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著火把的人
1
打從滿倉的爹媽被反動派殺害后,爺爺就一直把滿倉帶在自己身邊,像老母雞伸開翅膀,盡力保護(hù)著自己的小雞娃一樣,從來沒讓滿倉遠(yuǎn)離過自己。
滿倉每天的一舉一動,爺爺也都看在眼里。讓爺爺倍感欣慰的是,滿倉真的是一天天地長大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一只小雞娃了,而是變成金竹尖山上的一只小鷹了。
這些天來,爺爺看到滿倉的話明顯是變少了,一天到晚,就知道悶著頭干活兒。
爺爺堆在小屋外一角的那堆木頭墩子,不知道什么時候,都讓滿倉給劈成了一塊塊木柴,碼成了整整齊齊的一堆。
屋后的竹林里,爺爺早就砍下的十幾棵成熟的竹子,還來不及拖回來,不知什么時候,也讓滿倉給一趟趟地拖了回來,破開了,晾曬在柴堆那邊。
楓楊塆子這一帶的田野土地都是膠泥紅土,這里俗話說:“下雨天,一團(tuán)糕;天晴了,一把刀。”就是說,下雨的時候,地上的紅膠泥巴,就像糯米糕一樣,能黏住人的雙腳,泥濘路煞是難走;天晴的時候,糕泥巴又變得堅硬堅硬的,簡直像砍刀一樣鋒利“割腳”。不過,這種紅膠泥用來修繕茅草房頂,倒是蠻管用的。
這幾天,滿倉也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把一些苧麻筋子搗爛了,和上紅膠泥,用來做“底子”,厚厚的蘆竹和芭茅草用來做“面子”,然后架起一架竹梯子,不停地攀上爬下。滿倉硬是把他和爺爺住了多年的這兩間小茅屋的房頂,給修繕和糊得牢牢實實的。
還有平時已經(jīng)松動的幾根窗欞,箍子也不太緊的兩個飯甑,滿倉竟然也刨刨鑿鑿的,給修理牢固了。
能做的事,好像都做完了。實在沒什么做的了,滿倉又把兩個水缸里的水挑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p>
這一切,爺爺都默默地看在了眼里。爺爺當(dāng)然也曉得滿倉的心事。
這天傍晚,爺爺又坐在小屋前,給紅軍打麻鞋。
滿倉默默坐在爺爺身邊,蘸著紅顏色,在爺爺新編的每一頂斗笠上,一筆一畫地寫上“紅軍萬歲”四個字,再在四個字中間描畫上一顆紅五星。
爺爺說:“要走遠(yuǎn)道的人,還是得穿麻鞋,結(jié)實,跟腳。要是下田,上山打柴,有雙草鞋就管用。”
滿倉一聲不響,只悶著頭,不停地搓著那些麻筋。
爺爺又說:“倉伢子,我們家是‘烈屬’,爺爺以后老了,不能動了,蘇維埃政府會照料爺爺。唉,爺爺這是打哪修來的‘福分’哪!”
“爺爺,你本來就是一位老赤衛(wèi)隊員,是黨的人。”
“是呀是呀,爺爺是黨的人,倉伢子也早就是黨的伢子咯!”
爺爺眼前放著一具早已磨得十分光滑和麻溜的小木架,是專門用來編草鞋、打麻鞋的。滿倉看到,爺爺打起麻鞋來,雙手還是那么麻利和有力,不一會兒工夫,身旁的背簍里就有一小堆麻鞋了。
這時候,天漸漸黑下來了。星星和月亮,又悄悄升起在遠(yuǎn)處的金竹尖山峰頂上。后山的楠竹林里,不時地傳來幾聲歸巢的竹雞的叫聲。從遠(yuǎn)山那邊,還不時傳來幾聲鷓鴣的鳴叫。
唉,這個時候,無論是竹雞還是鷓鴣,一聲聲都叫得滿倉心里更加難受。人道是,山月不知心里事。可是在滿倉看來,他的心事,都讓這一聲聲啼叫著的竹雞和鷓鴣給看透了。
當(dāng)然,看透了滿倉心事的,還有年老的爺爺。
2
金竹尖的鄉(xiāng)親們原本以為,石軍長率領(lǐng)的紅軍隊伍,能在這里住上個一年半載的,至少也得過完中秋節(jié)再走吧?
