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里的詩歌課:不功利,無期待
龍正富在小溪旁上詩歌課。
對于一群貴州深山里的孩子們來說,寫詩和摘苞谷一樣日常。
詩意可以誕生在任何時刻。一次放學后,他們小心地繞過莊稼和烤煙苗,踩在嘎吱作響松果和杉木葉上。他們嬉笑著,朝對方臉上吹蒲公英,往對方身上掛帶刺的合歡葉子。
那時正值傍晚,遠山連綿,炊煙飄進云里。原本在人群中內(nèi)向、瘦弱的男孩袁方順,漫不經(jīng)心地吟起剛作的詩:“金黃的夕陽/天空無處藏/眉眼形如弓/做(坐)著剝蓮蓬。”他解釋,“云朵是太陽的眉眼”。
一只金龜子爬到他手上。他順從地讓它爬上胳膊,然后微微傾斜手臂,引它爬回葉子。
他是班上最“高產(chǎn)”的“小詩人”,3年里用掉了10個詩歌本。他的母親和父親離婚已經(jīng)兩年,他不愿再提起對媽媽的想念。但他還是會讀自己寫的那首詩:
“以前你是春天的光彩/可你離開了我/我在柳樹上貼著‘媽媽我想你了’/流水像你的頭發(fā)隨風飄揚/鵝卵石也有你的微笑。”
他所在班級叫“六年級”,71名學生剛剛好擠滿教室。3年前,語文老師龍正富開始在班上教詩歌課。從此,每天都會有人把新寫的詩悄悄遞給他。
如果只從學習上看,他們并不算優(yōu)秀:4個鄉(xiāng)鎮(zhèn)的35個班中,他們成績并不理想,語文和數(shù)學的平均分在60分左右浮動。他們臉上總帶著泥土和“高原紅”,看著無憂無慮——課間爬到樹上撿羽毛球拍,在開裂的操場上跳皮筋、跳繩,上課鈴一響,就把手里的籃球隨意扔進草叢。有老師形容授課像“牽著蝸牛散步”。
但他們會寫沉甸甸的詩,有關(guān)死亡、離別和思念。班里有39名學生沒有父母陪伴,他們的父母離異,或去世,或全部出去打工。
在這里,詩可能隨時誕生,也可能隨時消亡:有的孩子的詩歌本被爺爺點煙時燒了;有的孩子本子掉在地上忘記撿,被其他同學掃進了垃圾桶。曾經(jīng)有場暴風雨吹開老舊的木門,把貼在圖書室后墻的詩全打濕。
但他們總說“詩歌很重要”,就連一名坐在最后一排、經(jīng)常上課睡覺的女孩,也說自己“懂詩”,會給其他人提建議。“那些寫出來自己真實心情的(詩),我覺得才是好的。”
他們說,詩歌是光,是相機,是日記本,是好朋友。
“可以什么也不做”
在龍正富的詩歌課上,他上來就說,“你可以做很多事,也可以什么都不做。”
71名孩子發(fā)出的噪音輕松蓋過了他的聲音。課桌下的小手攥著飛行棋子、撲克牌,不時有礦泉水瓶飛過課桌。
即使是寫詩,孩子們的嘴和雙手也不會停歇。詩歌本在臟兮兮的小手里傳來傳去。總有人拍拍同桌、或者扭頭問后桌,“這個字怎么寫”。有人剛寫完,身邊的同學就搶過本子讀,還“熱心”地朝龍正富揮手,讓他來“欣賞”。
課堂上,龍正富總把身體壓得很低,很少輸出觀點,只是不停發(fā)問,“你看到了什么?”“你喜歡他的表達嗎?”“所以別人喜不喜歡重要嗎?”
40分鐘過去,PPT還停留在第一頁的圖畫上。不停有學生站起來分享自己的觀察。“你們說得太好了,我覺得(我)真的不敢多說”,他在講臺上激動地攥著手。
下課后,孩子們追著給他看詩。龍正富坐在厚厚一沓本子旁,輕輕讀出聲,拍照,然后慎重地寫上批語。即使有些句子平平無奇,他也會劃上波浪線,在旁邊點上感嘆號。評語大多無關(guān)好壞,多是一些他對詩里情感的回應。
有孩子寫,“陽光透過窗戶/照在房里/使我每天都露出了/牙。”他批,“老師也開心”。有孩子寫,“我走在路上/發(fā)現(xiàn)/我的影子一直/悄悄跟著我。”他寫,“當我們停下腳步,留心周圍,也就開始關(guān)注自己,關(guān)注生命。”
開始上詩歌課前,龍正富沒讀過什么詩。他認為好詩就是“愛國”“堅強”“正能量”,“別說國外的(詩人),就連北島、顧城,聽都沒聽說過!”
