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史記(節(jié)選)
富順、成都、廣州、北京、天津、高郵、南京、上海、西安、合肥,這十座城在作家楊早的人生中留下了或深或淺的印記,并最終成為他筆下書寫的對象。在他看來,閱讀城市,居停和解史同樣重要,腳步丈量與深入陋巷更是必不可少,“閱讀城市更該是一個比生命更漫長的過程,重點是對城市的好奇,對世間無數(shù)獨異生活的興趣,是否一直在你的血里。”
十年一吃
1973年12月19日,天下太平。我出生在川南一個叫富順的縣城人民醫(yī)院,并在縣城里度過了生命中最初十年的大部分時間。
先介紹一下這個大家都不知道的地方。富順縣,原名富世縣,因六朝時創(chuàng)建的富世鹽井得名(后來號稱“鹽都”的自貢,起初不過是富順的一個區(qū))。唐初改名富義縣,宋初又改名富順縣。這個地方除了出鹽,也出過一些人,據(jù)說明清兩代中進(jìn)士者兩百多人,川中共稱“富順才子內(nèi)江官”。
說到才子,明代有李調(diào)元,清代有劉光第,民國有李宗吾和陳銓。據(jù)說記得鄉(xiāng)先賢的事跡有助于勵志,所以這些人我從小就記得很熟。
閑話休提,言歸正傳。富順的吃食不算特別著名,但也不辱沒天府之國的名頭。其時敝人尚未成長為一名美食分子,但顯然已經(jīng)得了啟蒙的滋味,后來能夠一直將吃作為“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和小時的成長環(huán)境是分不開的。
這個年紀(jì)的吃是不成體統(tǒng)的,只好不依譜系而按照地域,將其劃分為三類:家中、街上和學(xué)校。
家中
富順吃食中最家常又最知名的,莫過于豆花。豆花不是豆腐腦,也不是老豆腐,在外省學(xué)會吃川菜的同志注意,你們根本就沒吃過正宗的豆花!
黃豆現(xiàn)推的豆花,如雪如玉,堆在一汪鵝黃的鹵湯中,食指已經(jīng)開始微微擺動。
然而富順真正名震全川乃至行銷海外的吃食并非豆花,而是豆花的蘸水。而且一定要現(xiàn)點的,罐裝的完全不是那回事。紫紅的辣椒、翠綠的蔥花,一碟碟地擺在烏黑的木桌上,并無香味,卻已引得唾液如心事般奔涌。一碗豆花、一碟蘸水,是謂之“素豆花”(“葷豆花”只是多加一碗肉,其實不必),再來兩斗碗“帽兒頭”(兩碗飯扣在一起),就是人見人愛的“豆花飯”。攏共兩毛五分錢,卻能吃得人滿頭大汗,口舌生津,一個字:high(高興)。《死水微瀾》里說,當(dāng)叫花子都要在成都當(dāng),其實在富順當(dāng)也不壞,一天總能吃上一頓豆花飯。
豆花蘸水最好的牌號是“劉錫祿”,聽說后來此人到美國去了,于是整個富順的豆花飯水平倒退了一個世紀(jì)。他女兒開的“小劉豆花”,也不錯,只是不夠high。
閑常早飯,饅頭花卷之外,有泡粑和燕窩粑。泡粑類似外地的發(fā)糕,只是個小些,易消化,不甚經(jīng)飽,以西湖賓館的為佳。燕窩粑是所有小孩子的恩物,從我爸到我,無不對之終生垂涎,念茲在茲。其實不過是做工精細(xì)些的花卷,抖散后成絲狀,染紅色,極甜,間雜肥豬肉粒。這有什么好吃的呢?然而熱愛得不行。多年后我將它寫進(jìn)大學(xué)時的作文里,同學(xué)們都以為粑以燕窩為名,定然高級好吃過廣東茶樓的“頂點”“超點”,實則也是窮人樂。但是小時候?qū)λ膼勰讲粊営谀缴侔?/p>
