在做什么?獄卒說,他是岳大將軍,在排兵布陣,操練士兵。黃角詫異道,他是英雄,怎么也在地獄?獄卒說,一念嗔怨起,百萬障門開,他一味只想打仗殺敵,雖然當(dāng)上鬼王,但同樣無法離開這個地方。黃角說,岳大將軍是宋代的,已經(jīng)幾百年了。獄卒說,鬼壽千年,時間還早。
從地獄回來,黃角陷入前所未有的迷茫。他沒想到生命這樣荒謬,活在世上,就不能像蛆蟲吃喝等死,總要朝設(shè)定的目標(biāo)奮斗。但努力往往變成執(zhí)念,最后像繩索似的勒住自己。連續(xù)好長時間,黃角沒再碰詩,也沒再看收藏網(wǎng)。剛淘到那血色的手鐲,他愛不釋手,每天摩挲把玩。現(xiàn)在,他甚至沒注意自己的手腕上還有一只玉鐲。黃角頭發(fā)凌亂,兩眼無光,就連臉上的皮膚,也顯得非常粗糙。同事見狀,搖頭說,唉,這個黃詩人肯定失戀了。
尤其讓黃角困惑的是,地府為什么選中自己來做這份差事。終于,他忍不住跑去找閻王,說我有一個事情,始終想不明白,已經(jīng)憋著好長時間了。閻王低頭核查各地送來的卷宗,順嘴問什么事?黃角說,這么多人,怎么偏偏選我來當(dāng)陰差?閻王忙著手里的事情,沒顧上回答。黃角說,因為我的品德還算不錯,所以選來做陰差?
閻王抬起頭,詫異說,你有什么品德?黃角說,那怎么選我?閻王繼續(xù)忙碌,說因為那只手鐲。黃角看著手腕上的玉鐲,滿臉不解。閻王說,誰碰到這只手鐲,誰就是陰差。黃角說,那怎么偏偏落到我的手里?閻王說,有因無果,隨緣來去,這跟品德沒有關(guān)系,無論誰戴上這只手鐲,都能得到這份工作。
黃角雖然一直存有疑惑,但覺得地府挑選陰差,起碼事先通過某種考驗和選拔,沒想到如此要緊的崗位,選用居然這樣簡單草率。黃角看著閻王巨大的腦袋,覺得像是一個擺在案桌的豬頭,他失望地說,從今往后,我不干了。閻王說,但你還戴著手鐲。黃角捋下玉鐲,無比沮喪。
回到陽間,黃角把血色玉鐲收起來。玉得五色沁,勝過十萬金。這只手鐲雖然玉質(zhì)細(xì)膩,沁色漂亮,但他不想再多看一眼。他決定以后不去地府,再也不戴這個東西。除非,他們以死威逼。聽說閻王是世上第一個死去的人,所以掌管地獄。這簡直沒有道理,如果他不是第一個死者,這樣大的腦袋能做什么呢?
黃角看著周圍的東西,似乎沒有一樣是正常的。剛到地府時,黃角聽說當(dāng)壙和當(dāng)野的名字。他查過資料才曉得,原來是門邊的兩尊宋代武士俑。以前,黃角無事就欣賞自己收藏的陶俑,但最近沒有興趣。這些古物,無論是收集起來,還是任由它們散落,似乎都沒什么要緊。
那個編輯打電話約稿,讓他盡快寫一組詩歌。黃角在電腦邊連坐幾天,找不到絲毫激情。差不多屎都憋出來了,也沒寫出半個字,顯然創(chuàng)作欲望已經(jīng)死去。他覺得這些無病呻吟的文字,簡直是在浪費紙張,沒有任何實際意義。
最讓黃角苦惱的是,在單位成天參加各種趨奉形式的會議,還有編造不同的虛假材料。地府就完全不同了,那邊事情純粹,效益極高,只要出差辦事,必定有所收獲。那里的生活跟陽世差不多,有繁華的集市,游蕩的鬼魂穿著咽氣時的服裝,風(fēng)格迥異。街上甚至還賣水果和食物,可惜他是活人,不能享用。
陰間永遠(yuǎn)不見陽光,看起來死氣沉沉。只有陰冷的風(fēng),貼著地面來回穿梭。那里聚集著來自五湖四海的亡靈,偶爾還有外國來的洋鬼。道路上車行馬走,雖然交通擁擠,但只要看到有魂魄浮在空中,被一根麻繩牽著遠(yuǎn)遠(yuǎn)飄來,大家就知道陰差鬼卒過來了,于是紛紛避讓,閃出一條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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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為節(jié)選版本,更多內(nèi)容刊于《湘江文藝》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