可是,紅軍剛剛幫著鄉(xiāng)親們扦插完了夏季的薯秧子,連大暑都還沒到呢,隊伍就準(zhǔn)備離開這里,繼續(xù)往前趕路了。
這些日子里,無論是小小的楓楊塆,還是周圍其他塆子里,不少年輕的赤衛(wèi)隊員,都紛紛報名當(dāng)了紅軍。
只要是當(dāng)上了紅軍戰(zhàn)士的人,馬上就能領(lǐng)到一身灰布軍裝、一頂紅五星的帽子,外加一頂紅星斗笠和一雙新麻鞋。
赤衛(wèi)隊員們只要一穿上紅軍的衣服,哪怕暫時還沒有發(fā)到槍支,只背著一把大刀或獵槍,看上去也別提有多精神了!
小滿倉滿是眼饞地看著、看著,再也坐不住了。
這天一大早,滿倉挑著一副小擔(dān)子,爺爺背著一個大背簍,爺孫倆把這些日子里趕做出來的斗笠、麻鞋什么的,又送到了石大叔的軍部里。
“老爹呀,你可真是一位革命的老大爹,不愧為一位‘老蘇維埃戰(zhàn)士’啊!”石軍長滿懷感激,趕緊幫著爺爺放下沉重的背簍,說,“您老人家對紅軍隊伍的恩情,讓我們怎么報答哪!”
“一家人不說兩家子話咯!”爺爺說,“可不是光我這個‘老蘇維埃’在‘革命’咯,還有個‘小蘇維埃’哪!你看這字呀畫的,都是倉伢子的功勞!”
這時,滿倉鼓起勇氣說道:“石大叔,我……”爺爺心知肚明,就趕緊幫著滿倉說道:“他石大叔,倉伢子的心思,也就是我的心思,你就帶上他走吧!”
滿倉聽爺爺這么一說,眼淚嘩地一下涌了出來,一把抱住了石大叔的雙腿說:“石大叔,帶我走吧!我一定要當(dāng)紅軍!”
“倉伢子,我的好伢子……”石大叔疼愛地摸著滿倉的小腦袋說,“你已經(jīng)是一個小戰(zhàn)士啦!”
“不,石大叔,我要當(dāng)一個真正的紅軍戰(zhàn)士!”滿倉哭著說。
“他石大叔,你是曉得的,倉伢子的爹媽,都是黨的人,為黨死的;要不是我梁鳳七年紀(jì)大了,我也真想跟你們走哪!如今倉伢子長大了,翅膀也硬實了,能讓他跟著你們飛,我也就放心啦!”
“老爹,倉伢子可是您老人家從小拉扯大的,又當(dāng)?shù)之?dāng)娘的,你身邊不能沒有倉伢子哪!”
“共產(chǎn)黨才是他的親爹娘哪!”爺爺意味深長地說,“唉,一輩輩的金竹尖人,都指望著身邊有個長子長孫的,臨死的時候好給自己‘摔孝盆子’,可我老漢早就不講究這些個舊規(guī)矩咯!我的倉伢子能跟著你們走,去為窮苦人打天下,那就是最大的‘忠’、最好的‘孝’咯!”
石軍長聽了這話,眼睛也濕潤了,可還是有些不忍心,又說道:“倉伢子,還小哪!”