小時吃的席,多半是婚宴喪火或年節(jié)時的轉(zhuǎn)轉(zhuǎn)酒。據(jù)說我一上桌就霸著面前那盤菜猛吃,帶我的大人無不叫苦連天。現(xiàn)時多已淡忘,印象深刻的只是一盆青筍燜兔。富順人實在愛吃兔子,上小學(xué)時會經(jīng)過一條叫馬門口的街,一條街都是殺兔子的。殺好的兔子一只只倒掛在樹上,無頭,據(jù)說剝了皮的兔子和貓難以分辨,有奸商掛兔頭賣貓肉,顧客回家一吃,酸的。這種傳說不時聽聞,以至重兔輕貓的觀念根深蒂固。后來我在廣東十年,從來沒起心去吃他們的“龍虎斗”,大概這是童年陰影。
我小的時候,富順的酒席還是很有章法的,六碟涼菜、三道熱菜、一道湯、一道甜點,再三道菜、一道湯、一道甜點……似乎可以無限循環(huán)。
街上
我在十歲前很少有下館子的經(jīng)驗。那么在街上吃什么呢?爆米花、棉花糖,這些是少不了的。成都街頭常見的糖餅,富順并沒有。我能記得的街頭吃食,無非是稀米粑、冰粉和涼糕。
稀米粑大約是糯米做的,如紙般薄薄的一大片,尋常果盤大小。味道很淡,有一點點甜,像軟糖外層的糯米紙,但是更有質(zhì)感,一片可以頗吃些時候,每片又有不同的顏色,一分錢兩片,也是小時狂愛的吃食。掰一小塊放在嘴里,讓它在唾液中慢慢溶化,也是極滿足的事。在大人眼里這是既不健康又沒吃頭的東西,因此決不容許購買。據(jù)說我曾經(jīng)為了爭取這一購買權(quán)和姑姑鬧別扭,甚至跳進(jìn)水田相威脅。姑姑那時從“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回來沒多久,根本不理我,我也只好算了。
這么平淡的敘述,出自強勢的大人一方,在我模糊的記憶中,那時的悲憤和失望是難以言表的。每當(dāng)我讀到書上關(guān)于弱勢群體權(quán)利的表述時,就會想起那個試圖用自殺捍衛(wèi)一片稀米粑的小孩。倘或今天我?guī)е粋€小孩,他要求購買這種低檔的不衛(wèi)生食品,我同樣會強硬地拒絕。所以說,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
冰粉是夏天的吃食,家里也會每天做上一桶給大家飯后喝。然而街上的冰粉更有味道,用紗布包著一種叫“冰米子”的植物顆粒,不停地在水中搓捏,慢慢地,那水便凝固成果凍狀的半固體。舀一大塊在碗,用馬口鐵小勺切碎,澆上稀稀的紅糖水,一口氣吸喝下去,心頭一片清涼。不知怎的,總嫌家里的冰粉凝得不好,紅糖水也兌得太甜或太淡,還是街頭五分錢一碗的解恨。
冰粉都是涼水?dāng)値зu的,這種小攤主要賣涼水,自來水加上糖精和色素,盛在玻璃杯里,用玻璃片蓋著。買這種水喝也被大人懸為厲禁。可是對于一個瘋跑了一下午,滿臉是汗,水壺里的水早就喝得精光的小孩子來說,一杯涼水可真是難以抵擋的誘惑。
涼糕是擔(dān)子挑來賣的。糕是米糕的一種,黃黃的,一大塊罩在紗布里。挑擔(dān)子的人為你切一塊下來,同樣放在碗里,切成小塊,澆紅糖水。涼糕味道像湘西的米豆腐(或者就是同一物也不一定),堿味頗重,我不甚愛吃,但是在門前叫住一副挑子買東西吃的況味很有意思。
學(xué)校
有人說:學(xué)校有什么好吃的?中學(xué)之前是沒有,每頓飯都回家嘛,頂多是校門口應(yīng)季的桑葚。夏日的中午,校門要兩點才開,許多小朋友都會提前一刻鐘到達(dá),于是五分錢一捧的桑葚便迎來了它的旺季。到校門開啟時,大部分小朋友的嘴唇都是烏黑的一圈,常遭到把守校門的值勤老師的怒斥。
上了中學(xué)便是另一番天地。富順最好的中學(xué)是二中,離城約四公里。學(xué)校在柿子嶺(亦寫作十字嶺)上,周圍都是川南丘陵地形,一條大江從山腳下流過,說不上山明水秀,倒也別有一番風(fēng)味。
