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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2023年第3期|李唐:邊境(節(jié)選)
    來源:《大家》2023年第3期 | 李唐  2023年07月26日07:39

    導(dǎo)讀:

    媽媽會和我們在這里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就回去。我們和妹妹前后登上木質(zhì)樓梯,到二層的一間大屋子里睡覺。媽媽留在一層陪外公姥姥。外公從我們記事起就坐在輪椅上,吃飯起居都要由姥姥和老家其他親戚照顧。

    李唐,1992年生于北京。高中寫詩,大學(xué)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著有小說集《菜市場里的老虎》《熱帶》,長篇小說《上京》《身外之海》等。

    “那些狗不對勁。”妹妹說。

    每年寒暑假,我倆都會回老家過年,因?yàn)榘职謰寢屘α耍瑳]人能照顧我們。尤其是妹妹六歲時,在家打翻了煮沸的水,并在左膊上留下了一塊月牙形狀的疤以后。這件事一直很蹊蹺,她為何要自己燒開水?家里明明有涼白開和飲料。而我記得很清楚,當(dāng)時我正在外面玩,左臂一陣劇烈的疼痛讓我以為被什么蟲子咬了。總之,從此爸爸媽媽再也不允許我們獨(dú)自在家了。

    即使我們已經(jīng)快要上中學(xué)了,他們?nèi)詴诤罴侔盐覀兯偷嚼霞胰ィ瑴?zhǔn)確地說是外公姥姥的家里。那是一個很小的村子,我們需要先坐五個小時火車,然后轉(zhuǎn)一趟長途車,再坐一個小時公交車,然后在黝黑的山路中走一公里(到達(dá)時天往往已經(jīng)黑透了,鄉(xiāng)村的黑夜要比城里黑得多)。妹妹在火車上就會吐,然后在長途車上再吐幾次,最后坐公交車時便吐無可吐了。媽媽陪在我們身邊,她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將手放在妹妹的額頭上,好像這樣就能緩解她的暈車癥狀。我會笑話她,因?yàn)槲沂裁词露紱]有。

    夜深了,我們終于抵達(dá)了黑黢黢的村子。兩旁大多是山和樹林,偶爾能見到幾間房子,但似乎都沒什么人。有時會有大貨車刺破夜幕,呼嘯而來。它們一般都是連續(xù)五六輛,在我們眼中過于巨大,仿佛瞪著發(fā)光大眼的惡龍。我、妹妹和媽媽靠在冰涼的山壁上,等著貨車過去,卷起的旋風(fēng)和腳下顫動的大地,有一種能夠碾碎一切的力量。

    有一個半人高的石砌高臺,在上面建了一座兩層小樓。月光下,小樓總會讓我聯(lián)想起玄幻小說里的古堡。當(dāng)然,走近看并無任何奇特之處。一個歪脖子的老人站在門口迎接我們。黯淡的電燈使她看起來像個影子,或者說這里的一切在我和妹妹眼中都像個影子。

    老人是我們的姥姥。她的脖子據(jù)說從年輕時就出了問題,后來越來越歪,再也正不回來。當(dāng)?shù)氐男『⒍冀兴巴犷^婆婆”,而我和妹妹也成了“歪頭婆婆家的”。

    媽媽會和我們在這里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就回去。我們和妹妹前后登上木質(zhì)樓梯,到二層的一間大屋子里睡覺。媽媽留在一層陪外公姥姥。外公從我們記事起就坐在輪椅上,吃飯起居都要由姥姥和老家其他親戚照顧。

    姥姥家睡覺時間早,其實(shí)我們到達(dá)時已經(jīng)是姥姥的休息時間。我們簡單吃了點(diǎn)東西(都不太有胃口),洗漱之后,就要上去睡覺了。那時才不到九點(diǎn)半。

    我和妹妹各自躺在一張床上玩手機(jī)。她睡大床,我睡折疊床。老房子有些漏風(fēng),我蜷縮在被子里,翻來覆去。

    “那些狗不對勁。”妹妹忽然說。

    “狗?”

    “你看到那幾只狗了嗎?”

    妹妹說的是村子里的流浪狗。它們喜歡在村子里游蕩,但從不傷人。每家每戶門口都放著盛剩飯的狗盆。小孩們平日里也喜歡跟它們玩。

    “沒看見。”

    “我看見了。”妹妹的語氣出奇嚴(yán)肅,“它們躲在草叢里。以前見到我們都會‘汪汪’叫的。”

    “你不是害怕它們叫?”我打了個哈欠。

    “它們不叫我更害怕。”妹妹說,“它們就像在監(jiān)視我們呢。”

    她從小就這樣,按照爸媽的形容是“一驚一乍”的,仿佛對什么都感興趣,又對什么都充滿恐懼。每當(dāng)聊到類似這種話題,我都會閉嘴不言,履行作為哥哥的職責(zé)。雖然我們出生時僅相差十分鐘。

    是的,我們很像,不僅僅是外貌。第一次見到我倆的人都會這么說,只不過妹妹的皮膚要比我更蒼白,看起來似乎營養(yǎng)不良。她也比我瘦,有點(diǎn)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而我雖然同樣很瘦,但起碼看起來要更加強(qiáng)壯。

