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文學》2023年第2期|厲彥林:娘祭
今年4月27日,是我娘祁為菊去世八周年祭日。《詩經》曰:“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我的爹娘,都是沂蒙山區(qū)普普通通的農民,既平凡又平常,在我心中卻很高大,無與倫比。父親厲現(xiàn)進,母親祁為菊,分別出生于1938年、1939年。母親、父親又相繼卒于2015年母親節(jié)、父親節(jié)前夕,前后相隔1個月,分別享年77歲、78歲。
俗話說:“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這個世界不是沒黑暗,也不是沒有風雨雷電,是因父母為我們遮擋。
泰戈爾說:“你曾把愛賜給我,人世間處處充滿你愛的贈禮。我的心靈覺醒時,你會收到我的一朵小花,它是我的愛,是對你那無價的偉大的世界的回贈。”
米蘭·昆德拉在《生命不能承受之輕》里說:“人最大的弱點是善良。因為善良讓人心軟。而以損失自己的利益為代價的善良,從來都是這個世界上最稀缺的東西,也是最偉大的力量。”
清蔣士銓詩曰:“見面憐清瘦,呼兒問苦辛。低徊愧人子,不敢嘆風塵。”
百善孝為先,孝敬爹,孝敬娘,這是做人的倫理與綱常。母親節(jié)又到了。我看著跟爹娘的合影照片,想起按照本地風俗,分別為爹娘舉行過簡單的安葬儀式、人生的閉幕典禮,既莊嚴肅穆,又讓我悲痛欲絕,善始善終盡了做兒女的孝心。
歲月無情飛逝,再也找不回、遇不上老照片中雖白發(fā)蒼蒼卻慈祥可親的爹娘。我經歷了這肝腸寸斷的悲歡離合,努力擦干眼淚,從思念中走出來,看看窗外的藍天白云,狠勁擰擰自己的腮幫子,警醒自己:爹娘真的走了,就像一片秋葉欣然落地,最終回到大地的懷抱。我告誡自己,要把美好與苦楚藏進心底,珍惜當下生活,讓天上的爹娘放心、安心。
天下所有母親,都是偉大而善良的。母親和母愛,是人類最神圣的情感和亙古不變的主題。懷念母親、歌頌母愛,成為文學和藝術作品的永恒題材和靈感源頭,古往今來,卷帙浩繁,不勝枚舉。
母愛是一首真情的歌,宛轉悠揚,輕吟淺唱;母愛是一首田園詩,幽遠純凈,清誦雅賞;母愛是一幅山水畫,洗去鉛華雕飾,留下自然清新,眩目養(yǎng)眼;母愛是一陣和煦的風,吹去寒冬陰霾,帶來無限春光。每一位母親都是獨特的,都是世間獨有的,閃耀著母性光澤和個性光輝。
我娘是沂蒙山區(qū)一位普通的農村婦女,具有純樸、善良、頑強的美德和不向命運屈服的性格,一生伴隨時代變遷的堅定步履,成為沂蒙老區(qū)眾多母親人生經歷的縮影。娘無數(shù)平凡、瑣碎、司空見慣卻養(yǎng)育我、改變我的小事,銘心鏤骨,有時讓我心靜如水、從容淡然,有時讓我熱淚漣漣、幸福滿滿,更多的是讓我感恩戴德、肅然起敬!
虔誠叩謝大恩大德
2014年10月,中秋節(jié)第二天,我娘因腦梗失去知覺以及吞咽咀嚼功能和語言能力。2015年2月初娘病危時,用手扯著我的衣角,拽了拽我右側的棉衣,說了人生最后一句話:“回家——”那話雖然含混不清,但我聽得清清楚楚,腔調中還隱掩著無奈的渴求。
當時縣醫(yī)院研判的結論是:“即使用救護車護送回家,也可能活不到家,路上隨時都有危險。”
怎么辦?怎么辦?俗話說養(yǎng)兒防老,娘真的老了,要離開這個世界時,在這生死攸關的危急關頭,需要我拿定主意,我真的束手無策,左右為難,瞻前顧后,坐臥不安。
夜已經很深了,月亮都躲起來休息了,我依然難下決心,就在宿舍院的空地上無奈無助無序地轉圈,大腦里好像有幾個人在爭吵,舉棋不定,一籌莫展,不知不覺,我的微信步數(shù)首次突破4萬。
經過反復琢磨權衡,最后我終于決定:娘在世的日子不多了,我必須遵從娘的愿望,完成娘的遺愿,這是做兒子的天職。第二天清晨,我就堅定地跟醫(yī)院說:“就按老人的意愿辦,盡快送回老家。如果出現(xiàn)什么意外,與院方無關,責任我負,就讓俺娘罵我、打我,讓家人埋怨我、指責我!”我咬著牙、忍著淚,租了救護車,盡心盡力滿足娘今生最后一個愿望。
到家門口時,我忙伸出手,哆哆嗦嗦地攥住娘的手,用力搖晃著躺在擔架上的娘,貼著娘的耳朵大聲說道:“娘——娘——咱到家了。您看,這是咱家的門樓!”
