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神俊逸,其勢矯健” ——王維筆下的涼州、居延及陽關
王維藝術修養(yǎng)深厚,能自鑄偉詞,蔚為盛唐大家。其詩歌成就不只是體現在水墨畫般的山水田園詩中,也體現在對“絲綢之路”上的邊城、邊關如涼州、居延、陽關等關注與描寫之中。
涼州是唐代的河西四郡之一,地域廣闊,人煙稀少。《新唐書·地理志四》:“涼州武威郡,中都督府。”“戶二萬二千四百六十二,口十二萬二百八十一。”王維在《涼州郊外游望》詩中也說:“野老才三戶,邊村少四鄰。”詩題下注:“時為節(jié)度判官,在涼州作。”涼州是“絲綢之路”的咽喉要地,山河險固,為東西往來的必經之地。距離長安遙遠,軍事戰(zhàn)略地位卻異常重要,常年有重兵守衛(wèi),是河西節(jié)度使的治所。《舊唐書·地理志一》:“河西節(jié)度使治,在涼州,管兵七萬三千人,馬萬九千四百匹,衣賜歲百八十萬匹段。”《涼州賽神》就作于王維任河西節(jié)度判官期間:
涼州城外少行人,
百尺烽頭望虜塵。
健兒擊鼓吹羌笛,
共賽城東越騎神。
涼州地處邊遠,行人寂寥,戰(zhàn)士們守望在百尺高的烽墩上,警惕著敵人來犯。城中的戰(zhàn)士擊鼓、吹羌笛,參加當地舉辦的賽神活動。賽神,指賽神會,用儀仗、簫鼓、雜戲迎神,集會酬祭。“百尺烽頭”句,在寥廓的空間呈現出只有“絲綢之路”上才有的雄偉景象。從涼州向西北越過合黎山口,可以抵達古稱“流沙”的巴丹吉林沙漠北緣的居延,是“絲綢之路”的孔道,《出塞》即是描寫居延一帶壯闊的自然風光及唐軍的驍勇:
居延城外獵天驕,
白草連天野火燒。
暮云空磧時驅馬,
秋日平原好射雕。
護羌校尉朝乘障,
破虜將軍夜渡遼。
玉靶角弓珠勒馬,
漢家將賜霍嫖姚。
詩題下注:“時為御史,監(jiān)察塞上作。”居延,漢武帝時置縣,屬張掖郡,故址在今內蒙古額濟納旗北境,是漢唐西北地區(qū)的軍事重鎮(zhèn),國家安危之所系。漢武帝太初三年(前102年),伏波大將軍路博德在居延澤(唐后通稱居延海)上筑塞,稱遮虜塞,以防匈奴南侵。居延北接大漠,東南鄰巴丹吉林沙漠北緣,南面直通河西走廊,地形平坦開闊,戈壁、沙漠廣布無際,居延澤與周圍的群山構成北部的天然屏障,是通往河西、西域的交通要沖。浩瀚的大漠、遼闊的平原正是戰(zhàn)馬馳騁、將士用武的絕佳之地。霍嫖姚,指霍去病,在抗擊匈奴時屢建戰(zhàn)功,被封為嫖姚校尉、驃騎將軍。全詩借漢喻唐,境界壯闊,充滿了英雄主義氣概。《唐詩鏡》評此詩說:“三四妙得景色,極其雄渾,而不見雄渾之跡。詩至雄渾而不肥,清瘦而不削,斯為至矣。”雄渾卻不見雄渾之跡,是詩人深厚的藝術功力所致。《箋注唐詩》評此詩說:“先生詩溫厚和平之氣溢于言表,而其神俊逸,其勢矯健,少陵而外,罕有為之匹者。”王維這一類詩風格俊逸,氣勢健旺,老杜之外,難有其比。描寫居延一帶絕美風光的作品中,最著名的是《使至塞上》: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