    最奇特的是,我倆的相貌既不像媽媽也不像爸爸,而是彼此相像。當(dāng)然,我們的五官和臉型多少和爸媽有些許類似,可相較起來,我們誰也不像,除了彼此。

    從很小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了我倆之間某種隱秘的聯(lián)系。那是一次極小的事:妹妹的手指縫里起了肉刺,那時我們大概四五歲,她用手使勁去拔肉刺……由于方向問題,肉刺像撕掉的膠帶越拔越長,直到鮮血從皮下涌出。妹妹哭了起來,與此同時,我手指同樣的部位也感覺到一陣撕裂的疼痛。

    那是我記事以來第一次。之后我漸漸也習(xí)以為常了:時不時地,我身體的某個部位就會莫名疼起來,我就知道一定是妹妹又受了傷,而她總是比我更容易受傷。我們回到家里比對,往往相差無幾:如果我的小腿持續(xù)疼痛,那妹妹相同的部位一定變成了紫色,那是她不小心撞到了護(hù)欄上。于是,那個暑假,我在樓下的小院子里跟小伙伴玩捉迷藏,左臂突然灼燒地疼。我知道出事了,趕回家中,看見哭泣的妹妹和打碎的水壺,還有灑在地板上仍冒著熱氣的沸水。

    月牙形的疤妹妹從不輕易示人,仿佛是一種羞恥。因此,她從未穿過無袖襯衫或吊帶衫。我和媽媽說起過我奇特的感知疼痛的能力,可她認(rèn)為不過是我的幻想。“我相信你。”有一次,睡覺前妹妹悄聲說,“因?yàn)槲液湍阋粯印!?/p>

    于是,這成了只屬于我們兄妹的秘密。我們盡量不使自己受傷,也是為了不讓另一個人疼痛。

    那個早晨,我是被左手腕的劇烈疼痛驚醒的。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疼,持續(xù)時間并不長,卻使我大汗淋漓地醒來。我看向疼痛的位置,并無異常,又看向妹妹睡的大床——人已經(jīng)不見了。妹妹不愛睡懶覺,這點(diǎn)正與我相反。我急急忙忙穿好衣服下樓,姥姥坐在椅子上招呼我吃早飯,我大聲問妹妹去哪里了,姥姥被嚇壞了,說她一早就去田里玩了。

    冬天的田野里彌漫著霧氣。沒走一會兒,我的鞋和褲子就被露水浸濕了,脖子和頭發(fā)里汗涔涔的。霧中什么也看不真切,我喊著妹妹的名字,但沒人回答我。

    回到姥姥家時,妹妹和姥姥正站在院子里,還有一個我從未見過的男孩也在那里。姥姥在為妹妹的左手腕處包扎紗布,正是我疼痛的位置。姥姥說他叫小北,妹妹手腕被野狗咬傷了,是小北幫忙趕走了野狗。

    小北穿著一件不太合身的厚皮夾克,雙手插進(jìn)兜里,戴著棉線帽,雙頰凍得通紅。我和姥姥說話時,他的眼睛只盯著妹妹受傷的位置。姥姥打電話叫來一個我不太熟悉的舅舅,讓他開車送妹妹去醫(yī)院打狂犬疫苗。舅舅還沒到,小北便轉(zhuǎn)身離去。姥姥問他要不要在家里吃過午飯再走,他搖了搖頭,走開了,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

    妹妹走后,我問姥姥小北是誰。雖然我們一年只在這里住兩三個月,但附近的孩子我大多都認(rèn)得,就算叫不出名字也眼熟,可小北卻是完完全全陌生的面孔。

    姥姥告訴我,小北和他媽是今年夏天才從“那邊”過來的。小北媽媽在“一條街”上賣燒烤,小北沒有上學(xué),幫著媽媽看攤。

    “那邊”,是這個村子對邊境對面的稱呼。這里與“那邊”雖只隔一條江水和幾座山脈,卻完全是兩個世界。我對“那邊”的認(rèn)識僅限課本和新聞,對“那邊”的人自然也一無所知。妹妹從醫(yī)院回來后心情似乎還不錯,無視擔(dān)憂地望著她的姥姥,拉著我上了樓。

    她幾乎是興高采烈地跟我講述了當(dāng)時的情況。因?yàn)樗粦T姥姥家的床,所以她起得很早,吃過早飯就出去遛彎了。其實(shí)也沒什么可遛的,這里除了潮濕泥濘的土路,就只有一塊塊光禿禿的田地,要么就是結(jié)冰的河水或小池塘。她是在一塊玉米地里見到那只狗的——黑色毛皮,骨瘦如柴,像是天空中什么東西投射下來的影子。它孤零零地站在玉米地里,仿佛在思考什么問題,聽到妹妹的動靜才緩緩轉(zhuǎn)過頭。接著,它朝她走過去,步子很慢,可妹妹看到了它渾濁的眼球和凍住的口水,恐懼讓她犯了大忌——遇見狗是不能跑的,尤其是野狗。可想而知,那只黑色野狗立刻撲了上去,妹妹下意識地用手臂阻擋……

    ……

    (文章未完,全文見《大家》202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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