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季節(jié)》與原作《凜冬之刃》:暖秋與寒冬的距離
《漫長的季節(jié)》海報
《漫長的季節(jié)》毫無疑問是繼《狂飆》之后第二季度影響力最大的影視劇集:在20世紀末遼闊的東北大地上,一起碎尸案引起了樺城警方的關(guān)注。案件不了了之,18年后隨著另一起套牌案又翻涌而出,兩代人的命運在火車的呼嘯聲中交織在一起,盤旋回落。
該劇基于于小千創(chuàng)作的劇本《凜冬之刃》改編打磨而成。與電視劇豆瓣9.4的高分相比,隨之出版的小說只有6.1分,可見觀眾對于這個故事藍本并不十分滿意。在看完劇集之后,閱讀本書,可以找到許多我們熟悉的轉(zhuǎn)場、劇情,甚至是一模一樣的臺詞,例如跳躍的三條時間線、東北的下崗潮、消失的少女、接二連三的離奇死亡等等。通過改編,影視劇和小說文本呈現(xiàn)出的最大區(qū)別即是在人物豐滿度、人性之惡的探討與整體色溫這三方面,有著不同層次的厚度。
個體生命厚度的重建:悲歡離合下的真實人物
《凜冬之刃》遵循了傳統(tǒng)的懸疑書寫方式,即設(shè)置懸念推動劇情,以案件為核心,直到后期出現(xiàn)反轉(zhuǎn)和真相的剖析;而《漫長的季節(jié)》則是以人物為根,將每個人物的命運都刻畫得鮮明且飽滿,用一個個“東北人”的失落狀態(tài)刻畫出了時代洪流下眾生的悲慘境遇。
故事以范偉飾演的王響為核心主視角。在三條時間線里,他逐步從有序到失序:美滿的家庭隨著兒子卷入碎尸案而崩塌,穩(wěn)定的工作在下崗潮中被剝奪,而他一直在忙碌地追尋著能帶他逃離痛苦的真相卻不得解。
王響在書中呈現(xiàn)出了一種靜止的狀態(tài),他的人物本能并沒有隨著他的境遇而發(fā)生本質(zhì)的改變。對于妻子和兒子而言,他是家中絕對的權(quán)威,否定妻子、打壓兒子,思想和做派都極為父權(quán);他和收養(yǎng)的兒子王將的關(guān)系幾乎是他與死去兒子王陽的翻版:依舊對做便利店工作的王將有諸多不滿,卻也能為這個收養(yǎng)的孩子送死。這種沉重的、俯視的父愛在電視劇里迎來了諸多的轉(zhuǎn)變,也體現(xiàn)了他的懊悔:他尊重收養(yǎng)來的兒子王北,不管是在便利店打工還是去北京考美術(shù)學(xué)院,年邁的老父親都全心全力支持;新添加的和巧云的感情線也在“勿忘我”的捧花道歉、溫馨的自白和收回的手中,看到了他步入老年對于愛情、對于巧云個體人格的尊重。一個剛強的軀殼隨著東北的衰弱而瞬間衰弱,但也隨著生死是非而有所蛻變成長,往前走與困在原地的徒勞都在他的自大、粗魯、迷茫和脆弱里真實可感了起來。
始終伴隨在王響身邊的是龔彪。這一回,他并沒有和麗茹有更多深入的劇情,是一個純粹被麗茹試圖利用的倒霉鬼。在毆打完廠長后,他和麗茹早早解除關(guān)系,和藥店小露成為情侶,成了王響的司機徒弟。
龔彪之死是書中的“高光時刻”。從他的行事邏輯來看,他是一個充滿血性的東北男兒:為了給心愛的小露復(fù)仇,他隱瞞了警方和王師傅,獨自去找他們認定的罪犯“傅衛(wèi)軍”復(fù)仇,想讓他死得面目全非。他始終不如對方手段歹毒,最終葬身自己的車里,但憑借他死前咬“傅衛(wèi)軍”的那一口,警方也由此掌握了關(guān)鍵證據(jù):那并非傅衛(wèi)軍,而是沈墨的皮膚組織。
“這算啥?這叫懲罰嗎?這跟你做的惡、造的孽比起來算懲罰嗎?我龔彪就不能讓這種事發(fā)生!就這么放過你,便宜了你,我心里就跟有堵墻似的過不去!我必須用自己的辦法、用自己的手讓你知道什么叫懲罰,什么叫痛苦!這事我必須得辦,我一定辦得漂漂亮亮、利利索索的,誰都不連累,這就是咱倆之間的事,是你跟我的死結(jié),聽懂了嗎,傅衛(wèi)軍?”
