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為“桐城”鼓與呼
在中國文學發(fā)展史上,自宋代以降“流派”不斷涌現(xiàn),時至明清,地域性文學流派的發(fā)展成為顯著現(xiàn)象,在宏大的文學版圖上是極為醒目的標識。如果我們真正切入明清文學內部進行深入研究的話,是無論如何不能忽略那些曾經產生過重要影響的文學流派的。
考察文學流派,一般都從理論主張、創(chuàng)作風格、結合形態(tài)(包括主導者、參與者、組成方式等)、歷史影響幾個維度著眼,這無疑是正確的,這幾個方面正是所謂文化共軛的重要因素,其中理論主張最稱首要。如果對眾多明清時代文學流派稍作比較的話,可以發(fā)現(xiàn)理論色彩最為突出的,也許非桐城派莫屬了,至少在清代地域性流派中這一判斷完全可以成立。N.弗萊在《批評的剖析》中曾說,“文學本身不是一個系統(tǒng)的知識結構”,它“位于人文學科之中,其一側是史學,另一側是哲學”。倘若這一說法有一定的學理根據的話,將其用于文學流派的分析,可以看出桐城派汲取史學和哲學(以儒學為核心的理學、經學)的養(yǎng)料而成長、發(fā)展,在構建富有理論色彩的知識結構上,更具有系統(tǒng)性、影響力,甚至具有了某種經典性。
每一個文學流派都是在一定的文化傳統(tǒng)中發(fā)展起來的。文化傳統(tǒng)既有時間性,呈現(xiàn)出歷史深度;也有空間性,表現(xiàn)出地域廣度。桐城派從清代早期至清末民初歷時之長,自成傳統(tǒng),但探測其歷史深度,則需要置于民族文化的大傳統(tǒng)中。而當其不斷內生發(fā)展,形成了“天下文章,其在桐城”的影響后,隨之產生了跨地域的影從現(xiàn)象,桐城儼然是一個文化高峰,山巔的光華輻射到桐城之外更廣闊的天地。正由于桐城派深嵌于傳統(tǒng)文化之中,又有極為廣泛的影響,在晚近新舊文化交替過程中,成為沖突的焦點,新思潮以強大的輿論力量試圖以之作為古典主義的終結,并從這個終結點向前開辟出新文化、新文學發(fā)展的道路。很有意思的是,歷史有時表現(xiàn)出吊詭的邏輯,強烈的否定反而變成對否定目標的張揚。正是對“桐城謬種”的沖擊,在階段性的沉寂之后,桐城派再度進入了文學本體研究和文學社會學研究的視野,那場沖擊本身反而成為了反思的起點。近百年來,反思、追問、探究,使桐城派的傳統(tǒng)文化發(fā)展的必然性和文學史演進的合理性得到證實,由此構筑出“桐城學”的堅碻基礎。
桐城學是層累的學術,層累有其自得性,也有其建構性;自得是合歷史性的自得,建構是合邏輯性的建構,都基于其本然的、內在的秩序。依照這個秩序,地域文化的知識建構方法自然得到應用。而熟悉地域文化研究的學者都知道,在地域文學流派研究中,親族性問題是一個關鍵,或曰一個重要面向。
江南陸明恒有言:“夫鳩家以成族,鳩族以成國。一家一族之文獻,即一國之文獻所由本。文章學術,私之則為吾祖吾宗精神之所萃,而公之則為一國儒先學說之所關。”(《〈松陵陸氏叢著〉序》)這是從傳統(tǒng)文化的思想高度對家族文學研究必要性的透徹闡述。后來錢穆先生說:“家族是中國文化一個最主要的柱石,我們幾乎可以說,中國文化,全部都從家族觀念上筑起,先有家族觀念乃有人道觀念,先有人道觀念乃有其他的一切。”(《中國文化史導論·古代觀念與古代生活》)這一論述與陸氏之言意旨一致,而更突出了家族觀念對于傳統(tǒng)文化觀念和人道思想形成的重要意義。
關于桐城文化家族,方東樹做過初步描述:“明初姚氏、方氏始大,中葉以后,乃遂有吳氏、張氏、馬氏、左氏,數(shù)十族同盛遞興,勃焉濬發(fā)……至今四五百年,繼繼繩繩,淵源家法,而益大其緒。于是吾邑人文遂為江北之冠,而他名都望縣恒莫能并。”(《桐城鄧氏詩鈔序》)在“數(shù)十家同盛遞興”中,姚氏家族傲然卓立,正如柯劭忞稱:“近世占畢之儒,矜言家學,若元和惠氏、寶應劉氏、高郵王氏之經學其尤著者也,獨為詩古文,則桐城姚氏一家而已。”(《慎宜軒詩集序》)而在桐城諸名族中,姚氏家族也許可稱文化生命周期最長者,“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的所謂規(guī)律,在桐城姚氏家族并不能得到驗證。喬樹櫓(損庵)曰:“國朝自康、雍以來,父子祖孫踵為大儒,著述之多,賡續(xù)之二世三世者,或有其人,如桐城姚氏代有著述,歷三百年而未有已,則未之前聞,求之史籍亦罕其匹配。”(李大防《蛻私軒續(xù)集序》引)這是中國文化史上的一個奇觀,也是中國文學史上的奇觀。可以說,姚氏家族具有鮮明的符號性、象征性,是研究桐城派繞不過去的一座弘嵩峻山,研究近三百年文化史、文學史,對姚氏家族也應該給予充分的關注。