也許是聽見了我的呼喚,娘慢慢地睜開眼睛,望了望門樓,渾濁的眼睛里分明閃過一道光,立刻精神了許多。娘的手動了動,沒有抬起來。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沒說出來。我堅信娘是清醒的,她肯定看到了自己十分熟悉的門樓,心里明明白白,的確回到老家了,只是身體不聽自己指揮,不能用語言甚至表情與我們交流罷了。平時,我們往往埋怨娘好嘮叨,等娘真不能說話了,聽娘一句嘮叨都成了一種奢望。此刻只能用心靈,就用“此處無聲勝有聲”自我安慰吧。我眼前一直閃動娘忙碌的身影,在廚房為家人準備飯菜,等我們坐在飯桌邊,娘又忙著為家人盛飯、遞煎餅、拿饅頭。看著漸漸長大的兒女,日漸蒼老的娘很珍惜與兒女團聚的時光,每年過年回老家第一頓飯,娘必定想方設法親手做我們都愛吃的豆腐腦。在這痛苦的煎熬中,我腦海里又清晰地縈繞著娘的身影……
許多老年人病危時希望回老家長期居住的老宅閉眼,去世后把骨灰送回老家安葬。也許是因為他們覺得在自己熟悉的生活環(huán)境里走得安詳些,或者安葬在老家心里踏實,這濃烈的思鄉(xiāng)情結和對故土的眷念之情千百年來生生不息, 深邈綿長。娘因病離開老家已半年。這次病重時能活著回來,了卻人生最后的愿望,本身就是強心劑。也許只有生命結束在自己熟悉的生活環(huán)境里,才是真正的踏實與安詳。
娘回到老家后,硬是奇跡般地挺過三天,在她養(yǎng)育我們兄妹的老宅子里活了人生最后的三天。望著高燒不退、痛苦萬分的娘,我真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坐也坐不下,站也站不直,心如刀絞。娘的手熱、頭熱、血熱、心熱,真的是燥熱難耐。盡管天氣冷,但汗珠子還是一直從她額頭上往外冒。娘體內仿佛有什么在翻江倒海般地攪動,難以言明的痛苦扼住了娘的大腦和喉嚨,整個世界在天旋地轉,有個正常的姿勢和表情都不可能。真的到了娘不再醒來那一天,那一刻!我已經精疲力竭,幾次迷迷糊糊地趴在床沿上睡著了,很快又被娘的一陣呻吟驚醒。鮮活的生命之花枯萎時竟這般痛苦!時間在一分一秒地奔跑、煎熬,我的心好似被架在烈火上烤,那焦煳味刺鼻入骨,痛苦頂格挑戰(zhàn)著生命極限。我祈求上蒼,如果能頂替的話,我甘愿為娘去舍命;哪怕刀山火海,我也愿替娘去跳。但我們無力回天,只能無奈無助地眼睜睜看著娘忍受著痛苦。
那三天極不尋常。我們兄妹幾人輪流陪護,在床前無微不至地觀察和伺候。因肺部炎癥,娘持續(xù)高燒。為了給娘減輕一點痛苦,我們不停地用溫毛巾幫助娘擦臉散熱。我輕輕把娘滾燙的手舉起,貼在我的臉上,來回磨蹭幾個來回,讓娘感知我的存在、我的體溫,頓時,淚水涌出我的眼眶……
娘咽不下這口氣,是不是還惦記著啥事呀?我坐在娘的身旁,攥著娘那雙布滿老繭的手,不停地給娘念叨她可能牽掛的事情,還有什么愿望,打算以后怎么辦等。但娘的面部靜止又僵硬,眼睛閉著,偶爾從她嘴里發(fā)出的呻吟,讓我無所適從。我只想讓娘走得安詳,無牽無掛,保持在人世間最后的尊嚴。
平日里我們不太關注的日出日落、月升月沉,竟然這等緩慢與艱難,我的心像被誰用小刀一縷一縷地劃割一般,淚珠若斷了線的珠子般從腮上滑落。我舍不得娘走,但看到娘痛不欲生的樣子,聽著娘痛苦的呻吟,我心如刀絞,理性也偶爾戰(zhàn)勝感情,真希望老天爺開恩,讓娘少受些罪,能走得安詳平靜。那三天,是倍受煎熬的三天,是最難最累的三天,是殫精竭慮、萬箭穿心的三天。
2015年農歷三月初九凌晨,娘嘴唇翕動著,眼角滾落幾滴淚,靜靜地閉上眼睛,停止了呼吸。老屋里立刻響起一片啜泣聲。理智敦促我強忍痛苦,抹干眼淚,咬緊牙關,這個時候我必須忍住不能哭,我的責任就是盡心盡力地為娘操辦好后事,讓娘走得無憂無憾。
父母疼我,娘早早就笑著告訴我:“我和你爸爸的墓地早選好了,靠著你爺爺、奶奶,‘屋(墳墓)’都蓋好了。等我們老了那一天,你們只顧哭就行了。”我知道,“養(yǎng)兒防老”,不僅是照顧晚年生活,也包括“養(yǎng)老送終”,在我老家這一帶,農村父母安葬的事全靠兒子操辦。父母知道我在外工作忙,就自己把身后事替我這個當兒子的準備好了,讓我既感動、感激,又慚愧、汗顏。
我們村西北邊有座柴虎山,本村的人火化以后,還可以到山上安葬。父母相繼離世后,我買了兩口規(guī)格和品質一樣的香椿木棺材,按村規(guī)民俗,在村紅白理事會的叔父大爺們幫助下,舉辦了簡單、節(jié)儉的安葬儀式,把父母葬得既有尊嚴又體面。我虔誠地跪在靈堂和墳前,拋灑淚水與傷悲,虔誠叩謝爹娘的大恩大德,徹悟人生坎坷與苦難……
“襁褓”這詞指包裹嬰兒的被子,我感覺這個詞很準確,但又過于時髦。我這個年齡段的農村孩子,真的無福享受。當年我們家里窮,從我老爺爺那輩就給地主家看林子養(yǎng)家糊口,住在村東一公里遠的嶺東側一處山石和土坯壘的房子里。我父母結婚后,日子照樣窮。我出生前,家里唯一的一床棉被,因我父親去臨沂參加養(yǎng)蠶培訓班背走了。我降生時,天氣還很冷,娘只好把我包裹進舊棉褲內膽的棉絮套里。我來到人間,溫暖我的,就是那棉絮套。如果沒有娘的精心守護,我肯定活不下來。可能就是因我出生時衣著太寒磣,這成了娘的心結。娘千方百計精打細算,只為讓我吃飽穿暖,不讓我感到低人一等。原來是在生產隊里憑掙的工分分口糧,娘雖然個頭不高,但干活下力,工分掙得一點也不少。生產隊收獲過的地里,娘還能撿拾回麥穗,翻刨出充饑的地瓜和花生。分田單干以后,我家的責任田種得妥妥帖帖、郁郁蔥蔥,收獲的糧食數(shù)量和品質不比任何人家差。當年,做衣服憑布票,娘總是先考慮老的和小的,過年也不給自己添一縷布。記得有幾次,回憶起我出生時因家里窮,連包裹我的衣裳都沒有,娘就抹眼淚。我開導寬慰娘說:“娘,您可別這么想。那時候家家日子都窮呀,我沒被凍死就已經很幸運了!”想起小時候生病,母親的手掌一下下摩挲我滾燙的額頭;如今山珍海味成了餐桌上的日常,經常讓我想起來的還是娘的那碗熱湯面;各式各樣的衣服都有了,記掛在我心頭的還是娘用針線縫補過的衣衫和納的布鞋。
娘把我們當成她生命的一切,可以委曲求全,可以犧牲讓步。我知道她為了我的吃、穿、用和上學讀書,想盡了一切辦法。我的童年、少年時代,雖然家里日子緊巴、生活清苦,但我生活得無憂無慮,照常長肉、長毛發(fā)、長骨頭,也長心性和志氣。
我印象中的娘,整天拿針弄線、養(yǎng)豬喂狗、燒火做飯,我最看重的就是這人間煙火氣。
我漸漸明白:娘賜予了我生命,今生今世,我就是來為娘當兒子的。我們娘倆母子一場,這是上蒼恩賜的緣分。
要問娘教給了我什么,影響了我什么,我說不出多少,不是無影無蹤,而是無處不在,因為母愛能量無限。
平凡卻偉大的娘賜予我的東西太多太多,我感悟梳理幾十年得出結論,最貴重的是:“愛”與“鼓勵”。
電話號碼濺起一串淚花
