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造“梁山好漢”
梁山一百單八將的故事,在中國可謂耳熟能詳。其實,早在施耐庵寫小說《水滸傳》前,民間就已經(jīng)流傳了不少關(guān)于宋江起義、梁山好漢的故事。
中國古代小說中有不少都屬于“世代累積型”的作品,四大名著也不例外,除了《紅樓夢》,其他三部小說都有創(chuàng)作原型和藍本。后世普遍認為,《水滸傳》的主要藍本,就是《大宋宣和遺事》,這本書有關(guān)宋江起義的內(nèi)容,為施耐庵提供了創(chuàng)作《水滸傳》的故事框架。
施耐庵創(chuàng)造梁山人物時,不可能脫離大的歷史框架。比如,小說的故事背景被放在北宋末年,那么就必須符合北宋衰亡、金兵南下的史實,不可能胡編“宋江奪了皇位”或者“梁山吊打金兵”之類的情節(jié),這也是宋江南征方臘必須損兵折將、走向毀滅的原因,否則有違歷史真實。與此同時,《水滸傳》還是一部有很強的藝術(shù)張力的虛構(gòu)作品,就難免需要創(chuàng)作者“制造”一些人物形象和情節(jié),從而將簡單的故事藍本,擴展為一部曠世巨作。
梁山故事始于楊志
《大宋宣和遺事》大致成書時間在南宋,但具體時間和作者都不可考了。在《水滸傳》成書前,《大宋宣和遺事》算是對梁山故事記錄最清晰的話本小說之一。
《大宋宣和遺事》的梁山故事始于楊志、李進義、林沖、王雄、花榮、張青、徐寧、李應、穆橫、關(guān)勝、孫立等十二人作為結(jié)義兄弟來押運花石綱。在《大宋宣和遺事》里的楊志,還是那個“倒霉蛋”:“李進義等十名,運花石已到京城,只有楊志在穎州等候?qū)O立不來,在彼處雪阻”。其他好漢都順利完成了運送任務,只有楊志因為等候?qū)O立,耽誤了工期。接下來,便是著名的“楊志賣刀”的故事,只是此時的情節(jié)比較簡單,那個欺辱楊志的街頭潑皮并非牛二,連個名字都沒留下來。楊志因“誤殺”街頭惡少,被判配送衛(wèi)州軍城。在半路上,楊志終于遇到了遲遲未見的兄弟孫立。孫立趕忙向前文提到的李進義等兄弟報告,他們便一同營救楊志,其后一同落草為寇。
這就是《大宋宣和遺事》梁山好漢故事的第一部分,堪稱“楊志篇”。接下來,便是“智取生辰綱”的故事原型。與《水滸傳》不同,此處運送寶物的不是楊志,而是一個叫馬安國的縣尉,而截取寶物的八個大漢,跟《水滸傳》也有較大差異。《大宋宣和遺事》有言:“為頭的是鄆城縣石碣村住,姓晁名蓋,人號喚他做‘鐵天王’,帶領(lǐng)得吳加亮、劉唐、秦明、阮進、阮通、阮小七、燕青等。”此處出場的八位好漢,與《水滸傳》中重合者,只有晁蓋、劉唐和阮小七,吳加亮、阮進、阮通應該是吳用、阮小二、阮小五的原型。
重新洗牌的“三十六好漢”
《大宋宣和遺事》里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九天玄女,就在宋江躲避官府搜查時。《水滸傳》里的九天玄女,是給宋江帶來“天啟”的神祇,也是推動情節(jié)的重要角色。施耐庵是一個相當尊重史實和前人“設置”的作家,他在九天玄女的情節(jié)上,雖然有不少改造和豐富,但還是保留了相關(guān)內(nèi)容。《大宋宣和遺事》的情節(jié)設置更加“直接”,宋江在躲避官府搜查時,就被九天玄女贈了天書,上面清清楚楚地寫了梁山三十六名好漢的名號,它也是《水滸傳》中“三十六天罡”的人物原型。
其中好漢的綽號、名字和排名,與《水滸傳》中幾乎一樣,但細看之后,會發(fā)現(xiàn)有諸多有趣的差異。首先,宋江作為梁山頭領(lǐng),不在這三十六人之內(nèi)。再者,晁蓋在三十六人之內(nèi),卻排名墊底。另外,楊志、史進、張順等人的排名,相比《水滸傳》過于靠前了,尤其是楊志,排名第二,僅次于李進義(《水滸傳》中盧俊義的原型)。考慮到在前文中,楊志就是故事的主要角色,如此設置相當合理,但施耐庵在《水滸傳》中,明顯對楊志的角色重要性做了“降級處理”。
