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題詩人”李商隱
作為晚唐的著名詩人,李商隱似乎缺少一個定位。有人稱他為“朦朧詩鼻祖”,也有人將“情詩王”的稱號封給他。細讀李商隱的詩,發(fā)現(xiàn)這兩頂帽子或許都并不合適。更適合他的定位應該是“無題詩人”。《無題》詩中有深意。
在我國詩歌史上幾乎所有的著名詩人都有一個定位,比如,尹吉甫為詩祖,屈原為行吟詩人,李白為詩仙,杜甫為詩圣,白居易為詩魔,蘇軾為詩神,王維、李賀、王勃、岑參、賈島、賀知章、陳子昂、孟郊為詩佛、詩鬼、詩杰、詩雄、詩奴、詩狂、詩骨、詩囚……
給詩人一個定位,是對詩人簡捷而又準確的肯定,即使“詩奴”,“詩囚”,也不無深愛與敬意。然而,作為晚唐著名詩人,李商隱卻沒有一個定位。
當然,也有人曾經(jīng)給過李商隱“朦朧詩鼻祖”與“情詩王”的名號,但我以為這兩個稱號都與李商隱不符,有點云里霧里沒來由。
讓李商隱有一個準確定位,是我多年的一個夙愿。記得2016年盛夏,我不顧中原大地的暑熱蒸騰,走進李商隱的故鄉(xiāng)河南沁陽,我想去尋找李商隱的人生遺跡與詩的真源。在李商隱紀念館瞻仰了詩人的塑像,站在詩人塑像旁拍照留念,瀏覽了詩人應有盡有亦新亦舊的文字和圖像,但從紀念館走出來的時候,依舊是一片茫然。我想去拜謁詩人的古冢,李商隱的墓地有三處,已經(jīng)無從分辨哪一處是假,哪一處是真。好在我一直以為李商隱的靈魂并不沉睡在他的墓地里,他依然像他的詩,帶著他的魂魄,游弋在中原大地,遙望著大西北他的第二故鄉(xiāng)涇川,激蕩大河,撩撥涇水。
初夏的大西北晚風長吹,湯湯涇水本應清澈見底,因為有雨,河水有點渾濁。我在稍顯渾濁的涇水岸邊,徘徊又徘徊。此時,我忽然想到了夜雨中的巴山。巴山是李商隱沉浸在雨夜里的一個夢,一夢千年,依然是一池秋水,是一場永遠的巴山夜雨。
從河內到隴東,我似乎是追著李商隱若隱若現(xiàn)的一個影子。那是詩人的影子,是詩一樣的影子。望著那孤鴻一樣縹緲的影子,我始終在想,李商隱不應該是一個“朦朧詩鼻祖”,也不應該是一個“情詩王”。給詩人這樣兩頂帽子,既無助于理解李商隱,也無助于解析李商隱的詩。
誰是鼻祖
在中國詩歌那個柴扉半開的小院里,牽牛花正挺著觸須興致地攀爬,突然闖入了托名“朦朧詩”的不速之客,聲言將為詩歌注入新的生命活力,給新時期文學帶來一次意義深遠的變革。朦朧詩宣示,它將帶著叛逆精神,以現(xiàn)代意識思考人的本質,肯定人的自我價值和尊嚴,注重創(chuàng)作主體內心情感的抒發(fā),在藝術上大量運用隱喻、暗示、通感等手法,豐富詩的內涵,增強詩歌的想象空間。依此定義考量,李商隱似乎稱得上是一個“朦朧詩人”。但是,在中國歷代符合朦朧詩定義的詩人,何止李商隱。熟悉中國詩歌史的人都應該知道,從《詩經(jīng)》到《楚辭》,從古詩、樂府到唐、宋、元、明、清,從“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從“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到“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從“詩言志”到“賦詩言志”到“詩言情”,從四言到五言、七言,從古風到律詩……歷代詩家一方面在繼承和發(fā)揚中國詩歌的優(yōu)秀傳統(tǒng),一方面在不斷推動詩歌的變革,詩人們無不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思考人的本質,肯定人的自我價值和尊嚴,注重創(chuàng)作主體內心情感的抒發(fā)”,抑或帶著叛逆精神。這個理論和定義,我們似曾相識,它的要義無非是中國詩歌與生俱來的精神和品格。至于“在藝術上大量運用隱喻、暗示、通感等手法”,更是中國詩歌創(chuàng)作的古老技法,被我們的古人稱之為“賦、比、興”。“隱喻、暗示、通感”,只不過是以現(xiàn)代語言對古老的“賦、比、興”的意譯而已。考察古今中外詩歌,沒有能夠跳出“賦、比、興”的鐵律。《詩經(jīng)》是,《楚辭》是,李白,杜甫、白居易是,李商隱是,愛倫·坡、濟慈、華茲華斯、海涅無不是。