我娘從小苦慣了,過日子精打細算,從不服輸。小時候,我們兄弟姊妹多,一群正長身體的孩子,爺爺年齡大,是大隊保管,我父親是大隊會計,實行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之后,全家人的責任田主要靠我母親忙活,這日子怎么過呢?我娘好像有使不完的勁,用瘦弱的雙肩挑起家庭這副重擔,不僅讓全家人有飯吃,還盡最大努力供應我們兄妹幾個讀書,那勞累程度可想而知。
我娘的娘家在日照市的山北頭村,離我們村有五里,原來屬于東港區(qū),后劃為嵐山區(qū)。我娘出生于20世紀30年代,當時家境比較好,并且只有娘和舅舅姐弟倆,吃穿方面沒受什么委屈。家里沒逼我娘從小裹腳,讓我娘從小就學會燒火做飯、攤煎餅、做針線,遺憾的是沒讀過書。娘與我父親很小就訂了“娃娃親”,家里曾因我父親家窮想毀婚約,我娘抱著“言而有信,看看人再說”的態(tài)度,來到了我們家。我娘明達事理、勤勞賢良,見了我父親的面后,更堅信“日子窮富得靠自己過”,更不懼怕生活中的困難。當年我奶奶因病去世,我的姑和叔年齡還小,我娘毅然決毅用自己單薄的力量支撐這個家, 孝敬老照顧小,又當嫂子又當娘,默默無聞,一晃快六十年。我爺爺在世時,曾告訴我:“恁娘是我們家的功臣。”娘曾經跟我說:“有你們這些好孩子,我這輩子知足了。”我說:“不管今生還是來世,我們都是最貼心的母子;不管在天上,在地上,我們都是幸運的母子。”我們兄妹幾人雖然都經歷了貧窮和困難,但沒有一絲怨言,反而一直心存感激。
2016年,是我人生中最黑暗、最痛苦的一年,我經歷了人生中第一個不能牽掛和陪伴爹娘的春天。讓我感到欣慰的是,2016年4月4日清明節(jié)這天,《人民日報》大地副刊刊登了我悼念父母的散文《茶味人生》。我含淚創(chuàng)作的散文《我的父親節(jié)·母親節(jié)》刊于《海燕》雜志,被《散文(海外版)》轉載,入選《2016年中國隨筆選》,引起眾多讀者共鳴。
兩位老人去世,就如同他們的一生,不聲不響,平靜且安詳。父母間隔一個多月先后離世,我的情感變得十分脆弱,很容易觸景生情,多愁善感。每逢周末和節(jié)假日,我心里就空落落的。特別是刮風下雨、氣溫變化,更思念起老爹老娘,天涼了,多么渴望老娘還一遍遍地嘮叨著讓我添衣裳;夜色闌珊,我一次次想起父母的音容笑貌,多么渴望還能坐在陪我一路成長的爹娘身邊,聽他們永不厭倦地給我講一輩子也講不完的故事,哪怕重復無數(shù)遍的嘮叨、責罵也好……
父母隨著年齡增長,耳聾眼花,卻更戀孩子,更戀家,更渴盼兒女們的電話。漸漸的,我和妹妹們養(yǎng)成了每周必定與父母通話的習慣。2014年農歷八月十六,我們剛剛回老家陪父母過了一個熱鬧喜慶的中秋節(jié),晚飯后,我們兄妹幾個都已返回各自的小家,卻又都不約而同地逐一給父母通了電話。電話一直打到晚上九點多,娘很高興,聲音很洪亮,底氣也很足,和往常一樣囑咐這,惦記那,誰知當天夜里娘就突發(fā)腦梗,從此失去了語言能力。我們都慶幸與娘有過今生今世最后一次親切而溫暖的通話,把娘的聲音永遠地刻在了腦海和記憶里。
2015年初冬,太陽已經落山,烏云像一塊黑灰色的布遮蓋了天,陰沉的天空飄起了雪花,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一會兒工夫,地面上就落了一層白,所有景致都顯得蒼白而悲涼。一陣寒風吹過,金黃的樹葉像沒娘的孩子,被寒風吹起來,漫無目的地飛舞著,飄動著,旋轉著。我孤獨地站在雪地里,只想理理自己的思緒。寒風吹透我的衣裳,我的臉、手、皮膚被寒氣一一圍困,冰得我打了一個寒戰(zhàn)。雙腳在干凈的雪地上踏出兩行無規(guī)則的腳印,這時我不知不覺地掏出了手機,一鍵就按下與父母無數(shù)次通話的老家的電話號碼。電話鈴剛“嘟嘟”響了兩次,剎那間,我的心咯噔一下,陡然想起爹娘都不在了,按出了自己的一串淚花:
從不記得自己生日、唯獨把我的生日記得準確清晰的娘走了,我愛吃啥、愛干啥、穿過穿著啥衣裳都記得滾瓜爛熟的娘走了,即使困難壓彎腰、物質匱乏也能想方設法讓我吃飽穿暖的娘走了,夏夜為我搖蒲扇、冬天早早為我縫做棉鞋棉襖棉褲的娘走了,我受點委屈比我還傷心、我有點進步比我還高興的娘走了,種地如同養(yǎng)育子女、精心管護每棵莊稼從不應付潦草的娘走了,我打個噴嚏也要問明白、自己生病捂著嘴硬撐怕我聽到咳嗽聲的娘走了,不怕苦不怕累不服輸、一句話一個眼神都給我信心和力量的娘走了,沒上過學但從不昧良心、不看人下菜碟、不做虧心事的娘走了,為我做了一輩子飯菜、我炒一個菜就夸贊、炒煳了也說好的娘走了,無論我走多遠時刻把心系在我身上、用所有心思牽掛我惦記我的娘走了,我知疼知熱、厚道善良、勤勞能干、樂觀堅強、可親可敬的娘走了……
我長嘆一聲,悲涼與絕望一股腦涌上心頭,抽搐全身每一根神經線,隨即喚醒那些暖心的過往。我不由得啕大哭起來,淚水、雪水在冰涼的腮幫上混在一起,落在地上,那鉆心的痛苦憂傷,翻騰起我心靈的海洋。
雪花落在地上,沙沙地響,仿佛大地奏起傷感的曲調,低沉、無奈,還有一些沙啞。一會兒工夫,天空籠罩了一層白霧,周圍的樓房頂部染了一層白,光禿禿的山巒、樹木立刻穿上了銀白的衣裳。沙沙沙的落雪聲,猶如緩緩彈奏貝多芬《月光奏鳴曲》和舒曼的《夢幻曲》,憂傷中透出絲絲凄涼。娘在世時仿佛心中總有牽掛,時時放心不下燒火做飯、下地上園、飛針走線。因家境不好,孩子吃不飽飯,我曾看見過娘愁得“嗚嗚”地哭、自己只喝菜湯的情景。如今雪水與淚水、悲戚與辛酸洶涌而出,沖破了我記憶的大堤。生活中有茫然,有無助,有脆弱,有困苦,有期待,有快樂,有溫暖,也有力量和希望。人生路很遙遠,經歷的事很多,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生活,有時除了堅強,別無選擇;除了努力,別無路可走……幼小的內心只得承受壓力、弱小的身體必須歷經磨煉,不知不覺間,在父輩疼愛下,在娘的翅膀底下,我們都長大成人了。
母愛沒有什么驚天動地,而在于日常與平凡的滲透,在于我們以感恩的心去銘記和體驗。
歲月脊背上的黑剪影
2017年4月27日清晨,大妹妹厲彥美在微信朋友圈發(fā)了一個美篇《永遠的懷念》,開頭寫道:“2015年三月初九、2015年五月初三是讓我們子女刻骨銘心的日子,世上最疼愛兒女的兩位至親至愛的爹娘相繼離我們而去!從此,我們恰如蝴蝶折了翅膀,船帆斷了桅桿,失去了方向,失去了父母給我們的無私的愛,也失去了孝敬你們二老的機會,讓我們做子女的痛不欲生!”這段話反映了家人的心聲。早飯我基本上沒吃,想起忍饑挨餓、慈母疼愛的歲月,我一時難咽這人間煙火。
2011年中秋節(jié),我照例回家看望娘。事先沒打電話,是想給娘個驚喜。到村口時已是下午了。我猜想,娘是在乘涼,還是與嬸子大娘聊家常?本認為娘的日子應當過得比較悠閑,誰知家里大門上了鎖。我順手在門框上邊摸出鑰匙,打開大門,把捎回的過節(jié)禮物放進院子里。鄰居告訴我:“恁娘又下地去了。”
黃昏時刻,太陽好像也累了,光芒變淡,柔和了許多,只有瓦藍的天空更加靜穆和幽遠,幾朵白云相隔很遠,各自在飄著。我趕忙奔村南自家責任田去找,只見地埂上的槐樹葉已經微黃,田野上只有零星的人在勞作。遠遠地望見有個熟悉的身影。那是娘!
