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適為什么不救李白
“君馬黃,我馬白。馬色雖不同,人心本無隔。共作游冶盤,雙行洛陽陌。長劍既相曜,高冠何赩赫。各有千金裘,俱為五侯客。猛虎落陷阱,壯夫時屈厄。相知在急難,獨好亦何益。”
這是李白所作《君馬黃》一詩。李白詩作,時間大多難考。此詩多認為作于潯陽獄中。安史之亂之際,李白站隊錯誤,幾致殺身之禍。
《君馬黃》是漢樂府古題,按明人胡震亨解釋,這是一首隱言交友不終,各奔東西的詩歌。“共作游冶盤,雙行洛陽陌”這句,或暗指天寶年間與高適同游梁宋的往事。“相知在急難,獨好亦何益”則有對好友見死不救的譴責之意。
李白、高適年齡相當,經(jīng)歷了開元天寶的盛世,又同度了安史之亂的亂世。兩人同有極強的政治抱負,均喜談王霸之略,并恥于常科。
兩人的經(jīng)歷確實互為鏡像,高適在《舊唐書》中被認為是唐代詩人中在政治上最為成功的一位,而李白則如白居易所說,成為薄命詩人中的最為淪落之人。
李白與高適、杜甫相會同游于睢陽(今商丘)梁園,是文學史上一次膾炙人口的詩人集會。三人登平臺、獵孟諸、出琴堂、入酒臚,論交懷古。杜甫至晚年寫詩回味,稱“二公壯藻思,得我色敷腴”。
李白當時雖有《秋獵孟諸夜歸置酒單父東樓觀妓》,但詩中并無友情敘及。高適寫有《宋中別周梁李三子》一詩,有“李侯懷英雄,骯臟乃天資。方寸且無間,衣冠當在斯”,反倒對李白“大言”“失禮”的做派隱隱有規(guī)勸之意。
電影《長安三萬里》,以高適、李白的友誼為主線,但把李白與高適演繹為一生摯友,有點想當然了。三人雖然詩文酬唱多篇,但卻未留下膾炙人口的佳作。高適除在宋中寫有數(shù)首關(guān)于李白詩句之外,終生再未有念及友情的詩作,李白也是如此。
高適不久在梁園寫下《別董大》,“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成千古名句,董大或是吏部尚書房琯的琴師董庭蘭,交情都比李白深。
《舊唐書》疑點不少
“高適者,渤海蓨(tiáo)人也。父從文,位終韶州長史。適少濩落,不事生業(yè),家貧,客于梁宋,以求丐取給。”《舊唐書》對高適的記載,多有疑問之處。
高適祖籍山東渤海。唐時已無渤海郡,渤海為郡,晚年高適被封為渤海縣侯。但是蓨是漢代地名,在今天的河北景縣。
對于高適家世,《舊唐書》只簡略述及其父當過韶州長史,韶州長史不過正六品上,高適似乎出身不高。據(jù)學者高勛初考證,高適其實家世顯赫,祖上闊過。其祖高偘(kǎn,同侃)是唐高宗時的一代名將,曾生擒突厥車鼻可汗,征戰(zhàn)過高麗,官至隴右道持節(jié)大總管。最后封為平原郡開國公,食邑兩千戶,陪葬昭陵。
高適和王之渙是發(fā)小。史載“(王之渙)少有俠氣,所從游皆五陵少年,擊劍悲歌,從禽縱酒。”高適是五陵少年這個官二代的圈子里的。
高適二十歲時西游長安,恃才自負,“舉頭望君門,屈指取公卿”,最終求仕失敗。失意而歸,客居梁宋,此后三十年,混跡漁樵,躬耕取給。《舊唐書》說他“以求丐取給”,高適有田有地,不至于淪落到行乞的地步,至多是找親朋故友救濟。
《舊唐書》載“適年過五十,始留意詩什”,高適五十歲才重視寫詩?五十歲以前高適詩作現(xiàn)存191首,代表作《燕歌行》是在38歲時寫的。五十歲后,高適仕途順利,創(chuàng)作卻少得可憐。安史之亂后,高適僅存詩近10首,多為奉和應酬之作。從亂后創(chuàng)作數(shù)量上看,杜甫約700余首,李白200余首,高適作品寥寥。
梁宋在哪里?