詩歌的隱晦與艱澀這種現(xiàn)象,并不限于李商隱。西漢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就有了“詩無達詁”的高論,說明西漢前就有了所謂的“朦朧詩”,所以不應該說李商隱是“朦朧詩鼻祖”。如果一定要在中國找一個“朦朧詩鼻祖”,除了《詩經(jīng)》的作者和收集、整理、編纂者之一的尹吉甫,誰也沒有資格。
情在別處
“情詩王”這頂帽子也不應該戴在李商隱頭上。盡管“情”不僅指“愛情”“艷情”,但把李商隱說成“情詩王”,無論如何對李商隱都是一種傷害。憑李商隱的出身,以及他的社會生活環(huán)境和人生基調,他不會成為“情詩王”,他也沒有寫那么多“情詩”,足以撐起“情詩王”的那頂“桂冠”。
李商隱雖然出生于一個小官僚家庭,但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經(jīng)家道中落,成了瑟縮在黃河岸邊蓬戶甕牖的窮苦人家。李商隱父親去世早,作為家中長子,李商隱當時只有9歲,不管他肩膀有多嫩弱,他必須挑起養(yǎng)家的擔子。9歲的李商隱不得不給人家抄書舂米,用自己的力氣換錢養(yǎng)活母親和弟弟妹妹。除了養(yǎng)家,李商隱肩上還有一副擔子,即苦讀詩書,力登仕途,重振家聲。本來就是一個心性持重老實本分的孩子,黃河岸上“長子不立敗家門”的嚴正鄉(xiāng)間文化,必然會把他塑造成一位剛毅清正的中原漢子。“竹林七賢”主要活動地就在離他鄉(xiāng)間不遠的輝縣、修武一帶,“殷三仁”之一的箕子是安陽人,老子也出生河南這塊土上,沐鄉(xiāng)賢之光輝,心靈深處肯定會有一種無上的純潔和高貴。
16歲的李商隱還是一個青澀少年,便帶著詩文去“干謁”地方節(jié)度使令狐楚。令狐楚賞識李商隱的才華,當即聘他為幕府巡官,同時留他在府中與自己的兒子令狐綸、令狐緒、令狐绹一起讀書,親授他“四六章奏”作法。令狐楚與李商隱情同父子,還告誡自己的兒子待李商隱要如同袍,并且資助錢糧,養(yǎng)活他的母親和弟妹。
從16歲到24歲,受令狐楚八年恩養(yǎng)和調教,李商隱不敢有半點參差,他不敢為“情”所困,也不敢為“情”所迷。
李商隱25歲中了進士,但恩師令狐楚已經(jīng)去世,沒有恩師的庇佑,李商隱很難在朝中立足。在料理令狐楚的喪事之后,他應聘去了涇川,做了河陽節(jié)度使王茂元的幕府書記。王茂元不但賞識李商隱才高,也相中了李商隱的品格好,所以將自己的小女兒七妹許他為妻。
這應該是李商隱人生又一風光時期,但他卻懵懵懂懂一頭撞進了晚唐40年“牛李黨爭”的夾縫中。牛李兩黨雖然都賞識李商隱的才華,卻頑固地認為他是異黨羽翮。他就這樣在兩黨爭斗的風雨中蹉跎了四十年,他不像杜牧多有風流韻事,也不像溫庭筠放蕩無行,他的一生是嚴謹且苦難的一生,是負重而屈辱的一生。在儒釋道三條道上,他篳路藍縷,到死都沒有找到“蓬山”之路。《舊唐書》說他“坎壈終身”,他也說自己,“歸來寂寞靈臺下,著破藍衫出無馬。天官補吏府中趨,玉骨瘦來無一把。”他即使想擺脫牛李兩黨夾制中的尷尬,但他無法撇清與兩黨主要人物的關系。一個是對他有知遇之恩的“牛黨”主力令狐楚,一個是“李黨”王茂元。如果說他心頭還有一縷天光,那便是他賢妻七妹。與七妹相親相愛十年,七妹賢淑,商隱清正,他不會另有情愛故事。
29歲母親去世,39歲愛妻亡故,為尋找政治出路,李商隱心懷愁郁,在黨爭中如履薄冰,帶著屈辱,帶著病痛,懷抱著4歲失恃的稚兒顛撲在宦途中,李商隱不會有那么多情事,不會寫那么多情詩,也決定了李商隱不會成為一個“情詩王”。
李商隱的確寫過很多讓人特別喜歡、特別欣賞的詩,最有名的如《錦瑟》《閨情》《過楚宮》以及16首《無題》詩,人們把這些詩說成是“情詩”。這些詩雖然情深意遠,但我卻并不認為李商隱寫的是“情詩”,我則稱其是“所謂的情詩”,也就是說,初看如情詩,仔細剖析,卻“情”在別處。
何謂錦瑟
《錦瑟》是李商隱的膾炙人口之作,情意殷殷。對于《錦瑟》是不是“情詩”,歷來眾說紛紜。我在解讀《錦瑟》的時候,總是有一個疑問在縈繞,李商隱的《錦瑟》因誰而作?情為誰而發(fā)?