娘正頂著涼颼颼的北風,在別人剛收過地瓜的地里用镢頭翻地瓜。她攥著镢頭,低著頭,弓著腰,那镢頭被掄起來,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又重重地落下,濺起黃色的沙土,分明能聽到噗噗的落地聲。遠遠地望見娘的滿頭白發(fā)被風喚起,像一團白云飄動。斜陽從她的背后照過來,娘的衣服上披著一層淺淺的金色,彎曲的黑剪影疊印在地壟上,被寒風拉得很長很長,跨過了幾道地壟。娘猶如一棵孤單的樹,兀立在大地之上,在歲月的脊背上穿行游走。
那情景,顯然是初秋里一幅溫馨的畫面,可以激活畫家、攝影家、音樂家藝術靈感的爆點,但我的心卻被針刺一般。我遠遠地站在地頭上,沉默了許久。心里埋怨娘又心疼娘,不理解娘為什么如此鐘愛秋天里這每一粒糧食,不知不覺模糊了雙眼。娘的手背顯然是皴了,粗糙得像老樹皮,還裂著血口子,纏在大拇指上的白膠布成了灰黃色的。娘怕我生氣,沒像往常那樣對我回家表示驚喜,而是趕緊賠著笑臉,帶著愧疚的語調跟我說:“身子骨閑著難受呀,這么好的地瓜埋在地里,白瞎了!”
我不忍心說什么,只是輕聲嘟囔了一句,趕忙幫著扛起镢頭、提著柳條筐往家走。
一幅深秋田野《母子歸家》的黑煎影,疊印在大地上:年輕美貌的娘,因為生兒育女累得滄桑;身板挺直的娘,因為辛勤勞作變了模樣。
黑剪影,成為娘最美的形象,我最心痛的記憶!
生命最后一截燈芯
我經歷了娘去世三個年頭的痛苦煎熬。
因清明節(jié)到山上祭祖上墳,兄妹幾家又團聚了。娘生前鐘愛的院里那兩棵牡丹花,之前每年都開出紅紅的牡丹花,煞是好看。可是娘去世這三年,牡丹花經受不起這沉重打擊,雖然正常吐芽伸枝展葉,就是不開花。這讓我感到吃驚,難道這花也通人性,因傷心過度,再無心思開花了?頭一年,娘生病住院時間長達半年,沒精力料理它,營養(yǎng)和管理沒跟上,不開花可以理解,但第二年、第三年不開花怎么解釋呢?也是“守孝三年”嗎?
父親、母親離世后,還留下幾萬元的積蓄。我知道,這都是他們省吃儉用,賣酒瓶子和舊紙盒等,一分一分攢下來,我和妹妹、妹夫都不忍心用這點錢,經大家商量,成立了以父親厲現(xiàn)進、母親祁為菊姓氏“厲”“祁”諧音命名的“立旗”獎學金,目的是把這點錢花得有意義,給后人留下點念想,把感恩的日子拉長。清明節(jié),我起草好《“立旗”獎學金管理規(guī)則》,組織成立了“立旗”獎學金管理委員會,大家都有具體崗位和責任,并逐一簽字確認,父母的后代子孫都有受獎資格。我們都是洶涌湍流社會中的一片柳葉,命運不在自己手里,但盡自己的努力,人生路上的光亮必然會多一點。
我小時候,沂蒙山區(qū)農村還沒通電。村里沒有電,缺吃缺穿更缺光,除了太陽、月亮和眨眼的星星,再無其他照明工具。黃昏后,村莊便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到處飄蕩著星星點點、橘黃色的煤油燈的燈光,空氣中也彌漫著煤油刺鼻的味道。我家住在村東嶺上的樹林里,夜晚周圍全是樹木,更是漆黑一團。晚上復習、預習功課要靠點煤油燈。當時煤油票是供給制,一家一個月就一斤,娘就向親戚鄰居家借,絕不讓我眼睛看書時受委屈。我每晚坐在煤油燈下讀書、寫作業(yè),母親拿著針線笸籮,輕輕地把母愛縫進衣衫和鞋底,偶爾用針尖撥動一下燈芯,讓煤油燈更亮些。
娘納鞋底時,一手握著硬邦邦的棉鞋底,一手用穿針拉著長長的麻線,先用錐子在鞋底扎一個眼,再用針把麻線穿進錐子眼。因為麻線比較粗,需要大力氣。當針把拇指上的頂針推到了鞋底的背面,娘要把線拽緊,鞋底正面的針線密密匝匝,成排成行。光鞋底就如此費氣力,還有鞋里、鞋面、鞋口這些細致活兒。要做出來的鞋耐磨、耐穿,非得下一番苦功夫、細功夫不可。娘偶爾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或者拿起針在頭發(fā)上輕輕劃幾下,又繼續(xù)勞作。屋里特別靜,只有娘納鞋底的刺刺聲、油燈捻子燃燒的噼啪聲和鋼筆在紙上行走的唰唰聲。那聲響極富韻律,仿佛低吟的一首兒歌,伴著晃悠悠的曲調讓我安然入睡。
不知什么時候,月光透過柞木窗欞揮灑在屋里。煤油燈下的娘就不再走動,也不出聲,起身時也總是躡手躡腳,怕打擾了我。我不知不覺睡了一覺,醒來只見母親還在燈下忙碌著,那刺刺拉線、走線的聲音格外清晰,煤油燈把母親的身影投射到墻壁上,顯得格外高大。其實我有時也想偷懶,但看到娘一絲不茍的勁頭,只得埋頭繼續(xù)學習。有時,我張開食指和中指做小鳥張口的姿勢,那投影立即照到土墻上,娘也陪著我哈哈樂上一陣子。娘對子女的愛,如同這煤油燈忘我地燃燒自己,點亮黑夜,散發(fā)光輝。娘的陪伴仿佛具有一種魔力。娘一直以我“聽話、愛看書”為榮。說到娘的付出,娘總是說,“我是當娘的,應該”,“天下當娘的,都這樣”,好像為子女吃苦擋難理所當然、天經地義,她做的這一切都很稀松平常。
“心中點亮一盞燈,漫長人生有光明。”一個夜晚過去,鼻孔被煙熏得黑乎乎的,有時不小心煤油燈的火焰還會燒到頭發(fā),散發(fā)一股焦煳味。小小的煤油燈在漫漫長夜里不僅給我的童年帶來了光明,還帶來了溫暖和方向。一年又一年,一張張獎狀貼滿了斑駁陸離的屋山墻。娘是沂蒙山區(qū)一位沒有讀過書卻知道讀書重要的普通婦女,在陪伴我成長的過程中,悟到了一些“怎樣當娘”和“怎么培養(yǎng)兒子”的門道。我上高中時跑校,我一直想不明白,當時沒有鬧鐘,母親怎樣做到每天清晨五點準時叫醒我的。其實是娘早醒以后,等到這個點才叫我。叫醒我的不是時間,而是娘的責任和對孩子的無限疼愛!山路漫長,我背上書包奮力前行。山村天氣寒冷,我渴望走到春天的入口,努力在貧瘠的土地上開出屬于自己的花朵,讓娘在鄉(xiāng)親們面前臉上有光、能直起腰來。