接觸詩歌課源于一次偶然。2019年,公益組織“是光”和黔西市教育局合作,給當?shù)氐泥l(xiāng)村教師提供詩歌課程和培訓。申請表發(fā)下來,老師們“都不太知道是怎么回事”。校長轉(zhuǎn)給教導主任,教導主任轉(zhuǎn)給龍正富。龍正富邊想邊填,直到晚上才填完。
之前,老師們要用尺子才能讓這個班安靜。龍正富沒用過。他讓孩子們讀泰戈爾、紀伯倫、希爾弗斯坦、古川俊太郎、金子美玲,在早讀、課間、或者是午休時。他不要求齊讀,而是讓他們七嘴八舌地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味道”。
龍正富班上的孩子們語文基礎不好,拼音不熟練、卷子上的閱讀題空了大片,但這并不影響他們的創(chuàng)作。碰上不會寫的字,有的孩子口述、讓同學“代筆”,有的則用手機語音轉(zhuǎn)文字,再自己抄下來。
“詩歌就像一個好玩的游戲”,一位男生說。他是班上最調(diào)皮的男生之一,有時成績只有10多分。在班主任眼里,他成績不好,但在勞動的時候很積極,主動拿著鏟子去廁所掏糞坑,糞水濺到身上也不介意,“每個人不是十全十美,也不是一無是處”。
“是光”組織會定期遴選孩子們的詩,頒發(fā)獎品。這個男生的詩雖然沒得過獎,但他自己最喜歡的一首,是看到一只陌生的小狗被撞死后寫的。“當我的小狗出車禍時/我會用我的手/輕輕地/抱起來/當我看見它的身體時/我的淚眼/瞬間掉在我的心上。”
“在詩里,我可以自由地表達”
龍?zhí)列W所在的重新鎮(zhèn)“一沒廠二沒礦”,這里土地破碎,小麥和玉米收成都不好,主要產(chǎn)業(yè)是烤煙,10畝的年收入也不到2萬元。
大部分年輕人選擇外出務工。國道旁的墻上涂著醒目的藍底白字標語,“外出務工要注意,子女照護要委托”。
龍正富說,如果沒有詩歌,他很難獲得孩子們的信任。之前很多孩子的情緒會在某一天突然變化,比如突然不說話、或者在課上掉眼淚。他問孩子為什么,孩子什么也不說。
3年前他開始上詩歌課,他帶著孩子們讀詩、寫詩。一學期結(jié)束,孩子們寫出的只是“流水賬”,但他耐心地給每首詩拍照、寫評語,之后的2年里換了3個手機,每個手機里都有幾千首詩歌。
慢慢地,孩子們放下了防備。一個孩子原來總是上課睡覺,拿刀片割手臂,從不和龍正富說話。一天深夜,他突然和龍正富發(fā)信息,說自己反鎖了房門,想從樓上跳下去。
后來龍正富了解到,他一直跟著爺爺奶奶生活,他不到一歲母親就離開了家。父親正準備再婚,電話里只讓他好好學習。那段時間母親想見他,卻又托人說,見面時要裝作不認識她,要喊她“阿姨”,因為她的新家庭不知道她有過孩子。
“我30多歲,如果遇到這種事我都不知道怎么解決,你讓一個孩子去承擔,怎么可能呢?”龍正富說。
班上大部分學生家長只有小學或初中學歷,他們對于孩子的期待普遍不高,對詩更是沒什么概念。林怡是班上的第二名,但她的父親說:“不希望她有多么優(yōu)秀,就希望以后圈子好一點,找工作好找一點。” 得知女兒寫詩得獎,他們只當是“老師布置的作業(yè)”。
林怡的父親在鄰近的縣城幫人蓋房,母親在福建的紡織廠上夜班,家里只有爺爺奶奶和年幼的弟弟妹妹。她高高瘦瘦,話少,兩綹碎發(fā)安靜地垂在臉龐。每天回家,爺爺奶奶干農(nóng)活還沒回來,她老練地燒水、煮飯,水燒開,作業(yè)也做完了。
一個人的時候,她花很多時間發(fā)呆。當太陽落在山尖尖上,她就站在豬圈旁的葡萄藤下,望著山,直到太陽的影子從山上消失。“我會想山那邊的人,看太陽會不會很近很近?還是說他們面前也有座山,太陽其實是從那座山落下去的?”
