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河邊行思記”非虛構(gòu)作品專輯 《朔方》2023年第7期|了一容:南長灘見聞
南長灘跟我想象的,還是有些大不一樣。也許是由于季節(jié)緣故,這個時候的南長灘看不出一絲“世外桃源”的景象,更感受不到開出漫天雪片樣的梨花時,人徜徉在桃林中的詩意和空靈。
北方三月,恰逢倒春寒,我站在南長灘村的山梁上,渾身有些枯草在風(fēng)中瑟瑟顫抖的感覺。
在南長灘,這個季節(jié),引起我注意的不是這里的歷史古跡,也不是這里的自然風(fēng)光,而是這里的羊群和一座座奇特的羊圈。在這個交通閉塞的山谷,跟一群山羊迎面相逢或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山羊在這里如散落的花瓣,卻又一堆一堆的,你覺得它們原本就像巖羊,抑或其他翎毛走獸,完全是原始的野生的,仿佛就是這荒山野嶺中的一顆顆天然的石頭。這里的每一群山羊,只要你略約清點一下,都在幾十只或上百只。在村子里,大多數(shù)人家都養(yǎng)有大批的山羊,都是放養(yǎng)在山上的,他們把羊群一股腦兒趕到山上去,幾天也不去照看,過上三四日,主人才騎著摩托車去山上尋羊。騎著摩托車放牧,這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因為貧困會限制人的想象。現(xiàn)在,大家騎著摩托車放羊已經(jīng)是一件非常普遍的事情了。
南長灘四面山巒起伏,層層包圍,黃河自西向東,形成一條天然的“護城河”,可謂山高水險,危突石兀。如若沒有向?qū)В梢哉f是難進難出,儼然是一處世外之地。然而,凡有陽光所照耀的地方,皆有人類活動的身影。時代在變,人們的生活方式也在悄然發(fā)生變化。牧羊人騎著摩托車尋羊,到達(dá)陡峭的山間,摩托車無路可走了,便被暫置在一個角落里,牧羊人再步行爬到山梁,找到自家的羊只,清點一下數(shù)目,羊只一般不會丟失。問到有沒有狼來叼羊。牧人皆說很少見到狼了,倒是狐貍常常出沒于山谷之中。狐貍的能力有限,只能對老弱病殘和一些小羊羔造成威脅,對真正成年的強壯山羊,很難被抓得住。一位至少有三四代都在牧羊的莊戶人說,他曾在山上牧羊時還撿到過一只死狐貍,拿回家把它制作成了狐貍標(biāo)本,供來南長灘游玩的游人們觀賞。
南長灘的羊圈,估計沒有引起來此旅游者的注意。我拿手機拍了幾張南長灘羊圈的照片,在屏幕上一點一點拉大,認(rèn)真觀察,發(fā)現(xiàn)這里的羊圈都不是刻意修建的,而是自然形成的。它就像法國波爾多葡萄園主種植的葡萄園一樣,是根據(jù)園地的自然形狀種植的,不像有些地方要千方百計把葡萄園整治得方方正正、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一律搞成模式化和格子化的形狀。
南長灘的羊圈完全是天然的,是自己形成的,大多在房前屋后,由于雨水沖刷,山風(fēng)長期吹刮,慢慢堆砌形成一個個遮風(fēng)避雨的夾角,在那些毫無違和感的夾角旮旯,用樹枝、木頭和石塊,簡單圍堵,為了避免羊只走失和天敵侵害,就萬事大吉了。村子里的人,并不把羊圈修建得多么堅固,而是給山羊一個自然的家。是的,越是原生態(tài)的生物,它們的生命力就會越強吧。就像南長灘的野兔,因為上天沒有賦予它們雄鷹一般的利爪和飛翔的翅膀,所以它的四肢長于奔跑,同時皮毛的顏色也會變得跟周圍山體的顏色近乎一致。這就是自然賦予動物們生存和逃避天敵的能力。南長灘的山羊品質(zhì)很好,是可以想到的,因為它們跟野生的品種沒有太大的區(qū)分。那些留在羊圈里的小山羊羔,由于生下來時間不長,身體尚且虛弱,帶到山上放牧,在冬天容易被凍壞,或者被狐貍和老鷹抓走,所以就和喂奶的母山羊一道留在羊圈里,接受著主人特殊的照顧和喂養(yǎng)。山羊攀爬跳高的能力極強,偶爾會從羊圈里跑出來,加之小山羊羔很難區(qū)分,難免會出現(xiàn)混淆,所以主人們在每只羊羔的背子上染上各種漂亮的顏色,以示跟別人家山羊的區(qū)分。那些留在羊圈里的母山羊,一邊曬著暖暖,吃著干草,一邊奶著自己的小山羊。小山羊則表現(xiàn)出一副快活閑適的樣子。一種生命的形式,最大的幸福也許就是這種天然自在的狀態(tài)吧。這種自然的方式,或許就是人類渴望的一種田園式的逍遙稚趣吧。
居住在南長灘的村民,一戶距離另一戶非常之近,大家差不多是院墻連著院墻,同時也逐漸形成了一戶有事、戶戶相幫的民風(fēng)民俗。