煤油燈在那風雨飄搖的歲月,有時暗淡,甚至幾乎熄滅,每次被娘挑亮,又一次起死回生,光一次比一次明。娘自己就是一盞煤油燈,一束生命與希望之光,貼心、暖心、亮心,在黑暗和困難時刻給予我難能可貴的溫暖與光明。能考慮到的,娘早就想到了;能承受的,娘都承受了;能付出的,娘都付出了。甘愿犧牲自己的生命,去燒穿黑暗與苦難,把溫暖送到孩子身邊。
娘其實就是一盞燈,耗盡生命的最后一截燈芯,默默閉上了疲憊的雙眼。冥冥中,我在這盞燈的照耀下,把希望與汗水灑在人生道路上,生出一種拱破板結土地的力量,把貧寒、猶豫和憂慮拋到九霄云外。
人生是道單項選擇題
按沂蒙老家鄉(xiāng)下的規(guī)矩,老人走后三年內不能大動土木,是擔心這期間老人的魂魄回來找不到家門。眨眼間,爹娘走了四年,這年清明節(jié)前,我按照父母生前的遺愿,給父母修了墳,在墳前植了樹,同年把祖宅改造成書屋,是選定在5月22日這天正式動工的。施工過程中,發(fā)生了一件稀奇事:一雙燕子飛進父母住過的東廂房銜泥筑巢,邊翻飛邊嘰嘰地叫著。盡管有人在施工,且有電鉆聲和驅趕聲,但這兩只燕子很執(zhí)著,怎么也趕不走,只好讓它們把窩壘成,不久又孵出了四只小燕子。為了讓小燕子成活,又專門停工半月,等待小燕子長出羽毛被老燕子領飛。我們全家都認為,這是我家這一年最有意義的一件事情。
記得20世紀70年代末,我們這個缺水的“小干莊”建起了揚水站,當年澆上水的小麥喜獲豐收。那天放學后,我直接背著書包跑到我家在揚水站北側的責任田里。娘異常興奮,豐收的喜悅溢于言表,她站在地頭上,兩個手掌扣在一起搓了搓手上的泥巴,抓起一捆沉甸甸的麥穗,笑著告訴我:“今年咱家麥缸都能裝滿了。”娘又說,“我怎么覺得讀書和收莊稼是一個理兒。那書就像是滿地的莊稼,每個人的書包都是塊大小肥瘦一樣的莊稼地,腦子就是那糧缸。誰收入的糧多,誰的碗里就有好吃的。要是不搶著收,就會餓肚子。在咱這山旮旯,不好好念書,就得吃一輩子地瓜蛋。”我回答娘:“為了不餓肚子,吃上白面饅頭,我一定好好念書,考試考個好分數(shù)。”就是這句空洞的誓言,讓父母對我充滿期待和希望,砸鍋賣鐵也供養(yǎng)我上學。其實,我也時常想偷懶,也想到外面瘋玩,可每每想起父母在田野里躬身勞作的身影,想起自家四面透風、有些寒酸的宅院,就勸自己堅持、堅持,窮人家的孩子就得靠自己,這給了我不服輸?shù)闹練狻⒐菤狻⒌讱夂土狻D锊⒉蛔R字,她卻用極普通的話語和平凡的行動,成為我學習的老師、人生的導師。
人生天天是考場,人生事事是考題。人生就是一場考試,隨處是考場,隨時隨地面對著人生考題,還都是單項選擇題。人降生于世,就跨進了這一生存考場。分數(shù)高分數(shù)低都攥在自己手里,因為自己是自己的答卷人和監(jiān)考、閱卷老師。樸素善良的心、守護親情與家庭的溫暖、保持對未來的信心與努力,這是我娘用一生教給我的標準答案。
祖宅書香氤氳我心田
娘五年祭日的大前天,在我們家祖宅里舉辦了“彥林書屋”揭牌暨第一次讀書分享會。著名作家、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張煒先生來書屋分享他讀書寫作的經驗,縣鎮(zhèn)領導和許多朋友前來助力,我?guī)讉€妹妹和妹夫也都趕了回來。這是最有意義的追憶和悼念。我主持分享會,說起辦書屋的初衷,不知不覺流出了熱淚。我知道娘在天有靈,也會露出笑容,表示贊許支持。
我忘不了當年求學讀書的難處。娘一開始教育我“咱莊戶人想過好日子、不受人欺負,就得靠讀書”,其實當時我還理解不了,也有過應付,也偷過懶。但當看見爹娘的辛苦和家里生活的困難,尤其是上高中時,每周背走那捆一家人不舍得吃的瓜干煎餅,我說啥也不能對不起這捆煎餅。我慢慢喜歡上了讀書,學校圖書館書不多,除了課本,就是偶爾借本小人書過過癮。那時條件差,沒有電視電腦這類東西,煤油燈的油票還是娘從鄰居家淘來的,真不舍得點煤油燈呀。參加工作以后,積攢了好多書,也省吃儉用地買了一些自己喜歡的書。“書是人類進步的階梯”,只要肯讀書,就可以把幾千年的人類思想、經驗在短時間內重溫一遍,但如果不讀,只是摞起來、當擺設,也就沒價值。我建書屋的目的,就是為本村和周邊村的孩子提供一處可以讀書的場所和可站立的巨人肩膀。
我家祖輩是沂蒙山區(qū)的普通農民,族譜里從來沒有上學識字的。我爺爺生不逢時,是喝著舊社會的苦水長大的。當時家里窮得叮當響,虛歲剛七歲,就被迫到鄰村的地主家當放牛娃。爺爺看著地主家的孩子吃飽飯,就坐在屋里跟著私塾先生搖頭晃腦地學什么“人之初,性本善”之類的課文,羨慕得不得了。有一次,爺爺趴在黑乎乎的窗子上偷聽了幾句,竟被老地主劈頭蓋臉痛罵、狠揍了一頓,臉上和身上留下道道血口子。我爺爺心中暗暗發(fā)狠:砸鍋賣鐵也要上學。可這個夢想在那個年代是根本不能實現(xiàn)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我爺爺積極參加村里辦的掃盲班,也讓我手把手地教他識字,可惜已錯過讀書的年齡,成效不大。我爺爺雖然不識字,可為人實誠、厚道、沒私心,竟在村里當了十多年的大隊保管員,全村出出進進的所有東西,全靠畫圖和杠杠來標記,那記事的本子就放在大門一側的糧囤子上。直到爺爺離開人世,也只能認識自己的名字和幾個簡單的數(shù)字,但他老人家的苦難經歷和他關于好好讀書的衷心勸誡,卻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腦海里。