桐城派既是一個文派,亦是一個詩派,錢仲聯(lián)師較早提出這一論斷,為新時期學界研究打開了一側大門。而姚氏恰是詩家輩出的名族,與地域詩歌史乃至清代詩歌史之發(fā)展關系極為密切。環(huán)顧學界可以知道,研究姚氏之文的成果相當豐碩,汪孔豐等學者已有珠玉在前,頗有影響。相對來說對姚氏家族詩歌進行研究者略少,可以拓展的空間較大。溫世亮君當年博士論文便選擇了這一課題,是極富識見的。記得他在安徽師范大學進行博士論文答辯,其導師丁放教授邀請劉躍進先生和我前去參加,躍進給予了高度評價,我作為他曾經的碩士導師,也相當贊賞。近十年中,世亮一直沒有停止對桐城派的研究。該選題列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后,他進一步發(fā)掘文獻,充實內容,提煉觀點,潤飾表達,新書稿不惟篇幅增廣,面貌也煥然一新,實令人欣慰。
研究家族詩學應該建立起獨特的論述體系,以與研究家族文章之學相區(qū)別。世亮在這方面精心覃思,以建立家族詩人譜系筑底,從文人推及文本,進行文學活動敘事,并分階段論述家族詩人在清代不同時期的音聲形態(tài),揭示其在桐城詩歌格局中的地位,及其在清詩發(fā)展嬗變中影響。這樣的敘事結構,家族譜系與詩學譜目合一,男性作家與女性文人并見,典范詩人與家族群體同頻,既觸類條鬯、各有所歸,使全篇脈絡清晰,同時使姚氏家族詩歌發(fā)展的復雜性因素和時代性特征得到顯示。如果說,評論一個知識結構的構建,尤其是桐城姚氏這樣的歷時久遠的家族,脈絡清晰是必要性標準的話,揭示出復雜性因素就是進階性的更高要求了。作者正是在這方面做出了很大努力,使其成為清代地域文學、家族文學研究的新成果,也是清代詩歌史研究的新創(chuàng)獲。當然,對復雜性的探究難說底止在何處,并非對立、統(tǒng)一,起伏、回逆,纏聯(lián)、旁通等而已,而且隱藏在復雜性之后尚有規(guī)律性存在,這方面書稿自然還有深入的余地,相信世亮今后還會不斷探究,為學界展現(xiàn)新的研究圖景。
古人說:少而好學,如日出之陽;壯而好學,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學,如炳燭之明(劉向《說苑·建本》錄師曠語)。我們這一代學者雖有少而好學的過往,如今卻不能不承認炳燭之明的現(xiàn)實。我最早關注桐城派,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為中國社科院文學所《中國文學年鑒》撰寫《明清詩文研究綜述》時,當時吳孟復先生有研究桐城派的成果,我向錢仲聯(lián)師請教如何把握評價尺度,在請益過程中對這一學術專題頗生探求興致。其后雖然受邀參加過一些桐城派學術研究會議,但一直沒有能騰出手、靜下心,專門深究一下桐城派,是很遺憾的。如今一些研究課題等待完成,幾乎不可能“炳燭照桐城”了。尚感寬慰的是,學生蕭曉陽、童岳敏、溫世亮等壯而好學,都下功夫進行過桐城派專題研究,并且均獲得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立項,在這一領域的認知上他們勝我許多。正因為如此,當世亮告知其《桐城麻溪姚氏家族與清詩發(fā)展嬗變研究》將收入王達敏先生主編的《桐城派文庫》正式出版,請我作一小序時,便欣然同意了。我很愿意寫下以上文字,推介這份成果,也為桐城派研究略盡鼓呼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