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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本草綱目》通識:從李時珍紀念郵票談起
    來源:澎湃新聞 | 王家葵  2023年08月01日07:34

    在1951年維也納世界和平理事會上,祖沖之和李時珍被推舉為世界文化名人,李時珍遂取代“醫(yī)圣”張仲景、“藥王”孫思邈,成為中國傳統(tǒng)醫(yī)藥之代表人物。推考原因,除了受民國以來廢醫(yī)存藥論的影響;張仲景南陽太守“官僚”身份,孫思邈道教人物“迷信”背景,在新時代皆不及李時珍方便宣介也。

    莫斯科大學(xué)主樓會議廳世界文化名人肖像之李時珍像

    此后不久,莫斯科大學(xué)決定在其主樓會議廳鑲嵌世界文化名人肖像,于是向中國政府尋求祖沖之與李時珍的圖繪。經(jīng)時任中國科學(xué)院院長郭沫若建議,這一任務(wù)交給人物畫家蔣兆和(1904—1986)完成。祖沖之采用科學(xué)院副院長竺可楨先生的形象,李時珍則以蔣的岳父,京城“四大名醫(yī)”之一的蕭龍友(1870—1960)為模特,并參考王世貞所撰《本草綱目》序言形容李時珍“晬然貌也,癯然身也,津津然譚議也”造像,稍稍做了一些修飾。

    蔣兆和以岳父蕭龍友(左)為模特作李時珍(右)造像

    李時珍的畫像受到廣泛好評,就此成為李時珍的標準像(參見趙中振《行天下探岐黃》)。1955年郵電部發(fā)行中國古代科學(xué)家紀念郵票,全套4枚,分別是張衡、祖沖之、僧一行、李時珍,由孫傳哲設(shè)計,即用蔣兆和原圖造型,只是改為雕刻版,編號“紀—33”。

    紀—92中國古代科學(xué)家(第二組)蔡倫郵票錯版(左)與正版(右)

    集郵界有一個專用名詞叫“錯版票”,指構(gòu)圖設(shè)計或制版印刷環(huán)節(jié)出現(xiàn)紕漏的郵票。一般在發(fā)現(xiàn)錯版后會及時收回,外間流傳極少,屬于珍稀郵品。中國古代科學(xué)家紀念郵票已經(jīng)發(fā)行四組,其中1962年發(fā)行的第二組“紀—92”之蔡倫,生卒年被標注為“公元前?—121”,因為誤植“前”字,遂成為價值不菲的錯版票。仔細研究李時珍郵票上的文字,上面的錯版元素較蔡倫的生年更加嚴重,只是一直無人發(fā)現(xiàn),遂失去成為“錯版票”的機會。

    紀—33中國古代科學(xué)家(第一組)李時珍紀念郵票

    郵票發(fā)行是非常嚴肅的事,方寸之地容納信息有限,更需要字斟句酌,李時珍圖像下方兩行文字是其生平和成就的高度概括:“李時珍(公元1518—1593)醫(yī)學(xué)與藥物學(xué)家,輯成《本草綱目》,書中載有中國藥用植物1892種。”

    仔細審視這段文字,居然有兩處明顯不妥。

    《本草綱目》全書52卷,各論分為16部,60類,記載藥物1892種。數(shù)字是這樣來的,李建元《進本草綱目疏》說,《本草綱目》將《證類本草》的藥物剪去繁復(fù),得1479種,補錄諸家本草39種,李時珍新增374種,合計藥物為1892種,劉衡如先生點校本根據(jù)實數(shù)統(tǒng)計為1897種。但錯誤并不在此,而是“中國藥用植物”6個字。如果只看植物藥,《本草綱目》實際有1097種,占全部藥物的58%。估計設(shè)計者沒有理解“本草”二字,所謂“直云本草者,為諸藥中草類最多也”,遂將全部1892種都當成植物了。事實上,“本草”一詞多數(shù)時候都與“藥物學(xué)”等義,入藥涵蓋動、植、礦三類,以及少數(shù)人工制成品,并不局限于植物。

    不僅如此,“中國”二字也不妥。從漢代《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開始,就不斷有域外藥物進入本草,不斷累積疊加,《本草綱目》中引種或依靠進口的藥物已有200余種。如書中記載的番紅花、番木鱉,在當時都屬于“進口藥材”。明代是引進外來物種的高峰時期,一些農(nóng)作物如玉米、甘薯、南瓜、絲瓜,都在《本草綱目》中首次或較早記載。