我父親到上學的年齡時,中華人民共和國還沒有成立,但我老家沂蒙山區(qū)這一帶已經是解放區(qū)了。喜氣洋洋的農民分了地,勉強填飽肚皮以后,首先想到的是讓孩子學文化、長見識。原來都是私塾,是家庭、宗族為主私辦的民間教育機構,私塾老師都是家庭聘雇的。新政府鼓勵辦教育,于是幾個村聯(lián)合辦一所小學,大大小小的孩子混編在一個班里。我父親也是其中幸運的一位,成為我家祖祖輩輩第一個上學的。可誰知天有不測風云,我奶奶突然病逝。我父親含著眼淚把沒有學完的課本掖藏起來,默默幫家里干起了農活,幫爺爺照料起我年幼的姑和叔。老師舍不得愛學習的好學生,曾連續(xù)幾次到家做父親返校的工作,但由于家境所困,最終父親再也沒有重返那充滿笑聲、歌聲和美好憧憬的校園。即使這樣,比起當時斗大的字識不了兩籮筐的鄉(xiāng)親們,我父親也已是當年村里名副其實、會打算盤的“秀才”,在村里干了一輩子大隊會計和信貸員。
到我上學時,已經是20世紀60年代中期。農民剛剛熬過三年自然災害,鐵青的臉開始紅潤。這時大多數(shù)村莊都建有學校,多數(shù)孩子能進學堂了。我清楚地記得,我上學的第一天,是父親背著我把我送到村里的學校,交給了那位胡須花白的張本松老師。當天中午放學后,我小跑著回家,坐在院子里的大槐樹底下,娘給我盛了一碗土豆燉米豆,我啃上兩個煎餅,就第一個跑回了學校,張老師自己還正做飯呢。學校條件很差,課桌是用土坯壘的土臺子,一個教室縱著四排,一排就是一個年級的學生,老師進行“復式”教學,教完了這排再教那排。學校抓得挺緊,還上晚自習。因教室房子太破,一到下雨天,屋里就擺上接水的盆子。雨下大了,老師擔心教室倒塌,干脆放我們的假。冬天,那土臺子涼得刺骨,外面的風雪灌進教室里,學生們衣裳單薄,老師經常停下課,組織孩子們集體跺腳、搓手,然后再上課。那時農家日子貧寒,孩子們在課堂上用石板練習寫字,那石板可以反復擦、反復用,確實很節(jié)約。
我娘因為是女孩,從小就被剝奪了讀書的權利。我娘喜歡陪伴我讀書,最愛看我作業(yè)本上那一串串紅“√”號,所以咬著牙供我上學。書屋建成,定能告慰長輩們的在天之靈,啟迪激勵后人,激活孩子們心中那顆熱愛讀書的“種子”。
2021年,我和家人商量用祖宅改造個書屋。這是對祖先的感恩與紀念,必須虔恭真誠;書香味最干凈,不容半點污染。施工隊是我從外地請的,雖然成本高點,但能避免一些推測和閑言碎語。賬目,我結得明明白白,該花的錢一分錢不省,該付的工程款一分錢也不欠,每塊板、每個螺絲釘都記得一清二楚,一五一十地列出明細清單,留下發(fā)票。這是為自己的初衷、良心負責,也是對子孫和歷史負責。資金主要是我攢的稿費,這錢是我長年累月堅持業(yè)余創(chuàng)作、一個字一個字地寫文章、一分一分用心血汗水換來的。
有飯吃真幸運
2021年農歷三月九日,天還沒亮,我就睡不著了。大清早,我在“一家人”微信群發(fā)布了“今天是老娘祭日”的信息。
因為新冠肺炎疫情局部反彈,核酸檢測更加嚴格,回沂蒙老家的高鐵也暫停了,我無法回老家祭奠父母。想起娘的恩德,我寫下一首短詩《母愛》:
山再高,也沒有母愛高大
海再深,也沒有母愛包容
天再恢宏,也沒有母愛廣闊
地再深厚,也沒有母愛深奧
太陽再熾熱,也沒有母愛溫暖
月亮再皎潔,也沒有母愛純粹
母親在,我就擁有一切
失去母親,人生丟了色彩……
我年少時不知愁滋味
母親用愛百般呵護我
我長大后選擇了遠方
距離拉長了娘的牽掛
母親撒手離開我們
我泣文回憶頌母愛
唯兩行熱淚穿心而過……
“民以食為天。”我國是農業(yè)大國,底子薄、土地少、人口多,吃飽穿暖是中國人幾千年的夢想。歷朝歷代,人民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在貧窮與饑餓的泥潭里掙扎、煎熬。中國共產黨帶領窮人鬧革命,根本目的是拔“窮根”、解決吃飯問題。改革開放和脫貧攻堅,都是聚焦“吃飽穿暖”這個基本問題。記得20世紀70年代村里還組織村民吃“憶苦飯”,就是用地瓜秧和地瓜面蒸窩窩頭,吃起來沒味道,在嗓子眼里打轉咽不下,孩子們不愿意吃,我娘卻說:“窮時候,有這么好的東西吃,也就知足嘍。”如今生活條件好了,生活富裕了,雞魚肉蛋成了家常便飯。我經歷了那段貧窮歲月,見證了鄉(xiāng)親們被貧窮逼得幾乎絕望的窘迫狀況和尷尬局面。因為受過窮,才珍惜富足的生活;因為吃過苦,才珍惜甜的感覺;因為挨過餓,才珍惜蔬菜糧食;因為衣食無憂,我時常反思自己,避免變色變味。
我小時候,農村普遍窮,誰家能勉強吃上飯就很幸運。那時候,家家窮得叮當響,鄉(xiāng)下流行“門前放根討飯棍,親戚故友不上門”的俗語,討飯的乞丐確實不少。在家門口或走在路上,遇上討飯的乞丐很正常。
粥,對許多中國人而言,可謂生命之源。在貧窮的年代,喝稀粥,主要是搪塞缺糧的肚皮。記得我上初中的時候,天都很冷了,那天早上,我們一家人正準備吃早飯。娘掀開鍋蓋,一股瓜干粥的香氣伴隨一陣霧氣彌漫小院,頓感暖意融融。
粥端上桌不久,突然大門口來了要飯的,一位中年婦女,手端一個黑色的陶瓷碗,身邊站著一個六七歲的男孩,那男孩有些膽怯,躲在大人身后,顯然這是娘倆。“大爺、大娘,賞口吃的吧。”那婦女開口了。
那天早上我家的早飯,是每人一碗用地瓜干加上蘿卜條和少許花生餅熬的粥,其實也就碗底有幾片手掰的瓜干片,整個粥也是挺稀的。娘先到大門口看了一眼,回來就端起她那大半碗還冒著熱氣的粥。我放下飯碗跟到門口,只見娘把她那半碗粥,一下子倒進了討飯大嬸的碗里。那婦女身邊的男孩踮起腳尖,舌頭舔著嘴唇,很饞地望著碗里的粥,顯然是餓壞了。
娘端著空碗回到屋里,我知道鍋早已空了,因為這粥正好一人一碗,沒有多余的。我知道,娘自己又要餓肚子了。我望著娘的空碗,眼里流露出不滿,埋怨娘:“娘,你把你的粥都給了要飯的,你吃什么?”