——《凜冬之刃》
這并不像是電視劇里的龔彪會說出的話,改編幾乎將他的故事線與兇殺案獨立了出來:他是一個契機和穿針引線者,但他更是快快樂樂、絮絮叨叨、油嘴滑舌、從不內(nèi)耗的彪子。他的一生直到死亡都是一種夢幻般的英雄主義:不靠譜,真性情,有情義,愛生活。他在1998年接納了麗茹不堪的過去,用擁抱告訴她婚禮繼續(xù),這種強大的包容力量延續(xù)到了他18年后選擇給不堪的婚姻一個結(jié)束。他中彩票落水而死的結(jié)局與書中為案件而死相比是荒誕的,卻也使龔彪這一充滿人情味和趣味的悲壯喜劇人物更具人格魅力。
老年三兄弟的第三人:刑警隊隊長馬德勝,在書中成為了警察局正義化身的代表,代表了始終存在的公權(quán)力一方的正直。馬德勝在辦案中未遇到任何來自內(nèi)部的阻礙,朱局、李群一類人也都全力支持配合他的工作,是理想中的群眾保護傘。
電視劇改編后的馬隊無疑成為了孤膽英雄。他極富同情心,兼具刑警的聰明與責(zé)任,沖動、不圓滑,只能落得脫下警服、被驅(qū)逐出警局的下場。電視劇試圖用馬隊個人的境遇來映射無法維護公平的內(nèi)部之惡,但也以馬隊個人的堅守歌頌了守護人性底線的理想主義者。“朱局,我這案子是破了嗎?”腦梗中風(fēng)的馬隊意識已經(jīng)不清醒,大著舌頭含著淚對著李群解開了一切案件的真相。18年了,他勸王響放下,但他又何嘗不是那個一直活在原地解不開破案執(zhí)念的悲情警察?
從這三個主線人物的厚度的變化,薄薄的12章書從寂靜轉(zhuǎn)為喧鬧,東北的生猛和奄奄一息立于眼前。除此以外,邊邊角角的小人物也都擁有了豐富的身份和故事:坑蒙拐騙的保衛(wèi)科科長刑三兒晚年得了尿毒癥,從和王響不對付到和解,成為了三人組偵破套牌案的關(guān)鍵人物;巧云不只是下崗女工,為了家庭進入風(fēng)月場陪酒,下班后由丈夫和兒子一起接回家。從這一角里,他們不再是服務(wù)于懸疑案件的NPC,我們看到的是真實的生活在身邊的人,從命運的浮沉里窺得了時代的變遷與個體的尊嚴。
困獸之斗:白夜行惡女
懸疑小說大多圍繞著人性的惡在做盤踞斗爭,《凜冬之刃》仍選取了性侵、家暴的議題作為背景框架來寫惡之起源,將這些惡所孵化出的更深層的惡展現(xiàn)得也更為極端。
觀眾戲稱沈墨與傅衛(wèi)軍的關(guān)系為“東北白夜行”。自東野圭吾開啟了《白夜行》的角色模式后,槍蝦與蝦虎魚、一男一女明暗之中絕望共犯的命運被多次運用在了懸疑故事中。《凜冬之刃》幾乎是沿襲了這樣的邏輯:惡女沈墨與啞男傅衛(wèi)軍一人在明,一人在暗。當(dāng)沈墨作為人的身份消失時,傅衛(wèi)軍的身份被推到了明處。除了《白夜行》之外,他們二人的人物關(guān)系還頗具《呼嘯山莊》中希刺克厲夫與凱瑟琳愛情的凄厲與詭譎色彩:
傅衛(wèi)軍突然扳過沈墨的臉,一下一下地打手勢:沈墨,我們會好嗎?