    第二處是使用“輯”字,這涉及對《本草綱目》學(xué)術(shù)地位的評價。描述著作權(quán)的詞匯有著、撰、編、輯、纂等,意思不完全一樣。

    陶弘景開創(chuàng)了一種“滾雪球”式的本草編著體例,將前代本草完整地收入己著,再加以注釋評說。此體例被唐代《新修本草》、宋代《開寶本草》《嘉祐本草》采納,至北宋末唐慎微作《證類本草》,完全成為資料綴合。《本草綱目》自創(chuàng)綱目體,將前代文獻按照釋名、集解、發(fā)明、辨疑、正誤諸項,分類裁割,其中抵牾之處,皆有明確判斷,不作騎墻之論;更有許多條目是自己親聞、親見,或親身實踐所得。雖然《本草綱目》在“輯書姓氏”中題作“敕封文林郎四川蓬溪縣知縣蘄州李時珍編輯”,但在卷一開列《歷代諸家本草》,其末殿以己書,提要說:“明楚府奉祠敕封文林郎蓬溪知縣蘄州李時珍東璧撰。搜羅百氏,訪采四方。始于嘉靖壬子,終于萬歷戊寅,稿凡三易。”

    “搜羅百氏,訪采四方”,乃言總結(jié)文獻與實地調(diào)研相結(jié)合。先說文獻,李時珍自承“凡子史經(jīng)傳,聲韻農(nóng)圃,醫(yī)卜星相,樂府諸家,稍有得處,輒著數(shù)言”,《本草綱目》引據(jù)本草、醫(yī)經(jīng)、方書,乃至經(jīng)史佛道文獻凡八百余家,故王世貞序稱贊說:

    上自墳典,下及傳奇,凡有相關(guān),靡不備采。如入金谷之園,種色奪目;如登龍君之宮,寶藏悉陳;如對冰壺玉鑒,毛發(fā)可指數(shù)也。博而不繁,詳而有要,綜核究竟,直窺淵海。茲豈僅以醫(yī)書覯哉,實性理之精微,格物之通典,帝王之秘箓,臣民之重寶也。

    格物更須實踐,元明間本草家能躬行者不多。比如茼蒿首載于《嘉祐本草》,這是常見菜蔬,汪機在《本草會編》中居然表示“本草不著形狀,后人莫識”。李時珍對此十分感嘆,在集解項說:

    此菜自古已有,孫思邈載在《千金方》菜類,至宋嘉祐中始補入《本草》,今人常食者。而汪機乃不能識,輒敢擅自修纂,誠可笑慨。

    因此在《本草綱目》卷一《歷代諸家本草》介紹中對《本草會編》評價極低,謂:“臆度疑似,殊無實見,僅有數(shù)條自得可取爾。”

    李時珍自然是身體力行者,不放過任何考察調(diào)研的機會。在《本草綱目》中有通過常識判斷,指出前人記載謬誤之處。如百合本是常見物種,其鱗莖由數(shù)十片鱗瓣相合而成,如陶弘景所形容“根如胡蒜,數(shù)十片相累”,因此得名。宋代《本草圖經(jīng)》誤信傳說,謂百合“是蚯蚓化成”,李時珍批評說:“(百合)未必盡是蚯蚓化成也。蚯蚓多處,不聞盡有百合,其說恐亦浪傳耳。”

    《本草綱目》中許多論述更源自李時珍的親自觀察體會。比如“旋花”條發(fā)明項說:“時珍自京師還,見北土車夫每載之,云暮歸煎湯飲,可補損傷。則益氣續(xù)筋之說,尤可征矣。”這應(yīng)該是李時珍從太醫(yī)院任上告歸,從北京返回家鄉(xiāng)時的見聞。

    李時珍的家鄉(xiāng)蘄州(今湖北省蘄春縣)位于大別山南麓,藥產(chǎn)豐富,所出白花蛇、艾葉被譽為道地,被稱為“蘄蛇”“蘄艾”,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都有專門記載。“白花蛇”條說:“花蛇湖、蜀皆有,今惟以蘄蛇擅名。然蘄地亦不多得,市肆所貨、官司所取者,皆自江南興國州諸山中來。”又指出蘄州所產(chǎn)區(qū)別于其他地區(qū)的特征:“出蘄地者,雖干枯而眼光不陷,他處者則否矣。故羅愿《爾雅翼》云:蛇死目皆閉,惟蘄州花蛇目開。如生舒、蘄兩界者,則一開一閉。故人以此驗之。”強調(diào):“今蘄蛇亦不甚毒,則黔、蜀之蛇雖同有白花,而類性不同,故入藥獨取蘄產(chǎn)者也。”