按《唐詩紀事》:“令狐楚家青衣名錦瑟。”我們權且稱其為“令狐錦瑟”吧。李商隱在令狐府中寄居十年,與令狐錦瑟應該相識,所以人們就說,李商隱寫的就是令狐錦瑟。但在我以為,李商隱“追憶”的此“錦瑟”絕非彼“錦瑟”。令狐錦瑟畢竟是恩師令狐楚宰相的侍女,后來成為令狐楚的兒子宰相令狐绹的侍妾,李商隱怎么可能與令狐绹的侍妾有情愛瓜葛?如果是暗戀,他也應該避嫌,整首詩都不應該出現(xiàn)“錦瑟”二字,更不應該把“錦瑟”作詩的題目。難道他是要挑戰(zhàn)令狐绹嗎?如果他情不能抑,不顧一切寫令狐錦瑟,也不是不可能,但以李商隱作詩一貫的工穩(wěn)和嚴謹,不管令狐錦瑟有多么迷人,他都不會把“莊生曉夢”“望帝春心”“滄海月明”“藍田日暖”等如此大美、炳耀的典故和詞字冠給一個令狐侍妾。那典故的意蘊太沉重了,不用說一個令狐錦瑟,即使李商隱一生所遇到的女子全加在一起也未必擔當?shù)闷鹉恰八拇蟆币庀蟆?/p>
當然,不管詩中所指何人何事,“此情可待成追憶”是必然的,畢竟已為過往。過往的事兒不管事體大小,分量輕重,只要居心以仁以義,都會成為追憶的可能。但“惘然”卻是有限的,應該有故事,有情節(jié),有歲月磨滅不了的痕跡,有其合理性及其內在邏輯,否則“惘然”便沒有著落,但我們在李商隱的詩里詩外很難找到“當時已惘然”的跡象。
有人說《錦瑟》是自悔華年,但考察李商隱勤奮謹嚴的一生,也無“惘然”之實。
我們不能因為詩中有“錦瑟”“華年”“月明”“春心”“此情”“追憶”等慣常抒寫情愛的詞和字,就認為《錦瑟》是追憶詩人曾經(jīng)“惘然”的情事,進而意斷《錦瑟》就是“情詩”,寫的就是令狐錦瑟。
有人說,《錦瑟》用了首句詩的頭兩個字,也等于《無題》。其他的詩題可能是這樣,但《錦瑟》不是。《錦瑟》很明確,《錦瑟》的對象,《錦瑟》的創(chuàng)意,就是錦瑟。以《史記·封禪書》言:“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李商隱的詩言“錦瑟無端五十弦”,是“情”在其中,是“悲”在其中。錦瑟有情,滿含悲情。所以《錦瑟》應該是一首托物言情、以情寓慨的悼亡詩。這在中國近代古文學家、文學家、地理學家姚瑩的《論詩絕句六十首》中也有“錦瑟分明是悼亡”之說,清代詩人錢良擇在《唐音審體》中也說:“此悼亡詩也。”李商隱的詩在悼念何人?悼何事由?錢良擇又說:“所悼者疑即王茂元之女。”而我以為李商隱悼念的不是妻子,也不是情人,甚至不是某一個人。李商隱悼念的應該是一個時代。