《月亮》這首詩也是她一個人的時候?qū)懙摹!鞍盐业男∮矌欧旁诩埾?用手電一照/你別告訴別人/我在紙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月亮。”
從3歲起,她就習慣了送別外出打工的父母。如今,她的思念藏得很深。母親上班前給她打電話,她不知道說什么,但也不愿意掛,最后只能沒話找話地問,“媽媽你就要上班啦?”
“是啊,我們這邊天都黑了。”
“可我們這邊還很亮!”
想要看懂她很難。她有兩個詩歌本,一個是寫記錄心情的詩,一個是寫給老師看的詩。在那個沒人看過的本子上,她把孤獨和悲傷化為竹子上的雨珠、踩在腳下的泥土。
她說,即使是一些看起來快樂的詩,背后也有不開心的“秘密”,“在詩里,我可以自由地表達。”她很滿意大家都讀不出來,“我也不想他們知道。”
但總有蛛絲馬跡藏不住。一位女生說,她在詩里喜歡用“它”,而不是“他”和“她”,來指代身邊的朋友和家人,“因為動物是沒感情的,就算感情太深,總有一天會離開你。”
他們的詩里有復雜而微妙的情緒:比如寫近在咫尺的失望,“我馬上就要摘到星星了/可是樓梯一滑/我摔倒在地上。”
寫憐憫和救贖:“夕陽把光/撒在水底/仿佛/想拯救以前/落在水底的小孩。”
寫殘酷的告別:“雪人/望著冬天離開的被(背)影/可是冬天沒有留下/而是/轉(zhuǎn)過頭來笑了笑。”
朱光潛曾說,詩歌就是美育,“就是多學會如何從自然限制中解放出來,由奴隸變成上帝,充分地感覺人的尊嚴。”“美育必須從年輕時就下手,年紀愈大,外務愈紛繁,習慣的牢籠愈堅固,感覺愈遲鈍,心理愈復雜,藝術(shù)欣賞力也就愈薄弱。”
“人的感知力是強大的,我們看到的那些詩,是感知力的億萬分之一,以文字方式留下來。” “是光”創(chuàng)始人康瑜說。
“是光”的課程覆蓋了27個省份,康瑜發(fā)現(xiàn),相比于山東孩子的平實、湖南孩子的熱烈,貴州山里的孩子們的特點是“朦朧”。
“貴州的小朋友會寫,一滴水掉在河里,畫著魚的輪廓。還有人寫,想做自由的蜻蜓,為蓮花做鏡匣。你能夠更加感覺到他們是稍微遠離生活的。”
他們用樹、風、天上的星星、地上的田野,包裹自己隱秘的現(xiàn)實生活。
“不功利,無預期”
接觸詩歌課前,龍正富覺得自己“太麻木”。他2008年成為特崗教師,那時認為好老師就是“把成績搞上去”。
那時農(nóng)村小學沒有“雙減”的概念,學生成績和老師績效工資掛鉤,“天天放學后留學生背、抄、讀。”
很多教師教作文寫作,就是讓學生背模板,寫景的背一篇,敘事的背一篇,銜接詞是清一色的“一開始……然后……最后”。他在這種環(huán)境里陷入迷茫。
“學生也努力了,你也努力了,但學生好像會通過一些行為告訴你,他不太愿意這么做。” 龍正富回憶那時候整日都忙,忙著寫教案,改本子,“很少關(guān)注學生本身”。
有次一位女生流鼻涕、說頭疼,兩天后就沒有來上課。第三天他去家里探望,人已經(jīng)在棺材里了。他只記女生是圓圓的臉,不長不短的頭發(fā),經(jīng)常穿著紅衣服。
他突然覺得茫然,“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她得了什么病。她就這樣突然消失了。我沒走進過她的內(nèi)心世界,她留給我的不多,我留給她的也不多。”
他想更了解學生,不想用成績定義學生。但不看成績,他又不知道怎么做。“有了成績才好管(學生),但(學生)可能就沒有愛心了,該幫助的人不幫助,只想著保護自己。”