“會的。”她說,“因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兩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凜冬之刃》
他永遠不知道我多么愛他,并不是因為他長得英俊,而是因為他比我更像我自己。不管我們的靈魂是什么做的,他的和我的是完全一樣的。
——《呼嘯山莊》
對比看這兩段文字,幾乎給人一模一樣的震悚感。沈墨最終確實和傅衛(wèi)軍合二為一:她本身就和外表漂亮的傅衛(wèi)軍有幾分相似,又通過不斷的整容徹底取代了傅衛(wèi)軍的身份;而傅衛(wèi)軍為了將白日的身份全盤留給沈墨,在陰暗潮濕的油漆屋住了10年,得絕癥后不愿拖累沈墨,于是選擇自盡。
電視劇的改編是巧妙的:保留了《白夜行》的男女犯罪模式,但將傅衛(wèi)軍從“男友”這一愛情身份轉(zhuǎn)移到了“弟弟”這一親情身份上,將感情簡單化,使人物關(guān)系純粹和有新意,他們二者之間的感情張力與相依為命、共存亡的命運也更能打動人,也使加入到這個漩渦中的王陽、殷紅等人的遭遇顯得更不像“工具人”。
王陽、殷紅二人因沈墨“惡女”這一人物設(shè)置的內(nèi)涵改變而發(fā)生了移位。王陽對于沈墨浪漫化的追求和殷紅對于沈墨的陷害都是基于沈墨純潔善良的內(nèi)心和品德。電視劇展現(xiàn)的是沈墨心理防線一步步被擊垮的過程,但書里的沈墨則早已是登峰造極的罪犯:她被這扭曲的丑陋世界逼迫為瘋狂而空虛的劊子手,利用王陽的愛為她焚燒尸體,又騙他服下了致死的藥片。王陽生存和死亡的意義被消解了:他不是寫出《漫長的》這樣有才華的詩章的朝氣蓬勃的18歲少年,他也不能成為沈墨多年來的虧欠和曾經(jīng)唯一的救贖。
在這條故事線里,殷紅,如她的名字一般,她的血染遍了整個樺林。在《凜冬之刃》里,她名為殷虹,因為和沈墨長得有幾分相像,是被沈傅二人選中推出來的替死鬼。傅衛(wèi)軍利用了她的一點小貪婪,引誘她上鉤再被沈墨生吞活剝。《漫長的季節(jié)》使殷紅從替死鬼進化成了倀鬼:勢利眼,下賤,壞根,又腐爛又可憐。“歡場無真愛”,她向往沈墨的純潔,渴望傅衛(wèi)軍的愛意,但她用她的苦難葬送了她,用她的自卑丟棄了他。與沈墨的反抗不同,她自愿自主地進入了港商口中“動物性”的榨取世界:售賣自己的肉體與自尊,在女性生存的非自主性里出讓他人的生存空間來獲得扭曲的替代性補償。她的惡行成為了壓垮沈墨的最后一根稻草:雖然從小被毀滅尊嚴已經(jīng)足夠讓沈墨痛苦,但殷紅的加害使她更像是被逼上了不能回頭的絕路;比起瘋狂、精明、城府深的反社會者,這樣一層覆一層的破碎的生命更為綿長,只剩無盡的絕望。
總的來說,兩個文本都探討了顯性的惡與隱性的惡、法律的惡與道德的惡,小說試圖討論更極端、更厚重的惡行與人的劣性,卻在獵奇和狗血上下了功夫,成為了蓄意的、精神失常的報復(fù)社會,而不如電視劇抽絲剝繭、無路可逃的陰森令人更加信服,也使這盛大的悲劇少了許多鮮活可感的真摯的溫情。