一些好漢的綽號與名字,與《水滸傳》也差異較大,如《水滸傳》里的大刀關(guān)勝,此處為大刀關(guān)必勝。《水滸傳》中的雙槍將董平,此書作一撞直董平,形容其性格和武器用法,倒也生動。還有賽關(guān)索王雄(病關(guān)索楊雄)、鐵鞭呼延綽(雙鞭呼延灼)、火舡工張岑(船火兒張橫)、摸著云杜千(摸著天杜遷)等差異,也相當明顯。
魯智深、林沖、武松原是“龍?zhí)住?/strong>
值得注意的是,在《水滸傳》中名次不高、身為地煞星的摸著天杜遷,在《大宋宣和遺事》中已經(jīng)出場了。施耐庵在《水滸傳》中將杜遷設置為梁山最早的頭領(lǐng)之一,成為見證梁山興衰的主要成員,或許也是遵照了前人藍本的“設置”。而且,杜遷的原型就是杜千,與云里金剛宋萬這個角色的名字形成對照,但不知何故,施耐庵將杜千的“千”改為“遷”,或許有暗示其命運無法被自己掌控,只能跟著其他人“遷移”和“遷就”的意思。
另外,《水滸傳》里的主要角色,如魯智深、林沖、武松、李逵,在《大宋宣和遺事》里只有一個名字,基本上沒什么獨立的情節(jié),尤其是《水滸傳》開篇的魯智深、林沖故事,很像在梁山劇情藍本基礎(chǔ)上額外添加的內(nèi)容。另外,武松的故事也具有很強的獨立性,以至于評論家稱之為“武十回”,一個人物的故事就占了十個回目,其角色重要性僅次于大主角宋江,這些都是《大宋宣和遺事》里沒有觸及的內(nèi)容了,屬于施耐庵的天才發(fā)揮。
《大宋宣和遺事》對宋江等人的結(jié)局,介紹得也相當簡單,就是被張叔夜招安后,成為朝廷的軍隊,后來宋江征討方臘有功,被封為節(jié)度使,算是一個美好的結(jié)局。也正因此,《大宋宣和遺事》沒有《水滸傳》的悲劇色彩和深刻洞見,只是一部常見的“忠君報國”作品。
宋江沖上“榜一”
宋末元初的畫家龔開,曾寫過一篇《宋江三十六贊》,加上一篇序言,統(tǒng)稱為《宋江三十六贊并序》。后世在流傳時,多訛誤為《宋江三十六人贊并序》,實際上并無“人”字,但這篇文章里確實清晰記錄了宋江和三十六名梁山好漢的名號。宋末元初的文人周密,在記錄宋元故事的筆記《癸辛雜識》中,收錄了這篇《宋江三十六贊并序》,這也成為后世了解《水滸傳》成書過程的最重要材料之一。
宋江在此進入梁山三十六人名單,不出意外地排名第一。晁蓋也在,但排名依然靠后,看來在《大宋宣和遺事》和《宋江三十六贊并序》里,晁蓋的地位都不高,但《水滸傳》里的晁蓋可是梁山第二代總頭領(lǐng)。正如前文所述,施耐庵是個非常尊重史實與前人“設定”的作家,他雖然提高了晁蓋的情節(jié)比重和梁山地位,卻還是讓他在大排名之前“中箭曾頭市”,無奈退場了,或許其中的原因,就與故事藍本中晁蓋排名不高有關(guān)。
吊詭的是,這份名單里竟然沒有林沖、公孫勝和杜遷,比《大宋宣和遺事》里多了解珍和解寶,但兩人的排名并不靠在一起。一直以來,很多讀者都質(zhì)疑解珍、解寶兄弟兩個戰(zhàn)力不強、資歷不深的獵戶“混入”天罡星的合理性,并為武功高強的孫立屈居地煞而鳴不平。他們?nèi)送瑢儆凇暗侵菹怠保瑢O立的實力和資歷都在解珍、解寶之上。從劇情設置的角度看,施耐庵故意“抬高”解珍、解寶而“打壓”孫立,或許是因為要搞所謂的“派系平衡”,不想讓孫立帶領(lǐng)“登州系”做大,并且孫立有出賣師兄欒廷玉的“嫌疑”,不夠忠義,故而只能名列地煞。但從故事藍本來看,解珍、解寶的角色重要性并不弱,在《宋江三十六贊并序》里也有名有號。因此,施耐庵在小說里“重視”解珍、解寶,并非胡編亂造,也是有據(jù)可循的。
另外,名單中的名字和綽號,與《水滸傳》里也有一些不同,如智多星吳學究(智多星吳用)、尺八腿劉唐(赤發(fā)鬼劉唐)、鐵鞭呼延灼(雙鞭呼延灼)、金槍班徐寧(金槍手徐寧)等。
歷史上的“梁山好漢”