他渴望參加教研活動,但機會寥寥。他讀蘇霍姆林斯基的書,但總找不到實踐的路徑,直到遇到詩歌。
“是光”的教師培訓課中有句話,“不功利,無預期。”“是光”創(chuàng)始人康瑜見過很多鄉(xiāng)村老師,著急讓孩子們寫出詩,“(他們)還會有以往的課程慣性,就是課堂一定要出一個東西。”
他們還急迫地希望有一些“抓手”,比如有幾個重點、課堂目標是什么,“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沒有傳統(tǒng)課堂上的權(quán)威了。原來他們知道標準答案,但詩歌課沒有標準答案。”
最初,龍正富“功利”的教學習慣還會冒出來。郭沫若的《白鷺》中有一句,“但是白鷺本身不就是一首很優(yōu)美的歌嗎?”他總聯(lián)想到考點,“考試可能會要求把這個句子改成陳述句”。
但當他嘗試讓孩子們自由地讀上兩三遍,讀到這句,他們會不自覺提高聲音,“像吶喊,也像爭論,是在表達對作者的理解,(他們)也認同,白鷺是一首優(yōu)美的歌,很自然就理解了這個句子情感上的增強。”
龍正富的同事、五年級的數(shù)學老師代紅艷上詩歌課的初衷,是提高班里的語文成績。
他們班上有學生還不能熟練拼讀聲母韻母。作為班主任,她想借助詩歌提高學生們的學習興趣。但她從沒讀過詩歌,自嘲“語文基礎還不如學生”,詩歌課是她第一次上不給學生布置作業(yè)的課,“很迷茫,我也變成學生一樣。”
有時學生的詩在“是光”平臺上獲獎,她又開心又懵,因為“沒有讀出什么特別的感覺”,“不是我教學生,好像學生教我。”
代紅艷班上寫詩的同學只有一兩個,看到龍正富每天都能收到詩,她找龍正富“取經(jīng)”。對方告訴她要耐心,“把主題告訴他們,然后就讓他們?nèi)ハ氚伞V灰撬麄兿氲模褪菍Φ模 ?/p>
原來她上課不愛笑,脾氣大,吼人時聲音能穿透操場。她總提醒自己上課要多微笑。“現(xiàn)在我每個星期還要發(fā)怒,但是發(fā)怒的程度好像有小一丁點進步”,她不好意思地說,“就當是牽著蝸牛散步”。
有次詩歌課的主題是“重塑”,一位同學寫,要把某某老師粉碎。她沒有生氣,而是讓那位同學放心,“我不會告訴這個老師的”。她還狡黠地問班里的同學,“有沒有想把我粉碎的?”
她知道教這里的孩子,尤其需要耐心。龍正富班上有個男生叫李杰,胖乎乎、大嗓門,走路帶風,“成績超級無敵糟糕”,總是被指責欺負同學。
代紅艷教過李杰,有次李杰塞給她兩個橘子,其他孩子在旁邊起哄,“老師,他是撿的!”但代紅艷很開心,“就算是撿的,也不是壞的呀!就算是撿的,他也知道給老師呀!” 她說著說著,有些激動,“說真的,有的學生學習不好,沒辦法,但他不是一個十惡不赦的人。”
李杰會寫的字不多,有天他口述了一首詩,叫《花》,同桌幫他記了下來——“花是香的/一生下來就是香的/就像人/一生下來就是勇敢的。”
“回到生活中”
距離畢業(yè)還有一個多月,龍正富把5月的這堂詩歌課主題定為“轉(zhuǎn)角”。
PPT上放著尼采的詩,《我的幸福》,“自從厭倦了求索/我便學會了看見/自從一種風向和我對著干/我便乘著所有的風揚帆。”
龍正富有些動容,“這首詩送給你們,也送給我自己。這幾年是你們陪伴了我,是你們的詩歌陪伴了我。”
他回想起課堂外,他曾帶學生們?nèi)淞种新剑蛘呷バ∠呑バ◆~,鞋子甩在一旁。玩累了,坐在草地上寫詩,孩子們用筆撥弄蟲子,草含在嘴里,花瓣灑滿本子。
很多詩都寫于自然中。一位女生說,她坐在山頂,聽到鳥在叫,貓在跑,自己的本子差點被風吹掉,“隨手一寫,哦嚯,就入選了。”
