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占武:賀蘭山闕作春秋
一
賀蘭山的獨特之處在于,除了遠觀近賞,你可以隨意地挑選一處溝谷,走進它的腹里。南北走向、長達二百多公里的賀蘭山,東、西麓均呈梳篦狀分布著眾多的山口。清代翰林院庶吉士儲大文有過《賀蘭山口記》,他說(東麓)“山口約四十”,實際遠不止此。今人統(tǒng)計,東麓大小一百八十條,長度十公里以上的有三十二條,最長的達五十公里;西麓亦復如此,大小溝口、河道近百條,長度十公里以上的有二十七條,最長的達二十八公里。這些山口長短不一,東南西北走向各異,更有一些溝谷相與貫通。縱橫交錯,如織如縷,如手掌的紋路。
我讀古來歌詠賀蘭山之作,最看重明代慶王朱的詞《念奴嬌 ·雪霽夜月中登樓望賀蘭山作》,情景交融,意境宏闊雄壯,其中有“萬仞雪峰如畫”“瀑布風前千尺影,疑瀉銀河一派”諸句,摹畫出迥異于中原的雪色山光,只有身臨其境者才能寫出,僅此即遠邁前人。但朱王爺顯然與絕大多數人一樣,是“遙望”而非“近抵”,更不是深入,對賀蘭山的描摹終究繞不開大多數人“遙望”的畫面:“賀蘭晴雪”。如若深入賀蘭山的內里,它才樂于和你分享它的秘密,你會感受到它令人瞠目的復雜和多面:峰陡壁峭,雄壯奇美,也山低崖矮,衰弱萎靡;亂石嶙峋,草木凋零,也涓涓細流,姹紫嫣紅;曲徑通幽,溫潤如玉,也肅殺凄清,風云際會。你需要多攀爬幾條溝谷,特別是在它的南、北、中段至少各選擇一處去體驗。
賀蘭山的密碼其實就隱藏在它的溝谷中。讀懂賀蘭山,應該從閱讀每一道山闕的故事開始。史前人類的活動,游牧人的蹤跡,“云鎖空山夏寺多”的皇家園林,明王朝的邊墻烽燧。……當然,還有聲名更為卓著的賀蘭山巖畫。幽深的山谷總能激發(fā)人們探索的欲望,刺激人的想象,于是就有賀蘭山即不周山的考據,秦始皇修筑長城的傳說,穆桂英掛帥的附會,甚至民國時期土匪的傳奇。賀蘭山口可描畫可詠頌可探賞,而我更愿意記錄每條溝谷的故事,賀蘭山闕作春秋。
二
賀蘭山的故事首先是游牧人書寫的。或者更確切地說,迄于清代,賀蘭山的歷史就是一部游牧史。
據《元和郡縣圖志》所云,“賀蘭山”之得名,是因為“山有樹木青白,望如駮馬,北人呼駮為賀蘭”。北人,大概率是指北方游牧民族,而且很可能是鮮卑人;駮,同“駁”,指色彩斑駁,植物學家解釋此指云杉與山楊、白樺等混生的景象,實際不必拘泥如此。賀蘭山草木稀疏,裸露的石色任何時候都是斑駁的。如果“斑駁”在鮮卑語中叫“賀蘭”,那么可以從與之有密切親屬關系的蒙古語中來索考。蒙古語把賀蘭山稱為“阿拉善山”,那么,“賀蘭山”也許就是“阿拉善”Ala?a(意為“五彩斑斕之地”)的音譯。揆諸唐音,“賀”的擬音為 [γɑ],而據日本學者村上正二的研究,Ala?a“阿拉善”一詞中古蒙古語是讀為γala?an-qala?an的〔村上正二訳注《モンゴル秘史 -チンギス·カン物語》,東洋文庫(294),東京:平凡社 ,1976,258〕,二者對音契合。其尾音?a被譯為音兼意的類名“山”,較之“阿拉善山”,省減了一個“善”字,確實是恰切而節(jié)略的。如此說來,是鮮卑人首先使這座山聞名于世。但與《元和郡縣圖志》撰者同時代的杜佑在《通典》中又提及:“突厥謂駁馬為曷剌”,如果“曷剌”即“賀蘭”的轉音,那么,“賀蘭山”“阿拉善”的語源可以追溯到阿爾泰語系。但無論是突厥人還是鮮卑人,都是賀蘭山游牧史中的過客。賀蘭山駐牧的族群太多了,在一鱗半爪的史籍記述中留下名字的就有西戎、鬼方、義渠、朐衍、匈奴、突厥、鮮卑、吐蕃、黨項、蒙古等。