錦瑟弦動,悲情彌天;華年所指,盈盈盛唐;莊生夢蝶,寓言了一個有夢的盛唐;滴淚成珠,是一個化育萬物的盛唐;望帝托鵑,一個多情的盛唐;暖玉生煙,一個德被乾坤的盛唐。盛唐是唐太宗的“貞觀之治”,盛唐是唐高宗的“永徽之治”,盛唐是武則天的“治宏貞觀,政啟開元”,盛唐是唐玄宗的“開元盛世”。含咀聲、色、情、韻,盛唐是一幀濃彩重抹的盛唐水云圖;包吞適、怨、清、和,盛唐是一襲清瑟遙夜的大唐風雨。寶貴而富贍,景煥而神越。太珍貴了!太應該珍惜了!然而,浸淫在暖風香雨中的盛唐人,卻“惘然”消費著盛唐。以致“安史之亂”“甘露之變”,春水東逝,盛唐不再。晚唐也已經(jīng)只是一個長長的影子,是一聲長長的嘆息。雖然它的生命知覺也還在晃動,但“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晚唐時期的李商隱,看到的是盛唐的機運行將泯沒,只能成為“追憶”的過往。《錦瑟》承載著李商隱一顆憂憤的心,承載的是李商隱的大痛苦,大悲傷。也如杜牧的《阿房宮賦》,只能是一種“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的大哀嘆,大感慨。
李商隱的詩所以被稱為“情詩”,是他太用“情”了,把一腔“情”物化成辭藻、情狀、結構、篇章,作了他所要表達思想的“嫁妝”。
所謂“情詩”只是李商隱詩的一種獨具風格的寓象。
李商隱應該是一個愛國詩人,是一個偉大的詩人,他對祖國的憂患,不是“吏呼一何怒”(杜甫)的直呼,也不是“少苦老苦兩如何”(白居易)的直陳,而是“一弦一柱思華年”的哀怨惋嘆。
《無題》情詩
有人拿《無題》作證,說李商隱就是個“情詩王”。比如“昨夜星辰昨夜風”,是李商隱寫他與妻子或情人的一場夜飲。“身無彩鳳雙飛翼”,是詩人自恨沒有羽翼飛到妻子或情人身邊去;“心有靈犀一點通”,是詩人與妻子或情人的心心相印。如此解讀《無題》,是對這首《無題》的誤讀,只會與詩旨相去甚遠。
其實要讀懂“昨夜星辰昨夜風”,不必去搜尋訓詁,只要讀懂本詩,便可盡悉其中深意。“昨夜星辰昨夜風”,那是怎樣一個夜晚?沒有月色,有風,完全可以說是一個“月黑風高”之夜。沒有街燈,沒有松明,也沒有燈籠。如果李商隱想給那個夜一點亮色,不是不可能,但他要的就是那樣讓人恐怖的效果。除了神秘的星辰,就是黑黢黢的街巷。在街巷深處,狗吠聲聲,魅影憧憧,蝙蝠在星空穿梭來去,突然會有一聲兩聲夜梟驚心。在這樣一個夜晚,誰會與妻子或情人夜游、夜飲、燕樂?