她寫,“小鳥去捉風 不想讓風走/可風太大了/風卻把小鳥捉著了。”
“詩意是敘述文字之外的真相”,詩人朵漁是“是光”的課程顧問,也曾給鄉(xiāng)村的老師和孩子們上過課。他發(fā)現(xiàn)孩子們很擅長捕捉詩意,雖然寫出的文字并不完全是詩歌,但里面有詩最核心的東西。
“他們對這個世界的感受是初次的,他在感受和命名這個世界,這就是詩人干的事情。等他長大了,他的這個能力會消失。”朵漁說。
龍正富希望能通過閱讀和郊游,喚醒孩子對生活的感知力,“回到生活中”。他發(fā)現(xiàn)很多孩子的生活是貧乏的,家長的情感缺位和對成績的焦慮,讓他們丟失了看見周圍的能力。
他覺得小學階段是孩子最依戀大人的時期,“如果這時候接觸太多權(quán)威、固化的東西,就會失去個性,想象力被磨掉。”
漸漸地,孩子們的表達也發(fā)生了變化,“在慢慢接近他們所看到、真實的東西。”
班上有位“問題”女生,原來總喜歡惡狠狠地瞪人,和母親吵架、離家出走,在草堆里過夜。但開始寫詩后,有次她和母親去種苞谷,看到母親忙碌的手,有密密麻麻的褶皺,指甲剪得很短。于是她寫,“我跟媽媽去玉米地了/我什么也沒看見/只看見媽媽的那雙手。”
一位女生在作文里寫爺爺和爸爸的離世。“有一天,爺爺說,‘寶貝,爺爺要去給你摘星星了,乖乖,我會送到你的夢里。’我知道,爺爺走了,這是善意的謊言。
晚上,咚咚咚,有人在敲窗子。我睜開眼,啊,‘爺爺怎么在窗子邊’,我連忙把窗子打開,爺爺手上有星星的殘渣。我擦了擦眼淚說,‘我不介意的’。
我以為這已經(jīng)是很難過的事情了。直到爸爸也走了,他和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寶貝,爺爺太孤單了,我去陪他,別哭,別鬧,靜靜地等待夜晚我的到來。’”
這是她第一次在作文中寫爺爺和父親,“你從她的文字能感覺,她很沉痛,但這種分別呈現(xiàn)得很自然,她的情感很克制,也很有力量。爺爺和爸爸的離開一直守護著她。”龍正富說。
“成長就是放棄想象的過程”,朵漁讀孩子們的詩,發(fā)現(xiàn)他們留存著大人失去的勇氣,“大人被現(xiàn)實一錘、一錘砸回來了。但孩子們沒有。對生死,對宇宙,我們想不通就不想了,但孩子會追問。”
龍正富受孩子們的影響,也開始讀詩、寫詩。過去他總覺得自己“太感性”“愛哭鬧”,聊天到激動時總會紅了眼眶。中學時,他讀《我與地壇》《平凡的世界》,想要成為史鐵生、孫少平那樣堅毅的人,“但一直很遙遠,我不知道路怎么走”。
“詩是寧靜中回憶起的情感”,從詩中他學到了克制和調(diào)整。他喜歡讀汪國真的詩,“他激動、澎湃的情感,是用詩的語言壓著的。這是一種克制的力量。”
他讓學生摘抄過汪國真的《山高路遠》,“呼喊是爆發(fā)的沉默/沉默是無聲的召喚/不論激越/還是寧靜/我祈求/只要不是平淡/如果遠方呼喚我/我就走向遠方/如果大山召喚我/我就走向大山/雙腳磨破/干脆再讓夕陽涂抹小路/雙手劃爛/索性就讓荊棘變成杜鵑/沒有比腳更長的路/沒有比人更高的山。”
因此看到班上學生萌生對異性的喜歡,他并不會指責,“有時候他不是感受到了愛,而是缺少愛,感到空虛,想尋找寄托,想尋找懂他的人。大人都會有這種沖動,更別說孩子。”他會講關(guān)于愛情的詩,講馬克思和他的夫人,講真正的愛是“志同道合”。
“順著石頭縫隙流淌”
有人問朵漁,學會寫詩后,就算孩子們未來留在山里成為農(nóng)民,會不會也是快樂的農(nóng)民?