山巒是游牧人的庇護所。在賀蘭山的溝谷盤山涉澗,總能想起史書中關于游牧人生活的描述。《隋書》說他們“冬則入山,居土穴中”。《元朝秘史》說:“挨著山住下呵,咱每放馬的得帳房住;挨著澗住下呵,咱每放羊的、放羔兒的喉嚨里得吃的。”甚而想起司馬遷的描述,那些游牧的人,各自分散居住在各個谿谷,各有自己的君長,不相統(tǒng)一。活動在賀蘭山的鮮卑人,我們至少可以尋覓到“賀蘭部”“乞伏部”兩個部落。
而更重要的在于,縱橫交錯的溝谷提供了游牧人隨季節(jié)變換、逐水草而遷徙的通道。東西聯(lián)通的幾條大溝谷,從來都是溝通阿拉善高原與黃土高原的坦途;繁多的曲徑別道,提供了游牧人自由出入的捷徑。
哪怕是一只山羊,也很難抑制穿越的欲望。賀蘭山西麓南北長而東西窄的洪積平原,西、北受到騰格里和烏蘭布和沙漠的阻隔,牧草資源極其有限。然而,西麓卻是適宜攀爬的緩坡,游牧人信馬由韁即可登上賀蘭山頂向東眺望:沖積平原曠遠無垠,一望無際;黃河濕地柔綠如染,葦花飛白;甚或河水襟帶左右,大型的農業(yè)灌區(qū)五谷蕃熟,瓜香果甜。游牧人如何才能平復自己垂涎的喘息呢?實際情況正是如此,歷史上游牧民族南下,通道之一就是首先從更遙遠的北方集兵于賀蘭山東麓,然后順黃河南下,再沿清水河穿越六盤山直抵京都長安。
三
顯然,中原王朝很早就注意到了這條通道。
公元前三二〇年,一路北巡的秦惠文王站在黃河東岸向西眺望。黃河水勢浩蕩,嵯峨的賀蘭山若隱若現(xiàn),河西濕地郁郁蔥蔥,匈奴人的牧馬膘肥體壯。作為秦國歷史上第一位稱王的西部霸主,他會不會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抵御匈奴人的長城已遠在身后,為什么不把關口前移,將黃河作為防御的天塹呢?如果他有這樣的閃念,那么百年之后秦始皇就付諸實施了,秦始皇三十二年(前二一五)蒙恬攻取河套黃河以南地區(qū),“城河上以為塞”,在黃河的東岸分別修建了神泉障、渾懷障兩個軍事要塞。
而國力強盛的西漢王朝則進一步跨過黃河,直抵賀蘭山下。漢興之初,王朝繼承了秦帝國的遺產,謹慎地維持著與匈奴以河為界的秩序,然而也早就顯露出跨過黃河向西攻取的態(tài)勢。在因襲黃河東岸秦帝國富平縣的基礎上,漢惠帝四年(前一九一)增置了靈洲縣,最重要的是在四面環(huán)水、狹長的靈洲島建立了河奇、號非兩個官辦的牧馬苑,是全國五個牧馬苑中的兩個,其軍事意圖昭然。在元狩二年(前一二一)夏第二次 “河西之戰(zhàn)”后,元鼎三年(前一一四),漢帝國沿著賀蘭山東麓,緊鄰幾個大的山口設置了靈武縣、廉縣,修筑了專門屯田的典農城、上河城,牢固地占據了河西軍儲基地和交通要道。
關于驃騎將軍霍去病第二次“河西之戰(zhàn)”的行軍路線,《史記》只簡略提及“北地”“居延”“小月支”“祁連”幾個地名。今人研究,霍軍由當時的北地郡北上,從銀川平原的某一障塞而出,然后繞道居延海完成戰(zhàn)略大迂回,對匈奴實施了一次出其不意的突襲。那么,他是從賀蘭山哪個山口出發(fā)的呢?我猜一定是靈武口。這個山口可通阿拉善盟的那林霍特勒,在今青銅峽市邵崗鎮(zhèn)西側,而邵崗鎮(zhèn)正是西漢富平縣的故址,大軍在此渡河,渡河的工具、糧秣的補充自然沒有問題。