娘笑著說:“要是有口吃的,誰也不愿意拖上個要飯棍呀。既然人家娘倆跑到咱家門口了,就得給點吃的。行了,抓緊吃你的吧!”
如今,我再回憶起這件事,腦海里最清晰的是娘和討飯大嬸那兩雙布滿皺紋的手,它們竟然如此相似。這就是當娘的標識和命運嗎?那默默交換半碗稀粥的鏡頭,是對生命生存的贊頌和善良純樸的傳遞,深深刻印在我的腦海。這就是母親的品行和天性吧?
這地,也挺不容易
光陰荏苒,驀然回首,陡然發(fā)現(xiàn),縱是離家千里萬里,故鄉(xiāng)的點滴,從未從記憶里流逝。生于斯長于斯的故鄉(xiāng),是我根脈所在,命脈所系,即使爹娘離世,那關于故鄉(xiāng)的美好記憶、親切熟悉的父老鄉(xiāng)親、血脈相連的兄弟姐妹,依然留在我記憶深處。那份牽掛依舊揪心,那份真情仍然熱氣騰騰,那份恩德還是閃光靈動……
記得那年秋天,天氣已經很涼了,樹木和莊稼上已經結了一層白霜,我都套上了厚棉襖了。我家村南那片地瓜是留到最后才刨的。我提著個藤條編的筐,跟在娘身后,撿拾剛刨出來的地瓜。看著剛出土、紅潤潤的地瓜,我心里非常高興,因為這就是我們的口糧呀。娘刨地瓜很仔細,地瓜整墩刨出來以后,還要再用镢頭再把地翻一遍,防止有漏下的地瓜。
只見娘把地頭上最好的兩墩地瓜的瓜秧剪斷,把地瓜一絲未動地留了下來,還用镢頭鉤起周邊的土培了培,地瓜就完整地被覆蓋進土堆里了。
我不得其解,就問了一聲:“娘,留這兩墩地瓜做什么?”
娘笑了笑,透著幾分神秘地說:“喂地!”
“是,喂地!”娘見我不理解,又補充了一句,“咱這地一年下來,也挺不容易。留兩墩地瓜陪陪它,也讓它解解饞!”
說完,娘把地瓜秧和玉米秸直接垛在了地頭上,那兩墩地瓜正好在草垛底下。這樣既凍不著,又不會被別人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確實很安全。
那年月農村場院邊、地頭上有許多高低不同、大小不一、但存放規(guī)矩講究的莊稼秸稈垛,那是家畜的飼料;家家戶戶院子里有柴草垛,那是燒火做飯的燃料。秸稈垛和草垛的大小多少,從一定程度上象征著村莊的實力和農戶的富裕程度、勤勞狀況,但秸稈垛下藏著整墩的地瓜我沒聽說過。
等到第二年開春,娘移開草垛,刨出那兩墩地瓜,竟然還鮮潤如初,既沒凍傷,也沒腐爛。因暖和的緣故,草垛底下那棵苦菜早早長出了黃色的花蕾。此時,我看到了母親臉上欣慰的笑容,我分明聽到了大地怦怦的心跳和均勻的呼吸。
喂地,是對大地的感恩!娘不知道什么天地情懷,但知道心疼一聲不吭的大地,讓我肅然起敬。我勤勞善良的生身母親與博大仁慈的大地母親是如此投緣,更讓我心生感動。
這就是娘對大地母親的敬畏和感激吧!