他笑著打破了這種幻想,“可能會成為一個痛苦的農(nóng)民。他會對美有更高的要求,情感會更豐富,也可能更敏感、更脆弱。可以逃避到詩里,但撞到現(xiàn)實會更痛。”
不過他又說,“詩歌就是在痛苦中尋找快樂。痛苦更深,快樂也更大。”
“寫詩會讓一個人即便在人群中,也像是獨自一個人。它會讓人更容易從現(xiàn)實中抽離出來,將周圍的世界作為一個可觀察的客體。”
這是詩歌獨有的力量。林怡看到家門口落在地上的葡萄,她會想,那代表著葡萄藤無法承受的重量。“但葡萄藤并沒有把葡萄全丟下,那么我遇到挫折了,我也不想把它丟下。”
李杰的詩只有那首《花》得了獎,在那之后他又寫了8首詩,都沒有得獎。他總是想到同學嘲笑他的樣子。但他還總是手癢癢,想寫,寫完念給爺爺聽。
他的父母很早就離婚了,家里只有爺爺。他打算上完初中,就出去打工,或者回家?guī)蜖敔敺N地。他說以后想當一個“溫柔的叔叔”,“不能打小孩的臉和屁股,會傷小孩的心”。
另一位早熟的女生、班長顧敏常被班上的男生說“剽悍”,但她有一個粉色的硬殼本子,寫滿了詩,比如這首《給全世界的信》。
“小樹姐姐給全世界/寫了信/小河、大海/也收到了/只留下光禿禿的自己。”
父母離婚后,顧敏一直跟著母親生活。母親和繼父剛因家暴離婚。“他身上穿的是我媽媽用一滴一滴汗給他的名牌衣服,腳上穿的是我媽媽給他買的運動鞋,還一腳一腳用力踹我媽媽。”顧敏面無表情地說。
怕警察來得晚,她打電話給鄰居,然后邊報警邊沖到母親身前。“當時我做這些事,一滴眼淚都沒掉。”
詩歌里存放著顧敏的勇氣,她會寫,自己的理想是“成為經(jīng)濟獨立的人”。她還會寫保護媽媽的決心, “媽媽就像我的太陽月亮/白天夜晚都在保護我/傾覆著我的全世界。”
她總想起她的大姨,離婚后重新上學、學手藝賺錢,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她決定不要過早結(jié)婚,“自己為自己活起來,比結(jié)婚精彩100倍。”
“詩可以幫助他們建立一個價值體系。也許有人說,你寫詩又考不上好學校,有什么用?但如果他從寫詩里得到的成就感和快樂足夠大,他就不會受到外界的傷害。”詩人朵漁說。
“我們教孩子寫詩是為了培養(yǎng)心靈,不是為了培養(yǎng)詩人。”朵漁回憶,20世紀八九十年代,寫詩在校園里是種風潮,但詩社同學中,現(xiàn)在還堅持寫詩的只有他一個。
“堅持下來的概率是極低的,也沒必要堅持。詩歌是探索人類生存的邊界。”
7年前,“是光”的創(chuàng)始人康瑜在云南的一所鄉(xiāng)村小學里支教。除了寫詩外,她還帶著孩子們唱歌、跳舞,她離開后,只有詩歌留了下來,“即使沒有老師,他們?nèi)匀幻刻煸趯懺姟!?/p>
“像種子一樣溫和地落在地上”,康瑜形容詩歌在應試教育中的存在,“就像小溪流過,不是推開石頭,而是順著石頭縫隙流淌。”
龍正富帶過很多次六年級,但第一次認真設想他們畢業(yè)后的未來,“他們會遇到怎樣的人?又會怎樣努力生長?” 他打算把班里孩子們的詩做成詩集,在畢業(yè)晚會那天發(fā)給每一個人。
總有學生送來折的星星,寫的紙條,橡皮捏的蘋果。他們問龍正富,“如果我以后還寫詩,能發(fā)給你看嗎?”龍正富從不擔心,孩子們會不會繼續(xù)寫詩。
班上最“高產(chǎn)”的“小詩人”袁方順說,成為初中生后,他不想寫以前的詩,“要寫快樂的詩”。即使現(xiàn)在他包里裝著10多分的英語卷子,即使那些崎嶇的山路,還將會是他一個人走。
他在《我》這首詩里寫:“我也許是一個小小的/童話/在這里永遠的歌/永久的夢/都在我這個小小的/詩里/我想穿過一叢灌木叢/在里面/流星永遠不發(fā)光/白天永遠不昏暗/水坑永遠是小句號/這篇童話永遠長不大。”
(文中李杰、顧敏、林怡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