“河西之戰(zhàn)”后僅僅過了七年在靈武口設置的靈武縣,是“靈武”這個地名在歷史上的首現(xiàn),《史記》記載霍去病死后“天子悼之……為冢象祁連山”,這使人不能不聯(lián)想到這個地名似乎出于對霍去病用兵如神的紀念。明清舊志都記載此地有泉水,山澗溪流淙淙,山前又是一大片開闊地,顯然適合大兵團運動,因而是戰(zhàn)事頻仍的地方。建寧元年(一六八)東漢名將段颎大破羌人、明洪武十三年(一三八〇)西平侯沐英征討瓦剌部的戰(zhàn)爭,都發(fā)生在靈武口。靈武口的地標是莎羅模山,今稱“(大小)柳木高”,是海拔分別為一五七九米和一五一四米的兩座山。明代慶王朱曾在此建造寧夏莎羅模龍王祠。
賀蘭山闕多戰(zhàn)事。即便是輝煌的大唐王朝,也不能平息它的烽火,讀一讀王維、盧汝弼的詩句就可遙想:“賀蘭山下陣如云,羽檄交馳日夕聞。”“半夜火來知有敵,一時齊保賀蘭山。”
四
對明王朝來說,眾多的賀蘭山口是收拾不了的麻煩。翻檢史料會發(fā)現(xiàn),明朝對賀蘭山口的重視是空前的,沒有哪一個王朝對山口的記錄比他們更詳實,只有現(xiàn)代的兵要志和地理學才能超越。保存至今的賀蘭山口的名稱,也屬明代最多。
在明人看來,賀蘭山“形勢雖險,防守亦至不易”,主要的措施就是修筑邊墻。自明代成化年間起,迭經嘉靖、萬歷年間修葺完善,在黃河西岸,沿賀蘭山修筑了一道長長的邊墻,并在一些重點防御的山口修筑三道關口,以增強防御縱深。
“三關口”的地名就是這樣的歷史遺留。這個溝口此前叫作“赤木口”,在今銀川市西南約九十公里處,一直是銀川至阿拉善巴彥浩特的通衢大道,后來建有銀巴公路。依照《嘉靖寧夏新志》的記載,它與北部的打硙口(今稱“大武口”)是“曠衍無礙”的通道,嘉靖十九年(一五四〇)在此由東向西修筑頭道關、二道關、三道關。從此,“赤木口”便被稱為“三關口”了。
在依托邊墻防御的同時,明朝政府還做出了禁樵禁牧的規(guī)定,并輔之以燒荒、砍木等措施,將賀蘭山下的洪積臺地劃為軍事禁區(qū)或無人區(qū)。但人們發(fā)現(xiàn),這并不是一項好的措施:未禁之時,“風林山闕處,茅舍兩三家”,樵牧的人家在山上定居,敵騎到來時,家養(yǎng)的雞犬鳴吠,聲息很快達于瞭臺;既禁之后,等于自斷耳目,特別是風雨天氣,往往敵騎搶掠撤回才發(fā)覺。《嘉靖寧夏新志》做出以上分析后還借別人之口挖苦說:林木長在懸崖絕壁上,敵騎又不會跑到懸崖上去,假如林木可以遏制敵寇,那反而應該是多多種植而不是砍伐。
然而,無論是修筑邊墻還是制造無人區(qū),明王朝只能在一隅之地設置隔離帶,并不能阻止游牧人的南下。賀蘭山口只是南下的通道之一,此路不通,自有他途。正如《嘉靖寧夏新志》所說,正統(tǒng)年間以后,北人更多的是避開銀川平原,從賀蘭山西側即明人口中的 “山后”直接南下,甚至到達甘州、涼州。
如今走過賀蘭山口,見到最多的就是明代的邊墻烽燧遺跡,不過是已坍塌的一道道土梁或一堆堆亂石。人為的阻隔早已消失,銀川平原與阿拉善高原之間有多條道路,三關口還蜿蜒著一條嶄新的高速公路,自駕不過一小時的車程。我的阿拉善朋友常常過來相聚,酒酣耳熱的他自稱“山后人”,高聲喧嘩:“我買一把韭菜也會來銀川!”是啊,山口依舊是山口,這是上蒼賦予這塊土地上的人們來往交流的通道,穿越歷史的長空,仿佛看到時間老人在頷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