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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清談:言語之間見高下
    來源:北京晚報 | 陳峰韜  2023年05月18日15:35
    關(guān)鍵詞:清談

    唐代孫位《高逸圖》,展現(xiàn)了魏晉名士清談場景

    如今,網(wǎng)友們往往會針對某一熱點新聞事件進行爭論。而有價值的爭論,在于表達不同見解,體現(xiàn)個人風度,而不僅僅是宣泄情緒。這一點上,魏晉名士的清談,頗能給今人一些啟發(fā)。

    清談,從概念上講,是談論有關(guān)玄學的問題。東漢末年時士人清議,主要談論時政或人物,曹魏以后,主要內(nèi)容演變?yōu)閲@《老子》《莊子》《易》等經(jīng)典進行闡述、發(fā)揮。所謂清,顧名思義與濁相對,談論實務少而辨析哲理多。這種全新形式的文化,很受當時士人的推崇,因其需要極其高深的學術(shù)儲備以及敏銳的反應,否則便談不到好處、悟不到妙處。

    微言大義 各有風格

    清談的具體形式與場景,一般是分為主客兩方對坐,主方先亮出自己觀點,客方提出疑問,稱之為“難”。雙方你來我往,直到說服對方為止。《世說新語》記載了很多清談的場景。例如《世說新語·文學》中記載,西晉時,尚書令樂廣有一次與客清談,客人問“旨不至”的真正意蘊是什么。“旨不至”出自《莊子·天下》,原文為“指(通旨)不至,至不絕”。大意是,事物的本質(zhì)很難能接觸到,即使接觸到也很難窮盡它。這是一個非常經(jīng)典的古代思辨課題,客人當面請教,勢必要說上半天、洋洋灑灑,但樂廣并沒有解釋具體的語義,拿著麈(zhǔ)尾,用柄指著幾案說:“至不?”接觸到(本質(zhì))沒有?客人說是。樂廣又拿開麈尾說:“若至者,那得去?”如果真到達了,哪還移得開。客人頓時領悟。

    麈尾則是名士清談的重要“道具”。麈尾是用麈的尾巴上的細毛(也稱毫)附著在玉制或木制柄上,通常是扇子狀,與拂塵有明顯差別,央視版《三國演義》中龐統(tǒng)拿的那把小扇子就是麈尾。麈在古代典籍中的說法是“鹿之大者”,麈尾則有身份高的含義,而非拂塵去穢。

    魏晉士族飽受黑暗政治與戰(zhàn)亂的困擾,追求放達、玄虛,清談就是一種很好的載體。當時,如果名士盛會沒有清談,就仿佛缺了點什么。西晉裴遐娶了太尉王衍之女后,第三日裴遐與夫人歸寧,王衍便盡邀當時名士在家中聚會清談。來人中郭象名氣最大,是一位著名的玄學家,他率先向裴遐“發(fā)難”。《世說新語》生動地描述了當時場景。郭象非常善談,王衍稱贊他“聽象語,如懸河瀉水,注而不竭。”但他顧及主家的面子,耐著性子中規(guī)中矩地來往辯了幾句,覺得很不痛快。隨后便發(fā)揮長處,“陳張甚盛”,對裴遐進行“飽和式打擊”。裴遐是河東裴氏有名的玄學高手,見郭象這種論法也不怯場,“徐理前言,理致甚微”,娓娓道來,闡發(fā)精微。場面仿佛《射雕英雄傳》中洪七公與黃藥師比武,一個以宏大取勝,一個以精深見長,誰也壓不倒誰。四座賓客聽得甚是興奮,無不“咨嗟稱快”。王衍大概是覺得兩虎相爭必有一傷,連忙制止道:“君輩勿為爾,將受困寡人女婿。”各位就別難為我的寶貝女婿了。

    這種互相爭鋒、奇峰迭起的清談方式,一般都需要清談者有極其深厚的學術(shù)功底以及高度敏銳的反應,整個過程可以說是一場頭腦風暴,有時表達到語言上寥寥幾個字,背后體現(xiàn)的卻是復雜的思考和深遠的歷史文化背景。東晉末年,太原王氏的頭面人物王恭,有一次從弟弟王爽窗前經(jīng)過,見他正在窗下讀書,便問《古詩十九首》中哪句最佳。王爽一時沒反應過來,正沉思間,王恭說:“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這句最佳。”詩句恨世事流轉(zhuǎn)、時光匆匆,反映的其實是南渡士族對故鄉(xiāng)難返的惆悵,對朝中士族更新?lián)Q代、時局不可把握的不確定性的憂慮,將本可展開成一本書的憂思,糅進一句詩中。