那年月、那山地、那情景,有知覺、無語言交流的兩位母親惺惺相惜,彼此牽掛,心靈相通,讓長大成人的我一直銘記在心。
上蒼恩賜中秋月
一家人一個鍋里摸勺子,品同一種飯菜的咸淡與純香,在同一個屋檐下取暖納涼。當困難和黑暗來臨時,難忘家人真心實意的關愛惦念,更難忘老宅里那縷繚繞不散的炊煙和夜晚那微弱卻溫暖的燈盞。
“百善孝為先”,可見孝是多么重要。孝,首先是尊重。“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既尊重自己父母的生命,也要尊重、關愛他人的生命,從而擴展為對上孝敬、對下孝慈、對親友孝悌、對國家孝忠,將“親其親、長其長”的家人之孝升華為“助天下人愛其所愛”。其次,是敬畏。敬畏父母、敬畏長輩、敬畏祖先,“家有近祖,族有宗祖,慎終追遠,直至始祖”。三是順從。一般情況下,子女遵從長輩的指點和命令,按照父母的意愿說話辦事。“孝子賢孫”不是罵人的話,是對遵從孝道之人的肯定。
2014年中秋節(jié),我和妻子帶著兒子、兒媳,與我三個妹妹家相約同行,分別從濟南、臨沂、日照市出發(fā),又一次集體回到養(yǎng)育我們的那個小山村,那個小得連縣里的地圖都標不上一個點的小山村,看望年邁的爹娘,團圓過中秋。
娘特別看重這頓晚飯,做得很講究,真是傾盡所有,不但菜肴品種多,還擺上了月餅和石榴、蘋果、葡萄等。父親翻出藏了多年的一瓶高度酒,犒勞我和三位妹夫。望著滿臉笑容的父母,我們兄妹幾個心里一陣陣溫暖與感動。
立秋之后,天氣漸漸涼了。山村的夜晚十分寧靜、安謐。節(jié)前透徹的秋雨已把干旱的沂蒙大地清洗得纖塵不染。當晚眾星捧月,銀色的月亮點綴在深藍的夜空上,月亮四周圍著閃閃的星星,不孤單,格外明亮。天空藍藍的,月光皎潔如洗,灑在地上如輕紗般柔軟。秋蟲開始發(fā)聲,蟋蟀、蟈蟈、金鈴子輕吟淺唱,盡情抒發(fā)生命的自由與從容,給這個季節(jié)的山村增添了幾分特殊的韻味。
我們一家老小圍繞在年邁的父母周圍,大家頭頂燦爛的星空,指點著平日在城里很難看到的圓月和眨動眼睛的星星,以及不時在眼前飛舞的小小螢火蟲兒,談天說地,論著家長里短,笑聲陣陣,其樂融融。皎潔的月光撫摸著沂蒙大地上的每一個村莊、每一塊土地。這時,村部大院響起了富有節(jié)奏感的音樂,原來是村里的老太太和媳婦們共同跳起了廣場舞,雖然那姿勢有些拙笨,但藏不住她們內心的幸福與滿足。我妻子和妹妹們忍不住也去觀摩,湊熱鬧。這是沂蒙山區(qū)一戶普通農家的一個平常卻又溫馨的夜晚,雖然普通,卻讓人留戀難忘。
在故鄉(xiāng)的那兩天,童年記憶蜂擁而來,潮水般漫過我近三十年的城市生活,讓我的心迅速沉浸在古老的、即將消逝的故鄉(xiāng)和迅速變化的村莊里。其實,兒女們無論怎么遠走高飛,從未離開過自己母親的視線。
皎潔月空,孤月清輪,圓了缺,缺了圓,歲月就這樣拉長變老。那皓白的月光,把塵世間的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在澄明的意境中,再多的悲傷都會遠去,人生的風雨浮塵無論如何變換,都將會淡去,歲月總會把最美好的記憶留住。
今夜。月光依然照得祖宅小院很明朗,我干脆關了電燈,直接坐在鍋屋門口的馬扎上,任月光直接灑在我的衣衫上。月亮步履姍姍,真像晚年的娘;月光像娘的目光,如同燈下為我縫補衣裳的凝望,又像在街口等我時流露出的憂傷,在暖意中透著一絲直達心底的涼。我再次抬頭凝望悠遠的藍天,星星一閃一閃的,仿佛母親關注兒女的目光灑滿了天空,一陣酸楚涌上心口,腮旁又掛上淚珠兩行……
生命在蘇醒與接續(xù)中行走
日子過得真快,娘離開我們已經八年了。我每年在娘的忌日都寫一段文字,既是我跟娘拉的知心呱,又是我對娘的感恩與傾訴。
我的娘和中華大地上千千萬萬可親可敬的母親一樣,以心血為燃料“燃燒”自己,照亮別人,不言回報。娘晚年時躬腰駝背,臉上爬滿了一道又一道深皺紋,眼睛不再那么清澈,走路和說話的節(jié)奏也都慢了下來。小時候我曾一度認為娘鋼鐵一般,無所不能,不知疲倦,不會生病,也不用我們?yōu)樗龘暮筒傩模抑灰龊霉伞⒄疹櫤米约海褪菍δ锏男⒕矗瑓s忽視了娘也是血肉之軀,同樣需要無微不至的關心與疼愛。多點耐心,好好說話,多多陪伴,珍惜相處的時時刻刻,這是我們一生要做的功課!
父母去世之后,我們就再也沒有溫暖的港灣了,無論遇到什么風雨和困難,只能自己咬牙堅持。父母一輩子都在為我們操勞,前半生我們?yōu)榱俗x書學習和娶妻生子,往往顧不上回過頭看看父母;后來又為了工作、生活和自己的孩子,經常疏忽自己的父母,很少顧及父母的感受;等到父母真的不在世的時候,徹底頓悟了,又反思哪些該做好的事沒做好、哪些應當珍惜的時刻沒有用心享受,往往會有“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缺憾。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眼間我們也變老了。父母走了以后,回到老家的祖宅,一切如我上次返城前的模樣,冷冷清清,我也猶如被風吹落的樹葉、斷了線的風箏,沒了方向感和歸屬感。
記得2014年“五一”假期結束,吃過早飯后,我又要返城上班了。娘跟我有說不完的話,不舍得我們走,話語中透出委婉的留戀。離開時,娘忙著給我們捎上這、帶上那,擔心落下什么東西,又特別囑咐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該知道照顧好自己了。”其實我在娘的心目中一直沒長大,好像怎么囑咐心里都放不下,娘臉上有強裝的笑容,心底卻分明是難舍的淚花。
娘的腿因風濕性關節(jié)炎,嚴重變形,卻執(zhí)意起身送我。娘倆往西側的大街口走,我們走得很慢,娘雖然裝作若無其事,但咬著牙,是忍著劇烈腿疼送我的。我握住娘的手。陽光從身后照過來,把我們母子手攙手前行的背影疊印在路面上,我不時停一下等等娘,低頭看看娘,只見一縷白發(fā)搭在娘的額頭上,被風吹起,在陽光照耀下格外耀眼。娘走到車跟前,一再囑咐我兒子:“你是好孩子,開車一定小心,注意安全。”上車后,妻子后悔地說:“當時有個相機拍下你和娘牽手的那個瞬間就好了。”我笑著說:“是啊,題目就叫《娘倆手攙手、心貼心》。”父母愛子如命,父母深情凝望子女的視線一刻都不曾從孩子身上離開。無論在娘的身旁,還是到外地工作,娘的疼愛無時無刻不在身邊;哪怕是神志不清的彌留之際,母愛也是清醒堅定的。這是人性的奇跡。愛和被愛是尊貴和神圣的,其實又是很簡單化、生活化的,但真正體味到其含金量和價值又是艱難和漫長的,只有用心才行。
我渴望歲月眷顧,能延續(xù)娘幾年生命,最大的愿望是娘能笑呵呵地領上重孫女、重孫子,娘能繼續(xù)為我做頓飯,哪怕蔬菜擇不干凈有青蟲,大米淘不干凈有砂粒,我退休后開著自家轎車拉上娘去兜兜風、觀觀景,讓娘掂量掂量我新出的書、看看我大紅的獲獎證書……
“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這是慶幸與自豪,最戳人淚腺的是“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如今,父母已埋在了我們村西北方的柴虎山上,只有清風細雨相伴,朝陽晚霞跟隨,九棵刺柏相陪。多少次在夢里,冰冷的淚水和月光一滴滴灑在涼涼的墳頭上。
“父母的墳在哪兒,自己的根就在哪兒。”母子是生死之交。我們終其一生,也償還不了母親的恩德。今生今世,母親持續(xù)不斷地目送我們遠行,我們在彼此的視線中越來越模糊,伴隨歲月匆忙的腳步漸行漸遠,直至生離死別;春夏秋冬,一次次的生命輪回,終點又是起點,生命一直在蘇醒與接續(xù)之中……
為什么我總是眼含淚水?因為我愛得深沉!
為什么我總是念念不忘?因為母愛熾熱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