考察高適一生,梁宋之地是重要地標。
梁宋指哪里?史上有爭議。一說梁宋是兩個地方,梁指開封,宋指商丘。梁宋就是開封商丘一帶。如著名學者傅璇琮《唐代詩人叢考》中說:“史書上稱其(高適)郡望在渤海蓨縣,而他的實際住地則是梁宋一帶,并沒有固定地點。”
據(jù)姚俊成《關(guān)于高適兩個問題的探討》一文,梁宋指的只是商丘一地,此說更合理。
漢初設(shè)梁國,以睢陽(今商丘,在唐代天寶元年改宋州為睢陽郡,乾元元年復為宋州)為國都。開封在唐代稱汴州,在戰(zhàn)國時稱大梁,是魏國都城。高適數(shù)次到開封,在詩中均稱開封為“大梁”,既不用梁,也不用汴州的稱謂。
高適與商丘相關(guān)的詩歌有40首。李白、杜甫和高適同游商丘梁園。李白《書情贈蔡舍人雄》中說“一朝去京國,十載客梁園”,杜甫在《贈李白》詩中說“亦有梁宋游,方期識瑤草”。唐代很可能習慣用梁宋指商丘。
梁園又有“東苑”“梁苑”“菟園”“雪苑”“竹園”等別稱謂。《別韋參軍》詩說:“兔苑為農(nóng)歲不登,雁池垂釣心長苦。”雁池是梁園一景,梁園是高適早年的躬耕之地。李白在梁園也定居多年,留下名篇《梁園吟》,感嘆“梁園雖好,終非故鄉(xiāng)”,還流傳出一段“千金買壁”的情史。
杜甫晚年回憶三人同游梁宋,寫下《遺懷》一詩,其中有“氣酣登吹臺,懷古視平蕪”之句。杜甫犯了個常見錯誤,把商丘梁園的平臺和開封的吹臺混為一談。開封古吹臺是戰(zhàn)國時梁惠王所筑,而商丘梁園平臺,是西漢梁孝王所建。
同游三年 就此不見
高適生年多有爭議。李白生于701年,杜甫詩中明言“昔者與高李”“憶與高李輩”,高適年紀可能比李白要大一點。三人中杜甫年紀最小,和高適、李白相差十歲多。
李白、杜甫和高適同游梁宋,具體時間同樣不確定。
宋人多認為在開元二十五年。明代錢謙益注杜詩,認為是在天寶三載(744)秋冬,這一說法得到近代聞一多、郭沫若、肖滌非等學者認同,也是目前公認之說。
至于李杜相識在先,還是高杜、高李,再有三人梁宋之游的路線是怎么走的,都史載不詳,至今存疑。據(jù)學者孫欽善《高適年譜》:
天寶三載。高適在宋中。“夏,與李白在單父相會,二人偕游梁宋自此始”。“秋,杜甫亦參與同游”。
天寶四載。“春至夏,與李白等同游開封、洛陽等地”;
天寶五載(746)。高適旅居東平,“夏,北海郡太守李邕西來濟南郡、東平郡,與適有詩贈答,并相會同游。高適與杜甫同游齊魯亦自此始”。
同年“秋,與李白、杜甫由東平同游濮陽一帶”,“冬,與李白、杜甫同游北海郡,會李邕”。三人從單父、梁宋、開封、洛陽再到山東,同游三年。
此后,李白于魯郡送杜甫歸長安,高適隨李邕至北海。李白高適各奔東西,再無相見之時。
杜甫是三人交誼的紐帶。杜甫贈高適詩十七首,另外還有二首間接提及高適。贈李白詩十四首,另有一首間接贊美李白。
高適贈杜甫詩,傳世的只有二首,都是入蜀后的作品。李白贈杜甫詩,也只有兩首,都是在山東時的作品。
一個向西 一個往南
唐代,從戎入幕、效力邊陲,是中小庶族地主文人除應試赴舉之外,博取功名的重要途徑。
自從藩鎮(zhèn)體制初步成型,河北地區(qū)與河西地區(qū)就成為唐廷邊防政策的兩翼。三十多歲時,高適曾北上薊門,欲入信安王李祎幕不果。他首次踏入仕途,是在天寶八載(749)受舉薦,當了封丘縣尉。但“拜迎長官心欲碎,鞭撻黎庶使人悲”,兩年后憤然離去。
天寶十二載(753),高適終于入幕河西,投入名將哥舒翰帳下,任掌書記,是幕府中的文職。哥舒翰曾攜高適入朝, 在玄宗面前力薦高適。年過五十的高適迎來人生騰達的轉(zhuǎn)折點。
李白同樣選擇了入幕之路。在高適入幕河西的前一年,他就曾北上幽州,尋求獲取邊功的機會。
天寶十四載(755)十一月“安史之亂”爆發(fā)。高適和西奔,李白南下,兩人選擇了不同的人生方向。
高適輔佐哥舒翰鎮(zhèn)守潼關(guān)。及至潼關(guān)失守,玄宗出逃,高適“自駱谷西馳,奔赴行在,及河池郡,謁見玄宗”。唐玄宗下詔書,表彰高適“立節(jié)貞峻,植躬高朗”,擢為諫議大夫,賜緋魚袋。