    載娛載笑 寓樂于談

    清談的形式不拘一格,有兩人對談的,有隔空筆談的,但大多數(shù)是群賢畢至、少長咸集式的聚會。聚會一般要有幾大要素,貴族的園林或豪宅,飲酒、名士、曲水流觴等,總之要服務一個目的,讓清談顯得高雅、有趣、快樂、令人神往,魏晉時期許多名場面就是這樣誕生的,諸如曹丕與建安諸友游宴,竹林七賢的另類清談會,西晉石崇舉辦的金谷詩會,東晉王羲之的蘭亭雅集等。

    此類聚會,比較典型的是曹魏時管輅參與的一場盛會。管輅的好友諸葛原升官為新興太守,管輅與眾多好友前往送行,這場送別慶祝之會,由于有管輅的存在,變成一場典型的名士清談大會。清談一般先要預熱一下,方式無外乎唱詩、吟詠,或是游戲。游戲中最具玄學命理意味的是射覆,簡言之,用甌、盂等器物覆蓋某一日常物件,游戲參與者通過卜筮得出的卦象,來推斷物件是什么。管輅是當時著名的術(shù)士,最擅卜筮,他連連猜中燕卵、蜂窠、蜘蛛三樣東西,技驚四座,滿堂喝彩。接下來正式進入清談環(huán)節(jié),諸葛原與眾好友紛紛向管輅發(fā)難,雙方辯論你來我往,宛如戰(zhàn)場攻殺,好不激烈。管輅先是故意示弱,引誘眾人亮出觀點,然后一一批駁之、辯難之,以高超的辯術(shù)和高深的義理折服眾人,《三國志》注引《管輅別傳》形容說:“上論五帝,如江如漢,下論三王,如翮如翰;其英者若春華之俱發(fā),其攻者若秋風之落葉。聽者眩惑,不達其義,言者收聲,莫不心服。”

    眾人沉醉于清談的高級精神快樂,感到比射覆之戲更令人滿足和愉悅,以至于差點忘了送別慶賀的主題,第二天才依依惜別。諸葛原臨別時告誡管輅,一不可貪杯好酒,二不可恃才傲物,以免禍至。管輅感激地說:“吾欲持酒以禮,持才以愚,何患之有也。”

    東晉時名士羊孚送其弟弟羊輔,去拜見未來岳父王訥之,當時正巧王訥之的姐夫、著名的玄學家兼清談大師殷仲堪在王家,王訥之的父親王臨之(王羲之的堂侄)也是當時名士,幾位擅長清談的大家意外聚到一起,不覺技癢,也顧不上翁婿相見的正事,殷仲堪和羊孚開始談論《莊子·齊物論》。殷仲堪素有高名,對老莊之學研究得很深,自稱三天不讀《道德論》便覺舌頭僵硬。晉孝武帝久慕其大名,曾把自己的詩送給他鑒賞,謙虛地說千萬別笑話我。但殷仲堪并未自恃才高官大而輕視羊孚,這體現(xiàn)了清談的一大特點,即大家彼此平等相待,不把世俗的地位代入進來。羊孚自信地說,你我辯論四個回合后,就會認同我的觀點。殷仲堪起初還不信,說只要能闡發(fā)到極致即可,至于認同不認同并不重要。誰知談了四番,羊孚果然將殷仲堪“征服”,殷贊嘆羊孚真乃后起之秀。兩人清談得甚是歡樂,至于那位新女婿和岳父相見之事,早拋諸腦后了。

    清談到高潮忘了正事不稀罕,連吃飯、休息都顧不上的也所在多有。東晉最負盛名的清談家是孫盛與殷浩,孫盛是著名的史學家,所著《異同雜語》多被裴松之引來為《三國志》作注,殷浩是東晉后期甚被朝廷倚重的大臣,曾主持過北伐戰(zhàn)爭。這兩位在學術(shù)界和政界都相當有分量,清談也非常為時人矚目。有一次孫盛到殷浩家中清談,兩人功力相當,來往辯論,誰也難不倒誰,家人奉上飯食顧不上吃,涼了再熱,反復四遍也沒吃,在座賓客只能跟著餓肚子。孫盛與殷浩說到激烈處,各自手執(zhí)麈尾揮來舞去,麈尾上的尾毫紛紛散落掉到飯中,以至不能再吃。