據(jù)說,這首《無題》作于唐武宗會昌六年(846),那一年,34歲的李商隱剛剛喜得貴子,他不可能帶著月子中的妻子去吃酒。要知道,34歲,也算是老來得子,他更不可能放下月子中的妻子,不顧襁褓中的嬰兒,去與情人宴飲。
“星辰”除了天象,還有另一種解釋,即如《禮記·祭法》所說:“帝嚳能序星辰以著眾。”詩起興“星辰”,意指眾人,也就是說,那一夜參加這一場酒會的是一群人,是“星辰以著眾”的一群人。
還有詩的頸聯(lián):“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也說明了那是一群人。“隔座送鉤”和“分曹射覆”都是酒令,不管兩種酒令同時進行,還是交替行令,給人的感覺總是喧鬧,總是亂哄哄的感覺。尤其是“分曹”,《楚辭》有注解:“分曹”是為了“并進”。《漢書·劉向傳》說得更明白:“分曹為黨,往往群朋”。東漢王逸也有“曹,偶。言分曹列偶,并進技巧”的說法。按現(xiàn)代漢語解釋,“分曹”是為了比賽,或者競技,把眾人分成或一班,或一組。三個兩個人是無法“分曹”的,據(jù)此說明“畫樓西畔桂堂東”是一群人吃酒作樂的地方。
有這么個好場所,有這么個好機會,舉杯可以澆愁,訴說可以解憂,長吁當哭,嗟嘆當歌,整整喝了一夜,嗟嘆了一夜,黎明時分,上朝的鼓聲響了,盡管嗟嘆不已,但還必須強打精神直奔“蘭臺”。“走馬蘭臺類轉蓬”,是黎明時分的一幅“轉蓬圖”。太形象了,太傳神了。眾人帶著醉意,帶著倦容,縮著脖子,躬著腰背,趴在馬上,舉鞭捶馬,也許有人還在馬背上吐酒呢。
如果你沒有見過冬季的枯蓬被夜間的西北風卷飛在荒野上的情景,你永遠也想象不到“類轉蓬”的樣子是多么倉皇,多么狼狽,多么可笑。“走馬蘭臺類轉蓬”,是這首詩“合”的關鍵,“合”得幽默,“合”得辛辣。整首詩沒有一個情字,也無情可言。
詩讀到這里,結論應該很明確了:《無題》不是“情詩”。
在我看來,《無題》是揭露和諷喻味道極其辛辣的晚唐官場現(xiàn)形圖,是歷史帶著時代閃光的匕首,是風雨瀟瀟中的投槍。
《無題》詩人
有人說,李商隱所寫的情詩都用的是《無題》,因為他不愿意明確情愛的本事。是不是這樣呢?且看下邊這首詩:
紅露花房白蜜脾,
黃蜂紫蝶兩參差。
春窗一覺風流夢,
卻是同衾不得知。
初讀李商隱的這首詩,應該感覺它是一首情詩,但李商隱為什么不用《無題》而用《閨情》?
當然,不管李商隱用《閨情》還是《無題》,都不能說明這首詩是一首情詩。寫一對男女繾綣于“紅露花房白蜜脾”中,極盡纏綿,卻是同床異夢。如果單純是一首情詩,不管字詞多么婉麗,技巧多么純熟,實在是格調低下,讀起來也無聊至極。然而,這樣一首貌似情詩而非情詩的詩,主題太大了。題在閨情,劍指國情。一旦剝去“情詩”的“畫皮”,看到的便是一首品位極高的好詩,也會看到詩人極高的品格。此詩旨在諷喻“牛李兩黨”,一似“黃蜂”,一似“紫蝶”,雙飛花間,卻各自有夢,這就是盛唐走向衰敗的晚唐的必然之由。
李商隱沒用《無題》,而是用了《閨情》,由此看來,李商隱的情詩也好,“所謂的情詩”也好,并不都用《無題》,《無題》也不一定就是情詩。說李商隱的《無題》是情詩,是對李商隱的誤讀。說李商隱是“情詩王”,是對李商隱的誤解,也如李白的《蜀道難》并非直指蜀道。“變幻奇譎,仙而不鬼,倏起倏落,忽虛忽實,煙水杳渺,可謂絕世奇文。它表面寫蜀道艱險,實則寫仕途坎坷,屢逢躓礙,懷才不遇。”(陳世旭語)這是讀詩解詩的秘訣。
子曰:言之無文,行之不遠。李商隱之所以給他的詩以《無題》,是為他要表達的事由蒙了一層“情愛”的面紗,是詩人另一種藝術風格,也無怪讀者把《無題》當作了情詩。你不妨當情詩讀,既愉悅,又享受。只是,別說李商隱是個“情詩王”。
但我們必須剝去李商隱詩的美麗的外殼,揭開他蒙在果仁上的層層柔軟的奶膜,我們的追索便能夠有所收獲,即發(fā)現(xiàn)李商隱為何詩多《無題》?李商隱的諸多《無題》詩是寫給誰的?比如“相見時難別亦難”。
“相見時難別亦難”,其哀婉并不亞于“執(zhí)手相看淚眼”;“春蠶到死絲方盡”,其堅貞有甚于“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所含之情,深如情海。
有人說,此詩是李商隱與妻子分別時寫的。有學者考證此詩寫于838年,此年李商隱剛剛迎娶七妹,未有新婚別。也有人考證這首詩寫于851年,這一年的春夏之交,七妹去世,李商隱只應該悼亡,不應該輕言離別。
其實,這首《無題》以及其他幾首《無題》,都是寫給令狐绹的,是向令狐绹陳情的詩。也有人曾經(jīng)說過,如果再而三地“陳情”令狐绹,有損李商隱的人格。這種擔心是沒有必要的,李商隱自16歲起,幾乎就是令狐家的一員,是令狐家的一個兒子,楚夫人總是“商隱兒,商隱兒”的呼喚。令狐楚死前交代兒子,對待李商隱要像親兄弟。令狐楚去世周年忌日,李商隱寫了一篇《奠相國令狐公文》,把令狐绹感動得哀痛涕零。若非恩重情深,何來泣血文字!李商隱稱令狐绹為八哥,不是同胞,勝似同胞,兄弟之誼,何損之有?