色溫:暖秋與寒冬
《凜冬之刃》如其名,20年后的套牌案發(fā)生在暴雪之中,東北肅殺的風(fēng)似乎已如刀割刮到臉上。片中龔彪的飾演者秦昊主演的另一部懸疑劇《無證之罪》也是發(fā)生在東北冬天的兇案:在這極寒之地,遍布著惡徒和心靈缺失的人,到處都是緊張的氣氛和冰涼刺骨的白氣,時刻有驚險與反轉(zhuǎn)。
《漫長的季節(jié)》則拍出了一個永遠處在秋天的東北——這對于東北而言是罕見的。取景上,因為東北的秋天短暫到無法堅持到拍攝周期的結(jié)束,攝制組整體是在云南拍攝完了大部分劇情。這實際上也是一種反常的暗喻:東北本不會有如此漫長的秋天,而1990年代發(fā)生的一切如龔彪總是念叨的弗洛伊德一樣,如幻夢如噩夢,如輪回般無法逃出。
正是色溫的不同,也讓兩個文本的氣質(zhì)出現(xiàn)了極大的不同:中老年三兄弟在KTV中隨著拉丁的音樂舞動,這一出時代的暗色在這個包廂里都顯得明亮了起來。失意的三個中老年人在這一刻幾乎一無所有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但他們選擇唱歌跳舞。在這漫長的困境里,東北要素的加入、地道的東北俚語與口音讓觀眾像每年看春晚小品一樣樂子十足,這種苦中作樂的幽默與樂觀精神沖淡了具象化悲劇的苦楚:再回首恍然如夢,再回首我心依舊。
直到結(jié)局真相大白,雪忽然悠悠飄落,將人永遠困在那秋天的火車終于發(fā)車。開頭,還是壯年的王響意氣風(fēng)發(fā),在“王師傅,整個響!”的談笑聲里,打響了那個震碎時代的響指。結(jié)尾,在一旁的老年王響隨著自己開了大半輩子的火車奔跑,怎么樣也追不上那輛不再回頭的巨物。整個故事如晚秋泛起的河水一樣冰冷又哀傷,是所有或死去或掙扎活下的人共同的質(zhì)問:這秋天為何如此漫長,廣闊的東北大地,你告訴我,請你告訴我。一頭一尾畫了一個圓潤的弧,王北的一聲啼哭將妻離子散的王師傅從即將迎來火車的軌道上拉回,又在18年后把這位年邁的父親再次從接近死亡的迷茫中喚醒。王響沒有能夠阻攔妻子、兒子的離去,在原地始終徘徊;王北則用新生、純白的力量接住了黑暗:他給予了王響兩次生命,送給了王響第二件來自兒子的紅色毛衣。《凜冬之刃》展現(xiàn)了一出人心險惡又惶惶的悲劇,而《漫長的季節(jié)》寫出了前者不具備的鏗鏘的力量和希望:面對被毀滅的生命、滿目瘡痍的現(xiàn)狀,重新鼓起勇氣結(jié)束一切,“往前看,別回頭”。
綜上來看,雖然故事的調(diào)度是類似的,但《凜冬之刃》在影視劇的改編與立體包裝后確實更上一層臺階,擁有了深入人心的靈氣。辛爽導(dǎo)演樂隊出身,音樂品味極具個性。當(dāng)我們看到年輕的人兒從橋上墜入河底時的心跳與心死,萬念俱灰的母親拿起兒子的相片眼前碎裂的浪花,響起絕望的吉他聲配以暗夜中女性的嗚咽,漲起的流水就像時代的洪流,與其說沖刷了命運,不如說是給予了無常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