    名流聚集 文化“圈層”

    魏晉清談的標志性人物是曹魏正始年間的三大名士:何晏、王弼、夏侯玄,三人常常在京師聚會講論玄學,吸引大批貴族士人前來共會,三人倡導開來的清談被后人稱之為“正始之音”。其中尤以何晏最具代表性。何晏身上的標簽很多,美男子、哲學家、經(jīng)學家、玄學家、名士、貴族等,這些標簽都對后世玄學清談的風格定位帶來很大影響。

    如何晏皮膚白凈,魏明帝曹叡以為他涂了粉才如此,但又不好意思直說,于是趁著天熱請何晏吃熱面條,何晏吃得滿頭大汗,擦汗之后臉上“色轉(zhuǎn)皎然”,曹叡這才知何晏是真白。后世清談者多少都會參照何晏等人的風骨,或像他一樣深研三玄義理,或是追求外在的柔美飄逸,或是效其高談闊論。比如西晉玄談的重要人物王衍,打扮得清秀脫俗,時人說他執(zhí)麈尾清談時,手白得和麈尾柄幾乎分不出來。

    東晉王導過江之后極力倡導玄談,重視程度遠遠超過桓、庾、謝、袁、陳等同時南渡的大族。王導尤其重視清談的派頭,明末清初思想家王夫之在《讀通鑒論》里評價王導是“內(nèi)戢強臣,外御狄患,暇則從容談說,自托風流”,“風流”一詞評得極準。有一次殷浩從荊州遠道回建康,王導特意盡邀京中名士齊聚其家清談,或許是與殷浩日久不見,他興奮地搖著麈尾,對諸君說“身今日共談析理”。王導與殷浩誰也折服不了誰,意猶未盡地說,言辭寓意與正始之音差不多了。當時年輕的桓溫也在座,與人談起這次清談,嘲笑也在座中的王濛、王述二人“輒翣(shà)如生母狗馨”,諷刺二王雖也是名門子弟,卻不知清談奧義,像兩只徒具其形的笨狗。

    東晉簡文帝司馬昱也非常喜歡清談,并且功力很深。有一次聽說桓溫組織一群人談《易》,本想去參加,后聽說桓溫規(guī)定一天只講一卦便不再去,說:“卦有難易,怎能這樣劃分呢?”言下之意是嘲笑桓溫這個靠軍功起家的名士沒文化。簡文帝做撫軍將軍時,為了博取名譽,日常生活中刻意帶一些玄談之風。他的坐具不讓人打掃任其落塵,以求其自然之意,有一次積塵甚厚,老鼠爬過留下爪痕,一名參軍用手板打死老鼠,司馬昱登時不悅,門下僚屬見狀便建議懲罰這個不長眼的參軍。司馬昱止之,說:“鼠被害尚不能忘懷,今復以鼠損人,無乃不可乎?”司馬昱這樣做作有其深意,一方面通過這種做派贏得士族支持,得以繼位為帝,另一方面,通過清談結(jié)交了殷浩等一流名士,用來對抗勢力日漸強大的桓溫。從虛無中搜集力量,司馬昱可謂清談界的一大奇才。

    清談對文學、書法有極大貢獻。中國書法界的不世奇物王羲之《蘭亭序》帖,就是清談高會的直接產(chǎn)物。東晉穆帝永和九年(353年),時任會稽內(nèi)史、右將軍的王羲之邀請謝安、名僧支道林、孫綽孫統(tǒng)兄弟等四十一人集會于會稽蘭亭,王羲之設曲水流觴,眾人飲酒賦詩,此次雅集的細節(jié)早為后人熟知,但詩是怎么賦出,恐怕很少有人注意。《世說新語》記載了一些細節(jié),當時與會眾人都是清談的行家,飲樂之時,先以清談暖場,謝安主持清談,讓各位名士發(fā)表議論,支道林先說了七百多句,極盡其妙。其余諸人都各盡其妙,謝安最后總結(jié)闡發(fā),一共講了一萬多句,意氣瀟灑,辭義精妙,氣氛達于高潮,眾人無不欽服,這才各自暢敘幽情,吟誦詩文。

    清談是魏晉時期具有代表性的文化現(xiàn)象。東晉時有識之士痛于中原陸沉,提出“清談誤國”。的確,有一些名士之清談于國事毫無補益,但玄學、清談是在特定社會條件下發(fā)生的文化現(xiàn)象,歷史維度拉得愈長,愈能看出其中超越時代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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