不過,李商隱去見令狐绹,每次都抱著熱切的希望,每次遭到的卻是冷眼。冷眼又如何?畢竟是八哥啊!當然,這從道理上似乎可以講得通,想想也容易釋然。但在李商隱的內心深處卻難免會像潮水般涌上來一波一波的屈辱。他沒有機會將心里的憋屈當面說給八哥,他只能寫詩告訴八哥,想見八哥太難了,不僅是時間和空間的難,更是心理的阻隔太難。不光見時難,分別時更難。相見時雖難,總還有希望在鼓舞自己;分別的時候,是茫然,是失望,是痛心,是兄弟情誼在滴血,在撕裂。用詩的語言說,是“東風無力百花殘”。當然,這樣的說法也還只是李商隱優(yōu)柔和婉的性格,若換了貫休,定是“一劍霜寒十四州”的態(tài)度了。
當然,八哥也非無情人,也不是鐵石心腸,兄弟間隙關鍵還在于“黨爭”。八哥認為,李商隱背師恩,違父訓,大逆不道,這是人格問題,是道德原則問題。在八哥心目中,李商隱就是個小人。《象傳》曰:“君子以遠小人,不惡而嚴。”這就是令狐绹對待李商隱的態(tài)度。雖然這是令狐绹對李商隱的誤會,卻是李商隱無法排解的屈辱。李商隱深陷政治泥沼,他無法解脫。一邊是恩義兄弟,一邊是淑妻賢內,他不能割袍斷義,也不能背恩休妻。兩難的李商隱只能對八哥說,他們兄弟之間不是一般的感情,他對八哥與七妹的愛和忠誠都一樣,都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歲月如流,人生易老,“曉鏡多愁云鬢改”,八哥你就忍看商隱在歲月中蹉跎老去?吟詩也無不可,但商隱太窮苦了,“夜吟應覺月光寒”啊!商隱一心想到宮廷(蓬山)做事,盡顯自己的才華,在仕途有所作為,對國家社稷也有所貢獻,但“蓬山此去無多路”啊,他李商隱沒有更多的門路和機會。八哥是朝廷重臣,是西王母身邊的“青鳥”,你彈一彈指頭,就可以讓你的玉谿兄弟少些劫難。
當面陳情不得,李商隱便把心里話以詩的形式傾訴給八哥。只有詩,才能說得委婉,說得錐心,說得徹骨,才能說得令狐绹動心。詩當然也會流傳后世,其中有他的情殤,有他的尷尬和自尊,也有令狐绹的冷漠與絕情,這些都會成為時代的記錄和歷史的見證。在他活著的時候,他還不想讓世人看透事實的真相,他便像曹雪芹一樣,把“真事隱起來”,用了《無題》這樣一個朦朧的題目,把謎送給后來人。
綠衣黃裳,李商隱以《無題》給他的詩裹了一層薄薄的輕紗,讓他的詩充滿愛的情調,散漫而深隱在“情”的濃云淡煙中,是乞憐,是辛酸,是痛楚,也是鞭撻;是向乾坤說事,是向歷史訴冤,更是向八哥令狐绹陳情。那一層薄薄的輕紗便是《無題》,那一團濃煙淡霧就是《無題》。“斑騅只系垂楊岸,何處西南待好風”是《無題》,“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是《無題》,“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都是《無題》。
《無題》差不多都是寫給令狐绹的所謂“情詩”,只有《無題》才可以擔得此任。《無題》空間闊大,裝得下天地乾坤,裝得下江山社稷,裝得下夢里化外,裝得下人世間的辛酸,裝得下李商隱那一顆悲苦的心。這就是李商隱為何用《無題》。
李商隱應該是“無題詩人”。
(作者:卓然,系作家、辭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