    艾葉除了湯藥內(nèi)服,也是艾灸的重要原料,一般以放置陳久者為佳,所以《孟子》說:“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艾葉的產(chǎn)地歷代不同,明代開始蘄州艾成為道地品種,李時珍的父親李言聞就著有《蘄艾傳》。李時珍在《本草綱目》“艾葉”條結(jié)合自己的考察,有詳細闡釋:

    艾葉,本草不著土產(chǎn),但云生田野。宋時以湯陰復(fù)道者為佳,四明者圖形。近代惟湯陰者謂之北艾,四明者謂之海艾。自成化以來,則以蘄州者為勝,用充方物,天下重之,謂之蘄艾。

    李時珍還專門說:“相傳他處艾灸酒壇不能透,蘄艾一灸則直透徹,為異也。”早期本草對艾葉的產(chǎn)地記載很少,《名醫(yī)別錄》僅說“生田野”。宋代有北艾(產(chǎn)今河南湯陰)、海艾(產(chǎn)今浙江四明)之分。明代以來,皆以蘄州艾葉為勝。《本草品匯精要》云:“艾葉,道地蘄州、明州。”《本草乘雅半偈》受李時珍的影響,特別強調(diào)蘄艾,說:“艾葉,蘄州者最貴,明州者也佳。蘄州貢艾葉,葉九尖,長盈五七寸,厚約一分許,豈唯力勝,堪稱美艾。”

    除了采訪調(diào)研,李時珍也親身嘗試。比如曼陀羅花為《本草綱目》首次收載,今天多稱作洋金花,所含東莨菪堿有麻醉和致幻作用。李時珍親自嘗試,并記錄說:“相傳此花笑采釀酒飲令人笑,舞采釀酒飲令人舞。予嘗試之,飲須半酣,更令一人或笑或舞引之,乃驗也。”又說:“八月采此花,七月采火麻子花,陰干,等分為末,熱酒調(diào)服三錢,少頃昏昏如醉,割瘡灸火,宜先服此,則不覺苦也。”這其實是元明以來,中醫(yī)進行清創(chuàng)處理或者小手術(shù)所用“麻沸散”的基礎(chǔ)配方。

    編輯只是搜集前人的著作,匯編成書;撰著則需要著作者構(gòu)思,且有自己的觀點陳述。以上數(shù)例足以說明,李時珍雖然謙虛地使用“編輯”一詞,后人對待此書,仍應(yīng)該稱作“撰著”,才是實情。

    郵票上記李時珍的生卒為“公元1518—1593”,即正德十三年生,萬歷二十一年卒,其來歷也有一段掌故可以陳說。

    翻檢明代各種文獻,并沒有李時珍生卒年月的確切記載。李時珍的同鄉(xiāng)后學(xué),清初文學(xué)家顧景星(1621—1687)為李時珍作傳,只是說“年七十六,預(yù)定死期,為遺表,授其子建元”,而沒有提到具體時間。據(jù)李建元《進本草綱目疏》云:“臣故父李時珍,原任楚府奉祠,奉敕進封文林郎、四川蓬溪知縣。生平篤學(xué),刻意纂修,曾著《本草》一部,甫及刻成,忽值數(shù)盡,撰有遺表,令臣代獻。”《明史·李時珍傳》說:“書成,將上之朝,時珍遽卒。未幾,神宗詔修國史,購四方書籍。其子建元以父遺表及是書來獻,天子嘉之,命刊行天下,自是士大夫家有其書。”其說即本于李建元疏。

    根據(jù)《明實錄》,明神宗詔修國史在萬歷二十二年(1594)三月,至二十四年十一月,“湖廣蘄州生員李建元奏進《本草綱目》五十八套,章下禮部,書留覽”。此與晚近出土的李建元墓志銘說“歲丙申冬,公以單騎抵燕京,奉表上”相吻合,丙申即萬歷二十四年。《明實錄》說進呈《本草綱目》58套,顯然是印刷本。按照李建元的說法,李時珍在書“甫及刻成”之際,“忽值數(shù)盡”,即卒于此書印刷出版后不久。可遺憾的是,《本草綱目》最早的版本金陵本書首只有題署“萬歷歲庚寅春上元日”的王世貞序,庚寅為萬歷十八年(1590),這可以視為《本草綱目》開雕時間的上限。換言之,李時珍當卒于萬歷十八年至萬歷二十四年之間。另外,如果《明史》說李時珍在神宗詔修國史前夕去世為實情的話,則其卒年上限為萬歷二十二年(1594)三月以前。