滿倉一聽,趕緊搖著石軍長的手說:“聽人講,在紅軍隊伍里,天天都會成長的……”
“看來,不把倉伢子帶走,我們是走不了咯……”石軍長和爺爺相視一笑說。
“金竹尖的鄉(xiāng)親們,好不容易盼到天亮了,哪家哪戶舍得你們走哇?”爺爺說。
3
三天后的傍晚時分,在鎮(zhèn)外那條連著湘鄂贛三省的古道邊,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鄉(xiāng)親們,扶老攜幼,都趕來為紅軍送行。
挎著竹籃的,背著背簍的,抱著箢篼的,提著水罐的,還有用水瓢盛著煮熟的雞蛋和鴨蛋的……只要是家里有的,不論吃的喝的,鄉(xiāng)親們恨不得統(tǒng)統(tǒng)都拿了出來,要送給就要離開這里的紅軍兄弟。
“倉伢子,好好跟著你石大叔,跟著自己的隊伍,千萬莫要掉隊咯!”爺爺一遍遍撫摸著滿倉身上的灰布軍裝和八角帽,還有帽子上的紅五星,叮嚀著已經(jīng)成為紅軍戰(zhàn)士的滿倉說,“不用惦記爺爺……”
“是呀倉伢子,放心走吧,爺爺有我們照護(hù)著!”春梅細(xì)姑給滿倉把紅星斗笠上的帶子系緊了一些,然后給他背到后背上。
“爺爺,我……”滿倉鼻子酸酸地說,“我給你敬禮!”
說著,滿倉畢恭畢敬地站直,像個真正的紅軍戰(zhàn)士一樣,給爺爺敬了個軍禮。
“嗯,是應(yīng)該敬禮,應(yīng)該敬禮!”這時,石軍長走了過來,把一支銅號,鄭重地交給滿倉說,“梁滿倉同志,這支銅號,今后就是你的了!我相信,你一定會把它吹得更響、更嘹亮!”
“石大叔,哦,不,石軍長,您放心,我一定會的!”滿倉雙手接過銅號,像背起一桿槍一樣,把閃亮的銅號背在了身上。
“倉伢子,你記著小時候我給你說過的故事”,爺爺依依不舍,又上前叮囑了一句,“古有英雄霍將軍,胡人一天不滅,將軍誓不還家!跟著你石大叔走,跟著共產(chǎn)黨走,不給全國的窮苦人打下天下,再遠(yuǎn)再長的道,也莫要回頭!”
“爺爺,我記著了,永遠(yuǎn)記著了!”滿倉哽咽著說,“爺爺,細(xì)姑,三伢子,你們都多多保重!我走了……”
“老爹,春梅同志,后面的路還很長,你們的斗爭仍然十分艱難,咬咬牙,堅持下去!”石軍長緊緊握著爺爺和春梅的手說。
這時候,警衛(wèi)員牽著那匹大白馬走上前,把一支熊熊燃燒的松明子火把,遞到了石軍長手上說:“軍長,出發(fā)吧!”
石軍長高舉著火把,朝站在古道旁的父老鄉(xiāng)親們揮了揮,大聲說道:“鄉(xiāng)親們,多保重,再見咯!”
說著,這個高舉著火把的人,大步地、堅定地走到最前面,帶著隊伍出發(fā)了。
漸漸地,長長的送別的人群看不見了。夜幕降臨在金竹尖綿延起伏的山嶺上。一彎新月,掛在金竹尖高高的峰巔上……
遼闊的夜色里,官兵舉著火把在蜿蜒的山路上行軍。石軍長用另一只大手,一把就把滿倉拎到了馬背上,然后一個飛躍,自己也跨上了大白馬。
“倉伢子,坐穩(wěn)當(dāng)咯,駕!”
疾馳的馬蹄聲,回響在黑夜的大地上。將軍的馬蹄聲,戰(zhàn)士們的腳步聲,仿佛一道不可阻擋的鐵流,要去踏破所有的黑暗,從眼前,一直撞響到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