許多人來到南長灘的初衷不是來參觀羊圈的,大部分人都不會留意這個,因為羊圈里沒有迷人的自然風(fēng)光。大部分人來南長灘,主要是看梨花的,要么就是看黃河的,因為南長灘是黃河從甘肅進入寧夏的入口處,兇險奇崛的懸崖峭壁對浩浩蕩蕩奔騰的流水形成兩面夾擊的壯美景觀,讓人不由得想起唐詩中“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句子。但這里沒有猿聲,只有鳥鳴,一聲聲孤荒的鳥鳴聲,不禁讓人感慨曾攀過的許多崇山峻嶺。峽谷下面,黃河仿佛在滌蕩著人們曾飽嘗過無數(shù)酸甜苦辣的心境。鳥叫的峽谷,便是那名聲大噪的黑山峽一線,無數(shù)人懷著好奇之心來這里就是要一睹黑山峽的風(fēng)采。看到峽谷下面千年如斯奔流不息的黃河,看到四面環(huán)山,僅有舟筏渡輪通達(dá)這南長灘的古老村落,人自然有異樣的感覺,說不清楚是神秘還是奇旅,總之在古代交通工具落后的年月,這個地方應(yīng)該是非常隱秘的一個角落,至于它究竟有多隱蔽,也許只有那些躲過了戰(zhàn)亂與兵燹禍患的古人才有資格言說。
黃河越過黑山峽,便悠然輕松地奔向了寧夏平原的中衛(wèi)、吳忠、銀川,直至石嘴山,這一路基本上不再那么焦躁不安和感到壓抑了,而是變得非常平緩和抒情的樣子。因為一馬平川的寧夏平原用自己寬闊的胸懷給黃河提供了廣闊的舞臺。也許,不久的將來,這里還會因為一項舉世矚目的國家戰(zhàn)略工程而更使其名揚天下。
南長灘真正吸引游人的,還要從村莊前面河灘上那一大片梨樹林說起,其中有些梨樹都已有五百年之久,其枝干粗糲,如虬龍纏繞,它們靜靜地盤踞伏臥在河灘之上,有些枝干直入云霄。據(jù)說到了碩果累累的秋季,南長灘的老鄉(xiāng)們摘梨時需要乘坐云梯才能辦到。反正,我是從來沒有見過這么高大的梨樹,就這梨樹的偉岸景象放在任何一方水土之上,恐怕也算得上是一道令人稱絕的風(fēng)景,更別說去想象梨花盛開時那如詩如畫的情景了。大家可以想見,當(dāng)那繁茂的梨花壓滿枝頭,使人出現(xiàn)一種如臨仙境的幻覺時,突然會覺得時間在這里是緩慢的或靜止的狀態(tài):獨自穿行在梨樹叢中,頭頂是萬千梨花,再聽黃河濤聲,用古人唱誦的調(diào)子情不自禁地哼出一曲古風(fēng),不論是“塞下曲”和“塞上曲”皆可慰人心扉。想象一下,那成群結(jié)隊循著花香前來采花的蜜蜂輕盈地扇著翅翼,弄出天籟似的伴奏,再加上和煦溫暖怡人的陽光鋪灑在梨園里,再想想王勃和李白、杜甫他們一行人,那種感覺:暖風(fēng)熏人,使人不飲酒卻已徐徐欲醉,身心全然是放松的,是交付于天地的,靈魂恍惚兮,仰觀天地,識盈虛有數(shù),只覺宇宙浩瀚無窮。
桃花源本是文人寄放情思之所,是一種向往與情懷,是想象物質(zhì)財富豐富,精神世界充實,人們無憂無慮,進入沒有各種羈絆的人間樂園。在此間,大家都可和諧共處,沒有爭吵,沒有爾虞我詐。人生短短幾十年,其實快樂很少,憂愁不息,人類卻很少明白善待一切。陶淵明為什么喜歡桃花源,正是因為他厭惡了紛爭角逐,厭惡那種吵吵嚷嚷和沒有意義的爭斗,渴望一種十分簡單純粹質(zhì)樸的生活,所以他親近自然,筆造田園。但凡理想主義者,無不盼望政通人和,物阜民豐。自私與貪婪總是讓世上許多人喜歡讓城與城之間,村與村之間、人與人之間形成一道無形的邊界。其實,美好的事物和大愛是沒有疆域的,就像這偏居一隅的南長灘,當(dāng)梨花開放,盛景撲面之際,迎來了八方游人,它給予人的是一種開放式的胸襟與大美。這黃河隔開的,也并不是南長灘這個古老村落與外界的聯(lián)系,隔開的卻是一種世俗眼光中的是是非非;而古時的羊皮筏子,現(xiàn)在的渡輪,渡來渡去丈量的皆是人心的寧靜祥和,以及愛與美的距離。
離開南長灘,在來去匆匆的山路上,禿梁枯嶺、斑駁陸離的黑土青石,上面只有零零星星的蒿草。整個地貌是干焦的,就像火燒過的生灰,偶爾在路途轉(zhuǎn)彎抹角的山腳下有一兩戶人家,顯得孤影自憐的樣子。路是沿著一條水沖的山谷盤著,有時候能遠(yuǎn)遠(yuǎn)看見被廢棄的煤窯和似乎是創(chuàng)業(yè)失敗的簡易廠房。這樣的地貌,干裂著,山脊的崖壁就跟熟土鑄就的城墻垛子似的,有些崖壁怪石嶙峋,突兀地伸展在人的頭頂,給人一種凌厲森嚴(yán)的肅穆和莊嚴(yán)感。
進南長灘的時候是這樣的感受,出來的時候亦如斯。一只野雞在路邊的土壕里覓食,那華麗的尾巴讓人生出一絲莫名的欣喜。我想起老鄉(xiāng)說的南長灘上游的黑山峽一線馬上要上一項類似于三峽那樣的國家戰(zhàn)略性工程了。到那時候,我想,不知道我們在梨花盛開的季節(jié)還能否看到這個傳說中的村落,還能否再欣賞一下那一樹的梨花。
【作者簡介:了一容,本名張根粹,1976年生,寧夏西吉人。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小說集《歷途命感》《掛在輪椅上的銅湯瓶》《向日葵》等。獲春天文學(xué)獎、第九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駿馬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