如果說名著的藍本是平庸的話本小說,那么話本小說的“底本”,就是真實的歷史。大多數(shù)梁山好漢都是文學虛構(gòu)的產(chǎn)物,但其中確實有幾位是在歷史上真實出現(xiàn)過的,或者有歷史原型可以參照。
宋江自不必說,他發(fā)動的起義與方臘齊名,雖然沒給宋徽宗造成致命打擊,但也在一定區(qū)域里動搖了其統(tǒng)治,讓百姓看到了皇帝的昏庸與腐朽。《宋史》作為二十四史里的宋朝正史,對宋江有明確記載:在宋徽宗宣和三年,“淮南盜宋江等犯淮陽軍,遣將討捕,又犯京東(今山東),江北,入楚海州界,命知州張叔夜招降之”。
楊志在歷史上也確有其人,這或許也是《大宋宣和遺事》將其設為梁山故事開篇的主要角色的原因。南宋史學家徐夢莘在《三朝北盟會編》里記錄了一個叫楊志的軍官,他早年是宋江的部下,后來跟著宋江投降朝廷,被派到與金人作戰(zhàn)的前線,跟著種師中征討金朝,卻在中途逃走,最后下落不明:“翼日,賊遣重兵迎戰(zhàn),招安巨寇楊志為選鋒,首不戰(zhàn),由閑道徑歸。”
《三朝北盟會編》記錄的是宋徽宗、宋欽宗、宋高宗三朝的歷史,包羅萬象,信息量很大,史料真實性還是比較可靠的。但其中關(guān)于楊志的記錄是語焉不詳?shù)模瑳]留下更多信息。但此書還記錄了一個叫劉忠的宋朝軍官的故事:“劉忠初聚兵於京東,號花面獸,其眾皆戴白氈笠,又號白氈伴”,這似乎是《水滸傳》里楊志形象的另一個原型。尤其是劉忠的綽號“花面獸”與楊志的綽號“青面獸”很像,其打扮也類似。如果說種師中帳下的楊志以及劉忠,共同構(gòu)成了小說里楊志的人物原型,那么我們也可以按照這個思路,去尋找其他梁山好漢在歷史上的蛛絲馬跡。
大刀關(guān)勝在《水滸傳》中雖然故事不如林沖、武松等人豐富,但他在歷史上卻是真實存在的,同為梁山五虎將的林沖、秦明、呼延灼和董平,在歷史上不可考,應該是虛構(gòu)人物。《金史》記錄了一個在靖康之變后與金軍英雄作戰(zhàn)的關(guān)勝的故事:“有關(guān)勝者,濟南驍將也,屢出城拒戰(zhàn),豫遂殺關(guān)勝出降”。史書上的寥寥幾筆,就是一個好漢的一生:關(guān)勝雖然勇猛,在濟南城多次擋住了金軍的步伐,卻被偽齊政權(quán)的劉豫殺害。不過,史書上的關(guān)勝,似乎與宋江沒什么關(guān)系,或許因其忠義勇武的表現(xiàn),后來也成為施耐庵筆下戰(zhàn)力最強的梁山好漢之一(僅次于盧俊義)。
在《水滸傳》中位列地煞星、戲份不多、戰(zhàn)力一般的天目將彭玘,卻在《宋史》中確有其人。不過,他也不是宋江的部下,而是跟著朝廷一起與金軍作戰(zhàn)的將軍,一度表現(xiàn)英勇,但最后還是被金軍擒獲,被迫投降。此后,他便在史書上消失了:“紹興元年春,金重兵犯河南,時興軍乏糧,就食諸道,僅存親兵自衛(wèi),人情震恐。興授將彭玘方略,設伏于井首,俟敵至陽遁,金眾果追玘,伏發(fā),金帥就擒。”這段彭玘的歷史,與《水滸傳》中的設定也有點像,都是出自朝廷,后來與敵軍作戰(zhàn)不利,不得不投降,此后表現(xiàn)平平。
《三朝北盟會編》里還提到了一個叫解寶的人:“詔平濟州山口賊解寶、王大力、李顯等,所向剿除”。但是,此處的解寶,是否真的是《水滸傳》里那個獵戶出身的解寶的原型,就不可知了,畢竟,小說與歷史上的人物重名是很常見的現(xiàn)象。
《大宋宣和遺事》和《水滸傳》的作者可能參考了史書記載和民間流傳的一些抗金英雄的故事。但除了宋江和楊志兩人的歷史記載于文學形象具有較高的一致性外,其他人物的歷史與小說的關(guān)聯(lián)性,并不算很強。換言之,史實為作家“制造”梁山好漢的故事提供的材料并不算多,水滸故事還要歸功于施耐庵的天才創(chuàng)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