    20世紀50年代,張慧劍受上海電影制片廠委托創(chuàng)作電影劇本《李時珍》,數(shù)次前往蘄春考察,訪得由其子李建中、李建元、李建方所立李時珍夫婦合葬碑,樹立時間是“萬歷癸巳中秋”,即萬歷二十一年(1593)。時間與上述推斷皆相吻合,學(xué)界于是同意此即李時珍的卒年,同時也是《本草綱目》初版刻成的時間。由此上溯,確定李時珍生于正德十三年(1518)。

    不像今天醫(yī)藥分科,古代醫(yī)家未必精通本草,但本草家絕大多數(shù)都是名醫(yī),李時珍也不例外,所以郵票上給予他“醫(yī)學(xué)與藥物學(xué)家”的頭銜。李時珍的醫(yī)學(xué)著作有《瀕湖脈學(xué)》《脈訣考證》《奇經(jīng)八脈考》,于脈學(xué)頗有發(fā)明,《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評價說:“可謂既能博考,又能精研者矣。自是以來,《脈訣》遂廢。其廓清醫(yī)學(xué)之功,亦不在戴啟宗下也。”李時珍臨床治療亦稱妙手,《本草綱目》“燈花”條發(fā)明項說:“我明宗室富順王一孫,嗜燈花,但聞其氣,即哭索不已。時珍診之,曰:此癖也。以殺蟲治癖之藥丸服,一料而愈。”從癥狀來看,應(yīng)該是由腸道寄生蟲引起的異食癖,所以李時珍用殺蟲藥治愈。

    盡管李時珍以醫(yī)藥馳譽,他的自我定位仍然是儒生。顧景星《白茅堂集·李時珍傳》說:

    李時珍字東璧,祖某,父言聞,世孝友,以醫(yī)為業(yè)。……年十四,補諸生。三試于鄉(xiāng),不售。讀書十年,不出戶庭,博學(xué)無所弗窺。

    李時珍雖從父李言聞行醫(yī),依然保持儒門本色,其撰著《本草綱目》不僅在糾正、校訂舊經(jīng)古注之“舛繆差訛遺漏”,凡例還專門指出:“雖曰醫(yī)家藥品,其考釋性理,實吾儒格物之學(xué),可裨《爾雅》《詩疏》之缺。”所以萬歷八年(1580)李時珍親赴太倉弇山園謁當世大儒王世貞,請求王為《本草綱目》賜序。

    王世貞對李時珍印象極好,乃作《蘄州李先生見訪之夕即仙師上升時也尋出所校定本草求敘戲贈之》為贈,詩云:

    李叟維稍直塘樹,便睹仙真跨龍去。

    卻出青囊肘后書,似求元晏先生序。

    華陽真逸臨欲仙,誤注本草遲十年。

    何如但附賢郎舄,羊角橫摶上九天。

    贈詩末句“賢郎”下有注:“君有子,為蜀中名令。故云。”這位“為蜀中名令”的賢郎,是李時珍的長子李建中,《蘄州志》有傳,其略云:“嘉靖四十三年舉于鄉(xiāng),六上禮官不第,署河南光山教諭,為諸生授經(jīng),束脩轉(zhuǎn)給寒士。升四川蓬溪知縣。”李建中在蓬溪任上政績卓著,按照明代文官父祖封贈制度,外官考滿合格父母可以獲得對品封贈,《本草綱目》書前李時珍銜“敕封文林郎四川蓬溪縣知縣”,即由此而來。

    “華陽真逸”兩句用道書《桓真人升仙記》中陶弘景的典故,說陶弘景修道有“三是四非”故不得立即升仙。其中第一非即是:“注藥餌方書,殺禽魚蟲獸救治病苦。雖有救人之心,實負殺禽之罪。”王世貞因此調(diào)侃李時珍,何不將后續(xù)工作委托給兒子,以便自己輕舉飛仙。

    不知為何,這篇序言竟拖延十年,至萬歷十八年才交付。王世貞在序言中回憶初見李時珍的印象——“晬然貌也,癯然身也,津津然譚議也,真北斗以南一人”。這是用狄仁杰的掌故,《新唐書·狄仁杰傳》謂:“狄公之賢,北斗以南,一人而已。”推許之高,非以尋常醫(yī)藥家目之。

    由此看來,紀念郵票上寥寥數(shù)語確實不足以概括李時珍的成就,郭沫若1956年2月為修建李時珍墓題詞:“醫(yī)中之圣,集中國藥學(xué)之大成。《本草綱目》乃一八九二種藥物說明,廣羅博采,曾費三十年之殫精。造福生民,使多少人延年活命。偉哉夫子,將隨民族生命永生。”題跋小字說:“李時珍乃十六世紀中國偉大醫(yī)藥家,在植物學(xué)研究方面亦為世界前驅(qū)。”這一評價符合現(xiàn)代價值觀,可謂蓋棺定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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