那時還沒有班車通學(xué)校,幾乎全部學(xué)生都必須在校午餐。富二中的食堂是當(dāng)時學(xué)校風(fēng)潮的重要源頭。大師傅們早上來做飯時,會發(fā)現(xiàn)門板上釘滿了干枯的饅頭,三五時會有“大字報”在校園出現(xiàn),往往是上百行的長詩,而且是一韻到底,帶給觀眾許多吟詠的快樂。有一句順口溜流傳上下:“天大地大不如富二中的饅頭大,山青水清不如富二中的稀飯清。”
在我的記憶中,食堂仍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首先是水煮肉片,是用菜頭(又叫兒菜,外地不知叫什么)打底,一顆顆花椒粒密布于湯內(nèi),肉片半肥瘦,在筷尖上泛著油光。
肉片的鮮嫩、菜頭的潤滑、花椒的電麻,輕易就制造出一場舌頭風(fēng)暴。多少次吃完這個菜,跑到水龍頭下沖舌頭,以抵消一點兒那種蝕骨銷魂的快感。這樣的好菜居然才賣兩毛錢。后來每逢在他鄉(xiāng)吃到全無滋味的辣椒湯,內(nèi)涵單薄的打底生菜,以及冰凍的肉片,我都忍不住深深地懷念富二中那一大盆的水煮肉片,禁不住淚流滿面。
其次是每當(dāng)放學(xué)時,大師傅們站在校門口,用大簸箕裝了無數(shù)鹵鴨頭和鵝翅膀。五分錢一個的鴨頭,擎在手中,一路吃回去。當(dāng)然,不到十分鐘就報銷了,然后是抓蝗蟲、偷玉米、逗農(nóng)民家狗的時間。
雖然有這么一個思之潸然的食堂,可富二中飲食天地的美好就在于它的多樣性。羅素說得好:“須知參差多態(tài),乃是幸福的本源。”通往操場的門口有一家小面店,冬天的課間,那是一定要去吃一碗抄手或湯面的。抄手基本上只有皮,面也只有一兩,然而要的是那碗奇辣無比的湯。我們站在小店口,一邊呼嚕呼嚕地喝湯,一邊聽老板娘和來吃東西的工人打情罵俏。
更好的吃處在校外。一般是三四個人,合出一塊錢,到小飯館里請老板稱一點兒肉,加素錢炒個“翹葷”。莫忘了,咱學(xué)校是在農(nóng)村包圍之中,那肉那菜都鮮靈無比。每次都讓我們吃得湯盡盤干,心滿意足。不太方便的是要湊夠人,有時人數(shù)夠了,又須大家同意吃何種菜,同學(xué)常常因此翻臉,各自走開,隔幾日方又湊到一起大吃小喝。
飯后的余興也很多。校外的公路上,常年都有農(nóng)民擺攤賣各類果菜,什么時鮮賣什么。甘蔗、大麥柑(柚子)、番茄、蘋果、橘子、玉米……“劃甘蔗”是流行的娛樂。取一根甘蔗,向老板借了刀,用刀頭點住甘蔗梢,使之立住,提起刀來,喝一聲,刀在空中畫一個圈,在甘蔗將倒未倒之時立劈下去,倘能將甘蔗一分為二,那自然是高手中的高手,可以獨享整根甘蔗;若大半都是宮本武藏式斜劈而下,則斷口以下的部分歸你;下一個接著來,直至將甘蔗分完,甘蔗錢由輸家付。許多人對這游戲樂此不疲,志不在吃,往往有贏了后分贈路人的壯舉,當(dāng)然也有為甘蔗“傾家蕩產(chǎn)”的,老板總是很樂意讓你賒賬。
我最喜歡的,是用兩角錢買一個大麥柑,攜一冊小說,去到禮堂的階梯轉(zhuǎn)角處,那里有一扇窗。慢慢地翻書,慢慢地將大麥柑剝來吃了。富順的大麥柑總是青澀的,吃得滿嘴發(fā)麻,從嘴唇到舌頭都失去知覺,而且酸得讓人淚流不止。
然而哲人說過,有吃的,有看的,沙漠也是天堂。就這樣吃掉一個大麥柑,看完一冊書,聽到預(yù)備上課的鐘響,站起來說到此處,想起唐振甫先生批評川菜美韻久已不傳,全無規(guī)矩,剩下的,只是火鍋這種上不得臺盤的東西在那里跋扈。確實,火鍋只是符合外地人對川菜的想象,一味麻辣而已,論到細(xì)品,有甚滋味?忍不住改龔定盦詩曰:
劇談慣喜說吃喝,滿眼京華盡火鍋。
憶到滋味唾液涌,天下美食已無多。
(《城史記:我讀過的十座城市》楊早/著,后浪·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23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