李白在洛陽失守后,攜妻子宗夫人奔亡,隱居廬山。至德元載(756),永王李璘率水師至九江時,三次征召李白入幕。李白不聽宗夫人規(guī)勸,寫了《別內(nèi)赴征》三首詩,選擇從軍。
安史之亂爆發(fā)次年,唐玄宗采納了宰相房琯“諸王分鎮(zhèn)”的建議。
“諸王分鎮(zhèn)”一事一經(jīng)推出,高適“以為不可,上皇不聽”。肅宗召高適商議,高適“因陳江東利害,且言璘必敗之狀”,于是肅宗任高適為淮南節(jié)度使。
高適忙著搬救兵
“諸王分鎮(zhèn)”是一步昏招,如學者周勛初評述:
所謂分鎮(zhèn)之議,亦不過效西周初期封建諸侯藩屏周室之故伎,實則分鎮(zhèn)之后,南北各擁重兵割據(jù),必致對立。李璘壟斷江淮租賦,控制唐王朝經(jīng)濟命脈,無異扼李亨之咽喉。李亨居尊長之位,且已即地位,豈容李璘為之爭奪?故此議一出,必致內(nèi)爭。
肅宗在靈武即位后,命永王回蜀,永王不從。于是肅宗命高適討伐永王。未及高適出兵,永王部下便紛紛離散,永王兵敗被殺。至德二載(757)春,李白逃至彭澤被捕,系于潯陽(今江西九江)獄中。
李白深陷潯陽獄中,曾希望得到高適援手,請投軍高適的秀才張孟熊轉(zhuǎn)交謁詩二首,把高適比作漢之張良、霍去病。高適并無回應。
電影《長安三萬里》中,高適委托郭子儀去營救李白。李白和郭子儀互救的故事,源于唐代裴敬《翰林學士李公墓碑文》,后來經(jīng)《警世通言》《今古奇觀》等大肆演繹,在民間廣為流傳。不過學界普遍認為故事不可信。
對李白伸出援手的,確信的有御史中丞宋若思、江南宣慰使崔渙和宰相張鎬。李白出獄后,加入宋若思幕府,不久遭到流放。究其原因,在于他經(jīng)手寫了兩篇表章,不合時宜地建議肅宗遷都金陵,放棄北方。
高適此時在忙什么?安史之亂,最為慘烈的一戰(zhàn),正是發(fā)生在三人同游的睢陽。張巡、許遠以6800人死守睢陽,兩人均和高適有深交。平定永王之亂后,高適一直忙于四處修書搬救兵,但包括宋若思在內(nèi)的周邊唐軍紛紛按兵不動。等到高適同張鎬一起率軍抵達睢陽時,睢陽已陷落三日。
士人風氣分南北
自漢末南北分裂,士人之風氣隨之也有南北之分。
《隋書》記魏征所論唐代士人文化的南北差異:“江左宮商發(fā)越,貴于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zhì)。氣質(zhì)則理勝其詞,清綺則文過其意。理深者便于時用,文華者宜于詠歌。此其南北詞人得失之大較也。
唐初提倡儒學,但唐太宗偏好東晉書法、六朝詩歌,與他詩文唱和的大多是南人。開元時期,唐玄宗還是儒道并舉,到了天寶年間,便一心享樂,追求長生,愈發(fā)傾心道教。在翰林院侍詔中,有相當一批道士。李白帶有蜀中道家的習氣和做派,正是在此背景下,被唐玄宗召入翰林院的。
李白的朋友圈,大多出自南方。在蜀中,對他思想影響最大的當屬隱士趙蕤。其著有《長短經(jīng)》,屬于縱橫家一派學說,對李白影響很大。李白動輒有游說人主、立談知我、直取卿相之志,可謂先秦游士縱橫之遺風。再如蜀中的陳子昂、荊楚的孟浩然和吳越之地的賀知章、張旭,才是李白深交。
李白之所以選擇站隊永王,也和永王幕中招攬了大批荊楚人士有關(guān)。
顯然,高適和李白有地域差。與李白相比,高適和杜甫的友誼,倒是“交情老更深”。
杜甫是河南人,杜家是當?shù)赝澹瑫x代名將杜預之后。高適和杜甫同為北人,家世相近,自梁宋之游后,也一直保持詩文唱酬。高贈杜詩現(xiàn)存2首,高適至蜀中任職,對杜甫給予不少照顧,其作《人日寄杜二拾遺》,以“愧爾東南西北人”喻杜甫,是高適五十歲后,為數(shù)不多的真情之作。清代洪亮吉曾說:“高常侍之于杜浣花,……始可謂之詩文知己。”李白和高適,談不上知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