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這是詩人在赴河西節(jié)度幕慰問戍邊將士途經居延時所作。詩中的居延,并非泛指,而是指建在居延澤上的居延塞。“漢塞”,即指居延塞。詩中最為膾炙人口的是“大漠”“長河”兩句。據詩題中的“塞上”及詩中的“居延”所指的地理位置,筆者認為,“大漠”指的是巴丹吉林沙漠;“長河”指的是弱水。《尚書·夏書·禹貢》:“導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合黎,合黎山,在今甘肅河西走廊中部北面。流沙,巴丹吉林沙漠。弱水上源指今甘肅山丹河,下游即今山丹河與甘州河合流后的黑河,也稱張掖河,全長810公里,流入今內蒙古阿拉善盟境內的一段長250公里,稱額濟納河,最后向北匯入今天中蒙邊境中國一側的居延海(今嘎順淖爾)。“孤煙”所指說法不一,筆者認為指的是平安火,用以報告平安。《通典·兵·守拒法》:
每晨及夜平安,舉一火。聞警,固舉二火;見煙塵,舉三火;見賊,燒柴籠。如每晨及夜,平安火不來,即烽子為賊所捉。
“大漠”“長河”兩句詩說,金色的大漠(今巴丹吉林沙漠)浩瀚無際,晚晴中一烽燧煙悠悠直上,報告了邊境平安;遠水(今額濟納河)與天宇相連之處,一輪紅日冉冉下落,艷麗得動人心魄。詩人以如椽之筆勾繪出一幅立體的、充滿動感的塞上風光圖,融豪逸之氣于“大漠”“胡天”之中,構成雄渾壯美的詩境。詩人選取了西北最壯闊的自然景象入詩,展示的不只是塞上風光,更是詩人浩蕩的胸襟,對國力強盛、邊境安全的自豪之情溢于言表。又如《送張判官赴河西》:
單車曾出塞,報國敢邀勛。
見逐張征虜,今思霍冠軍。
沙平連白雪,蓬卷入黃云。
慷慨倚長劍,高歌一送君。
詩表達了建功立業(yè)的理想。“單車曾出塞”與《使至塞上》首句“單車欲問邊”義同。張征虜,三國時的張飛,曾為征虜將,詩中借指猛將。霍冠軍,西漢名將霍去病,被漢武帝封為冠軍侯,是一位罕見的少年軍事天才。“沙平”“蓬卷”兩句,寥廓荒涼,是“絲綢之路”沿線常見的自然景色。結尾兩句描繪的英雄姿態(tài),只有盛唐人才能如此瀟灑地呈現出來。手握長劍、目向遠方、慷慨高歌以作送別,背景是與茫茫沙海連接的白雪覆蓋的祁連山、呼嘯北風將蓬草卷入黃云空闊的天空。作于“安史之亂”前的《送元二使安西》是寫“絲綢之路”的經典之作:
渭城朝雨浥輕塵,
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
西出陽關無故人。
詩題中的安西,在今新疆庫車附近,是唐代的安西四鎮(zhèn)之一、安西都護府治所所在。陽關,是通往西域的門戶,屬沙洲敦煌郡。《元和郡縣圖志·隴右道下·沙州》:“陽關,在(敦煌)縣西六里。以居玉門關之南,故曰陽關。本漢置也,謂之南道,西趣鄯善、莎車。”從敦煌一出陽關,是唐代“絲綢之路”南道,西臨庫姆塔格沙漠和羅布泊,有令人望而生畏的白龍堆,難以輕易度越,即使今天依然如此。岑參《登北庭北樓呈幕中諸公》:“大荒無鳥飛,但見白龍塠。”唐無名氏《敦煌廿詠并序》其二《白龍堆詠》:“勢疑天鼓動,殷似地雷驚。九削棱還峻,人躋刃不平。”白龍堆自然環(huán)境惡劣,風如雷鼓,路似刀棱,干旱異常,絕無流水,鳥獸蹤跡不至,卻是從南道進入西域繞不開的。陽關向西的路程一程遠于一程,一程難于一程。《唐詩別裁》卷十九:“陽關在中國外,安西更在陽關外。言陽關已無故人矣,況安西乎?此意須微參。”
無論西出還是東歸,陽關都是一個牽扯人心的地方。楊柳青青,驟雨初停,友人就要啟程了,王維在渭水渡口設宴餞別。據咸陽古渡遺址博物館展覽介紹,王維送別友人的渭河渡口在西渭橋,是唐代“絲綢之路”西出長安的第一渡口,具體位置在今陜西咸陽市渭城區(qū)渭陽東路的渭水北岸。武宗時,日本僧人圓仁從五臺山下來,一路南下至長安,在《入唐求法巡禮記》卷三中說:“南行卅五里,到高陵縣(今西安市高陵區(qū))渭橋,渭水闊一里許,橋闊亦爾。”唐人常在此送別,周賀《長安送人》:“上國多離別,年年渭水濱。”王維的目光從水路移至陸路,由眼前之景大跨度地向前推移,直至河西走廊的盡頭——陽關與遙遠的西域。友人此行是身負使命,履行公務,任職于安西,需如期抵達。詩的打動人心之處,在于用口語一般的詩句指示了西出陽關潛藏的巨大危險,從而表達了對故人的深切擔憂和無限牽掛。《甌北詩話》卷十一:
人人意中所有,卻未有人道過;一經說出,便人人如其意之所欲出,而易于流播,遂足傳當時而名后世。如李太白“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王摩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至今猶膾炙人口,皆是先得人心之所同然也。
人心的柔軟處一經觸碰,就會感慨萬千,有詩情汩汩流淌,再以平常語出之,便是第一等好詩。又如作于“安史之亂”前的《送劉司直赴安西》:
絕域陽關道,胡沙與塞塵。
三春時有雁,萬里少行人。
苜蓿隨天馬,葡萄逐漢臣。
當令外國懼,不敢覓和親。
陽關是通向西域的門戶,“陽關道”就等同于“絲綢之路”。塞塵,塞外的風塵,代指對外族的戰(zhàn)事。在遙遠漫長的陽關道上,唯有漫天的胡沙、征戰(zhàn)的沙場;三春時分不時有大雁飛過,萬里長的路程絕少見到行人。岑參《過酒泉憶杜陵別業(yè)》:“昨夜宿祁連,今朝過酒泉。黃沙西際海,白草北連天。”“絲綢之路”沿途自然環(huán)境險惡異常,但唐人卻不屈不撓,就此成就了開放富強的偉業(yè)。“苜蓿”“葡萄”句說,西域的物產通過“絲綢之路”源源不斷地進入中原,人們的物質生活獲得極大豐富。結尾兩句氣概不凡,令人振奮。詩人說,因為國家強大了,不用再看別人的臉色,歷史上和親之事也該就此斷絕了吧!
王維一直關注西北,特別是在河西任職期間,身處交通要塞和邊防前線,寫下了一系列與“絲綢之路”有關的詩作。《隴西行》:“十里一走馬,五里一揚鞭。都護軍書至,匈奴圍酒泉。關山正飛雪,烽戍斷無煙。”《隴頭吟》:“隴頭明月迥臨關,隴上行人夜吹笛。關西老將不勝愁,駐馬聽之雙淚流。”《老將行》:“賀蘭山下陣如云,羽檄交馳日夕聞。”詩中提到的酒泉、隴頭(隴山)、隴上(隴上諸郡縣)、賀蘭山,皆為“絲綢之路”上的要沖,有重要的軍事邊防意義。這些詩作內容厚重,感情深長,展現了將士守護“絲綢之路”的勇敢和艱辛。
美國學者陸威儀教授在《世界性帝國:唐朝》一書中說:“傳統上中國歷史學者把唐玄宗統治的最初10年視為唐朝統治的一個高峰,一個可與太宗時期相提并論的新的黃金時代。”“這也是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詩人創(chuàng)作詩篇的年代。”王維屬于典型的盛唐詩人,一生與唐玄宗相隨,其青壯年生活的開元、天寶年間,是史家所稱的盛世:國家開放,社會安定,經濟繁榮,文化發(fā)達,民族平等,對外交流頻繁,社會充滿自信,人人熱情地生活、熱烈地追求,強大與繁盛達到了頂峰,同時贏得了世界的尊重。王維對“絲綢之路”的興盛有強烈的個人感受,并從“盛世”角度加以記述和描寫,內容宏富,氣調高揚,境界開闊,有盛唐氣象,所謂“草木蔓發(fā),春山可望”(《山中與裴秀才迪書》),是我們了解盛唐社會及士人文化心態(tài)的寶貴資料,值得深入研究。
(作者:高建新,系內蒙古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